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章繼光:再讀洛夫──獻給詩翁的一炷心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3月號總第411期

子欄目:文藝漫談

作者名:章繼光

洛夫辭世將近一年了。自2005年到去年他偕夫人返台,我和老人的交往持續了十三個春夏,洛夫是我欽敬的一位長者。一年來,常常想到要寫一點懷念的文字。2019元旦過去,借着溫哥華冬夜的閒暇,將洛夫的幾本詩文集再翻閱一遍。掩卷之際,凝望閃爍的寒星,彷彿看到蒼茫夜空下洛夫佇立雪樓,臨窗沉思的身影⋯⋯心緒難平的我於是寫下這不成紀念的文字,作為獻給詩翁的一炷心香。

洛夫的大氣
作為當代華語詩壇的巨擘,洛夫有一種大氣。他中年寫的〈石室之死亡〉、〈長恨歌〉、〈李白傳奇〉這些出手不凡的詩篇,都是為人激賞的才華橫溢、大氣淋灕之作,至於他在晚年創作的三千行長詩〈漂木〉──這部被瘂弦稱為華語詩壇「航母」的巨製(註),不僅使人感到一種驚心動魄的才力,更感到一種汪洋恣肆的大氣。這樣的「大氣」在中國現代詩人中很難見到第二個。

洛夫的「大氣」,有時表現為一種傲視群雄、睥睨一切的「王者之氣」,這在他的文章或訪談中時有流露:

「就我個人來說,我也許不是一個『早慧』的詩人,我卻敢說,我是一個『早成』的詩人……恕不謙虛地說,我的詩歌王朝早在創作〈石室之死亡〉之時,就已建成。」(《洛夫全集.自序》)

「我是中國詩人。我在很多場合都曾如此公開聲明。如果我算得上是一個大詩人,我也要做中國的大詩人。」(《大河的對話──洛夫訪談錄》,頁275,台北蘭台出版社2010年)

「我可以毫無愧色地說,我洛夫在哪裡,中國文化就在哪裡。」(《洛夫談詩》,頁237,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

「文學中心矗立在一個個偉大作家的心靈中,」「大師在哪裡,中心便在哪裡。」(《大河的對話──洛夫訪談錄》,頁160)


