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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其氏:學詩散記說迦陵―兼談邢慕寰詩詞選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3月號總第411期

子欄目:文藝漫談

作者名:辛其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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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春季,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主任鄭培凱邀請葉嘉瑩來港,主持十次專題講座及一次「城市文化沙龍」,講稿結集出版,書名《風景舊曾諳──葉嘉瑩說詩談詞》。我雖得中、小學老師引導,曾背誦少量唐詩宋詞,到底當時心境年輕,閱歷有限,並不能真切體味詩意中的幽微曲折,認識格律結構上的順拗清奇。讀城大「中國文化中心」印行的專題講稿,葉嘉瑩說詩談詞,引喻多義,講興發感動、聲韻平仄、境界高低;後學依書漸進,嘗試欣賞詩詞精粹,掌握作詩竅門。日後又陸續讀她的《好詩共欣賞》,講陶淵明、杜甫、李商隱三家詩;《杜甫秋興八首集說》,講杜少陵如何通過八首詩作,有層次有條理融會他的經歷與情感,憂時傷國,身在夔州,心念長安,思緒自然跳躍,視點兩地轉移;另外還有《中國古典詩詞感發》,是葉嘉瑩從老師顧隨學習古典詩詞六年的上課筆記。
近年瀏覽《葉嘉瑩作品集》內篇章,「愛書堂」網頁及其它網媒和文字資料,對葉嘉瑩的出身家世、求學歷程、際遇遭逢、立言傳法有了清晰的畫圖,隱見一個知識分子生逢亂世,在精神與生活上的種種幽閉與坎坷。
葉嘉瑩(1924∼),號迦陵,滿族鑲黃旗人,本姓納蘭,祖居葉赫地,清覆亡後改漢姓為「葉」,北京出生。四十年代末國共內戰時期,隨夫工作調動往台灣,後移民加國,現定居南開。1945年北京輔仁大學國文系畢業,從學於精研古典詩詞的顧隨(1897∼1960)。曾為台灣大學專任教授,輔仁、淡江兩大學兼任教授;哈佛、耶魯、密西根、明尼蘇達諸大學客座及訪問教授;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1989年英屬哥大退休後,曾回台灣清華大學講學一年,並在台大、輔仁、淡江三校作多場演講。其後應南開大學中文系邀請,成立研究所,現為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河北大學顧隨國學院院長。著作有《中國古典詩歌評論集》、《迦陵論詩叢稿》、《迦陵論詞叢稿》、《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靈谿詞說》、《唐宋詞十七講》等等。
葉氏1949年隨夫去台,未幾因丈夫思想問題,夫婦身陷囹圄,她為哺育親兒,懷抱初生長女入獄,雖短時間內獲釋,丈夫三年後才放回。丈夫公職與宿舍被撤,生活徬徨,棲身無地,唯有暫住親戚家,待夜深少人走動,兩母女始在走廊地上臥息。後經人轉介,在台南找到提供宿舍的中學教席而遷離。葉氏有五律記其事:「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已嘆身無託,翻驚禍有門。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葉氏「流寓海外,歷經憂患」,早年生活擔子沉重,身兼幾份教職,難得有作詩的寬餘。偶得佳句,或湊合成篇,或隨起隨滅,求學時奉和老師顧隨詩作的雅興,暫歸沉寂。然而,每逢困厄離亂,耽溺的詩情又會勃發,好抒散鬱悶悲苦的心情,而且竟神奇地有緩痛療傷的作用。葉氏走遍天涯,古典詩詞的精魂常伴左右,老師的教導啟發一刻未忘,在適當時機,更肩承傳法之責。
