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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登翰:永遠走在一場文學盛會的路上——悼陶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4月號總第412期

子欄目:「悼念陶然先生」專號

作者名:劉登翰


3月9日,一個陰鬱的日子。下午四時,在深圳的八卦嶺有一場你將出席的文學對談,討論的是香港詩人王良和的一部小說。細雨霏霏地下着,今年春早,雨水也多。人們翹首等待你穿過茫茫的雨霧走來,誰也無法料到,這將成為一場永遠的等待……
你就這樣永遠地走了,永遠地走在去向一場文學盛會的路上!
一種無可言狀的揪痛,從噩耗襲來的那一瞬間,就如刀子般剜入胸口。我與你相識於1982年5月的廣州暨南園,迄今三十七年了,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三十七年啊!
那是第一屆香港台灣文學研討會。曾敏之先生率領幾位香港作家前來赴會,你是其中之一。那時你還年輕,雖說出道不久,卻已度過了你初抵香港的〈冬夜〉,以〈強者的力量〉開始你對文學的〈追尋〉。會場上爭論得很熱鬧,有人說香港是文學沙漠,有人反對,你靜靜地聽着,沒有發言,彷彿只以你的存在,證明着香港文學的存在。那時我對這一領域尚未入門,只能癡癡地坐在一旁聽會。彼此的默默,反倒使我們有一種心神的交會。暨大的專家樓不大,好像我們的房間就在近鄰,我去看你,然後沿着樓前的廣場轉圈。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月色透過幢幢的樹影灑落下來。誰說你寡言,會場外你的話如流水,潺潺不絕……
這一夜的記憶,留存了三十七年,彷彿那輪朗月,還照在我們頭頂。
第二年我因參與編寫在香港出版的一本介紹福建的誌書,第一次到香港,住在北角。你來看我,帶我去參觀也斯和一位女畫家的詩畫展,然後我們一起晚飯,又一起走進一家叫做「紅屋」或「藍屋」的咖啡館。後來我在〈咖啡屋之戀〉的一篇散文裡,記述了香港街頭喧嘩泛濫的燈光,記述了咖啡屋那彷彿從牆角的縫隙間靜靜漂浮過來的猶帶一點涼意的音樂。有一個細節我長久地記着:
我們就這樣在大街上漫遊着。這裡是香港的繁華地帶,購物天堂。商家一間緊挨一間,林林總總,花花綠綠。你緊緊挽着我,怕我不諳這裡的道路和交通規則,迷失了,被車撞了,讓警察罰款了……
並非着意的一個細節,卻使我深深感動。這是你的真摯,你的周到,你的女人一般的細心和溫情。
此後幾十年,我不下數十次地前往香港或路過香港,你也無數次地回到內地,來到福建。我們有了太多見面的機會,在北京出席全國作代會的人民大會堂,在武夷山忘情山水的竹筏上,在新加坡細數岸邊鷗鳥的海峽濱藝術中心,在台北歷史博物舘參加我們共同朋友的藝術大展,當然更多的是在香港,在銅鑼灣的那間咖啡屋,在灣仔朋友們常去飲茶的那家餐廳……清人厲鶚說: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憶君。但相見是我們此生的約定,或許一聚數日,或許匆匆一晤,綿延着我們心中彼此的惦記。
1995年是我生命的一段灰暗的日子,兒子突遭的不幸,使我心神頹然,惶惑無惜。我選擇來到香港,至今我常心存感激,是香港,是香港的朋友們,伴我度過那段陰鬱的日子。我住在半山的嶺南學院做客座研究,幾乎每個週末,都有朋友來邀我下山吃飯,或到甚麼地方看個展覽,喝杯咖啡。你、彥火、梅子、大洲(秦嶺雪)、立川、純鈎、蜜蜜、舒非、詩劍、巴桐等等,還有曾敏之先生、犁青先生和安排我到嶺南客座的梁鍚華先生……我常常是你們的座上客。我不知道你們是有心,還是無意,但正是這份陪伴,這份友情,幫我走出人生的晦暗,重新振作起來。此後每次,見到你,見到香港的朋友,就不能忘懷那段日子深深感受到的恩惠。
人與人的相遇,是一種緣份,也是一種幸運。
我常常感到,人的一生有許多偶然,但偶然裡也透着某種必然。對你而言,這種「必然」,是你的精神,造就你對生命的選擇和創造。你出生在印尼萬隆,這是你無法選擇的;可你十六歲就辭家別親,隻身回到祖國,卻是你生命裡一次重大選擇。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文革的厄難還在延續,逍遙在運動之外的你申請回到印尼親人身邊,人已踏過羅浮橋,卻遭到印尼當局的無理拒絕,只好滯留香港。自此迹近半個世紀,茫茫海天,靠你的努力,最終在香港成就了你的文學偉業。最初落難香港的那些日子,你失業,落泊到要去學校幫教師評改學生的語文作業。謀生的艱難讓你看盡了形形色色底層社會的酸辛人生,這些親歷的體驗,目睹的人事,漸漸都走進了你的小說、你的散文,成了一個個閃着生命光澤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和故事。我在1983年寫的那篇〈咖啡屋之戀〉的散文裡,有一段文字談及你的創作:
