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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千山:坦克森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3月號總第411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吳千山

這是一個普通的週五下午,你坐在一個明亮的房間裡。窗戶外面有一棵粗大,枝條上滿滿地抽出新綠的梧桐樹。風吹過,樹葉的摩擦和着遠處山脈傳來悅耳的鳥鳴傳進你的耳朵裡。一會兒,這山音便停歇了,那一陣暖風經過了萬物,從窗外送進來,拂動你的衣襬。

作為一個美術教員,這天的下午你應該有一節課,四年級的。你還記得這個班有兩個早熟的男孩,已經學會擾亂課堂秩序,潮濕混亂的叛逆期就要來臨。但此刻你不僅沒在班上,而且被勒令停課,站在這間米黃色裝修風格的房間裡,等待着電話裡之前和你溝通過的陳主任。
你看向角落擺着的一面全身鏡。在心理諮詢室這樣的地方,每個東西的擺放好像都有特別的意義,你沒去深究,而是端詳着鏡子裡的自己,也不在乎是否落入了某種圈套。鏡子裡站着一個男人,有點兒矮,髮際線向後移了一點,頭髮稀薄,面龐瘦削,皮膚是粗糙的白。仔細看,還能看見手背下面纏繞的藍色靜脈。下半身穿着斜紋牛仔褲,裡面的雙腿很細,像是兩根一不小心就會折斷的竹竿。
陳主任推門進來,翻開手裡的檔案看一眼又合上:「你好,小項是嗎?」
你看着她,她是個高挑的女人,頭髮染成了明朗的艷紅色。這顏色讓你想起校門口那一叢熱烈的雞冠花。愣了愣,你收回神,點點頭回答:「是的,是我。」
她又問,向後甩動那紅色波浪:「你知道你為甚麼來這裡嗎?」
你又點點頭,回答:「我知道。」
接着,紅色波浪請你坐下,自己也坐下。她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支圓珠筆,先是寫了一些東西,隨後不停按壓着筆帽,吧嗒吧嗒,她說:「那我們來談談吧。」

學校裡滿身尖刺的木棉樹到了花季,嶙峋枯瘦的枝椏上長出一顆顆厚重的紅色花苞。在灰色的陰天下,這些密集的紅點顯得醒目異常。一陣風吹過,有一朵砸在前面的路上。你騎着自行車,對準那團厚重的紅色碾過去。透明的汁液從花苞中間擠出來,噴灑在車輻上,轉動着,明晃晃的閃亮。
辦公室來了一位新的英語老師,辦公桌在你的背後。從她第一天來,你就期待她會跟你講話。甚麼話都可以,就算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食堂怎麼走?洗手間在哪裡?
她也的確問了幾次,還主動獻上了殷勤,第二天早上在你的桌面上留下了一袋早餐餅乾。你轉身跟她道謝。她回報以微笑。那會兒你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空蕩蕩的杯子,而她在你的身體裡面斟滿了水,就要溢出來的那種滿足感。
她是新來的,在這裡還沒有朋友。她像是你生活中還沒被填死的一個缺口,你緊緊地扒拉着這個缺口的四周,向外張望。
週四下午你們在同一個時間段結課下班,一起穿過籃球場,走向學校後面的教師公寓。你還記得那天她的樣子:頭髮在腦袋頂上挽成一個黑色的丸子,穿着白色的短衫還有藍色寬鬆的錐形牛仔褲。
路過一輛車的時候你在車窗裡看見了你們並列的畫面。你跟自己說,你看看她,再看看你自己,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但下一秒你就遏制住了這種想法,畢竟快樂只有那麼一點點,你不想讓自卑和難過快速佔領高地。
到教師公寓樓下,你沒有上樓,而是騎了自行車前往學校的後山。
一開始是一片水杉林,地上覆蓋着一層薄薄的積水。天地顛倒在了水中,整個世界被筆直的杉木分割成無數個交錯的長方形。車胎陷入柔軟的泥土裡,你加大了腳踏的力度,站起身,左右晃動胯下的車,穿過水杉林抵達山澗裡的腹地。這裡離城市不遠,卻因為常年泥濘,很少有人光臨。
在這裡,植被從水杉變成了山毛櫸和橡樹。地上蜿蜒的根系四處隆起延伸,縫隙之間東一團西一團地生長着低矮的灌木叢。其間蕨菜毛茸茸的嫩芽豎起,頂端捲成一個圓盤,像一支齊整的士兵隊伍。在這些深淺不一的綠色中間,停着幾輛被廢棄的坦克。她們的表面在潮濕的空氣裡綻開一朵朵鐵鏽,靠近一些,你能聞到一股金屬的腥氣,好像用手指輕輕一碰,外殼就會生脆地崩裂開。
你熟悉地順着藤本植物爬過的軌迹,跳進一輛坦克的內部。裡面有兩把海綿座椅,坐在上面,冰冷的濕氣從底下傳上來,但是你不在乎。你打開放在工作檯上的檯燈,石壁被照亮。牆上掛着一叢又一叢你的漫畫作品。一格一格的畫面裡,大多數是超能力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以你自己為原型的主角在反派的各種阻撓下,成功制止核彈爆發世界滅亡之類的俗套的情節。
在那個世界裡,你把自己畫得很高。兩臂肌肉發達,穿着橙紅相間的緊身衣,手持一支鐳射槍,背後還生着一對巨大的機械翅膀。反派通常是你恨和害怕的那些人,他們在學校裡拿你用來刷杯子的刷子刷自己的運動鞋,一邊刷還一邊狡黠地問你,沒關係吧?你搖搖頭說沒關係。
隨後你騎着自行車飛奔到坦克森林裡,在自己的世界裡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對,你也知道這聽起來很可悲,但是沒關係呀,畢竟在故事裡,你是快活的。