1947年顧隨寫信給學生葉嘉瑩,自言「假使苦水(顧隨別號)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不佞之望於足下者,在於不佞法外,別有開發,能自建樹……」事實證明,弟子沒有辜負老師「別有開發,能自建樹」的八字期許,而且全情投入,超班推行。葉氏大半生遊走台灣、美國、加拿大等地,為教洋學生中國詩詞,家務勞累還連夜挑燈,查找字典,認真備課,是少數可以用英文和西方文學理論評析中國古典詩詞的學者。遍及海內外的桃李門生,日後有成為中國古典文學專才的華人教授,也有歐美學界的洋人漢學專家。
1977年文革剛結束,葉氏回大陸探親,火車上偶見旅客捧讀唐詩,又有導遊在名山勝蹟前唸古人詩句,欣喜故地文化迭遭磨難,但詩脈猶存。1978年,決定申請回去教書,等待消息期間,有七律一首自況:「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餘金。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迹可尋。漫向天涯悲老大,餘生何地惜餘陰。」翌年獲准成行。
1979年起,葉氏為傳講詩詞妙理,每逢加國大學長假期,或利用教授的「學術休假」年回大陸講課,短期留駐的院校有幾十所,遍佈大江南北,又不時應邀作古典詩詞專題演講,受其詩詞教育、美學啟蒙的學生無數。
近代教育偏向醫工數理等實務科研課程,部分年輕人既沒大興趣瞭解純重思辯邏輯的哲理探索,亦少接觸講究心靈感發的古典詩詞,對它的文字風格、情感色彩、出處典故難免陌生隔礙,須有高人講解點撥,喚起學習興趣。葉氏毅然帶路,引領學子從詩詞認識古代文士學者的品德情操、文學修養,繼而體會中國古文化精華。曾有七絕言志:「構廈多材豈待論,誰知散木有鄉根。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
葉氏指導研究生之餘,有感詩詞學習,最好從幼兒和小學生教起,打好根基,培養孩子的善感心與同理心,激活他們的想像力和直觀力。1994年,她幫忙校訂田師善編註的《與古詩交朋友》,聲情與圖文並茂,誦唸詩詞,灌錄磁碟,隨書附送;又錄製電視節目和示範影帶,教小孩子吟誦詩歌。1995年,葉氏深感中國傳統文化備受冷落忽視,有中斷之虞,建言開辦「幼年古典學校」,提案通過政協上達,沒有進展。她鍥而不捨,1998年具名直接上書,調整原先建議,力陳構想,希望在幼兒班和小學開設「古詩唱遊」科,把幼少年學習古典文學納入正規教育課程。這次有回應,內地教育部編寫一套《古詩詞誦讀精華》作中小學教科書,開展兒童少年讀詩的基礎教育。
1996年企業家蔡章閣捐資,為葉氏在南開大學的「中國文學比較研究所」建置教研樓,正名「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葉氏更捐出退休金,一半為報師恩,以顧隨別號設立「駝庵獎學金」,鼓勵年輕人學習與繼承傳統文化;另一半成立「永言學術基金」,既取義於《尚書.堯典》的「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亦為痛心逆境中曾相依為命的長女言言與女婿永廷,1976年車禍逝世,安頓一個母親無盡的哀思。
自二十世紀初以來,中國古典文學遭逢多次文學改革與政治動亂,時代洪流中幾乎沒頂,民間雖還有人零星學習,背誦詩詞,始終傷及氣門,振興之路不易。葉氏機緣巧合,緊接文革後開展燃燈之旅,至今年逾九十,仍替古典詩詞傳薪接枝,數十載教化人心。縱使人心之淳厚歪薄,先天後天成因複雜,在相異的環境時勢自有不同的價值體現,詩詞教育未必能管大用,但葉氏堅守初衷,為保留延續中國傳統文學的精萃與命脈,不捨晝夜,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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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葉氏在〈紀念我的老師清河顧隨羨季先生〉一文,記述老師的學問功夫與授業心法,崇仰敬服,溢於言表。