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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榮:飄泊天涯 香港為家——專訪陶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4月號總第412期

子欄目:「悼念陶然先生」專號

作者名:李浩榮

                訪問日期:2019年1月2日

     ○:陶 然 □:李浩榮

商業小說
□:您很多小說均以商界作背景,為甚麼會有這方面的偏好呢?

○:七十年代,我由高度政治化的北京,來到高度商業化的香港,內地政治氣氛濃厚,香港花花世界,衣香鬢影,兩地的差異極大。香港給我的印象是經濟掛帥,我納悶,為何金錢成為衡量個人價值的唯一標準,當時,難以接受。我在北京讀書,度過了十三年半的歲月,深受社會主義教育的影響,認為人,應該有理想,有抱負,有追求,但在香港,凡事先談金錢,理想次之。然而,一個人若大半輩子投入商界,攢夠了錢,再想回頭寫作,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寫商業小說,主要原因是想刻畫資本主義社會裡貧富懸殊的現象,社會兩極分化。六七十年代,大陸「不太重視金錢」,所以,我到達香港後,對這個強調利益的社會沒有好感。而且,當時自己生活艱難,看見富人囤積財富,資產愈滾愈大,心生不忿。
1973年9月,我抵達香港,碰上全球經濟危機,市場蕭條,又不黯粵語,難以找到工作。猶記我到觀塘的工廠應徵雜役,被工頭嘲笑,「廣東話都唔識學人搵工」,我感到悲涼,自己再怎麽的,也是名牌大學畢業生,想不到連一份卑微的工作也沒資格。幸好,姊姊早我半年,先抵香港,租了一個單位,初時我暫寄姊姊家裡,父母自印尼匯錢支持我,解決生活之需。待業期間,我到易通專科學校進修英文,雖然從前在印尼和大陸也學過,但大都是政治語言,如《毛澤東選集》文章的英譯,生活英語則不大懂得。七六年,我應徵《體育週報》,正在《體育週報》當編輯的朋友古劍,見到一堆應徵信裡有我,於是便向老闆推薦,獲接納,所以,我、古劍、葉輝便成了同事,當時月薪六百五十元。
未進《體育週報》前,我常浪蕩街頭,經常去的是油麻地的南亞餐廳,找我的好朋友張仁強,他比我早一年來香港,是我北師大的同學,他讀外文系,我讀中文系。當時,張仁強做侍應,我到餐廳找他,他站着跟我閒聊,但不可以坐下來,這是餐廳老闆訂立的規矩。有一晚,餐廳來了一對情侶顧客,女的是歌星,男的是探長,他們在吵架,突然,男的掌摑女的一巴掌,這剎那,對於我衝擊極大。為甚麼男人可以隨意動手打女人呢?又有一晚,我在餐廳看見武打明星羅烈,他也是印尼歸國華僑學生,我在北京的高中同學,六十年代初他便申請到香港,當年,出境是非常困難的,聽說,他的理由是回印尼照顧父母。至我來港時,羅烈已是香港有票房價值的武打明星,衣着光鮮,而我則是無業遊民,貧富差異極大,使我自慚形穢,不想面對在北京時也並不熟悉的同學,免得讓他誤以為我是想要他來拉我一把。我把這兩幕情節結合起來,寫成〈冬夜〉,這是我在香港首篇發表的小說。當然,也有點受海明威〈殺人者〉的影響。〈冬夜〉反映的是窮人的處境,前途茫茫的心態,沒有錢,抬不起頭。


□:您寫大企業老闆、豪門富豪、中上層職業女性等角色時,怎麼揣摩他們的心態?

○:雖然我跟商界沒有太多的直接接觸,但我不少朋友均在商界打滾,他們憑着個人奮鬥,炒股票,炒房地產,成了富豪。我對商界的內部運作,多是從他們口中得知。儘管他們多以正面論述,然而,我的小說是經過分析才下筆的,商場如戰場,爾虞我詐是少不免的。富豪也有富豪的寂寞,有他們的苦惱,何況做生意,有很多事情是需要擔憂的。
中上層的職業女性,我也認識一些,不算深交,但從她們的言談中,總能體會到她們的一些想法,總是自以為是,高高在上。這些女強人,外表剛強,風風火火,但有時在感情上,比較脆弱,我想立體地呈現這一面。男性作家寫女性,必定要代入女性本身,否則終究隔了一層。我寫女性角色時,會代入身邊女性朋友,猜想她們看事情的情態,當然,要真正進入女性的內心世界,是很有難度的,有時候,只能依靠想像彌補。

□:您很多的短篇小說,主角皆面對金錢的誘惑,甚回顧初期寫作至鋌而走險,例如殺人、打劫、表演性愛真人騷,您怎麼看待「金錢」對人性的引誘?

