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朵 拉:留下歲月風塵的記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4月號總第412期

子欄目:「悼念陶然先生」專號

作者名:朵拉

這幾天在翻閱《留下歲月風塵的記憶――〈香港文學〉卷首漫筆》。一邊讀着,便明白為甚麼袁勇麟不斷鼓動陶然非要把這卷首語出版成書。
我們都幻想有一顆時間膠囊,封存歲月的記憶。
3月9日晚上十點二十二分趙稀方來微信約稿,我沒心情回,十點四十二分周潔茹電話來,我說難以下筆。結果我還是寫下這篇長文。
我和《香港文學》結緣很早,劉以鬯總編輯時代已發表文章,後應邀幫忙組稿,一次或兩次,叫「馬華文學」或「馬華作家專輯」全都忘記了。沒立志當華文作家,只是喜歡華文,喜歡寫,所以資料都沒收好。前些日子趙稀方來信詢問我有關投稿《香港文學》的詳細情況,我試圖努力一番,最後沒法提供完整信息。
和陶然認識也很早,如沒記錯,應是1996年4月在南京首次相遇。那年我在馬來西亞文學雜誌《蕉風》當編輯,應邀赴南京參加江蘇省社會科學院主辦的「第八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並做了〈《蕉風》四十年與馬華文學〉的發言。同時認識的還有張烱老師、季仲、楊際嵐等。
沒網路的當年,過着今人羨慕「從前慢」的生活,但分別以後便失去聯繫的人很留下歲月風塵的記憶朵 拉多。後來又怎麼重新開始聯繫上,已記不起來。2004年9月23~24日,「世界華文文學第十三屆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山東大學威海分校召開,我和小黑赴會,不知是歡迎或歡送晚宴,大家捧着酒走來走去互敬,我記得有黃萬華――他為我的微型小說集寫過序,劉登翰則是我多年老朋友,其他都忘了。記性和認人本領,我是一流的差勁,後來陶然說他也有在現場,我完全沒印象。
陶然真正與我約稿是在2004年底出席萬隆「第九屆亞細安文藝營暨第五屆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討會」從雅加達到萬隆半路。他的態度是認真的,場景卻是半路停下來用飯的餐廳外邊。我剛從洗手間出來,他正要進去,兩個人就站在樹下,他語氣不緩不急,聲音不高不低,跟我約稿。這場地有點搞笑,便牢牢記住了。我回來給他寄了一篇微型小說,他發表了。過後我沒下文,我的不積極態度大概有點傷他的心。他跟我說「我不隨便約稿的呀!」他很愛《香港文學》,很努力用心要把《香港文學》辦成一流的文學刊物。2009年冬至他在《香港文學》301期的卷首語〈走過四分之一世紀的歷程〉說我後來時常聽到他說的「在高度商業化的香港,一份文學雜誌的堅持,無關緊要,但我們相信,一個健全的社會,是絕對需要文學的,沒有人文素質的城市,經濟再繁榮再發達,終歸是貧血的城市。」
關於他的編輯事業,他是以瘂弦的話作為標桿的:「……忽收名詩人瘂弦來信,他說『我不贊成人們說編輯是為人作嫁衣裳,我認為編輯本身就是事業、偉業、勳業!我已七十歲,提到編輯工作,永遠是那麼興奮!』」(2004年8月17日9月號卷首語〈角度轉換,呈現不同的視野〉)
華文在印尼遭受打壓三十二年,後來開禁,棉蘭華文作家協會幾乎每一兩個月便邀請我過去交流,2009年,當地的華文作家協會策劃主辦「蘇北文學節」,他們要找陶然,我才聽說陶然是印尼華人。在棉蘭開籌備會現場和陶然通電話,籌備會主席林來榮向他要求《香港文學》為印尼首屆華文文學節做專輯,他爽快答應。文學節期間聽他說他的東南西北人故事。為了愛國,兄弟姐妹都回國,留下一個弟弟紹賢在萬隆照顧父母。後來他從北京到香港本來是過站,印尼卻不許他回國,等他多年後再以香港遊客身份回來,父母都不在了。海外華人,無論人在哪裡,一顆愛國心大抵相似,我聽着聽着,眼淚盈眶,彷彿聽到跟馬來西亞華人一模一樣的故事。可陶然說「我不後悔。」一心熱愛文學創作的他「如果我不離開印尼,今天就是在萬隆做個小生意人,那不會是我想要的。」香港作家、詩人廖偉棠在香港作家訪談錄《浮城述夢人》,對陶然的印象是「北往南來漂離筆」。