認為顧隨在古典詩詞的教學講授可稱獨步,他「純重感發,不重拘狹死板的解釋說明」,講課時「旁徵博引,興會淋灕,觸緒發揮,皆具妙義。」有時課堂閒聊,沒講半句詩,卻原來已觸及詩詞的精華要義,所謂「詩人論詩有『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之語。其風格亦頗有類乎是。」又說:「先生另一特色,是常把學文與學道以及作詩與做人相並立論。對詩詞的評析根源深厚、脈絡分明,既涉及詩詞本質的本體論,也涉及創作的方法論與品評的鑒賞論。
顧隨(1897∼1960),本名顧寶隨,字羨季,別號苦水、駝庵,河北清河縣人。1920年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兼擅中國古典文學與西洋文學。長年任教北京、天津等地大學與師範學院,曾任輔仁大學中文系主任。著有《味辛詞》、《荒原詞》、《無病詞》、《駝庵文話》、《駝庵詩話》等等。1960年顧隨病逝,計劃付梓的書稿著作全在文革中散失,葉氏痛心不已,聯絡同門學長與顧隨女兒──河北大學中文系教授顧之京,重新搜集整理,1986年出版《顧隨文集》,2014年再有十卷本《顧隨全集》面世。顧隨在詩詞小說、雜劇戲曲、佛典書法的學問與心得,遭逢世變後,險藉沒無聞,幸有弟子發掘保存,尤其跟着葉氏飄蓬萬里的全部聽課筆記,錄下七十多年前,老師在北京舊恭王府講課的風采與氣息。
顧隨為學做人,嘉言雋語甚多,曾有「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等語。如今廿一世紀,天災人禍持續,戰火流離頻生,我等一介小民,身似蜉蝣,無可着力,戲改先生後半句為「以樂觀之心情看悲觀之時局」,苦海樂渡,強打精神,企盼天下間躁動的靈魂,在紛紛世亂中得安寧。
近代評論和講授中國古典文學的碩學鴻儒輩出,詩詞曲賦散文各有專精,見解卓然成家。資質淺陋的花甲後學,仰望浩如煙海的煌煌典籍、名家筆記,連做點水蜻蜓也不夠格,只好靦顏借莊子開脫,嗟嘆學海無涯而吾生有限。幾年前某天,忽見葉氏電視上講詩詞,適逢其會,聽了幾次空中傳課。她端坐鏡頭前紅木椅中,秉承乃師講學風格,視播雖有時限,仍情難自禁跑「顧隨式」野馬,清亮的北京口音,或吟誦,或評議,一派悠然自得,與顧隨另一學生周汝昌,電視講堂談《紅樓夢》時神采飛揚,情慟五中,果然一門雙傑。兩人青出於藍,各領風騷,一為古典詩詞傳法弟子,一為紅學研究專家,而且都能體現其師提及的「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的標準。
閱讀葉氏〈我與我家的大四合院〉、〈我的自述〉、〈我以四海為家〉及〈我的詩詞道路〉諸篇,知道這位滿族姑娘出生書香門第,曾祖為清時武官,祖父為光緒翻譯進士,官至工部員外郎。大宅門上有黑底金字題匾「進士第」,門側一對石獅子,雖不及《紅樓夢》榮寧兩府的大格局,門首氣派差堪類近。父親老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早年任職航空署,曾為中國航空事業的初期發展,譯介西方重要航空書刊;母親曾任教職,婚後專心持家。1937年「七七蘆溝橋事變」,日軍侵華,其父隨國民政府轉移後方,她與母親及兩弟滯留淪陷區,時年十三歲。1941年考入輔仁大學,同年母病入院,手術失敗逝世,三姐弟依附伯父母成長。淪陷區生活艱難,伯母雖日夜操勞,仍會偷閒「曼聲低吟」唐詩。
受過新學熏陶的葉氏父母,教育兒女有自己一套,認為小學語文課教貓叫狗跳,淺薄無聊,小兒記性好,應把握時間讀有意義的古書。葉氏沒讀初小,在家由父母教認字、背詩、習書法;父親又用朱筆在方塊字的上下兩旁畫小圈,標示平上去入,教她唸字形相同,歧音別義的「破音字」。六歲跟家庭教師──她的姨母學語文、算術,開蒙讀《論語》,經書背得爛熟;《論語》中講詩的言文,更影響日後她的為學與為人;再由伯父教唐詩,是葉氏詩詞道路上的首席啟蒙師。