○:回顧初期寫作,我極力避寫性愛,甚至連愛情也不去碰,這或多或少是受到內地的文藝觀念影響。直至八十年代中後期,我才發現「性愛」與「金錢」最能表現人性。我看新聞,經常讀到很多香港人為了金錢,連尊嚴也可以拋諸不顧,出賣自己。我的小說常把金錢與性愛聯繫一起,那是從新聞引發的靈感,例如〈蜜月〉,寫一對新婚夫婦,到澳門度蜜月,賭錢輸了,借高利貸,後來被迫表演性愛真人騷以還債,這故事其實來自一則二三百字的花邊新聞。故事算不上新鮮,但我讀後,激發起許多的聯想。每個人的腦裡都會出現邪惡的念頭,包括我自己,但關鍵是如何去抑制這些妄念,不讓負面的想法泛濫。

□:九十年代末,您的小說開始探究人物的「中年心態」,例如擔心被裁員、終日考慮應否轉工、不敢反抗老闆的無理指責,您怎麼看待「中年心態」?

○:我是安於本分的人,天生不是從商的料子。早年,曾想過跟朋友合作搞生意,但朋友勸我,還是算了,因為我連「錢」字也羞於提及,怎麼談生意呢?朋友說,若合作,恐怕最後連朋友也做不成。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性格中庸,做人只求安穩,缺乏冒險精神,鮮有轉工的打算,注定事業不會有太大的發展。幸好,我的工作尚算穩定,寫作當業餘興趣好了。香港沒有退休金制度,退休後,便沒有任何的收入,生活欠缺保障。只能在工作期間,儲蓄一筆金錢,以作退休後的花費。這點跟內地不一樣,我一位大陸舊同學,後來當了教授,退休了,國家每月給他發一萬元生活費,隨通脹調升,現在經常出國旅行,生活優悠。

□:數十年過去,您對這資本主義社會的看法有甚麼轉變?

○:來港數十年,我肯定「金錢」對人十分重要,若身無分文,甚麼事情也做不來。人沒有錢,十分痛苦,然而,我始終認為,金錢並非衡量個人價值的唯一準則。除了溫飽以外,人,應該有其他的追求。

身份認同
□:「身份問題」也是您小說另一個主題,例如〈海的子民〉寫越南船民,〈身份確認〉寫偷渡問題,〈窺〉寫偷渡女子被警察性侵,為甚麼您特別關注這一類邊緣人物?

○:我也是邊緣人,奔走天涯,在印尼,是華人,在北京,是華僑,在香港,是阿燦,東南西北,四海為家,沒有一個地方認為我是當地的一分子,比起猶太人,我更感悽惶。曾經有一本法國雜誌,邀請我撰稿,談談「身份認同」問題,我寫了一篇作品,主要想說自己也搞不清楚身份的歸屬。直至前幾年,我才首次到祖家廣東蕉嶺,看看父母是從哪裡走出去的。然而,我的祖籍跟我一生的經歷是沒多大關係的。越南船民問題時,香港的輿論幾乎一面倒非議,認為難民是嚮往香港的繁榮。就此題材,我寫了好幾篇小說,表達對難民的同情,他們逃離祖國,只為了求生,逃避當局的迫害。〈海的子民〉這短篇,寫越南船民偷渡時,被海盜洗劫,女性被強姦,創作靈感源自《星洲日報》一則新聞,當然,也加入了我的海上經驗,由印尼往廣州十一日的旅程,當中也寄寓了我在香港的邊緣處境。
1973年,我在內地申請出境香港,書面原因是返回印尼,照顧老邁的父母,但心底明白,返印機會不大,因為當時印尼排華,不歡迎曾到共產國家讀書的留學生回去。離家時,我已有此心理準備,但熱血青年,無畏無懼,而且自小在印尼左派學校讀書,教材是香港出版社編的。
父母在萬隆開雜貨店,屬小康之家,當時印尼的排華浪潮,主要發生在農村,對住城市的我們影響較小。一般而言,印尼人都是彬彬有禮的,例如逛超市,問售貨員貨物在哪裡,售貨員必會領着你去找,但排華時,可能受到政客的煽動,部分印尼人喪失理性,變得非常恐怖。這有兩條導火線,一是經濟原因,當年,印尼人普遍貧窮,華人較富裕,貧富懸殊,引起一般的印尼人不滿;二是政治原因,其時,印尼共產黨得勢,成為亞洲最大的黨派勢力。
即使回到北京,我們這些華僑因普遍被認為有「特務嫌疑」,處境艱難。在北師大時,華僑學生身份者是少數,所以我跟同是印尼歸僑的張仁強混得很熟。那時候,張仁強讀外文系,同學基本上都比較激進,我們就一起躲到宿舍,聊天。張仁強白手興家,成了富商,而我們的友誼也維持至今。
一些評論家把我稱為「南來作家」或「綠印作家」,我理解,很多時候,學者是為了論述的方便,然而,這種劃分未必準確。中國南北水土差異極大,福建來的,北京來的,四川來的,所受的思想教育,就不會相同,不能一概而論。「綠印作家」更是滑稽,我移居香港將近五十年,早已不是「臨時居民」了。我居港的歲月,遠超印尼與北京,而香港對我的影響亦最深,怎能說是「南來作家」?