高行健獲諾貝爾文學獎後,洛夫在加拿大媒體撰文,直言不諱地表示:任何獎項,本質上都是一種遊戲,就算高行健已達到世界標準,但距托爾斯泰、喬伊絲、海明威等世界一流大師還差一把火,還得提升高度;作品的可讀性與讀者的關注度是衡量大師的重要條件,《靈山》獲獎前數年中僅賣出幾百本。能稱之為偉大的作家,作品個光環應擴及更多的人,提出的問題應與千萬眾生有關⋯⋯(參見上書,頁204)
視世界最高文學獎為「遊戲」,這就是「大氣」的洛夫。估計敢說出這樣有膽量的話來,在當代華語文壇位列三甲的詩人(作家)中可能也不會有第二位。實際上,這個文學獎後來暴露的問題已接近真遊戲或不只是遊戲了。
筆者以為,洛夫的「大氣」源蓋有二。
一是基於他「神遊六合」與天地同一的宇宙意識和非凡氣概。
雪樓客廳曾掛着一副醒目的條幅:「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敖睨於萬物。」字體是大字行草,不知出於何人之手;語出《莊子.齊物論》,體現了莊子回歸自然,實現物我同一(「齊物我」)的哲學思想。我以為它正反映出洛夫嚮往的人生,展示出他的精神鏡像。洛夫說:「中國哲學裡最高境界就是天人合一」(《洛夫訪談錄》,頁97),他認為,一個具有生命感且勇於探索生命深層意義的詩人,必須培養一種恢弘的、超越時空的宇宙胸襟(宇宙意識),「人在天涯之外,心在六合之內」,將個人生命與天地融為一體。他說自己到晚年,這種意識愈加成熟,「觀看人事萬物的眼光越來越冷靜。對於宇宙諸相的態度越來越超然。」致力與萬物同一、天地一體的思想高度,使得洛夫善於將自我融入到無限的時空,讓生命的能量不斷釋放,心靈獲得充分的舒展,創作的靈感和豐富的意象源源不絕的奔湧到筆端,從而形成遮掩不住的「大氣」。
洛夫的「大氣」還源於他作為大詩人的真實個性。
洛夫認為,詩人的氣質與基本品格在於一個「真」字。他說,詩人作為一個寫詩的人,是一個遺世獨立的人物,他的生活條件可以差,但要活得有尊嚴,情操上應有所不為;詩人可以怪,但不能俗,不能成為名利場上的追逐者;詩人意識不宜太強,不宜過於狂妄、傲慢⋯⋯總之,「詩人必須是一個真人。」(《大河的對話──洛夫訪談錄》,頁17》)
如何找到「真我」?洛夫說,「最好的答案是化為一隻鳥,一片雲,隨風翱翔。」只有追求「真我」的詩人,在創作中才會將個人的生命與天地的生命融為一體:太陽的溫熱就是自己血液的溫熱,冰雪的寒冷就是自己肌膚的寒冷,海洋因我的激動而咆哮,群山隨我的揮手而奔走,他可以看到山鳥通過一幅畫而融入自然本身,可以聽到樹中年輪旋轉的聲音。在燈下獨坐,舒紙展筆之際,自然「胸中風嘯雲捲,波濤澎湃」(見《魔歌》自序)。視詩為全部生命,以「真我」為人格目標的洛夫,在立身行事中和詩歌創作中都是遵照心中的聲音,而不是其它。洛夫詩和訪談中展現的「大氣」,都是他發自他靈魂深處的「真我」,是他血液沸騰的聲音,是他「隨風翱翔」的翅膀發出的鳴響,是他胸中波濤翻滾的呼嘯⋯⋯
但追求「真我」的洛夫,並不主張詩人一味表現「小我」,那樣會使詩的內容過於窄化,他主張表現「大我」,在表現自我的同時,將詩筆深入到民族、歷史的血火之中,把詩情投射到家國與社會、歷史文化上去,將一己的哀樂與民族歷史、家國意識聯繫起來,他指出:「唯有以民族為基礎,進而參讚天地化育,懷抱宇宙的詩人才能做一個大詩人。」(《大河的對話──洛夫訪談錄》,頁107》)從〈靈河〉──〈石室〉──〈魔歌〉──〈邊界望鄉〉等鄉愁詩──〈漂木〉,洛夫六十餘年的創作軌迹,展現出了一位大詩人的成長、成熟的歷程,從愛的小河奔向一望無際的大海,匯入廣袤無垠的歷史時空,從而使洛夫的大氣獲得無比寬廣、深厚的泉源,顯示出更為充沛、磅礴的力量。

擁抱現代,不拒絕古典
洛夫是一位有着強烈現代精神的詩人,有人甚至一度將他視為台灣超現實主義代表性詩人。但他並不像某些提倡或致力於現代詩寫作的詩人或評論家(如胡適和現在大陸激進的詩人或學者)那樣,對包括唐詩宋詞在內的古典文化採取排斥、拒絕甚至敵視的態度(包括現今的權威學者,恕不列舉),而是對它們保持着敬意和濃厚的興趣。
他說:「我是台灣詩人,但我更是中國詩人」(《洛夫訪談錄》,頁222),「我身上的文化基因是中國的」(頁113),「充實這心靈空間的,正是那在我血脈中流轉的中華文化」(頁336)。「我終其一生都在追求中國詩學和西方詩學的彼此參照和互相融合」(頁26),自己「雖不是走得最早的,卻是走得最遠,做得最多的一個」(頁27),「本質上,我是最現代的,卻又十分傳統;非常西方,但更中國」(頁138)。
洛夫回顧,從童年開始就在衡陽鄉下跟着母親讀唐詩;唸小學時就開始閱讀《西遊記》、《水滸傳》,很早就受到中國古典文學熏陶,只是到台灣以後,在五十年代台灣文學風氣影響下,才「一頭栽進西方現代主義迷宮」,遠離古典;吸取了教訓之後,自己又轉過身來重新認識和評價中國文學傳統。
在對傳統的回眸中,洛夫深刻體認到,中國古典詩中蘊含的東方智慧、人文精神、高深的境界,以及中華民族特有的情趣,都是現代詩中較為缺乏的(見《洛夫精品.自序》)。
洛夫認為,古典詩歌對他創作上主要帶來以下幾方面影響:
「暗示」的手法,即他早期現代詩創作中追求的「以有限示無限」、「以小我示大我」手法。
「無理而妙」觀念。這是嚴羽總結的唐詩經驗「妙悟」之一,也是蘇軾主張的「反常合道」詩學觀點。這種創作方法要求詩人「突破人為的關係,超越知性的邏輯」,追求一種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美學境界。
「物我同一」的觀念。洛夫指出,「物我同一」是中國哲學的最高境界,它表現出人和自然的和諧關係,如果詩人能從古典詩歌中找回那些失落的東西,重建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創作的現代詩才會有哲學的深度。
(以上參見《洛夫訪談錄》,頁96∼97)