葉氏九歲正式讀高小,十一歲考入中學,並開始跟伯父學作詩。十五歲時有少作,以她家的庭院景物為吟詠對象,其一題為〈對窗前秋竹有感〉:「記得年時花滿庭,枝梢時見度流螢。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獨自青。」另一首〈初夏雜詠四絕之二〉:「一庭榴火太披猖,布穀聲中艾葉長。初夏心情無可說,隔簾惟愛棗花香。」作者謙稱極幼稚,我倒十分拜服,一個入世未深的少女,竟寫出「忍向西風獨自青」這樣品格孤芳的句子;亦唯有天生敏感,題材俯拾即是,才懂得借自然界的「聲色味」,信手拈來榴火、布穀、艾葉與棗香,訴說家常,白描1943年某個初夏長日,家中靜處的少女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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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前發表過一首新詩,化成鉛字後再讀,感覺彆扭,只得放下寫現代詩的念頭,興致回歸傳統。平日偶讀詩詞怡情遣興,也還罷了,卻又不自量力,妄想寫詩抒懷,這才真叫自尋煩惱。我才情不高,作近體詩沒受過基本訓練,格律平仄通通不會,唯一底子就是求學時背誦過有限詩篇。讀葉嘉瑩「窗前秋竹」小詩,觸動心志,自揣人屆花甲,合該內省修心自娛,天性雖沒幹大事的所謂雄心,但做詩的閒情似還不缺,於是實幹試練,把《紅樓夢》講香菱學詩的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以及《風景舊曾諳──葉嘉瑩說詩談詞》中〈詩歌吟誦的古老傳統〉一文,關於詩句的平仄格式,重複研讀,學人作詩。
反正不是考功名,就這樣亂寫一氣,自我陶醉,但「感覺良好」為時短暫,因無人檢定,不識好壞,加上記性差,讀過的詩律轉頭即忘,漸覺心虛。經濟學家張五常〈悼深泉〉一文,曾記下兒時好友舒巷城(王深泉)教他平仄音律的竅門,凡與廣東話「何」「車」二字相和的字都是平聲,其他是仄聲,似乎簡單,但我資質愚鈍,依然不着邊際。後來讀顧隨論詩的音樂美,「詩原入樂,後世離音樂而獨立。……有音樂天才的人作詩,自然好聽,沒音樂天才的人按平仄作去,也可悅耳。許多好聽的有音樂美的詩不見得有平仄。如《古詩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又說:「平仄格律是幫助完成音樂美,而詩的音樂美還不盡在平仄。如老杜『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風淒淒』,雖拗而美;但如『城尖徑仄旌旆愁』似繞口令則不可。……
顧隨亦談律詩的對偶,認為「拗律中拗得愈甚,對得愈工,尤其老杜,平仄雖拗,對句絕不含糊。」又說:「唐人律詩前四句往往一氣呵成,一、二句不對偶,故三、四句不成對尚可;但五、六句非要對不可。」又提到作詩要言中有物,費半天勁寫出來卻意思不明,這是做態,批評近人學詩多在做態上用功,而不在意境上用心。又讚賞杜詩有力,其力「非逞一時蠻力橫勁,非散漫、盲目、浪費」,而是「如河水之拍堤,乃生之力,生之色彩。」
讀葉嘉瑩上課筆記,顧隨既明言作詩只要瞭解音樂美,不懂平仄都沒關係;曹雪芹又借「紅樓」黛玉之口講出一番見解:「有了奇句,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但詞句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志趣真了,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不以辭害意。」前人慧語,奉若綸音,不再介懷胸中無墨,出句無典,暫把惱人的平仄拋開;又因用母語思維,出於天性自然,取廣州音押韻,個別音韻可能與詩家習用的「平水韻」不盡相同。詩成反覆吟誦,沒明顯的彆扭拗口,音節鏗鏘、聲韻和美即算合意。文字遊戲,盡在娛情,至於詩規格律都不管了,事實上也管不了,因為一講究,半首也搾不出來。
