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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 俊:安靜的陶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4月號總第412期

子欄目:「悼念陶然先生」專號

作者名:劉俊

認識陶然很多年了,應該是在他接手《香港文學》總編輯之前就認識的。「千禧年」來臨,他成為「陶總」,但是見到我們,他還是老樣子,很隨和。陶然出生於1943年,比我大了二十多歲,可是他長相年輕,加以一頭天然的烏髮,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了許多,和我們這些「青年朋友」在一起,並不顯「老」。我們,趙稀方、袁勇麟、我,都把他當大哥的,可是看他那麼年輕的樣子,有時不免會和他開開玩笑,而他也不生氣,總是「嘿嘿」地笑。有時我和他玩笑開得嗨了,他還會慢條斯理笑嘻嘻地說「呃――這個傢伙!」
陶然的個性是安靜的,有時候看上去甚至有點憂鬱,但他和我們在一起時總是開心的,當然他開心的時候,必定是和他最好的朋友大學同窗曹惠民教授在一起。曹老師是個非常隨和、開朗且十分幽默的長者,有曹老師在,笑聲就會如同海浪,一波一波地向四處盪漾,把圍繞在他和陶然身邊的人淹沒,這種時候氣氛一定是暖洋洋的,喜滋滋的,而在這個溫暖而又喜氣四溢的海洋裡,陶然仍然是安靜的,就那麼安靜地帶着他那略顯羞澀的微笑,置身於歡樂的海洋裡。
這種帶有憂鬱氣質的安靜是陶然獨有的,其源頭不知是不是來自他少年時代的印安靜的陶然劉 俊尼歲月――那使他過早地體會到身為華人的不易;也不知是不是來自他青年時代的文革歲月――那使他強烈地感受到有「海外關係」的尷尬;至於赴港後求生的艱辛,或許也是形成他安靜的原因之一。在陶然安靜的面容和姿態背後,我總是能感受到一種無言的沉重。
應該是在文學中,陶然找到了安身立命的處所,文學也使陶然獲得了擺放(憂鬱的)安靜的平台。他就那麼娓娓道來地開始了他的寫作――這種不疾不徐地娓娓道來式訴說,使得陶然的文學風格也是安靜的了。他以安靜之姿訴說着他的青春故事,也以安靜的語態描述了他的香港經歷。對於人生的坎坷磨難,對於人間的不公不平,陶然也會有他的怨憤和人道主義情懷吧?可是當他把這一切形諸筆端的時候,他的怨憤和人道主義,就成了哀而不傷,就化為了一種安靜的敘事。
這種安靜的敘述語態/語調,其實更適合寫散文。我有一次半開玩笑地跟陶然說:「你的散文比你的小說好」,話說得很直率,他倒也不見怪,只是一如既往安靜地略帶靦腆地笑笑――我想在他內心,可能並不以我的這個判斷為然。不過那一次,我從他安靜的微笑中,感到了一種沉着從容的力量。
是的,安靜背後有故事,安靜背後有沉着,安靜背後有風格,安靜背後也有力量,這就是陶然,這就是陶然的安靜。
安靜的陶然就那麼靜靜地寫出了四十多本小說、散文、小小說、散文詩;安靜的陶然就那麼靜靜地做了十八年的《香港文學》總編輯――在潤物細無聲中團結了那麼多散佈在世界各地的華文作家,組織了那麼多有關香港文學、世界華文文學的「專輯」、「特輯」、「小輯」、「專號」,編輯出版了「香港文學選集」多種,真正實現了《香港文學》「立足本土,兼顧海內外;不問流派,但求作品素質」的目標;安靜的陶然還長期擔任香港作家聯會和世界華文文學聯會的領導工作,為推動香港文學繁榮和活躍世界華文文學,貢獻了他恆久的心力。
作為陶然的朋友,從事的又是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陶然時不時也會向我約稿。每次約稿,他總是客氣地用商量的口吻說:「要搞個專輯,你怎麼樣?來一篇吧?」有的人做了「總」,手上有個刊物「資源」,感覺自己「闊」了,對朋友臉也就變了,陶然卻不是這樣,他還是那麼低調隨和,重情重義。我生性懶散,寫東西又慢,常常拖到過了講定的交稿期限,還沒完稿,這時陶然就會來電話催促,我當然會有各種理由解釋,講到最後,陶然會說「禮拜三就要發排了,可以等你到禮拜一,總可以了吧?」在這樣對你充分信任無限包容的編輯面前,再懶散再患有拖延症,也不好意思「拖」了吧。我的許多文章,就是這樣被陶然「約」出來甚至是「逼」出來的,如果他不約稿,如果他不以真誠和信任相「逼」,我可能就不會有這些文章。陶然編刊物的這種行事風格,常常令我想起民國時期的一位名編輯――以信任作者、尊重作者、令作者覺得溫暖、對作者充分信賴而著稱的趙家璧。
