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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 傑:在克羅地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3月號總第411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傅傑

 克羅地亞北部島嶼上的梅汗格是一個漁村。去年我們輾轉剛到這個小村子的時候,有些失望,想像中它應該是即荒涼又溫柔:淺灘無人,兩三盞漁船,風靜煙潔。但它卻容不修整,從遠處看,山有一個巨大的坑,都推測是遠古時候隕星砸的,我曾經和沙試圖到坑裡看看,但只見亂石雜樹,徒勞而返。一條公路從山裡奔出來斷在海邊,路斷的地方是水泥圍建的一個泊船小港,港旁半殘不了地留下巴掌大的平台,然後海就被猙獰的礁石圍了。兩旁山頭疊着乾澀倔強的橡樹林,村舍依山而建,風格平平。開始我饒舌向沙學了一句意大利語:「這是一個不讓人喜歡的地方」,但這句話不僅很快被忘記了,而且成為笑柄。其實自然的美也像人一樣,有外延,有內涵,而最吸引人的還是你感受到的美,而不是一眼看上去的美。

今年夏天我和沙又相約輾轉來到梅汗格。
村裡人家不多,夏天鼎盛期最多三十多戶,有不少是外來客,冬天只剩兩戶人。冬天惡風怒海,光照每日只有四小時,我很想知道這兩戶人怎麼和荒涼廝守,無奈語言不通。除了克羅地亞語,村人皆能說意大利語,但我言語能力差,早就絕了多學幾門外語的心思。才知道人和人語言不通,原有的溝壑就變本加厲。誰住哪兒,誰是誰的老婆,誰是德國人誰是意大利人,我連觀察的願望也沒有,每見人只以嘴一咧為問安。但丁戈是例外。丁戈是我們的房主人。人短而粗壯。面色赭褐,一頂遮陽帽已經被太陽曬得褪盡了顏色。腳微跛,老穿着形似木屐的膠鞋。我見丁戈也是啞口無言,但覺得他面孔神情極其熟識,那藏在濃眉下的眼睛總讓我想起一位姻親,後來沙說丁戈像她爸,一想也覺得非常像。丁戈和妻子住在山頭最高的一棟房子,房子刷成黃顏色,孤零零,四處受風,沒遮沒攔,老遠就能看見,窗子和門永遠居高臨下地守望着海。而他們出租的房子是老房子,隔成了好幾套。就在山和樹的懷抱中。後來知道丁戈的黃房子是他妻子出生的老屋,而出租的房子是丁戈父母留下的,也是丁戈出生的屋。兩個人就這麼,從生到老,不挪不移,相纏相繞⋯⋯以這樣的老資格,我以為他們在村裡應該有些權威,但我總見得他們落落寞寞。下午的時辰,村人總愛聚在港邊,抱孩子的牽狗的,大概也是個神聊,而總不見丁戈一家的蹤影。黃昏時,我好幾次撞見丁戈太太一個人在海裡,站在山洞遮掩的海水,或是泡涼,或是洗浴。但總是孑然一人。
我們房子的右面是山林,穿過枝椏橫舞的橡樹林就可以走到海邊礁石,也可能碰到自由放任幾乎變成野羊的羊群。房子不夠標準,上廁所得穿過園子,也沒有熱水淋浴。廁間內壁和主人的居屋一樣刷得黃燦燦的。而冷水淋浴管露天立在花園中。花園裡有高高的杏仁樹和兩棵橘子樹,但都乾渴焦瘦,唯有陽台上的兩棵葡萄樹綠茵茵的,結滿了葡萄,這是我們隨時隨地都可以上口的甜點。這個小陽台是我們假期的寶貝,低頭見海,抬頭也見海,永遠也看不厭的海,其實無非是早晨的灰色,午間的蔚藍,艷藍,和一點一片的亮光。每天都一樣,也每天都一樣神奇迷離。有時候看見一簇白光變得節奏很亂,很急促,就知道較大的魚和鳥群在殊死搏鬥。我常常不肯轉目它注,生怕放過了看見飛出海面的很大的魚。比如說海豚。有人說看得見,就更增加了我的信心。
除了在海裡游泳,我們在陽台上從早坐到晚。晚上的海就變成紫藍色然後紫黑色,星星上來了,滿天都是,點點的白光,還有遠處島嶼上的燈火閃閃爍爍在黑色的海上。