寶釵見香菱沉迷成了詩魔,曾說「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寶姑娘是過來人,她的話總該有點道理,說不定胡言亂語一段日子,真可以修成正果。香菱正式拜黛玉為師,老師開出書目,先讀王維五言律,二讀杜甫七言律,三讀李白七言絕句,再及陶淵明、應瑒、劉楨、謝靈運、阮籍、庾信、鮑照等人詩作,起碼要背熟四五百首詩做底。香菱倒是切切實實地幹,讀完《王摩詰全集》,再換杜律,廢寢忘餐,流連「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地」,連睡覺也不偷閒,「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不能做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先後交功課三次,得老師評語,第一首「意思有了,只是措詞不雅」,第二首有進步,但又「過於穿鑿」,第三首終過關,大觀園眾姐妹稱許「新巧有意趣」,香菱學詩,漸入佳景。
看了黛玉老師開出的書目,不禁咋舌,當虛擬世界的林氏門生,原屬天方夜談,除非思覺失調;把遐想拉回當下,要想在現實世界做老齡童生,隔空摸象式學詩嘛,亦不見得容易。退休倦勤後,耽於逸樂,沒跑馬拉松的能耐,學詩癡迷度與香菱相比,更望塵莫及。盲打亂撞下,既無人指點,又欠缺詩心,後勁亦漸不繼。沒有詩才,還可將勤補拙,勉強湊合;學養不足,詩心匱乏,卻神仙難救。詩人是天生的,俗子學不來,自知之明彰顯,從2008年起無端上腦的湊詩熱潮,慢慢隱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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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得周文林博士慨贈經濟學教授邢慕寰(1915∼1999)詩詞選集。邢慕寰是我在1976年入職中文大學時,系內的講座教授兼任研究院院長,他1972年到任,1983年退休,1999年病逝台北。邢氏在台的學生及朋友,為誌記他的風骨操守、教學風範與學術成就,成立小組籌辦連串紀念活動,于宗先任召集人,成員有胡勝正、麥朝成和劉錦添。工作包括出版學術著作、編印《邢慕寰院士詩詞選集》(下稱《詩詞選集》)、舉辦逝世週年紀念與學術研討會。
《詩詞選集》收邢氏1931至1999年幾百首詩作,黃國樞蒐集,邢實平編校,于宗先、李庸三和管傳埰寫序。時間跨度六十八年,涵蓋個人遭逢、酬唱感懷、國際事件與時代嬗遞,空間飛越中國、台灣、美國、香港。多年詩作隨他輾轉行旅,極少示人,籌辦小組徵得邢妻同意,選取部分刊行。
印象中邢教授行事端正,意態溫文,每天回辦公室前,長廊上若巧遇同僚或下屬,必點頭微笑。職位所繫,他半天留守經濟研究中心,半天坐鎮研究院,儘管審閱文件和大小會議繁重,每星期仍教一門課,指導個別研究生,帶領研究助理做「亞洲四小龍」專題系列。日常除了見學生、訪客,很少與其他同事串門閒聊。每有公文來往,必經資深文書陳安多尼先生轉交,安多尼善良無私,教會我許多與系務有關的事情。邢氏到中大後,他即追隨左右,公私內外,照顧無微不至,直到教授退休。
我們同樓層辦公七年,房間貼鄰相近,卻極少接觸談話,只有他高標頎長、飄然來去的身影最熟悉。近年有緣細讀他的詩集,才比較瞭解他的生平與抱負、為師與為人,讀後感受鮮明而複雜。他治學嚴謹,冷靜理性,同時又善感幽默,情豐意厚;一手寫反覆驗證的研究論文,一手寫寄意遙深的古典詩詞。狷介書生大時代顛沛流離,憂懷家國,終老異鄉的落寞心境,躍然紙上。
