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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益懷:一杯咖啡的約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4月號總第412期

子欄目:「悼念陶然先生」專號

作者名:蔡益懷

 飲杯咖啡?
下次吧,我約你。
這是我和陶然最後的對話。記不得對上一次見面的日子了,可能是作聯開理事會,也可能是另一個活動的相遇。

這些年告別職場,只做一些兼職,說得好聽叫freelance,準確地說是文化散工,這裡教教書,那裡做做講座,好像閒雲野鶴,但又無事忙,抽身不暇。陶然笑笑口調侃道,知你啦,咁多窿路。
路數多說不上,只是成了自食其力的人,就要勤力啲。
明啦,香港哋。
就這樣,我們揚揚手,各自離開。
前陣子,一個課程結束,也忙完一本書稿的校對,正想找個下午約陶然出來喝杯咖啡。孰料,還未付諸行動,就錯失了一次小聚的機會。
這天下午,正在家寫專欄稿,接到梅子電話。我以為他有雜誌的事務相詢,不料,手機那一頭的話音有異,第一句就問,知道發生甚麼事了嗎?我頗茫然,回說不知。他說陶然走了,因感冒入院,遽然離世。在錯愕之餘,我倒很快接受了事實,儘管惋惜陶君走得太早太匆忙。
通話結束,我起身告知正在廚房做飯的內子,說陶然去世。她也十分驚訝,連聲慨嘆。我說,正想着約他喝咖啡呢。她說想到的事就該趕快做。可不是?!
斯人已矣,悵惘何及。接下來的日子,總也縈繞着一種若有若無的心緒,自然也會憶及這一路以來的種種交集。
世間的朋友有很多種,有酒肉的,有高山流水的,有淡如水的,我和陶然的交情,跟這些都說不上,也就是一杯咖啡吧,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
說來,我們的相識就始於一次下午茶聚,喝咖啡。
那是九四、九五年間的事了。內地著名文學理論家孫紹振教授在港做訪問學者,我跟孫老師有私淑之誼,常去找他,一起遊逛,或探訪故舊。一天,古劍先生約孫老師茶聚,我也叨陪末座,席間還有一位就是陶然。古劍跟孫老師是故交,有同事之誼,談興極濃,海闊天空,好不暢快。我和陶然是初識,也許都有點喜歡做配角的性格吧,倒不生份,頗有些話題。那天我們坐在麗東酒店二樓窗邊的位置,正對着油街政府物料供應處的一排紅磚老建築,對那一道刻寫着舊時歲月痕迹的風景,自是有一些感觸與興會,話題也扯到了香港的歷史與古蹟上。後來我每次經過那排紅牆小屋,都會不期然想到這一次雅聚,以及座中人的面孔。光陰如梭,轉眼已是二十四五年。也就是說,我跟陶君的交情也有四分之一個世紀了。
對於天地自然來說,二十五年不算甚麼,短如一瞬,但對於一個人來講,卻是一段人生的長途,可以有很多的交匯與鑑照。那之後,我和陶然有了聯絡。當時,他還在主編作聯的會刊《香港作家》,時有約稿,如我發在「點將台」的一篇〈我認這個命〉,就是應邀而作,那似乎也成了我早年的一篇文學自白。再後來,他主持《香港文學》,約稿電話就更頻了,而且在談完正事之餘總會有一番言不及義的調侃。那個年頭,我在媒體做事,晨昏顛倒,加上埋頭讀書,跟作聯也很疏離,很多年都沒有參加甚麼活動,不過,跟他倒是偶有見面,我們會相約在鰂魚涌吉之島對面的一間街角咖啡店消遣一個下午。
後來,我在一張餐盤紙上順手塗雅,寫了幾行散句,題為〈贈陶然〉︰

相約在街角咖啡店
一杯咖啡,少糖
三兩句絮語,淡淡
悠悠閒閒坐上一會
東拉西扯就是幾個時辰
老婆來電,回家吃飯
順便買個麵包
帶份報紙
拍拍彼此的後背
說聲再見
就這樣,又一次小聚
如此,又是幾年過去
有一個這樣的朋友
在香港,好難得
淡泊如水,聚散如風
大家都不累