在雲南的山野,滿天繁星中一抬頭總看見獵戶座,所以我唯一能認出來的就是這個傾斜的大框架和中間三顆明亮得出奇的星,據說是鑲在獵人腰帶上的寶石。這裡的星空和雲南不同的是找不到老相識獵戶座,作為補償,北斗七星終於被我確認無疑了:斗勺、斗柄,還有從斗勺斜過去的北極星。
無限是一個不能多想的概念,想了就使人非常迷惑,而且混亂。我們經驗裡從來沒有無限的東西,然而推理上無限卻是定然的,我們即不能看到無限又不能想像終極有限。經驗和思想的無法調和,就是惑的根本。
當我對着星空出神的時候,梅汗格的蚊子在黑暗中飽餐我的腿。牠們是很小的黑蚊子,不聲不響,兇狠貪婪。偶然我拍中了一個,我的血就流出一片。每天早晨我都瘋了一樣地發抓功。等我們從梅汗格出來的時候,裙子是不能穿的,否則人們會用看待皮膚病患者的眼神看我。
梅汗格的小屋子的居民很多,不僅僅是蚊子。我覺得牠們之中最好看的是蠍子,也是黑色的。樣子很高貴,前面兩條圍成大半圓的胳膊和鉗夾孔武有力。沙非常害怕牠們,雖然丁戈說過幾次牠們不傷人。但牠們還是得死。晚上好幾次碰到在白瓷洗手盆裡的小蠍子,燈光一亮牠們慌張得不行,但滑膩膩的瓷壁讓牠們失去爬行的能力,我試圖幫助牠們,但總得借用它物,我也慌張,害怕是傳染性的。有一天早上我的腿生出一個碟子大小的癢癢皰,非同尋常,絕不是小而黑的蚊子的功力,我開始在牀上和牀周圍到處尋找,移開頭頂一個老式收音機,又是一條慌慌張張的黑蠍子,這回是我尖叫,牠被處以極刑。後來丁戈的女人判斷是蜘蛛咬的,我心生歉疚,但總不能和蠍子頭對頭地睡在一起。是吧。
蜘蛛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有時候靜靜地垂在半空和一些飄盪在網上的已經只剩下空殼子的小昆蟲呆在一起,你以為牠們也死了。有一次沙發現蜘蛛和蠍子在打仗,蠍子比蜘蛛大了好幾倍,我們以為蜘蛛完蛋了,但蠍子不知怎麼搞的行動非常不靈便,蜘蛛一反常態,急急忙忙地左繞右彎,牠們也來幾次交會,但蜘蛛碰一下就跳開,蠍子卻不動彈了,粗大的鉗臂無力垂下,身子斜吊着飄盪起來。誰吃誰這時就很清楚了。
但灰暗陰險的蜘蛛也不是只吃不付的。陽台前金屬的水龍頭上經常停着一個身材瘦長的傢伙,不知道是甚麼飛蟲,像小個頭的蜻蜓,又像蒼蠅,有一天正午的陽光下,我們看見這瘦傢伙抱着一個蜘蛛,牠那尖嘴在蜘蛛上戳了戳,胖蜘蛛無力地掙扎兩下就不動了,心生嫌棄,想把牠趕走,牠竟然抱着比牠寬幾倍的蜘蛛飛了。
我們水陸空輾轉來到梅汗格當然不是為了蠍子和蜘蛛,不為葡萄熟了的陽台,也不為繁星滿天的夜空。我們是奔着海來的。
現代大城市用宗教一樣的熱忱度假。夏天地中海的每一片沙灘都被洶洶不絕的裸體佔光了。沙灘,像密密集集地種植了人體的田野。海水是泡澡池,大家都拚命地曬,曬熱了泡一泡,泡好了又拚命曬。等到八月底,所有的車船飛機都擠滿了鍺紅色的皮膚,大家互相望一望,一臉臉鍺紅色的心滿意足。
但我想找到真正的海,找到「再見吧,自由的元素,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面前,滾動着蔚藍的波濤和閃耀着驕傲的美色」的海。對着幾被亞德里亞染藍的克羅地亞地圖,我想一定會找到一個荒野的,自由的海,一個閃耀着驕傲的美色的魚群的海。荒涼粗狂的梅汗格成就了這個從詩裡走出來又跌進夢中的願望。
沒有沙灘,也沒有平淺近人的水灣,陡峭的山壁直插海深處,留下的只是被浪啃缺了的礁石。一投進水裡,梅汗格的不起眼就得到了完全的補償。人說柔情似水,確實沒有比平靜的水更溫柔的了,在熱烈的陽光下梅汗格的水平靜得令人感動,而更令人感動的是那海的藍色,彷彿純淨的玉,半透明中發出深邃莫測的光芒,太陽投在海心,如是王冠,從海底閃爍耀眼的明亮,無論你游向何處,都跟隨着你,逗引你,迷惑你⋯⋯
我們真的成了魚。是早晨的魚,午間的魚,黃昏的魚。坐在黃房子的平台上看海的丁戈每次說我們不應該游得太遠。「有危險嗎?」「有大魚」「鯊魚嗎?」「⋯⋯」。