2012年由我作為總策劃的拿督林慶金出版獎,助手僅女兒菲爾一個。商量以後,要求陶然幫忙,他代邀蘇州大學曹惠民、南京大學劉俊、福建師大袁勇麟為海外終審評委。第二屆他又推薦江蘇師大的方忠校長加入。他告訴我們,這幾個學者是這些年他在中國參會時交往的好朋友。因為陶然的關係,他們也變成我們的好朋友。
陶然對待朋友一片赤誠。他說曹惠民是當年在北師大最照顧他的同學,是他永遠的兄弟。劉俊是他後來認識的小兄弟,對他特別好,所以劉俊到檳城韓江學院的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班授課時,他來短信要求我們去看看劉俊,我和小黑、菲爾一齊去,吃飯的時候為劉俊呵呵呵的笑聲傾倒。也斯和北島到吉隆坡,我正好人在吉隆坡小女兒魚簡家,他問可以去看看也斯和北島嗎?他們兩個人身體都不太好,飛行那麼遠不知道人還好嗎?結果我和魚簡到八打零希爾頓酒店,跟也斯和太太吳煦斌以及北島吃了一個早餐。
我認為,陶然在接受廖偉棠訪問時雖然說「我出生於印尼,去北京又來香港,飄離是我的主題,家鄉對我沒意義,人生被切割成三點」。命運的播弄令他離開了印尼,但他仍帶有東南亞華人的團結友愛特性,喜歡把自己喜歡的朋友都拉在一起,另外一個可能,十六歲離開父母,獨自一人在北京讀書,深刻感受到出外靠朋友的重要。
袁勇麟更是他每次會議期間的同房好友。檳城采風活動提供一人一房,他們偏要兩人同房,應該是幫我們省錢吧。一回在土樓晚宴,袁喝醉了,拉着我們兩個說,我們三個人是一輩子的好兄弟,害我在美麗的雲水謠,掉了一個晚上感動的眼淚。天亮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我是女的呀,怎麼變成兄弟了?(不知道為甚麼陶然聽成一輩子的好朋友,結果他在《昨日紀》裡的袁勇麟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我到中國參加文學會議,要是陶然也受邀,我們便相約一起去。會議時候,他往往坐在角落或後面,總是招呼我一起。我說你是大咖坐前面呀,他便笑說「哎呀!那些熱鬧的事兒。」拍全體照時,時常聽到陸士清老師或劉登翰老師或楊際嵐喊「陶然陶然過來坐前面」。這時他才慢吞吞從後面走到前排坐下。他總是靜靜在一旁觀察,細膩而敏銳的感覺,形成他文章的風格。一貫謙和的他有一種不爭的優雅姿態,做事說話都是淡淡的,緩緩的。我時常想,這位東南西北人一定是看透了世情,孤獨一人從印尼到北京再到香港,甚麼沒有經歷過呢?
在海外土生土長的我們,不懂敬老尊賢的禮貌,幾次開會都親眼目睹袁勇麟和曹惠民的學生,一路扶上扶下,把陶然照顧得無微不至。我回來跟菲爾偷笑:「好像陶老師很老了一樣,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扶着大老爺走。」後來我發現,只要曹惠民和袁勇麟在,還有劉俊,他們對待陶然也是這般態度,不只牽手走路,還包括夾菜盛飯盛湯。我一邊開會學習,一邊學會了一路照顧陶然。要是有曹惠民或袁勇麟或劉俊,我就會「高興」地說,陶然交回給你啦。
陶然長一副很酷的樣子,讓人誤會他拒人千里。作為總編輯的他,有一件事始終耿耿於懷:「自從當上總編輯,得罪了許多朋友。」一個異常看重友情的人口氣裡有許多無奈。他對待朋友的真摯熱心,常在一起的朋友最清楚。相處日久的朋友更瞭解他的低調內斂和矜持厚道。他幫我購買當期發表我文章的香港報紙和雜誌,代我收報紙雜誌的稿費,有機會見面,首件要事就是遞交一個有樣報樣刊和稿費的大信封給我。這樣瑣碎的事他從沒一聲抱怨。
他比我大十幾歲,我叫他陶然老師。他確實是我的老師,這些年來,教導完全不知道外頭是怎麼一回事的我如何待人處世。後來,一定是青出於藍,我覺得他做人還是比較直率,不夠世故和圓滑,但他堅守他認為應當有的原則,永遠的不亢不卑。
曾經我充滿自卑問他,同是海外華文作家,為甚麼北美和歐洲的華文作家們寫得那麼出色。他鼓勵我「北美和歐洲華文作家很多是國內大學畢業後出去的,東南亞不一樣,不能相比。」這一句很適當的安慰華文教育程度只有小學六年級的我。他在2003年4月16日《香港文學》221期的卷首語〈飄過萬水千山〉說:「東南亞華文文學在困境中發展,由於華文並不是當地的主流語文,以華文書寫的文學,處境之難,可想而知。」他自己是從印尼走出去的,「我理解東南亞國家的環境。」這個高瞻遠矚的編輯在同一篇卷首語最後一段是「事實上,華文文學創作的全球互動,已成為不可否認的客觀存在,我們不過是盡點綿力,再搭一座無形的橋樑橫架,飛越萬水千山,溝通八面來風。」《香港文學》不只有香港的文學,全球華文作家都以發表在這本文學刊物為榮。