我突然想起你的那些小說,長篇的、中篇的、短篇的,你寫了那麼多人生,展示了那麼多香港這個大千世界的眾生相。尤其是你筆下的那群掙扎在社會下層的小知識分子命運,更使我感慨。你是那麼理解他們的追求、抱負和弱點。他們既為經濟環境的每況愈下所窘迫,又為背上自身一點點文化包袱所羈累。他們的悲苦辛酸,有着多麼深刻的社會意義。我知道,你出生在南洋群島中那片灼熱的土地,為了一個更灼熱的願望,你回到祖國求學。然而,十年動亂,你的熱情被潑熄。於是,你懷着戀戀不捨的心情,來到祖國南大門口這個東西方政治、經濟、文化交匯的敏感的世界。你對祖國的愛化為一種文學的激情,依然灼熱而執著。你白天朝九晚六,夜裡一個字一個字地「爬格子」。那裡面有你從嘈雜的茶樓裡觀察到的世界,還有你從自身經歷中體驗到的一份獨特的人生。
是的,夜總會、茶樓、酒店、咖啡館,還有街頭的大牌檔,都在展覽着一份份人生。透過這一扇扇視窗,我們看到一個多麼繁富的,崇高和卑污,嚴肅和怪誕,或者既不崇高也不卑污、既不嚴肅也不怪誕――只有平庸的,彼此交匯雜糅的世界。
寫這些文字的時候,你的文學長征才剛剛走過第一個十年(如果從1974年〈冬夜〉發表算起),你的文學翅膀剛剛展開飛翔。而今又三十多年過去了,你寫了多少小說,那麼多詩一樣的散文、散文一樣的詩!四十多部作品,說你著作等身,並非虛美。你成了香港文學的一個形象,一種象徵,如普希金所曾說過的,你用文字「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你是忙碌的。你從香港體育報的記者出道,四十多年,不息地穿梭在傳媒和文學之間。你是香港知名的媒體人、編輯家、出版家,為人作嫁,成就了多少文學新人,記錄下香港文學的一道道步履;你又是香港著名的作家、文學組織者和社會活動家,足迹早就越出了香港,在祖國內地,在東南亞,在歐美,在凡有華人和華文文學的地方,都有你的身影。我常常奇怪,你哪來時間寫那麼多作品啊?特別是每天晚上都要按時交稿的報紙專欄,在沒有電腦的時代,還得親自到報社送稿。我曾問你,你說:擠唄!你的習慣是,每天晚飯後,洗過澡,就坐到桌前,花三十分鐘,寫完八百字的「框框」短文,然後進入你的小說世界。有時同時應付兩三個專欄,或者第二天晚上有應酬,就得提前把稿子預備好。香港作家的名稱好聽,但那種賣文的滋味並不好受。寫《紅樓夢》的大作家曹雪芹說:「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其實哪個作家不是這樣?只要他是較真的,為自己筆下的每個字擔責。你四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一千多萬字的作品,哪一行哪一字不是這樣嘔心嚦血吐出來的?!
你為香港貢獻的另一份業績,是參與創辦了香港歷史上最為長壽的一份純文學雜誌《香港文學》。知情者透露,1985年這份雜誌創刊的最初策劃方案,是你起草的;為了更好地團結四分五裂的香港文壇,邀請了著名作家劉以鬯先生擔任總編。2000年劉先生榮退,你接任總編,直到去年,你改任顧問。你參與編輯《香港文學》三十四年,其間主政十八年。《香港文學》植根本港的國際視野,使其不僅成為香港文壇各個派系共同的刊物,而且成為包括內地和台灣作家在內的世界各個國家和地區華文文學一塊瑰麗的共用園地。這樣的刊物,在當下的華語世界,不說唯一,也極難尋。與此同時,你還兼任另一份同樣長壽而發行全球的《中國旅遊》的副總。你與世界各地華文作家的深厚友誼,就建立在對世界華文文學的這份摯愛和責任之上。
香港是你的,你也是香港的。現在細想起來,比起別的地方,或許唯有香港才最適合你。你出生於南洋,求學於北京,自身涵括的那份多元的文化,最合於香港這片承接八面來風的土地。所以你被迫困足香港,看似偶然;卻在這裡長成一棵大樹,卻為必然。看似不幸而實為有幸,
不只是你的有幸,也是香港文學的有幸!文學是你未竟的事業,既使遽然撒手,你仍在朋友們的等待中,永遠走在去向一場文學盛會的路上……

                                                                                                                                                                                                                                                                                                                                                                                                                                   2019年3月12日

劉登翰 :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福建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等社會職務,已退休。現為兩岸和平發展協同創新中心專家委員,海峽兩岸文化發展協同創新中心首席專家。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新詩、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及兩岸文化研究。已出版學術論著和文學作品集二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