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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稀方:陶然的告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4月號總第412期

子欄目:「悼念陶然先生」專號

作者名:趙稀方


昨天下午深圳有一個讀書會,由王良和與陶然對話,這是一個香港年輕作家和資深作家的碰撞,我覺得很有意思,也就相關問題和主持人周潔茹進行了溝通。然而就在昨天晚上,我還在想「對話」如何的時候?突然傳來陶然去世的消息。我不相信是真的,後來打了電話,才證實了消息。原來陶然昨天突然感到呼吸不暢,就去了醫院,然後直接就去了另一個世界。
我整個地就不好了。昨晚一直在給《香港文學》「陶然紀念專輯」組織稿件,藉以打發時間,緩解情緒。早上起來,我對太太說:「人說沒就沒了,做事還有甚麼意義?」今天必須首先寫完有關陶然的文章,才能重新安頓心情,面對今後。
說起來,陶然遽然離去,沒有病痛折磨,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件好事。只不過,給我們的shock太大了。其原因,我想了一下,是我們一直沒有注意到陶然的年齡。陶然心態非常年輕,和我等在一起稱兄道弟,插科打諢,完全平等,我們從來沒叫過他一句老師,都一口一個陶然兄。現在想起來很奇怪,為甚麼我們都忘了他的輩分?因此,他突然離去,讓我們覺得有點怪異。
回想這幾年,感覺陶然彷彿對自己有預感,他似乎早就在為自己的未來做準備了。幾年前,《香港文學》就舉辦了「《香港文學》創刊三十週年兩岸四地文學研討會」,這是陶然對《香港文學》、也是對於自己的事業的一次總結。陶然專門邀請我做大會總結,面對兩岸四地的學者,我覺得有點班門弄斧。為此也看了不少《香港文學》期刊,這大概也是我後來研究《香港文學》雜誌的開始。月前,《大公報》開始連載我寫的〈《香港文學》與香港文學〉,已經發表四期,下一期正是涉及陶然的部分,可惜他看不到了。
去年,陶然離開了《香港文學》總編的職務,讓年輕作家周潔茹繼任。他擔任顧問,輔佐周潔茹。周潔茹雖然年齡不大,但早就在內地成名,既有資格,也有能力,經過一年鍛煉,她完全勝任了。就在去年年底,周潔茹正式接任總編輯,幾個月後,陶然放心離去。
近來,陶然開始有意識地寫一些回憶性文字,涉及不少華文文學界的朋友,文章詳細描述自己與朋友交往的各種細節,這被劉登翰先生稱讚為活的華文文學史料。現在看起來,他竟是在一一和朋友敘舊,了斷此世緣分。
更神奇的是,今年春節他忽然自製了一個影集,總結自己的一生。收到的人都覺得有點奇怪,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最終的告別!我最後一次和陶然見面,是去年12月4日。香港三聯和《香港文學》舉行香港三聯版《小說香港》讀書會,陶然也親自來了。對話者除陶然之外,還有陳國球和劉俊。陶然雖然是主角,但他其實講話不多,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他講過甚麼了。所記得的是晚上招待我們吃飯,他們專門點了一道冒着煙與火的菜,蔚為奇觀。飯後告別,本已分開,陶然又回來了,為的是給我指地鐵在哪兒?望着他消失在燈光暗淡的街頭,我沒有意識到,這是我與陶然先生的最後一次見面了。
至於我甚麼時候和陶然認識的?已經很模糊了。陶然在文中說,也想不起來甚麼時候認識我的?但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據他說,有一次華文文學會議的時候,他來訪劉俊教授,而我正好和劉俊住在一個房間,這才認識了。他在文中提到,我當時說:「早知大名,但沒有主動去打招呼。」他感嘆「我有那麼可怕嗎?」作為作家的陶然果然敏感,這的確是我的特徵:不善於和人打交道,特別是不善於和名人打交道。認識陶然以後才發現,他雖然是名人,然而也是一個不主動的人。他世事洞明,然而少言寡語,有一種文人氣質。
據我的記憶,至少在2003年北京三聯版《小說香港》面世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記得他和我談論過這部書,並且提出過意見。這部書中對於他的評價,他並不是都認可,不過他還在次年的「第五屆香港文學節」上,隆重推薦了這部書,這是他的無私之處。
後來就經常聽到陶然先生的電話,是他為《香港文學》約稿。陶然經常抱怨,香港寫文學評論的太少,於是我就成了被拉稿的對象。陶然編輯《香港文學》時期的一個重要貢獻,是在刊物之外又編了一套「香港文學選集系列」叢書,將刊物的精彩作品按照「小說」「散文」「筆記」等類型輯集成書。這套書出過好幾批,每次都要同時推出一個評論專輯,我也寫過幾次小說評論。