今天回看這幾行文字,倒覺得是這份「咖啡之交」的一個腳註。我和他就這麼一種交情,聚散如風,來去無定。
我和陶君都是活得很簡單的人,似乎都不慣破費,隨便一個街角的小店已足以消停幾個時辰。倒是有一次,他突然約我在銅鑼灣的怡東酒店喝咖啡,高消費。原來陶生另有事干,意不在咖啡。他告知,《香港作家》改組編輯班子,由周蜜蜜接任主編,希望我能夠做副手,一起做好這份雜誌。陶君是這個刊物的前主編,對雜誌自是有一份感情。我懂,也就答應下來。那時候,《香港作家》的排版是由陶生所在的出版社承接,所以我每兩個月就會到他的辦公室去一次。陶生的寫字檯總是堆積如山,各種書籍、雜誌、稿紙錯雜堆疊,陶先生就埋首在這書山中。我每一次都會輕敲一下敞開着的玻璃門,又探身進去。他從書山後抬起頭來,看到我,總是「吔……」一聲,莞爾一笑,一副似迎非迎的神情。我有時會大大咧咧坐在他斜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先跟他聊兩句,有時則道一聲我先搵阿潘和魚仔,搞掂手上的活再過來。他也總是一副還請自便的神態,接着又回看他的電腦屏幕。待我處理完雜誌的排版、校對事宜,就是我們閒聊的時間。
這時,他又是一句話,飲杯咖啡?
以前常去的街角咖啡店易主,我們就改在太古坊的一間PacificCoffee聚腳,後來這間也換了門號,我們又改到Starbucks。時空可以變易,我們的交往卻似乎一成不變;一杯Latte或Cappuccino,少糖,也是不變的選擇。說來,我和他的幾次文學合作都是喝咖啡聊出來的,如《回歸二十年香港短篇小說展》、香港文學出版社的「小說叢書」、「散文叢書」,以及一些文學講座的策劃。說來,也是一種理念的相近及性情的契合,讓我們可以在香港文學場域一起留下各自的指絞。
而今,斯人已去,怎不悵然若失。文友雖多,但有時要找一個合拍的搭檔還真不容易。
當然,我們聚在一起也不全是將咖啡桌變編輯檯,總有一些凡人的話題,油鹽柴米、世道人情。陶生平素總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情態,好像對甚麼事都不太上心。最初,我並不太認同他的軟皮蛇性格,不過後來倒是漸漸理解了他的處世作風。那種萬事不關心的神態,以及不置可否的囁嚅,與其說是一種畏縮或明哲保身,倒不如說是一種慣看秋月春風的淡然。以我對他的瞭解,到了晚年,他對自己的文學功名已看得很開,並不在乎高下得失,或營營役役於排行榜、曝光度甚麼的。心態擺得正,自然也就鋒芒盡歛,不求出頭,相反甘居下位做一個配角邊緣人。記得也斯去世的前一年,約陶然和我茶聚,他說以陶然的文學成就,應該拿一次藝術發展局的年度作家獎,而且坐言起行,真的正式提名。但那一届,陶然敗給了一位詩人。之後,在一次咖啡小聚時,不知誰又提到這事,頗有替陶然扼腕的神色。陶然的反應又是淡然一笑,好像有一句潛台詞,呢啲嘢點會落喺我身啊。
真係畀佢吹漲。不過這倒讓我看到了他的真性情。如果,人活的就是一種境界與格局,我倒覺得他真活出了一種個人的姿態,笑而不答心自閒。這也是我和他能一次又一次坐在一起喝咖啡的原因吧。
雁渡寒潭,去不留影。陶君不辭而別,留下我獨坐咖啡店一隅,面對一張空椅子,真有點不夠朋友。
我知道,這次是再也等不到他了。
好在人生聚散有時,就像一次宴席結束,各自離場,總有另一次的相遇。再見再見,終究還是落在一個「見」字上。
放心,我記得一杯咖啡的約定,有拖冇欠。雖然,這次真的會拖很久。我已經想像到,有一天重聚的時候,你還是那句話,知你啦!然後又是一副笑笑口,似嗔非嗔的神情。


20190312於南山書房 


hk_c_蔡益懷插圖=陶然(左)與蔡益懷於2016年12 月在北京出席中國作協第九屆全國代表大會。 拷贝.jpg

陶然(左)與蔡益懷於2016年12 月在北京出席中國
作家協會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


蔡益懷 文學博士,傳媒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近年致力於文學評論,著有小說集、文學論文集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