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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善標:人生總是不容準備──悼念陶然先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4月號總第412期

子欄目:「悼念陶然先生」專號

作者名:樊善標

那幾天捧着Robert Darnton《閱讀的未來》臨急抱佛腳,但委實不是可以專心的環境,螢光筆抓在手裡,久久沒有派上用場。 書買了好幾年,作者和課題都吸引,就欠一個鄭重打開的迫切理由。現在有了,卻來得措手不及。
這書英文原名叫The Case for Books: Past, Present, and Future,顧名思義談論書籍的過去、現在、未來。我最想知道電子書和互聯網對紙本書有怎樣的衝擊,兩種 「書」對閱讀、寫作,以至信息本身,有甚麼不同的意義,可是明明作者開卷就承諾「為那些試圖穿越知識畫卷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我就是穿越不了。
這當然不能算入陶然兄的賬裡,他不過是好幾個月前約我在一個講座系列裡談談「關於紙本閱讀」。那時預計今年不會很忙,沒有細想就答應了,只暗笑題目未免太古意盎然,正配合出題者的形象。未料到主辦的公共圖書館獻出新猷,希望講者預先撰文一篇,在活動前放到網上或印發出來。猜想是宣傳手法吧,這樣做很合乎情理,不過政府機關的程序總是異常複雜,截稿日竟早在演講之前的兩個月。那時碰上了母親突然入院,圖書館的聯絡人體貼地說不必理會限期了,但我實在需要隨身帶着一本讀物來鎮定心神,《閱讀的未來》就這樣陪伴了我幾天。

除了講座,陶然兄還約了我今年夏季在他主持的青年散文創作坊客串一次。這已是第四年參加了。頭一年他分配給我的題目是「哲理散文」,我脫口說能不能換成「說理」呢,因為非常不喜歡那些不湯不水的「哲理」。他不以為迕,任由改動,我故意選了些距離「哲理」很遠的文章作示例。翌年他又找我,仍是談議論文,有些作品我依舊選入。最近才猛然醒覺,我或許選了些他不以為然的篇章。可是他沒有表示不滿。我一直認為他並非意見強烈的人,但有甚麼理由這樣認定呢?
最初應該是在某次文學圈的筵席上認識陶然兄的,一直很少聚會,多數是他以《香港文學》主編的身份打電話來邀稿。他邀稿也是開門見山的,哪個月有一個散文展,可不可以寫一篇。我問明了交稿時間,他就說再見了。數一數,過去十年間,我在《香港文學》上的詩文不過一打,已經是發表得最多的刊物了,可見如果不是他推動,我一定更寡產。
陶然兄的邀稿我也推辭過的,那是好幾年前約我寫一首和圖畫相配的封底詩。我說沒有把握一定寫得出來,他也不游說,但以後仍在辦散文展時算我一個。去年十一月初,收到電話,終於重提封底詩了,我忽然覺得有些信心,就接下了任務。我的詩文通常沒有庫存,但幾個月前恰巧寫了一首內容很個人的,覺得不適合發表,現在無妨看看是配甚麼畫,或者可以觸發靈感改成讓別人看得懂的。結果真的寫出來了,也結束了三年多無詩的日子。

別人真看得懂嗎?也許我不是有信心,而是不再在意吧。於是在心神不寧的日子又寫了好幾首。其中一首是這樣的:
小站之站──再和田泥〈生活〉

開往夢的列車陡然增加了許多站
我們各坐一線
苦於無聊中,踱到兩個車廂之間
獨自抵抗不斷呻吟的季候風
久久,像愁予所說,偶然
兩列並排停下的車上
我們互相發現了
那時燈光溫熱
暫撐開了厚厚的魆黑
但我們還是認得出來
有一團是母親
乳房上的腫瘤

在病房裡不能寫詩,只能看書。後來看書也不可能,因為母親不斷要扯掉氧氣口罩,直到最後兩天嗎啡的分量夠多了。
我終究沒有在那篇趕出來的〈大書是人生〉裡提到《閱讀的未來》,但心想四月的演講應該還是可以用得上的,再不七月的創作坊總找得着理由提它幾句,反正陶然兄不會疾言厲色。母親在大除夕的凌晨去世,從發現得病起只有半年,住院僅四十天。〈大書是人生〉是十日後寄出的,沒有逾期。不到一個月之後陶然兄遽逝,吃驚之餘想到他大概沒有看到那篇間接邀稿的文章,當然更不可能聽到四月和七月我東拉西扯甚麼了。人生總是這樣不容準備嗎?
母親終年八十一歲,陶然兄僅比她小五歲,可以說是我的父執輩。但我一直稱呼他陶然兄,完全沒有戰戰兢兢的感覺,一意孤行地表達自己。在我而言,這是最舒服的寫作狀態了。

樊善標 香港出生,成長。目前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撰有《力學》(散文集、詩集)、《暗飛》(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