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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子桓:感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3月號總第411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袁子桓

他駕駛公司的灰色麵包車回家。藍月光照在空蕩的公路上。他把車泊在屋邨外的空地,深夜的停車場早已客滿了。空地離家有十分鐘左右的路程,他揹起背囊沿屋邨外的緩跑徑步行回家。路旁是條三四十米闊的渾濁河流,河面反映暗灰的光澤。隱約的月光下,他又看到那些魚。魚口和鰓部乏力地一張一合,牠們橫臥在路上,艱難苟活。他好幾次跑步看到魚在午間被無所事事的居民從濁河中釣起來,沒拿去售賣,也沒打算放生,就將魚丟在路上,任其奄奄一息。他曾感到氣憤,如今看多了,已不替魚覺得難受。有時會有流浪犬傍在魚旁,探頭聞嗅,聽到腳步聲會抬起頭注視他。他拿出相機,調高感光度,對犬和魚拍了幾張照片。森山大道的風格。他沒見過流浪犬會吃這瀕死的魚,牠卻又不願意離開,一廂情願地守在那裡。他不知道這種「陪伴」將在何時結束,不知此刻至明早發生了甚麼,讓魚和犬都在黑夜褪去時消失了。

路上燈光模糊,他走得很緩很輕,踩到地上枯葉發出乾癟的碎聲。有時他更喜歡一個人。過於靜寂的夜,他內心自然響起湼槃樂隊的旋律。這是大學時期種下的因,那時他聽厭了披頭士,開始聽湼槃。每次離開火車站走往大學,那段長命斜上他都哼起「來如故你」(註)這首歌,膩汗隨着樂聲冒出浹背,走到後來樂聲都變得濕濡起來。音樂總緊綁住記憶,每逢聽到科本沙啞地唱着「回憶⋯⋯回憶⋯⋯」,他就會回想與阿鑫相識的那天,他也走在長命斜上,陽光透過雲層映下不尋常的冷白光。他手擦褲側抹去手心的汗,從褲袋掏出萊卡相機──他為了成為藝術攝影師,大二時花盡積蓄和獎學金買下萊卡,讓他能隨手拍攝出富於藝術感的高水準黑白照。
就在兩個星期前,文學院副院長觀賞學校攝影展時看到他拍攝的作品,一張無燈的街頭夜照,整張相片均是灰黑色調,高感光的畫面充滿零碎的不真實感,相中間站着穿寬鬆工作服的年輕人,背攤在牆壁的凹處,低頭看着胸前的手機。整張相片唯一的朦朧白光從手機透出,側下光映着年輕人黑白粗糙的輪廓和呆滯的神態。主任的電郵說那張照片「有寬恕和恩賜的力量」,並說想要聘請他為文學院的頒獎禮拍照。
頒獎禮有專門攝影師,他的工作只是用相機捕捉表演、宣傳、頒獎、演講和交流的每個微妙瞬間。聽完古箏表演後,司儀唸得獎者名字,然後一個接一個上台前握手、接獎、朝相機微笑、離開,他有種不似預期的失落,放下相機在前排一個空位坐下,翻看剛才拍攝的相片。
「冠軍又是這種題材,」鄰座的女孩說「你喜歡這種小說嗎?」
他側頭看她一眼,繼續翻看照片。他停在一張她領獎後走回座位的相片,鏡頭聚焦在她的側面。她身後是斜升的梯座,座上模糊人影傾斜靠攏,交頭接耳。她卻目無表情,像相片上的一部分黑白。他記起她是其中一個得獎人,穿了一條曜石黑窄身褲和道奇藍短T恤上台領獎,衣和褲間僅僅相接,行走擺手時都會露出晳白肚臍和腰肢。
他回望她,尷尬地說,「我不知道,我不懂文學。」
她化了藍黑的眼妝和陰影,配搭淺黃腮紅,艷麗而自信。可妝容掩蓋不了天生平庸的輪廓。她鼻子扁平微翹,單眼皮偏小的眼睛,嘴唇豐厚前凸,無論多少粉黛都掩蓋不了底下鄉村女孩的氣質。她留有一頭及下巴的偏分短髮,遮住了兩邊顎骨,讓她的臉型變得細長,五官更加集中。低頭時側梳的流海會垂下來,蓋住半張臉,分外孤傲。