1937年日本侵華,邢氏二十二歲,曾寫抗戰詩七首,其一:「東海荒蠻一島邦,維新未久遽成狼。朝鮮一戰台灣割,從此猖狂入漢疆。」其六:「蘆溝橋上萬獅醒,落寞關河一夜靈。焦土縱然成寸寸,天狼終自化流星。」1938年武漢告急,適逢邢氏參加大學聯考,流落漢口,倉皇沿漢水轉往宜昌,行宿荒澤,夜無人迹,只有路旁黑影與踏葉聲,念及國破家亡,悲難自已,五律〈漢宜道上〉有「題解」詳記其事。詩云:「劫後隨蓬轉,西行更坎坷。晨曦鴉角廟,夕照馬欄坡。雲夢苻萑遍,荊襄鬼魅多。孤城餘落葉,蕭瑟夜如何。」1941年戰亂流離,沙坪壩接父親辭世惡耗,回憶年前時局危急,決意離家,但老父痛哭,央人勸阻之事,不禁淚下如雨,寫成〈哭父〉詩:「千里難禁風樹悲,白雲惆悵幾低回。倘知陟岵終生恨,寧願為山一簣虧。憔悴離情燈下老,模糊淚眼夢中非。胡塵未靖鄉關遠,日暮秋深雁字微。
1949年邢氏留台後,生活事業慢慢安頓下來,裁詩不斷,1964年有詩〈遣懷〉:「長作他鄉客,交疏今更孤。夢中家與國,老去我猶吾。零落悲師友,浮沉憫智愚。行吟成啞笑,難得一生迂。」1996年的〈丙子夏日書懷〉:「空盼陰雲帶雨來,輕雷無力待誰催。蒼天未補終荒老,碧海難填自嘯哀。蝶夢芳菲尋處盡,雁行錯落望中迴。扁舟白髮斜陽遠,欲展經論未是才。」1998年有總題〈野首獻言〉打油詩五首,其三云:「公誠謀國莫空談,首要官箴戒在貪,守法當從高位起,風行草偃自無慚。」1999年己卯八月新秋,又成「自壽詩」六闋,其五云:「萬里新秋海鏡開,仙源翹首獨徘徊。江間淺浪推舟去,窗外餘霞返照來。人世無常心印在,浮生一夢手空回。山川幾度留殘劫,猶向蓬萊散劫灰。
邢氏篤信自由經濟理念,不贊成官家主導「產業政策」,反對貿易保護。1982年8月邢氏曾在《中國時報》發表〈一塊石頭的奇蹟──香港經濟成長的故事〉,闡析當時香港政府在自由經濟體制下的角色與位置,如何有所為與不為,奉行積極不干預政策,創出經濟奇蹟。邢氏以外來經濟學者的目光審視香港,認為它是自由經濟的極佳示例,對這塊曾給予他美好印象的短暫居停地,有不一般的感情。1997年香港走到歷史重要轉捩點,邢氏隔海相望,曾寫七律三首,表達他的關懷和懸念。
邢氏讀書人心性,總希望以所學匡時濟世,經常就經濟政策建言,但反應往往並不盡如人意。1996年立冬後數日,有七律〈投筆〉,「題解」說明大半生所作策論,「……心力悉歸浪費,自嘆書生無用,無補時艱,乃決定投筆,不再寫策論文章。」詩云:「文成不覺淚連篇,嘆息棲棲衰朽年。豈為沽名徒駭俗,只緣振敝欲回天,盲羊隨犬終迷路,黠鼠吹蚨盡化錢。投筆如今猶未晚,任他人作野狐禪。
邢氏居港期間,曾在沙田置業,書房雅稱「紅梅山房」。1981年在〈紅梅山房吟草拾遺〉總題下,有〈新居偶賦〉絕詩:「高廈千重輻輳連,滄桑不見舊沙田。紅梅谷底花魂杳,也共青蚨化作錢。」同年有一首七律〈退休別中文大學諸友〉,詩云:「十年浮海此流連,半角山川分外妍。新綠鋪空天作畫,清陰度曲月舒弦。微憐薪斷猶傳火,偶慮珠還不值錢。卻喜沙田情未減,依然留我作遊仙。」1981年邢氏退任中大研究院院長,翌年獲授榮譽博士學位,1983年返台。原以為可以好好開展退休生活,誰知命運隨即拉響警號,1984年2月,邢氏心臟病復發,須入院施冠狀動脈繞道手術。養病期間不忘苦中取樂,寫「手術紀實」長詩:「「瘦柏先生又病倒,只因夙疾復發了。靈藥 無靈又奈何,汗流陣陣心如絞。神醫導管燭 內臟,眼前但見三株草。云是循環生命源, 流往心臟直到腦。其中一株已盡枯,其餘兩 株亦半槁。科學神功比造物,妙手接枝春回 早。……依稀音塵轉嘈雜,中有妻子聲溫 柔。忽然記起當年約,地獄之門不可留。飄 飄盪盪無處去,但覺燈光逼雙眸。原來身在 加護室,餘生淨賺不須憂。」長詩白話素 顏,有別詩集中憂時傷勢、沉鬱莊重的詩 風,展露他舉重若輕,幽默佻皮的一面。
邢氏偶以詩詞記叙家庭生活,溫柔平淡中見深情。1998年有總題〈淡江吟草律詩〉之三十四,抒發與老伴卜居淡江邊的閒適寫意:身在仙源最盡頭,夢中歲月不知愁。江山代謝休回顧,骨肉流離竟遠遊。何處無家堪送老,幾人有地可埋憂。窗前相對會心笑,海屋添籌好個秋。同年詞作〈戊寅年元夜〉,調寄卜算子:七十古來稀,八十今猶健,覓覓尋尋欲倦飛,恰似參差燕。息影淡江濱,莫怪鴛鴦羨,暮暮朝朝共幾生,繾綣神仙眷。千帆過盡,白首同偕,有揮不去的款款情深。