現在,林老師正在和他們說話──你恨或者害怕的那些人──她不再需要你了,她結交了新朋友。茶歇時間,女老師們手裡握着還在冒熱氣的馬克杯,臀靠着桌沿,慵懶地立着。帶頭的是柳柳,她站在最前面,把握着話題的方向和態度。體育老師們坐在桌子上,或者反過椅子岔開腿坐着,下巴靠着椅背。帶頭的是手裡甩着計時器的向寧,那個曾經拿你刷杯子的刷子用來刷鞋的人。
你以為成年人的世界會有多成熟呢,沒有的。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才慢慢意識到,小時候看見的那些,都是假象。他們談話間林老師轉過頭來看了你一眼,你趕緊把視線轉移到學生的評分表上,用紅筆機械地在上面寫着優良中差。她不再需要你了,接下來她會和其他人一樣,開始培養起對你的嫌惡。因為當大家都嫌惡一個人的時候,林老師也必須要嫌惡,這是基本的社交禮儀,否則就會顯得不合群,就像你一樣。
那個週六下午,你從超市回來。他們幾個在木棉樹下攤開一塊紅格子野餐布聚餐,旁邊還放着碳烤架。架子上只剩下木扡子了,人呢,正坐在野餐布上圍成一團喝啤酒。你低着頭經過,祈禱他們不會看見你。然後向寧大聲喊出了你的名字:「嘿,項老師!這不是項老師嘛!」大家的頭都轉到這邊來,齊刷刷地看着你,而你只能尷尬地站在原地對他們笑。向寧站起身走過來,一隻手搭在你的肩膀上,招呼你過去和他們一起玩,其他人附議。推辭不掉,於是你不得不走過去,坐在野餐布的一角上。你坐定後,場面冷了一會兒,隨後向寧道:「林老師不知道吧?項老師給柳柳寫過情書吶。」
他用啤酒瓶指着你,大家笑起來。
對,你之前給柳柳寫過一封情書。那封情書在同事之間展覽了一圈之後,被柳柳用小刀裁碎了,裝在信封裡退回到你的桌面上。也是那個時候他們看你的眼神帶上了嫌惡,他們用你情書裡的句子挖苦你,嘲笑你的不自量力和扭捏造作。等這一切平息,氛圍卻凝固住了──我們都嫌棄孤立項老師的氛圍。
柳柳坐在野餐布的最中央,沒錯,她到哪裡都是最漂亮和受歡迎的那個。現在,她灌下一口啤酒,看你的眼神裡還有嘲諷。林老師坐在柳柳的旁邊,你瞧見她在看你,眼神帶上了複雜的情緒。
你始終以為,大家看不起你並不是因為情書本身,而是因為你想擁有美好的東西。而他們一致認為,一個又醜又矮,弱不禁風的美術教員是不配擁有太美好的東西的,那叫不自量力,那叫暴殄天物,那叫有違天理。所以他們孤立你,擠兌你,希望你能認清自己。
可事實上,你並不在乎他們怎麼看你。甚至,你瞧不起他們。畢竟你做了他們不敢做的事情,你寫了情書,而不是做一個只會獻殷勤的懦夫。他們是嫉妒你的果敢,所以他們才孤立你──或許他們自己也沒有發現這一點。
一陣笑和嘲諷過後,氣氛又冷下來。其中有人提議道:不如我們找個人磨樹吧!這個惡趣味的活動總是這樣,無緣無故地開始,令人猝不及防。你有一種不詳的預感,當然是你,不磨你,他們還能磨誰?他們看着你,向寧說:這不巧了,剛好項老師今天來了!
他們起哄一般全都站起來,圍在你的四周,把你的身子抬起來。你笑着推辭,但是沒人在乎,你也不敢生氣,掙扎着被分開雙腿。你越過嘈雜的人群的肩膀看見仍然坐在野餐布上的林老師。她開心地笑着,臉頰被酒精染出兩片飛紅。她那天穿着背帶褲,柳柳拉着她站起來,她也開始跟着大家跳躍着起哄:撞上去!撞上去!撞上去!腦袋頂上的丸子跟着口號一起一伏,就要散開。這時,你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失落,這種失落像是挖空了你身體裡的原有的東西。你不再抵抗了,鬆懈開了身體。
他們起了邪念,搬着你前往那顆粗大的木棉樹。你看見樹幹上凸起着尖銳的刺,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岔開你的腿撞了上去。你感受到刺穿過你的牛仔褲劃傷了你的大腿內側,你驚恐的表情增加了他們的樂趣。這是一個集體喪失理智的行為,每個人都知道這樣很危險,但是一群人加在一起,彷彿就是可以做的事情──因為沒有人想停下。紅色的厚重花苞雨一樣砸落在地面上,砸在他們的肩膀上,在地上彈跳着。有幾個滾到馬路上,有幾個滾進水溝裡。