基於這種體認,洛夫在這以後走上了一條「融合東西文化,溝通傳統與現代的創新之路。」(《洛夫訪談錄》,頁106)他嘗試以傳統和古典的題材,運用現代詩的形式、手法改寫古詩,如〈長恨歌〉、〈李白傳奇〉;他創作過與杜甫、王維、李賀對話的詩,如〈杜甫草堂〉、〈走向王維〉、〈與李賀共飲〉;他在溫哥華棲居的晚年創作的〈唐詩解構〉五十首和三千行的長詩〈漂木〉,都是在這條創新之路上所作的努力探求。但洛夫同時指出,他固然重視借鑒傳統,並不因此拒絕外國的東西,他相信「喝外國的牛奶,變成自己的營養,總不能變成外國人」(同上)。他認為,不管是西方的還是中國傳統的東西,都可以廣採博納,關鍵是要合乎詩的本質,所有的技巧、方法等都必須包含對個體命運的反思、歷史家國意識和人文關懷在內的生命精神的圓融和諧(同上),從而使自己的作品既不割斷文化精神的血脈,又有現代的品格風貌。長詩〈漂木〉就是這種大氣包舉、「圓融和諧」的完美體現。它立足於廣闊的文化視野,以漂木為核心意象,以洛夫「兩度放逐」的漂泊心靈為表現主軸,在詩人靈光燭照的經營下,精心創作出的一部宏大心靈史詩。全詩內容涉及、包攬儒、道、佛,東西方哲學、文學、詩歌、藝術等多方面,體系龐大,結構宏偉,氣勢恢宏;運用豐富、新鮮、密集的意象語言與超現實主義的手法,表現出詩人對生命、家國、歷史形而上的深刻思考,展現出濃厚的悲劇意識與宇宙境界,是一部將中國古典精神和現代色彩融為一體的長篇巨製。
作為華語詩壇重要的現代詩人,洛夫心中始終懷揣着對現代詩創新的夢想,堅持對新詩現代化永不停步的追求。他表示,詩的現代化是自己「終生不變的追求」,「對我而言現代化只有一個含義,那就是創造」(《洛夫詩全集.自序》)。洛夫強調,中國詩人在這個追求中必須實現傳統向現代創造的轉化與融合,但這個過程不是容易的,就像艾略特所說:「詩的創造過程是一種將血水化為墨水的過程」。(《洛夫訪談錄》,頁107)

【註】:
在2018年4月11日溫哥華舉行的洛夫追思會上,瘂弦在致辭中,將〈漂木〉稱為「當代華語詩壇的航空母艦,難以超越的宏大史詩。」

章繼光 :教授(退休),旅居加拿大,出版著作多部,主編有《走進洛夫的意象世界》,發表有〈從文化鄉愁到天涯美學〉、〈洛夫與中國古典詩學〉、〈告別雪樓〉、〈洛夫的最後一年〉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