邢氏詩情澎湃,寫經世文章以外,每有所感,即躑躅行吟,曾以「連日裁詩幾入魔」句自嘲。寫於1994年總題〈吟哦〉的四首七律,其中三首描述作詩時的忘我憨態,同好者當作會心微笑。其一:「句不驚人意不新,相濡漸久自相親。吟哦長伴啼兼笑,老病翻疑夢是真。何處霜天孤月夜,幾回樂事賞心辰。永懷平淡優閒日,獨擁蝸居滿苑春。」其二:「獨吟獨詠獨裁詩,投老心旌不自持。即興催成筆下快,騁懷強就悔時遲。八叉應笑多才友,七步還差一字師。重檢蕪章頻悵望,此中長繫故人思。」其三:「斷稿殘篇仔細斟,還將敝帚享千金。當年夸夸芻蕘議,此日悠悠梁甫吟。春老滄桑纔逝夢,歲寒松柏後凋心。天堂地獄都無路,欲葬詩囊何處尋。」錦心繡筆,寫出吟咏推敲的苦樂與傷逝春老的心情。
邢氏在1999年七夕之後,對作詩一事忽有感悟,「……入晚年後,慰情之需更甚於昔,惟苦無進境,漸覺乏味,益以近年來凡事皆化煙塵,無可寄望……」,終以一首七律〈休矣吟哦〉,遽爾結束他自1931年入讀黃梅縣立中學後,即浸淫其間的寫詩志趣,止息一生「感事傷離,吟哦不輟」的儒者襟懷。詩云:「搔首吟哦為底忙,古來事蹟半悲涼。人間曉夢迷芻狗,仙境靈風化石羊。簷葛早驚餘敗葉,筆花乍見剩微芒,詩奴只得成追憶,不作書空攘臂螳。」同年十月底,心臟衰竭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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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七、八月酷暑,高溫與雷暴時相交雜,困坐無聊,想起我那些不成珍珠的「魚目」,於是重新檢視,慚愧昔日事煩懶慢,實際成詩不多。詩歌形制短,字數少,短詩少則二十字,長制也不過數百餘,但醞釀構想時一字之微,替來換去,刪完又改,總不遂意,面對電腦熒屏,老尼入定的砌字情景,彷彿都到眼前。
2015年10月「有線新聞」報道,港島中環「孫中山史蹟徑」銅牌遭塗鴉,「楊衢雲事蹟」說明牌搬移至回收站附近,與廢棄物為伍。據報近來已撥亂反正,但當日一時感觸,曾寫下題為《中山史蹟徑》的七言長詩,四百餘字,押仄聲韻,尾段有句云:「百年碧血紅塵掩,征戰消磨神州別。水雲隔斷鄉關路,萬里烽煙猶夢睫。雁過香江留鴻爪,忽聞功碑隨廢鐵。欷歔志士投袂起,不計身與名俱滅。無知妄民肆塗鴉,枉為下愚灑熱血。聚義紅樓青山地,殘垣枯樹空言說。滿城躁動幾時休,中山史蹟誰拋撇?」2015年10月第一稿,今年4月定稿,前後修改不下二十次,比起寫幾千字散文,萬餘字小說更耗時磨人。
曾經在詩歌世界浮潛的幼稚生,投入度絕難與詩魔香菱「精血誠聚,廢寢忘餐」攀比,但至少也有類似邢教授〈吟哦〉詩中「句不驚人,相濡相親」的體會吧。可惜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心力付出後,依然平白淺露,音韻格律上的毛病,亦在所難免。誠所謂「斷稿殘篇,敝帚千金」,既捨不得按鍵刪除,索性拾取少量習作,人前獻曝,誌記初級水平的「獨吟獨詠」,算為花甲學詩留下指印鍵痕。