自2016年始,馬來西亞檳州華人大會堂主席拿督許廷炎,通過文學組舉辦「世界華文作家訪檳城」文學采風活動。陶然成義務顧問。邀請來的學者作家多靠他推薦,毫無辦會經驗的我們,大小事都發微信求援,答覆於第一時間馬上抵達,工作得以順利展開。
拿督許廷炎曾經和陶然兩次同房,他口中的陶然是一個「淡泊自如,沉默寡言,無求無慾」的作家。這個成功企業家讚賞「陶然是難得遇到的好人」,同房之誼讓陶然變成他的好朋友。每一年采風他都提醒我們,要叫陶然呀。
在海外辦華文文學活動,缺乏成熟和有利的條件,無論經濟、人力、文化資源都要到處尋求幫助。2016年開始成為常年活動的「世界華文作家訪檳城文學采風」活動,我唯一得力助手是菲爾,後來檳城留台同學會會長林岳樺加入。她格外讚賞儒雅文靜的陶然老師不張揚的修養,知道我和菲爾忙不過來,活動期間總是特別照顧他。菲爾把陶然逝世的消息轉她時,她沒有回短信,直接打電話來,她說她不相信。事業特別忙碌的她,早已做好安排,今年8月要特別帶陶然老師私下去品嚐出名的檳城小吃,去看別人沒有去的景點。
《留下歲月風塵的記憶――〈香港文學〉卷首漫筆》這本書裡有許多熟悉的人,包括封面題字秦嶺雪。這次我和菲爾去珠海開會之前,路過香港約了陶然,討論今年8月檳城文學采風的事,同時將隔天到珠海開會的內容透露,菲爾說「要是潘會長支持,新的會在檳城成立你還是要當我們的義務顧問。」陶然用粵語回答「好呀好呀。」然後約定「這回你們太匆忙,下一次來,我約周潔茹一起喝咖啡。」他讚賞周潔茹的文學才華。談完輪到菲爾約他:「陶老師,你現在退休了,有空隨時過來檳城,不必等8月。」陶然仍以粵語說「好呀好呀。」處於半退休狀態的他,筆耕更勤,他告訴我他在努力把花城出版社詹秀敏社長約他的一個長篇完成,還有香港兩個報紙專欄文章,每星期一文匯報的「昨日紀」和每星期四大公報的「思想起」。還捎來喜訊「『昨日紀』已交福建海峽出版社的林濱社長,如無意外,今年出版成書。」至於兩千字一期的「思想起」,他手上寫好十幾篇,越寫越投入。
後來菲爾赴律師的工作晚餐約會,陶然約我一起出席香港美術家協會春茗,我說不當不速之客,他說秦嶺雪也在。秦嶺雪見過幾次,還曾為我的藝術家訪問集《心路2――走向大馬華人藝術家》封面題字,算是老朋友了,便想,趁這個機會相聚也很好。
那是一個愉快的晚上,遇到曾經到馬來西亞辦書藝展的書法家容浩然,仰慕已久的老畫家沈默,不久前在福州兩次相聚的法國畫家林鳴崗,還有我想買她剛出版的詩集的萍兒,根本沒想到,這是和陶然最後一次見面。
那天是3月3號。4日走港珠澳大橋去珠海路上,他微信來交待一路要小心。
3月9日下午接到秦嶺雪的微信,我無法接受,轉給勇麟,他回我四個字「五雷轟頂」和四個眼淚長流的微信表情,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朋友們一個一個轉來惡耗,我都回說「無法接受」,就在一個星期前,我們見到的,明明是一個好好的陶然呀!
陶然在香港,我們在檳城,由於微信聯繫的方便,菲爾隔一兩天便和我說,今天又跟陶老師通電話了。提到陶老師的人和文,她說:輕輕的,淡淡的,流露一種「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的惆悵和瀟灑。
這一回,他終於千山獨行了,從此留下歲月風塵的記憶。一想便黯然神傷,往後再想起,只能翻書回憶。緩緩地翻着《留下歲月風塵的記憶――〈香港文學〉卷首漫筆》,第37頁,陶然說「只要記憶溫熱,人心便永遠不會冷卻。」(〈流年似水,記憶溫熱〉――2003年2月11日《香港文學》219期,2003年3月號)

朵 拉 :原名林月絲。現居馬來西亞檳城。為美國柏林頓國際大學文學碩士班研究生。曾獲亞細安扶輪社青年文學獎、中國路遙青年文學獎、雲里風年度優秀作家獎、南大微型小說獎、台灣僑聯文教基金華文著述獎等。八十年代迄今也投入水墨畫創作,曾參與聯展超過三十次。著有散文集《貝殼裡有海浪的聲音》、《亮了一雙眼》、《笨拙的眼睛》、《偶遇的相知》、《不要忘記擁抱》,小說集《誤會寶藍色》、《尋一把夢的梯子》、《魅力香水》、《脫色愛情》、《戲正上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