「你的相片很有味道,」她湊近他的耳邊小聲說,「告訴你,全場只有我和你,是真正的藝術家。」
「不會吧,這裡應該有很多與別不同的人──」
「你來錯地方了,相信我,在這裡你只能找到一堆一模一樣的人。」她說,「你知道我最討厭甚麼嗎?」
「看來是頒獎禮。」
「是肚子餓!」她說,「你跟我去吃下午茶吧。慶祝我巧取了個亞軍,我請客。」
「照片──」他說,「大概也足夠交差,我們等這個獎頒完再離開吧。」「肚子是不顧慮場合餓的。你怕甚麼。」她抓住他的左手,筆直站身,拉着他離開。
他彎着身,將相機放進背包,然後按住膀胱露出抱歉的尷尬笑容。
她帶他到附近茶餐廳,在靠牆的卡位相對而坐。她叫了個全餐,他叫了份三文治,她又替他叫了份雪菜肉絲米粉,說你得多吃點才有力氣。
席間她對着他的臉痛罵文藝界,更指名道姓的批評,直接粗口問候。說話時她的表情和語氣配合得天衣無縫,一時鼻孔賁張,一時眼睛瞪大,讓他覺得她在罵自己,唯有陪罪似的附和她。
「你知道我真正最討厭的是誰?」她拿紙巾抹去嘴唇上的油漬。
「孔子嗎?」
「接近,同樣是個老坑。」她說,「這種叫人要怎麼做這做那的老坑最討人厭。」
「是哪個老坑?」
「就是那個要我放棄升學出外打工,掙錢供他寶貝兒子讀書的死老坑。」她對着他罵,「說甚麼女人不用讀書,要犧牲學業來成就家人。還說將來嫁個有錢人就好,不必辛苦工作。也不照照自己的人模豬樣能遺傳出甚麼豪門明星。」
「所以說他後來改變主意了?」
「改個屁!他那種人以為自己是皇帝,所有事他說了算,」她說,「我拿到文憑試成績當天就離家搬到那時的笨蛋男朋友家住──我不應該說他壞話,雖然他很蠢,但是真的愛我。」
「你現在不跟他一起了?」
「早就飛了他。當他以為供我住就能掌管我的人生,我就飛了他搬到學校宿舍。」她說,「你知道世界上的人有哪兩種。」
「男人和女人?」他看到她搖頭,「好人和壞人?」
「錯。」她說,「是男人和人。」
「我太笨,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笨,」她塗抹口紅說「我覺得你挺特別的,只是本性比較憨厚。快吃完那口米粉,給我拍幾張帥氣的照片。」
他領她走進一道陰暗的窄巷,薄弱的白日光斜照進來。他讓她靠牆站立,拿出手機變形成相機。她撥亂頭髮,從手袋掏出香煙包,抽出一枝雙唇輕夾,右手撥動金屬火機,劃出藍白的火燄。她埋首點燃。他將相機調光色暗,對陳舊單調的石灰牆連拍。灰黑的牆延伸至鏡頭框的四角,讓相片仿如黑夜包籠,唯獨中間浪蕩女孩的臉被火機的熾白火燄照亮。他對焦在她臉上,局部增加感光,使黑白對比更鮮明。她的臉浮於四周的黑暗中,散發出滄海孤舟的侷促與自由。
她查看照片,感嘆連連,「你幫我拍了那麼好的照片,我得感謝你,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進房後她掀起藍T恤,拋到靠背椅上。然後坐在牀沿褪去窄身褲和胸罩,對仍站在門口的他說,「怎麼了,不想操我嗎?」
他急忙關上房門。

「想就快脫衣服,我們去洗個澡。」她招手說,「你來幫我搔搔癢,那罩帶弄得我癢死了。」

他依舊記得當天她騎在他身上的放浪形骸。她緊閉的眼睛,拋亂的頭髮,如癡如狂的扭曲臉形,如連續拍攝的相片深儲腦海。這番景象讓他無法全心投入,身體僵硬,思想卻躊躇柔軟,覺得自己是身體以外一個作壁上觀的靈魂。自從與中學女友分手後,他已多年沒有做過愛。此刻的體驗與他長期看色情片手淫的感覺大相逕庭,相較之下竟是遠遠及不上。他很快高潮,只覺渾身厭惡。他看到她眼妝擴散,腮部褪色,口紅被流出的唾沫沖甩,心裡恨不得盡快離開。這時她又騎了上來,彎身舔他的乳頭。