夏日(2012年8月盛暑)
翠羽鳳凰紅似火,柔吹冷氣誦詩歌。
神疲入夢拋書卷,乍響天雷醒睡魔。

壬辰中秋(2012年9月30日)
星移雲沓薄羅煙,輕托銀盤舞桂仙。
秋色澄明花影淡,茶香絮語望天蟾。

壽民星兄(友人七十學書,常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曾書《紅樓夢》詩〈秋窗風雨夕〉相贈, 秀才人情,回詩慶壽。2012年11月22日)

 南山壽伯喜臨摹,學步名家辨細粗。
丘壑盈虛藏技法,龍蛇盤蹙運霜毫。
涇宣紙白棉漿薄,端硯松香潤墨酥。
虔坐北窗裁剩紙,經書恭錄禮浮屠。

 癸巳端午(2013年6月12日)
老家蒲艾守門牆,憶母酬天祀糉香。
龍鼓旌旗跨百代,汨羅芳草泣殘陽。

 春雨(2014年3月)
馬鞍山色潤,薄靄繞晨邨。
春雨城河漫,堤邊隱畫船。
羨友廸鏘南歐行(2015年9月中秋初稿, 2018年5月定稿)

羨友高飛渡桂秋,穗禾暫別踏南歐。
地中海面難民苦,梵諦崗前聖蹟遊。
碧眼太空頻探索,姮娥月殿懶回眸。
攜妻愛琴觀星宿,思古幽情傍水流。

湊詩(2015年11月14日初稿,2018年8月3日定稿)
 魂遊尋好句,浮想念良儔。
素葉辭嘉樹,繁城渡晚秋。
同群相呴沫,異調息交流。
野馬奔無策,回韁勒韻收。

寒流(天文台預報寒流襲港,氣溫驟降十度。 2016年3月9日初稿,2018年8月12日定稿)
九天預報警風狂,早換春衫晚改裝。
手套圍巾纏頸暖,柑甜檸蜜潤喉忙。
膏肓勿擾元神定,二豎休欺鬢髮蒼。
嚴陣關前驅外感,偷閒試煮葛根湯。

夢魘(2016年4月12日)
疑登魔域魘愁心,鼠嚙狼嘷擾夢林。
障眼霧迷燐火綠,風邪難亂素衣襟。

殘荷(2016年6月6日黃雨)
蓮君清貌氣高標,雨暴風侵碧蓋搖。
斷梗沉珠殘根藕,何堪拗折傲魂消。

泥塗(2017年3月5日驚蟄初稿,2018年8月3日定稿)
濁世善兒女,困頓志不窮。
讀書明義理,擔荷墮樊籠。
挫折勤思省,臨歧慎本衷。
泥塗生智慧,惡海禦罡風。

丁酉大暑(2017年7月23日)
炎蒸流火傘高張,綠蔭搖階碎影涼。
河面飛虹輪滾滾,招來熱雨洗樓窗。

遣懷(2018年3月2日元宵初稿,8月3日定稿)
元夕沉香裊大千,浮生憂樂漫隨煙。
登龍巷窄天涯闊,鵝頸橋通世路延。(1)
浪擲青春滄海換,飛揚歲月舊痕鮮。
皤然倦看爐峰冷,筆底遊絲過暮年。

戲和陸離打油詩「人生入秋冬」(2017 年6月13日初稿,2018年7月16日定稿)
字字讀來傷感同,悵倚明窗拂暮風。
回首前塵猶似昨,椿萱提攜襁褓中。
養得青苗成翠柏,轉眼枝殘幹半空。
皮囊退化不由主,潛行隱疾驗無功。
眼矇步顫齒搖落,肩垂頸梗半含胸。
花生硬果毋稍顧,粥糊薯糜效醉翁(2)。
拋殘藥丸如金彈(3),彈發群魔百病窮。
終極酷刑神昏亂(4),返老巨嬰意迷矇(5)。
努力安生竟樂死,何必來去走匆匆。
忽發奇想徼天問,孰令蒼生受劫凶?
上帝造物應完美,胡不內置自滅鐘?
微恙回春問扁鵲,歸期大去候排龍。
時辰一到煙霧化,摘星攀月上九重。
乾淨俐落無痛苦,不留俗骨沾泥縫。
雖云病多來日短,力尋生趣禦秋冬。
且戰且退且擂鼓,自開自解自寬容。
生而為人無可奈,處變還歌傲天公。


 2017年11月26日初稿
 2018年11月7日立冬定稿

香港沙田                                                                                            

【註】:
(1) 灣仔登龍街、鵝頸橋一帶為童年成長地。
(2) 陸離原詩「花生硬果難享受,吃粥食糊啖薯蓉」。「糊」 讀陽上聲,音「滸」。
(3) 原句「藥丸一盅盅」。
(4) 原句「終極酷刑大宇宙」。
(5) 原句「返老巨嬰殊恐怖」。

辛其氏 :原籍廣東順德,香港出生,文學團體「素葉」成員。著有散文集《每逢佳節》,短篇小說集《青色的月牙》,長篇小說《紅格子酒舖》得第三屆(1995)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優異獎,散文劇談《閒筆戲寫》得第五屆(1999)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組優異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