安靜的陶然效率奇高。《香港文學》是月刊,光是保證刊物每月按時出刊就不容易,何況還要編得有特色能出彩――如何編排、約稿、設計主題、安排專輯,是很需要花心思下功夫的,可是《香港文學》在陶然的手上就這樣一期一期地如約而至,而且幾乎每一期都能發現陶然的精巧用心,從內容到形式。每次接到新出刊的《香港文學》,我都會放下手頭其他的事情或正在閱讀的書籍,先睹為快!
承擔着如此繁重的編輯工作,陶然的創作卻似乎從未受影響。陶然創作的高產令我常常感到困惑:是怎樣的一種高效,才會使陶然創作、編輯兩不誤。陶然給我的感覺好像他每天都在寫作。我的郵箱(後來是微信)總是高頻率地接受到他新寫或新發表的作品,早期曾有過小說,後來更多的是散文。正是從他不斷發來的散文中,我的感覺得到了證實:陶然無論是出差,還是居家;無論是出國,還是在港,家鄉的記憶,每天的日常,周圍的環境,接觸的人物,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都會成為他寫作的題材,都會在他筆下成為溫情而又時帶憂鬱的文字。我們曾經一起參加過國際會議,那些歡聚美好的時光,我留在了心底,凝固成記憶,他卻用筆墨栽種出文學之花――陶然的高效率,原來是他用心和勤奮的結果!
2月15日,星期五,早上我在辦公室接到陶然的微信語音,約我晚上小聚。因為我一週前已經接受了另外幾個朋友這天晚上的邀約,所以告訴陶然很抱歉晚上無法參加,陶然說「沒關係沒關係,那下次再約」。那時怎麼會想到,這竟是他和我的最後一次通話!
2月17日,我微信陶然:「陶大哥好!週五晚因有朋友很早邀約所以沒能應約相聚,很感抱歉!銘感在心!今天剛剛接到作聯信函,邀請參加3月23日作聯的春節聯歡,想必是大哥提議,特此致謝!並期待屆時歡聚!」陶然回以:「沒關係,也無要事,聊天而已,得閒再聚。作聯春茗再作道理。」我回以:「謝謝大哥!春茗時見」及「OK」、「謝謝」圖示。
2月18日,陶然微信傳來他在香港《文匯報》專欄「昨日紀」的散文〈劉再復教授〉。
2月19日,陶然和我互發微信祝「元宵節快樂」。
2月21日,陶然微信發來他在香港《大公報》發表的散文〈當年年紀小〉,我點讚。
2月25日,陶然微信發來他在香港《文匯報》專欄「昨日紀」的散文〈散文家素素〉,我點讚。
2月28日,我微信給陶然「白先勇教授赴香港大學演講」的海報,陶然點讚。
2月28日,陶然微信發來他在香港《大公報》發表的散文〈獨門獨院的家居〉,我回以「好文章」並點讚。
3月4日,陶然微信發來他在香港《文匯報》專欄「昨日紀」的散文〈小說家白先勇教授〉,我將文章轉發「華文文學與中華文化」微信群。陶然也在群中,想必也看到了。
3月7日,陶然微信傳來他在香港《大公報》發表的散文〈往事如煙如霧如夢〉,我點讚。
這樣的微信互動,怎麼會想到,3月9日,他就猝然離去了呢?得知陶然逝世的消息,我深感人生無常,生命脆弱!兩天前陶然傳給我的散文名為〈往事如煙如霧如夢〉,「如煙如霧如夢」的豈止是往事?人生和生命又何嘗不是?想起陶然那安靜的面容和身姿,想起凝聚在陶然安靜背後的沉重、從容和力量,我想,或許正是從容和力量,使陶然在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能以安靜之姿悄然遠行!只是,只是,你如此安靜地悄然離去,卻將沉重留給了我們!
安靜的陶然大哥,你的安靜已凝固成永恆――安息!
願你在另一個世界,不再憂鬱!唯有安寧!陶陶然然!伴以歡笑!

劉 俊 :男,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獲得者。受聘為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廈門大學台灣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委員,暨南大學海外華文文學與漢語傳媒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中國現代文學館柏楊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江蘇省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中華詩學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世界華文文學整體觀》、《越界與交融:跨區域跨文化的世界華文文學》等論著數種,主編、參編教材若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