那天以後,他每憶起牀上的景況就覺得噁心。心想自己以後還是別去碰她。於是刻意去避開她,連臉書上的互讚都沒有。她亦沒有主動聯絡他。然而在幾天的兼職攝影,與其他「正常人」接觸後,他卻時時心不在焉。不時他竟會懷念她,想念她每個讓他難受的細節,想念她說過的粗言穢語,想念她長得又醜又俊的臉孔,想念那場厭惡和瘋狂的性愛。想久了他忽然頓悟似的得到答案,於是他上臉書查到她的工作地點,馬上衝到公司門口等她。
她步出公司後手馬上給拉住,望到是他只覺無比詫異。心想要如何拒絕這個癡心漢,卻被他強行拉至旁邊的巷子裡。
他的臉因過於興奮而腫脹,雙眼泛着白光,對她如獲至寶地說,「我想通了,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就說出來。」
「好、好,我想說的是──你讓我組織一下⋯⋯與這個世上的所有媚俗相反,與叫人厭惡的普羅大眾相反,與反智貼地的社會潮流相反,這樣的人和事並不會讓人有如沐春風的快樂。」他自說自話,「有這種想法其實也是一種媚俗。」
「你說話可以直接點。」
「很久以前我就想,我這卑賤人生唯一的目標,就是找到一個和我一樣反媚俗的人,一併共度與別不同的人生。」他說,「今天我終於找到了,你就是這世上所有媚俗的反面,你就是我一直尋覓,與我一起共同對抗這個世界的人──」

「都七年了,你還在說同一句話。」阿鑫不屑地說,「七年前就不知被哪個鬼仆傻了,相信了你的鬼話,到今天才會倒大霉染上重病。當年真係傻了才會選你這個廢物。真傻!」
她挨枕頭坐起來,臉色蒼白。檯燈照出藍白光,勾映出她的側臉,另一邊臉隱匿於陰黑中,只有眼睛透出灰色暗光。曾剃清的光頭又長出稀髮,如坑坑窪窪的草地。她的臉因暴瘦而乾癟,皮膚缺乏營養浮現出鏽色斑紋,腮部凹陷,顴骨下畫出兩道摺痕。說話時摺痕會隨着慘白的嘴唇擠迫地挪動。
「望着我一句話都不說,」她說,「你想說早知道我現在長這麼醜,當初就該找個漂亮的。反正你那麼會拍照,一定迷倒不少胸大無腦的港女。」
「不是的,除了中學女友外,你是我唯一的愛人。」他說,「我只喜歡像你這樣能與我──」
「你敢再說那句蠢話,我就一拳打死你,」她向他揮拳,「打死你這廢物,打死你這個沒用鬼!」
「你有病在身,別動氣。」他握住她舞動的手。
「誰叫你在我前面,你討我厭知不知道!」她說,「放開我,你這性無能早洩的傢伙。」
「好好,那我盡快離開你的視線,讓你安心休養。」
「對吧,你早就應該這樣做,」她笑說,「你早就想要拋棄我,對吧。」
「我從沒這樣想過。」他說,「相信我,我們一定能熬過去的。」
「再過兩個月我的合約就到期,學校一定不會跟我這種病人續約。到時靠你那份雞碎似的人工,想要付醫藥費和供這個陀衰家,你別癡心妄想。我勸你早日拋棄我,重新過你的美好生活。」
「別說晦氣話,我會想辦法。」
「哼,你會想辦法,」她說,「你這廢物能想出甚麼辦法,我遲早因為你的無能而屈死在這裡。假如我當初答應Patrick的追求,現在已經在美國養病了。」
「不要這樣說話好嗎?」
「這就是你唯一能說的話,這就是你唯一會做的事。」她說,「你從來都這樣,搖尾乞憐,像隻狗,沒有一點本事。」
「如果可以,阿鑫,我真的願意替你受這個苦,」他說,「我來對抗病魔,讓你繼續享受健康人生。」