和熟悉的朋友在一起,陶然才放鬆下來,這時候你會發現他的冷幽默。有一次,在銅鑼灣會議上,晚上我們幾個朋友剛聚到一起的時候,陶然立馬憤憤不平地向我們譴責劉俊教授,「劉俊本來和我說話,一見到台灣美女和他打招呼,臉上立馬綻放笑容,屁顛顛地就過去,再不回來了,完全置老朋友於不顧!典型的『見色忘義』!」大家哄笑起來,劉俊教授漲紅了臉爭辯,於是四周立馬「充滿了快樂的空氣。」後來每次開會,都成了和陶然等朋友的聚會,至於會議內容倒反而記得不太清楚了。
陶然曾在文中提到,在南昌開會的時候,我們幾個正在咖啡廳聊天,忽然有一位海外作家走過來,對我說:「你很像我的初戀情人」,引起哄堂大笑,我大窘。從此,「初戀情人」就成了陶然取笑的材料。陶然的這篇文章,發表於《文匯報》,題為〈昨日紀.趙少爺〉,我一直有點納悶,我何以成了「趙少爺」,看起來我在陶然心目中必定是不太靠譜的,可惜現在已經沒有機會再問他了。
有一次聚會較為例外,快樂變成了淚崩。2013年9月28日,江蘇師大舉辦「陶然創作40週年研討會」。老朋友見面,大家照例很高興。不料,作為陶然北師大老同學的曹惠民教授,在會場PPT上亮出了陶然的一些老照片,並為之流淚動容,引起會場一片欷歔,讓大家完全跌入懷舊和感傷之中。後來我把這個場面發到了朋友圈裡,經華東師大陳子善教授轉發,風行一時,無數人為之感動。
有了微信以後,和陶然的聯繫就更密切了,特別近來研究香港報刊和《香港文學》雜誌,頗多向他請教的時候,這些在微信記錄上都保存下來了。有些是資料方面的,如《香港文學》創刊時主編是如何確定的?開始的時候為甚麼左派的作品比較少等等。討論的話題,則比較廣泛,如有關於大灣區文學的,有關於香港作聯的,有關於劉以鬯的,有關於羅孚的等等。作為近二十年的《香港文學》主編,陶然有不少內幕,也有不少苦衷,和我說完以後,他經常告誡我:不能外傳,我在此也就不便透露了。
最近看到陶然有關於自己身世和認同困惑的文章,忽然覺得以前對於陶然的定位過於分明,陶然的不滿是有道理的。以前基本上把他作為南來作家的代表來談,談陶然在內地形成的價值觀與香港社會的衝突。現在想來,生長於南洋,就學於北京,創作於香港的陶然,與別的南來作家畢竟還是有差別的。這就讓他在內地背景之外,還有一種獨特的地方,那就是「離散」的眼光。所謂離散,既有文化遊離之苦,其實更有由不同文化所帶來的超越性眼光。
陶然前期有一部中篇小說,題為《天平》。這部小說於1984 年在馬來西亞《星州日報》和大陸《台港文學選刊》創刊號發表後,因為較早涉及「九七」而引起爭議。這是一部愛情小說,涉及香港年輕女性楊竹英對兩個男人的選擇:她對黃裕思較有感情,但連福全卻能夠帶她移民美國,逃避「九七」,於是她選擇了黃裕思。這種結局不能為左翼的評論所接受,論者批評說:小說人物不典型,像楊竹英這樣崇洋媚外的女孩在香港很少。後來我們知道了,陶然是清醒的,在那個年代能夠超越於意識形態實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在《香港文學》的編輯上,陶然的「離散」的特色也很明顯。2000 年陶然主編以後,取消了《香港文學》以括弧註明國籍的做法,不過所編的國別華文作家專輯比以前反而更多了。除台灣、東南亞、北美、歐洲、澳洲幾大塊以外,在《香港文學》發表作品的華人作家還有來自於澳門、日本、南美等各地區的華人作家,地域相當廣泛。這種選擇顯然與陶然本人的背景有關,事實上也涉及到香港文學的獨特定位。香港回歸後,有人認為它已經成為中國內地的城市之一,成為省籍文學,重要性下降。其實不然,香港文學是世界華文文學的中心,這一點無可替代,也是它對於中國文學的最大貢獻。
正因為如此,我一直沒有離開香港文學研究。然而不幸的是,近年來香港文壇連續痛失也斯、劉以鬯、金庸幾位作家,這次又輪到了陶然。這四個人說起來非同小可,劉以鬯和金庸是1949 年後香港純文學和通俗文學的翹楚,也斯和陶然則分別是第二代本土作家和南來作家的代表人物。老年一代和中年一代作家,竟然同時離場,這對於香港文學無疑是一個摧毀性的打擊。香港文學的前朝,快要被風吹雨打去了。

                                                                                                                                                                                                                                                                                                                                                                       2019年3月10日北京


趙稀方 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現代室主任,著有《小說香港》《後殖民理論》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