晚上洗過澡,你穿着一條短褲坐在牀上,開着檯燈檢查大腿內側的傷口。它們呈現纖細的弧狀,像是一片暗紅色的流星雨,或迎風飄盪的蘆葦。那天晚上你沒有睡着,翻來覆去。隨後起身,在睡衣外面套上了外套,前往午夜的坦克森林。
林子裡靜悄悄的,籠罩着一層薄薄的霧。在月光下,那些拉絲狀的霧氣像是一層又一層乳白色的綢布纏綿在一起,隨着空氣汩汩流動。你跳進屬於你的狹小空間,打開燈,開始作畫。
畫面上,你揹着一個箭筒,小心翼翼從坦克裡面探出半個身子來。你警覺地看着四周,伸手到背後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拉滿。
儘管只是畫面,你好像真的能聽見弓片被拉動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在前方不遠處,向寧帶着四個人正緩緩靠近你的坦克。他們穿着黑色的作戰服,手裡舉着槍,在霧中像是一個個人形的黑洞。你瞄準方向,咻一聲,箭離弦,穿過其中一個人的肩胛骨,把他釘在橡樹上。其他人注意到了你的方向,一隻手撐着洞口,跳下坦克,繞到灌木叢後面,熟練地爬上橡樹。站在佈滿青苔的樹枝上,你再抽出一支箭,對準向寧的後脖頸,又是咻地一聲,他倒在地上。
霎時間猛烈的子彈波浪似的穿過樹枝和茂密的樹葉,你轉身藏在粗大的枝幹背後。黑夜中,子彈的聲音窸窸窣窣,蕭索非常。一陣進攻之後,一切又安靜下來,你轉身,看見他們幾個正在慢慢後退,退到叢林中央的湖泊邊上。你循着橡樹四通八達的強壯枝幹遊走,下面的人朝着無盡的黑夜盲目地舉着手中的槍。
你給他們的表情分別畫了特寫,他們是下午抓住你左腿和右腿的人。畫出他們驚恐的表情給你帶來了無限的滿足感。下一格,你伸手依次取出箭筒裡的最後兩支箭,搭在弓上,分別射進他們的胸膛。最後兩個人倒在湖邊,被乳白色的霧氣淡淡地埋起來,湖水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絲絲的紅。
從樹上下來,你丟掉弓和箭筒,慢慢往湖泊的中央走。冰涼的湖水沒過你的小腿,沒過你的膝蓋,接着是大腿和腰,最後是肩膀和眼睛。你沉入水底,一個穿着連衣裙的女人正在掙扎,她被綁起來了,背後還捆着一塊巨石。
在畫面部特寫的時候你思考了一番應該把她畫成誰。最後你給她安上了柳柳的眼睛和鼻子,林老師的嘴巴和耳朵。在淡藍色的湖底,你奮力地向她游過去,想要把她解救出來。她也深情地回望着你,水草一樣的頭髮在水中飄散。你靠近她,雙手環住她,想要解開她身上的繩索。她卻霎時自如地展開了雙手,亮出右手上一把閃光的尖刀,毫不猶豫地從背後插入了你的身體。紅色的液體從你背後滲出,纏繞着你們,像煙一樣散開。她插得很用力,也抱你很緊,你仍然不願意鬆開她,然後你在她的眼睛裡看見了柳柳嘲諷的神情。
畫面的最後,你從水面上飄起來,面朝着天空的一輪圓月,一臉失望。
停下筆,你感到一陣暢快。沒有讀者,你可以不用考慮故事的邏輯,沒有開始,沒有高潮,沒有結尾,也沒有中心思想。你只畫了自己想畫的,胸腔裡的仇恨一股腦地傾倒在了紙面上,煩悶就消失了。