「你這五行旺火的廢物!除了說廢話還會甚麼,你能不能不惹我光火!我好難受!你懂不懂!」她說,「整天有氣無力,你懂不懂!沒有食慾又整天作嘔!我想吃雪糕,想快樂地吃雪糕,你懂不懂!你能不能體會一下我的感受,能不能真正幫一下我。別整天說些沒用的廢話,甚麼代替我。你能代替我麼,你說這話是為了刺激我麼。是想炫耀你的健康麼。你能活得像個男人麼!」
「你告訴我怎麼才算是個男人──」
「你下面長着那醜陋的東西還來問我,滾出去。是男人就馬上滾出去。別騷擾我看書!」
他離開牀沿,腳步浮軟地離開房間。關門前他從門縫看見她拿起牀頭八字反放的書埋頭閱讀。那是她最近重讀的小說,海明威的《戰地春夢》──她以前很討厭這本書。
「做得對!滾出去!拋棄我!像所有他媽的臭男人一樣拋棄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聲音隔門傳來。
他保持躬身,待聲音消逝,疲累地倒坐在深藍皮沙發上,雙手輕輕按摩太陽穴。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甚麼,自她化療後好像做甚麼都會惹她生氣。在家無時無刻他都過得戰戰兢兢,令他越來越討厭自己。時間如同失焦了的景象,顯得模糊而漫長。
他關了客廳的燈。燈光使他覺得難受。現下靜坐在沙發上,他甚麼都看不見。所有觸到、嗅到、感受到的存在,都只是無意思的黑,他想像置身於闇黑浩瀚的宇宙。所有煩惱彷彿都被黑暗隔絕了,有至少那麼一刻他感受到輕鬆帶來的愉快,像是無重力地懸浮。
那天她被他打動了,兩人就在一起。她說她太喜歡他說的那句話。她真的這麼說過。一年後畢業,她找到一份合約英文教師的工作,比同期學生算是幸運;他則放棄藝術攝影,當上了婚紗和婚宴攝影師。他的收入不如她,但兩人合力存了五年錢,足夠繳付一個普通二人單位的首期。裝修好後他倆馬上搬離公屋。他離開整天抱怨的母親。離開那天她沒有嘶吼,唯獨醉得如一隻冒泡的青蛙。她更是沒跟自己的家庭聯繫過。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他和她就只有彼此,和這個每月要供一萬五的單位。搬進屋的那一天,他和她放下所有物件,汗疊汗地挨站着。他伸出手掌攤向眼前的擺設說「就像我說過,我倆要對抗這個媚俗的世界,建立屬於我們自己的園地。這裡沒有俗氣、沒有醜陋、沒有下流、沒有低賤,只有個屬於我們的一切。只有個性獨特的書籍,只有孤單吟遊的爵士樂,只有千迴百轉的藝術照,只有那酒神悲劇的威士忌。除此以外,還有幸福和快樂。」兩年前她轉到收生較穩定的學校,一貫工作出色,本有望成為固定教員,忽然一天小便出血,趕到醫院檢驗後,證實染上了子宮頸癌。冰腐肉色的。
他的臉滑落兩滴温熱。殘留下兩道微涼的痕。他伸手抹去,揭開沙發前矮桌上的蘋果電腦,熒幕透出弱光映照他的慘白。桌布是一張黑白照。中央是聚攏於黑斑群中的一抹犬身,佔據大半張照片。牠低頭張口,眼神睨向鏡頭,露出嗜殺的氣息。那是他最喜歡的攝影師之一──日本的森山大道。他喜歡他的文章。我要成為香港的森山大道,大學時他每天早晚對鏡中的自己說。他原計劃未來的生活,先當婚紗攝影師養活自己,跟阿鑫建立好家庭。然後趁假期和下班時間拍攝藝術照片、寫攝影散文投稿至雜誌,或擺上攝影博客。不時參加國際攝影比賽。到積纍足夠人氣後就出版個人攝影集,成為名符其實的攝影師。自阿鑫染上子宮頸癌,夢想就如菲林漏了光。自此除日常工作以外,他都在兼職。每天回到家已近午夜,給阿鑫罵幾句,坐在沙發上感受黑暗,睡六個小時起來迎接新的一個工作天。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甚麼,他不知道他的人生為何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他看着熒幕上的黑犬,黑色挪移,犬轉過身向他走來,越趨靠近,張開空洞長口,露出白色獠牙。他閉眼。有種想被噬咬的痛快。