實際上丁戈不說我們也不敢游得太遠。最誘惑人的是神秘,最讓人心生畏懼的也是神秘。如果在那半透明的藍中突然看到一個陌生的形體,我想血液就會凝固,然後碎裂。
梅汗格山上隕石巨坑和海聯襟,大概海也被砸了一個通往地心的深淵。海水在這裡藍到讓人顫慄。礁石上佈滿了鷗鳥。去年我和兒女在一起,第一次游到這裡的時候兒子立即聲明,我回去了。今年沙在接近這湛藍無底的深淵時說:「好像有一個奇怪的東西。」「奇怪」這詞在海水裡被放大了一千倍,我的血液一定變成了藍顏色,我的頭髮一定全部像海膽的芒刺一樣豎了起來。我像我兒子一樣說,回頭。便拚命回游,沙也一樣。一直到碰到岸邊第一塊岩石才喘息過來。後來我們每每游過這藍色的深淵雖然還是心懷畏懼,但已經漸漸熟悉起來。最後游進天坑,才發現竟然有一灣清澈透明的淺水,居住着各色海生動物,桔紅色的海星,黑色的海膽⋯⋯
海膽的中文詞是字典上查到的。牠們大小如網球一樣,渾身是黑色的芒刺,腹部吸附在礁石上。上岸的時候要特別小心,落腳的地方可要看清楚了沒有牠們那鋼針一樣的刺。海膽可以生食,我的好奇心變成了噁心。平時我們總是用一塊漂浮板和塑膠桶把我們要用的東西──諸如防曬霜、浴巾、海綿墊一一推到「我們的沙灘」:離村子不太遠的一處稍平坦的礁石。那天中午,我在水裡選準了一個最大的海膽,用帶去的午餐塑膠盒砰的悶住,往前一推,一翻轉,海膽就落在了我的盒子裡了。我把牠帶上礁石,倒在岩石上,又用樹枝把牠翻了個身,牠那柔軟的沒有了保護的腹部在太陽光下無力地蠕動。我想把牠放回水裡去,但最終的決定是舉起小勺子的金屬柄對準了軟弱的腹部,那一刻,我有一個罪犯的沉重,恐懼和衝動。太陽在上,金屬柄插了進去,我大叫了一聲,那叫喊我以為可以碎裂礁石。黑色的汁液在石上流淌⋯⋯
我們還摘過牡蠣,只是沒有辦法弄到魚。魚們總是在一塊,或者三三兩兩,或者成群結隊。有的時候,碰到很大的魚,靜靜地列隊從你眼皮底下游過,牠們沉得很深,透過水看,彷彿幻覺,不是藍的,也不是黑的,而是半透明的黃灰色,從容不迫,井然有序。在天坑的深淵,還遇到非常的魚群,魚不大,散漫無序,但繁如星空,無邊無際。
最讓人驚奇的是一條孤獨的魚。
這條魚住在浮標下的深海處。用中空的塑膠封閉器做的浮標大概是漁船的導航。也是我們的「導遊」。再往遠處,就四海茫茫了。如果我們往遠處游,浮標就是我們認準的限度。浮標下拖着很長的繩索,接近海面的一段結滿了牡蠣。開頭,游到浮標我就看見一條魚,很平常的魚,但只有一條。牠似乎不怕人,在我身邊游過來游過去,我向牠伸出手臂,雖然牠都游開了,但絕不驚慌,好幾次我都以為我可以觸碰牠。後來一連好多天,只要我到了浮標,我們就像赴約會的戀人,牠一定在我的身旁,有時候姍姍來遲,從冥冥的藍色中冉冉而來,但絕不讓我失望。我漸漸熟悉了牠的樣子,一雙微鼓的眼睛,有些自負。我已經把牠看做朋友,每天幾次到浮標看望牠。不知道牠是怎麼想的,是來視察領地,看看入侵者來這裡到底甚麼勾當?後來牠看好了,放心了,就不再和我周旋,垂直地游向海底,便被一片深不可測的藍隱沒了。在我們離開梅汗格的前兩天,起風了,溫柔的海突然發了脾氣。第二天,風過去,水又像鏡子一樣美麗平靜,我再到浮標找我的魚朋友,可是牠沒來,我等了牠很多時,牠還是沒有蹤影。我不甘心,每每重複到我們的老地方,可我再也不見伊,只好怏怏而返。不知道這個自負的傢伙是搬了家,還是⋯⋯
離開梅汗格的前一天,行李收拾好了,我們去丁戈的黃房子道別。在峭壁下的海裡看見一隻羊。黃昏時分,羊捲曲的白毛染着夕陽的金黃,海水變成碧藍,羊在水裡漂,大概從昨天夜裡就一直漂着的。我們對丁戈的女人說,羊掉在海裡了,丁戈的女人說,羊掉在海裡了。


傅 傑 :女,1955年生。法國國家圖書館密特朗館中文書籍負責人。1982年畢業於中國雲南大學漢語文學系,曾任《滇池》文學編輯五年,1987年赴法國學習,1990年法國社會科學高等學院人類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