紅色波浪已經在她膝蓋上的資料夾裡記進去不少東西,她從頭到尾一直在饒有興味地聽着你闡述事情的來龍去脈,沒有插嘴。直到你忽然停下來了,許久沒有動靜,她才忍不住問你:「那後來事情是怎樣被發現的呢?」
你看着牆上的鐘,離你們預約的諮詢時間已經超出很多。但紅色波浪似乎沒有要退場的打算,也沒有要加價的意思。你頓了頓,問她有沒有水。紅色波浪讓你等一等,起身走出去,接着走廊裡的飲水機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在這個間隙,你又看着那個全身鏡裡的自己。你的額頭上還纏着紗布,中間滲出一小團紅色。你伸出食指,摸了摸那團紅色,輕輕按了按,還感覺尖銳的疼,彷彿玻璃渣子沒有取乾淨,還留在裡面。醫生說那是你的心理作用,他們都取乾淨了的。但是你覺得沒有,那個玻璃渣好像融入了你的皮膚裡,不時刺痛一下,提醒你這道疤的存在。

事發當天是週四,下午提前結課下班,你前往坦克森林。還沒到腹地,你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他們尖銳地笑着,聲音在山澗中迴盪。
幾個小孩子圍着你的坦克。帶頭的你認得,是四年級的學生。五六個男生像螞蟻一樣爬進爬出,手裡傳閱着你充斥着暴力情節的漫畫。他們闖入了你最隱秘的地盤,嘲笑你最珍貴的東西,你感到一陣憤怒迅速躥進了渾身的每一個細胞,膨脹着,要燒起來。在一旁停好車,你一邊小跑一邊喊道:「嘿!你們在幹嘛!」
領頭的男生看見你,壞笑着大叫:「大家快逃!」
應聲,小孩們各自抱着一疊漫畫在叢林之間作鳥獸散開。你紅了眼睛,從未感覺如此絕望和憤怒,盯住那個領頭的小孩,追在他的身後到山澗的深處。他跑在前面,不停轉身張望後方的情況,表情從一開始的戲謔逐漸變成害怕。他瞧見了你暴怒的表情和滿額的青筋,他的恐懼帶給你更大的動力,那些沉積已久的憤懣全都擴散開,從心臟泵向全身。你從未感到身體有如此的敏捷,就像漫畫裡的自己。
又跑了一段,男孩開始體力不支,步伐踉蹌,絆到一叢隆起的樹根,摔在地上。他撐起半個身子,轉過來看着你,你慢慢靠近,像是在捕捉一隻無處可逃的兔子。他猛地站起身,還想逃走,你一個俯身伸手卡住了他的喉嚨。
你瞧見你的畫在他的手中已經被揉皺,他模模糊糊地開始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但是你聽不見了,你把他按抵在橡樹粗壯的樹幹上。他鬆開了握着畫的手,畫紙飄着跌落在橡樹錯亂的根系中間。這時候你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黃色的毛背心,像是手織的,有一條條麻花一樣的紋路。然後你想起他的家長,他是某人的兒子,思緒開始恢復正常。
你鬆開手,他驚恐地看着你,撫着自己的脖子,逐漸跑遠。你盯着樹幹的青苔上被他的後腦勺磨去的那一塊凹陷出神,剛剛被釋放的仇恨還控制着你顫抖的四肢。你感覺整個森林正在崩塌,所有色彩都變成了不規則狀的色塊,散落在地上。森林裡面包裹着的,從前那些不可見人的仇恨與黑暗一下子全都擴散開,胸腔像是一個不斷膨脹的黑洞。
站在原地,世界都在旋轉。你撿起地上的畫,回到坦克森林,立起身子快步騎自行車回到教師公寓。停好車,扒拉着欄杆爬上三層,敲開了向寧家的門。
他皺着眉看着你,不知道你想做甚麼。你暴力地推開門,頭朝着他撞過去(回想起來,這個動作在當時一定很滑稽,但是確是你能想到的最決絕的攻擊方式)。然而正在吃蘋果的向寧閃了開,你徑直撞在了他身後玄關的穿衣鏡上。鏡子碎開了,你在鏡子裡看到了無數個自己,以及身後吃驚的向寧。血液從鏡面上流下來,順着裂縫滲進去,一切都看起來紅彤彤的。你像是一個被放了氣的癟氣球,內裡只剩下空虛的難過。