今天沒有兼職,他八點多就回到家,借了同事新買的半反相機,新穎的感光元件使相機即使在最高感光度下,仍能拍出如同沒有雜訊的光滑相片。他買了鑫最喜歡的拉麵。房門底縫沒有燈光。他心跳加快,輕輕敲了敲門。沒有回應。他說阿鑫我進來了,扭動門把推門進去。房間漆黑,他打開燈。只見她背靠睡枕,呆坐在牀頭,目光無神地望着牆壁。臉上留有兩條淚痕,胸前一笪染濕的暈。
他把拉麵放在矮櫃上,拾起一圈斷髮扔進垃圾桶。他伸手按她的肩膀說,「吃晚飯啦。」她呆滯地移過頭,望着他點點頭。
他倆就在牀頭安靜地吃。
一時安靜無話,只有咀嚼的聲音。她忽然停下口說,「昨天對不起,發那麼大脾氣。」
「沒關係,我承受得了。」
「我想你知道,我是講理的人,我做錯了會說實話。」
「你一直是個講理的人。」「就這樣算了,你不怪責我。」「我從沒怪責過你。」他說,「我唯一怪你沒有痊癒得更快。」「死性不改。你這樣說只會令我更想對你發脾氣。」
「我願意一輩子作你的出氣袋。」
「不用一輩子,也許我根本好不了。我很快就會死。」
「不,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會。然後我們繼續過反媚俗的生活。」
「你憑甚麼說我會好起來。」
「我相信──現代醫學,加上你的努力,能戰勝癌魔的。」
「我是說,你,憑甚麼。」
「我⋯⋯我對你有信心──」
「噢,你能不能有那麼一刻替你自己說話,說你自己的看法。」她說,「你甚麼時候能真正真誠地面對你自己!」
「阿鑫!你別咄咄逼人!」他說,「我為了你和這個家忍氣吞聲,日夜操勞,你又知道我有多辛苦嗎?你以為只有你有資格發脾氣嗎?」
阿鑫放下吃了大半的拉麵,回身靠在牀頭。
「對不起──」他吸一口氣說。
她用手掃過稀薄的頭髮,沒有回應。她將手伸到他的面上,鬆開手指,斷髮從指縫中掉落到湯麵。
「有些傷痕,」她說,「是永遠癒合不了的。」
他放下筷子,沒胃口吃了。
橡筋拉緊的默然。
「阿強他買了部新機,」他從背包拿出相機,「你看看它的感光多強。」
她推開相機。
「你說實話,」她說,「你從來沒愛過我,一開始你就討厭我,你愛的只是你自己。」
「別問這種問題,你知道我愛你。」
「你過來,坐在這裡。」
他離開電腦椅,坐在她旁邊的牀沿。她伸手隔着褲撫摸他的胯下,用灰白的嘴唇吻他,有一陣濃湯的油味。他任由她的唇吻下,沒有回吻,也不迴避。
「我想生孩子。」她說。
「這事你就不要去想了。」
「你怎麼不硬,今天去嫖妓了嗎?」
「甚麼──我沒有心情跟你鬧。」
「沒所謂,反正我不在乎。」她說,「我想要做愛,我很久沒做愛了。」
「你瘋了嗎?你沒傳染給我已經是萬幸了!」
「那你打我,一巴掌打下來,」她抓住他的手舉起,「我試過性虐待,我會高潮,你就不用怕會染上病毒。快,打我。」
「我不會打你的。」他甩開她的手。
「噢,是男人就打下來。」她抬頭,「我跟學校老師睡過了。」
「甚麼?哪個老師!」
「忘記了,睡過好多個,學生也睡過。」她說,「你是不是想打我,來下手吧,把我當作你的畜生、你的狗一樣虐待,快打下來,我受不了了!」
「你這個瘋女人!」