□:您多篇中篇小說均觸及「九七大限」,例如中篇小說〈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走出迷牆〉、〈天平〉,從文學角度而言,您怎麼看待這課題?

○:「九七大限」是很值得書寫的文學課題,那是政治的大轉變,對民生影響也很大。我關心的,是回歸前後,市民的生活,有何變化,表達大眾的憂慮,如果工資沒有加或加得少,房價一直飆升,年輕人何以安頓自己呢?〈天平〉是我較早處理「九七大限」的作品,寫於1983年,中英談判前夕。那幾年,人心惶惶,出現移民潮,超市的米被搶購一空,這是現實的問題,我就把眾人對回歸的心態寫出來,沒有太多主觀的判斷。〈天平〉發表後,張漢基先生在《文匯報》登了一篇評論,批評這篇小說,重申中共領導人的講話,表達回歸後,國家維護香港繁榮穩定的決心。這篇評論給了我一些壓力。有一天,我在青文書屋碰見曾敏之,他是《文匯報》的總編輯兼該報《文藝》版主編,安慰我,說不要緊的,並請我寫一篇回應文章,於是,我寫了一封信,投給《文匯報》。接着,《文匯報》與《新晚報》發表兩篇文章,反駁了張漢基的觀點。

□:您的小說〈倒錯〉裡有一段話,最堪玩味,「一個像你像他像所有香港人的人,表面的身份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用哪一個身份,對於自己最方便」,這段說話能總結您對港人「身份認同」的看法嗎?

○:這段話,多少反映香港人講究現實的心態,這或許跟商業社會有關,萬事只要能賺錢就好。哪一種身份方便外出、旅遊、經商,便選擇哪一種身份,選擇哪一本護照。大概八十年代中後期,我便有在香港落地生根的打算,這有兩層原因,一是經濟,那年代,香港經濟騰飛,個人的收入亦改善了,二是年紀,中年以後,若再移民,重新來過,學習新的語言,融入新的文化,必定非常困難。現在看來,香港是最適合我的社會,安安穩穩,平平淡淡地生活,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九十年代以後,您小說裡的方言增加了不少,為甚麼呢?

○:以前,我不喜歡以粵語寫作,認為寫作,必須用普通話,大江南北乃至海外華人,都能讀得懂。九十年代,我的看法改變了,覺得口語用方言表達,比較傳神,例如「癡線」,用「神經病」就沒那麽貼切了。然而,我也讀過一些用閩南語書寫的台灣作品,意思雖能大體猜度,但閱讀時不免隔了一層。我逐步修訂創作觀,人物對話用方言,敘述用書面語。我是故意加入方言的,一方面想貼近社會風貌,一方面想行文活潑起來。

故事新編
□:「故事新編」也是您喜歡採用的小說形式,為甚麼呢?

:我希望把古代的故事,與當代的香港結合起來,反映香港人的處境。古人講忠義,港人重實利,大體已經不大講求道義了,即使黑社會,口頭上講「義氣」,拜關二爺,利益當前,最終亦是打打殺殺,爭奪地盤,為名利,為女色。


□:魯迅也擅寫「故事新編」,您喜歡嗎?

○:魯迅的「故事新編」,我也喜歡,特別是〈鑄劍〉。然而,魯迅的「故事新編」,背景仍設在原來的時空地域,我覺得,魯迅的小說技巧無話可說,思想深刻。但對古代的人物心態,可能未必全然瞭解,畢竟時空相隔遙遠,時代變遷多端。所以,我的「故事新編」背景改設在當代,現實社會,取其心態,改編的空間也多些。我始終重視小說對人心的影響。

□:還有哪些作家的「故事新編」是您喜歡的?

○:劉以鬯的〈寺內〉,我也喜歡。劉以鬯的「故事新編」,勝在文筆優美,語言如詩一般的。

□:《三國演義》是您「故事新編」裡,最常改編的小說,為甚麼呢?

○:《三國演義》是我喜愛的經典之一。小時候,每晚聽大哥講《三國》故事,埋下我的文學種籽,所以,《三國演義》也算是我的啟蒙書。時至今日,人們仍然崇拜關羽,究其原因,是羅貫中的文筆,人物形象鮮活,孔明、張飛、關羽、趙雲,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古代英雄如關羽、武松、李逵等,到了您的筆下,來到當代,均落魄收場,為甚麼會這樣設計呢?

○:我把角色命運與戲劇衝突也修改了,希望更貼近香港社會。例如《三國演義》裡,桃園三結義,劉備、關羽、張飛,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人人羨慕這樣的義氣,但這樣的義氣,在香港已不存在了。我的短篇小說〈砍〉,寫劉、關來到當代,劉備當了老闆,關羽輔佐他,後來公司裁員,竟率先把關羽裁掉,以作祭旗,反映香港商場無情,利益至上的現狀。當然,這也有情節設計的考慮,總不能沿着原著的思路創作,多少要給讀者一點驚喜。(訪稿經陶然修訂)


李浩榮 :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畢業,現職中學教師。曾獲青年文學獎新詩組冠軍、城大文學獎散文組冠軍、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第二名、大學文學獎新詩組亞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