坐在地上,似乎是傷到了動脈,血還在不停地從額頭淌下來,你感到滿臉的溫熱。向寧趕緊到衛生間裡拿了一條毛巾幫你包紥,一邊包紥一邊問着:「靠,你沒事吧兄弟?這可不是開玩笑⋯⋯」你想掙脫他的幫助,但是身體因為貧血而變得無力,腦袋暈乎乎的,好像力氣都已經用盡。
你記得他揹起你去了醫院,後來的事情就是一片黑暗了。
護士告訴你,你大概昏睡了一小個下午加上一個晚上,現在是第二天的清晨。她還告訴你,校長交待過,等你醒了,讓你給他打個電話。你點點頭,護士退出去。你掀開被子,發現自己身上穿着病號服,在森林裡奔逃過髒兮兮的外套被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窗簾是藍色的,拉嚴實了光仍然透進來,把一切都染上相同的色調,讓你想起那個靜謐的湖底。你起身到褲子口袋裡翻出自己的手機,懷着忐忑的心情,坐在牀沿上給校長打了個電話。
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漫畫沒有署名,沒人知道是你畫的。學生仍然以為那天你是去抓他們蹺課的。他也安撫了那個學生的家長,稱你是恨鐵不成鋼的「一時情緒失控」。家長來辦公室的那天,其他同事也幫着你說好話,認為你是一個勤勉負責的好老師──事實也的確是這樣。
但是話說到最後,校長還是認為你要去做一次心理諮詢,只有心理醫生同意了,認為你沒有再度執教的問題,你才能回去上課。你點點頭,說好的,好的。
你站起身去上廁所,這才注意到前面的桌子上擺着不少東西。教研組給你送來了慰問的果籃,玻璃紙、緞帶還有裡面五顏六色的水果在病房裡顯得很溫馨。上面誰的名字都有,也不知道是誰帶的頭。你冷笑一聲,顯然,和上次一樣,這也是一次集體喪失理智的舉動。大家都送了卡片,就不能有人不送,這是基本的社交禮儀,否則你就是個壞人,所以林老師的名字也在上面,她還在祝語旁邊畫了兩顆發光的星星。你再次不自覺地「哧」了一聲,失望地把它丟在一邊。
從廁所出來,躺回到牀上,你將醫院薄薄的被子蓋過自己的腦袋。回憶起昨天發生的一切,一陣空虛的不安全感襲來,像是有人偷走了你一直帶在身旁的護身符似的。
你感到一陣被刀口劃開的難過。一是因為坦克森林再也不是你的秘密世界。二是他們──那些你恨或者害怕的人──就這樣突然變成了你故事裡的好人,而你變成了外界世界裡的壞人,一個精神不穩定的美術教員。從前那些嫌惡的眼光和孤立政策彷彿就一下子被清零了一樣,就此不作數。

這樣的結局太潦草,你實在難以接受。

「所以你想怎樣呢?」
紅色波浪在本子上窸窸窣窣的動作停下來,認真地問你。
其實你不想怎樣,你也不知道,總覺得有點力氣沒用完,有些事情沒有做,可不知道該把這些力氣用在哪。
你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才對紅色波浪這麼說:「我討厭這個世界。」
紅色波浪皺着眉問你:「為甚麼呢?」
你回答:「每個人都活得很不乾脆。」
她又問:「這話是甚麼意思?」
你又答:「每個人不是真正的壞人,也不是真正的好人。他們都在隨波逐流。」
她不明白:「所以呢?」
你回答:「所以我不能完全地去厭惡, 也不能完全地去喜歡。」
紅色波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似乎贊同你的理論,吧嗒吧嗒按着圓珠筆的筆帽思考了一番,在本子上又寫下了點甚麼。

吳千山 :1996年生,福建福州人。第四十四屆青年文學獎亞軍,十九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全國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