「啪!」她快速地扇了他一把掌,他站起身來,眼睛嗆出了淚水。
「好,你不打,我自己來!」她左右手各扇了自己一巴掌,又抓緊稀疏的半白頭髮,一束束地用力拔斷,每一拔她都呻吟一聲,然後將斷髮扔到拉麵和地上。頭上留下一塊塊血紅的印。
「你發甚麼神經!」他想過去制止她。
「別管我!」她大叫。
他停下來,望着她繼續拔頭髮,一邊拔一邊發狂地大笑,笑得眼淚不斷流下來。
她很快筋疲力盡,停下來,血點聚集成珠,從半光的側腦滑下來。
「你究竟想怎樣?你究竟想我怎樣?」他說。
「不知道,你覺得呢?」她說,「你我都那麼反媚俗,你應該瞭解我,還是你瞭解的只有你自己。」
「我以為我很瞭解你。也以為我很瞭解自己。」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她說,「如果我死了,地獄惡鬼來捕捉我的靈魂,那也是我作孽應得的。」她說,「但你會不會在來生河的岸邊等我,會不會划三天三夜的船為我渡到彼岸?」
「甚麼?」
「你聽到我的話。」
「如你成為靈魂,為何我會跟你同處一地?為何我能救你?我划船的話,惡鬼會追不上來?」
「你只需要回答我會還是不會。」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明白你的問題。」
她彎起嘴角微笑,拿起牀邊的《戰地春夢》說,「你走吧。你和那──真實的你都走吧,它比我更像你。」
「我會為你渡到彼岸。」「你走吧。」她說,「你不是海明威。你也一點兒都不像那個死老坑。」

往後一個月,他和她再沒起任何衝突,吃飯時相敬如賓,她甚至還友善地微笑。兩人僅吃飯時相見。
一晚他下班泊好車,同樣走緩跑徑回家。今夜濃雲密佈,遮蔽了月和星光,偶爾天地閃過光,雲中幾道乾雷繚繞。光閃過時他又望到前後路燈間,那片黑暗中垂死的魚和守候的野犬。那犬的眼睛映出兩點苔蘚綠的光芒,黑漆中懸浮,如兩個發着霉亮的光圈死死地盯着他。兩點綠光不停晃動,留下魚掉頭離去,於半空劃過兩道隱去的光痕。
他到路邊的長椅坐下,拿出機相把玩了一陣。他不想回家。回想與阿鑫相識相伴的七年時光,究竟是甚麼帶走他的快樂,帶走他的希望,帶走他的浴火重生,帶走他的陽光燦爛。關掉相機,剩下黑夜。原來一切的光芒都是騙局,一切的色彩都是謊言。這七年他享受到的快樂和希望,連同他曾刻骨銘心的感情,原來都會隨時間而消逝。他不願意用結果去衡量他的感情,他不想否定曾經歷過的每個美好時光。然而他內心渴望叫她婊子,叫她潑婦,說自己被欺騙和殘害,將自己塑造成受害者,要世人去憐憫他。他覺得自己原來也是個媚俗的人。或許說根本由始至終都是個媚俗的人。
他失去了一切。如同眼睛仍未適應的眼前黑暗,望不到黑夜中任何屬於他的東西。他在等待。漸漸漆黑裡出現了光的微粒,無數粒子如光塵在眼前挪動。光粒的背後浮現出石欄的影子,延伸向前是直竪的路燈,擺下橙黃如裙的燈光。光照亮彎流側岸一隅,微浪承夜風在光下浮動,每一柱路燈映照,湖面就如寄居着一隻幽暗的眼睛。眼瞼眨動,中央亮黑的眼珠噴出光粒在夜空翻滾,如浪潮向他湧來。他的身也浮起來,游於光浪之中。他看到剛才臥地的魚,口腮張大收縮,突然翻起身往光浪盡頭游去。他眨一眨眼,彷彿調高了自身的感光,往後就更能看清這個世界,他人和他自己。


【註】:come as you are出自湼槃樂隊的第二張專輯《Nevermind》

袁子桓 :文學獎得主,現職教師,愛好文學,偶爾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