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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 得:在馬蒂斯旺斯教堂捧讀也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3月號總第411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惟得

十一時半至二時之間,教堂需要午睡,像表演藝人,捱更抵夜之後喝一碗蔘湯滋養顏容。我們事前沒有接到通知,風塵僕僕到來,吃過閉門羹後,坐到火燙的彎腰長木椅。沒有懊惱,來時攀登一段山路,也該憩息一下。等得無聊,溜到教堂側面,看馬蒂斯在彩色玻璃窗畫裸體男女,蓋一個藍色的印章,縱使在教堂,沒有人提到風化,因着馬蒂斯之名,沒有傷害,一切都被允許。隔着黑色的鐵欄柵,教堂正面也有一幅馬蒂斯,藍色圍邊的長方形框着聖家,中央一個十字架,發放的光華像散佈四面八方的苦行螻蟻。左面的鵝蛋臉應該屬於約瑟,兩個三角形就是衣領,右邊大小不一的鵝蛋臉,代表聖母聖嬰面貼面。一家三口都沒有眼耳口鼻,也沒有手腳,一根半圓形的曲線,已經包容着擁抱。也斯的〈馬蒂斯旺斯教堂〉這樣開頭:「一切到了最後可以這樣簡約。」果然道破馬蒂斯晚年的特色,志在寫意不在寫實,寥寥數筆,已經劃定人生在世扮演的特定角色,而且一往情深。
教堂的尖頂循例豎起十字架,馬蒂斯匠心獨運,在十字架向上和左右兩方都鑲嵌一顆星,銀花閃耀。向下的一方垂到藍色屋頂,像蜘蛛絲,硬梆梆的鐵枝頓時顯得柔軟,回應也斯的詩句:「在不可逆轉的生命過程裡,也總有柔美的事物。」籠罩着鐘的鐵枝隆起後張牙舞爪,就真的像蜘蛛,製造鐘內有鐘的幻象。四片蛾眉月背對背,黏附着蜘蛛絲,像蝸牛爬樹,拼湊起來就是光芒四射的太陽。設計的是教堂,依然充滿馬蒂斯拿手的日月星形象。
也斯提到「可以比梨子更綠」的色素,來到教堂的進口,凝結成玻璃窗上的菱形。馬蒂斯平生鍾愛的紅色,用來髹漆教堂裡一排排的木椅。點過聖水,踏入半明半暗的殿堂,左邊的彩繪玻璃沒有打翻調色板的虹彩,主題更不是傳統的奇蹟和聖徒,大塊的青色黃色藍色,應接不暇地堆疊成葉,彩繪玻璃又梅花間竹,把白牆分隔成狹長的樹幹,追本窮源,竟是《聖經》裡的生命樹。這一邊色彩鮮明,左面的白瓷磚牆上,馬蒂斯只用黑色勾劃出雲朵,伴着中央聖家兩母子如月,都成點點繁星,左上角寫有「萬福」(Ave),卻不見「瑪莉亞」(Maria)的字樣,馬蒂斯似乎不想名字讓童貞女專用,還想到塵世的愛妻,向生命裡認識的兩位瑪莉亞致敬。馬蒂斯的造詣並不止於此,當也斯吟詠:


   任天氣作主
陽光走它走慣的路
帶來四時不同的色彩


他一眼便看出端倪,左面的彩繪玻璃反 照到右面的白瓷磚,隨着日影移動,有時為 黑框着色,有時溜出框外,作主的依然是馬 蒂斯,天氣只不過是好幫手,人與大自然的 合作,像爵士樂的jam session,演奏即興的曲調。也斯繼續:

如何嚐盡生命的盛宴
但見:
母親。嬰兒
天空
雲朵
一個穿僧袍的
葉子
花朵
生命的樹


讓我們記取馬蒂斯從當初臨摹哥耶的陰沉幽暗,到印象派的大放光明,到野獸派的狂放不羈,到晚年剪紙的返璞歸真。也斯這九行詩,已經說盡馬蒂斯的創作歷程。
祭壇背後還有一幅彩繪玻璃圖,一時看不出所以然,卻像抽象表現藝術般加添欣賞的情趣,根本馬蒂斯旺斯教堂不止是膜拜的聖殿,更像經典名著適宜再三品嚐。像瀑布般從天花板傾瀉的這幅畫圖,惹人爭論。夥伴說是迎風招展的一面旗,上面印滿盾形徽章。我卻有想飛的衝動,鳥瞰塵世種植奇花異草的園圃,旁邊兩名訪客竊竊私語,說是神甫做彌撒時身穿的祭衣,上面繡滿月桂圖紋,馬蒂斯的作品一如也斯的詩,提供多重閱讀,異口同聲的是,畫圖上的紋理,與斜對面白瓷磚上勾劃的黑雲,形態卻又遙相呼應。
旺斯教堂完竣於1951年,馬蒂斯已經步入晚年,全心皈依天主,他並沒有把其他宗教摒棄門外,告解亭的花果雕飾,就緣於伊斯蘭文化,我們坐在紅木椅回望,鏤空的雕花間隱露紫光,等到走近,卻又回覆白色,一切都不過是彩繪玻璃窗與陽光的嬉戲,教我們想到一些教徒來到聖殿,聲稱自己聽到不同的答案,認為上主單獨與他們說話,只有他們知道耶和華的旨意,於是問題便來了。也斯詠嘆的「柔美的事物」,應該也擁抱馬蒂斯兼容並包的胸襟。

面對祭壇的第三幅牆畫有馬蒂斯的《苦路十四站》,依舊用黑筆勾畫圓形,線條卻比隔鄰的《萬福》一畫更是隨意粗糙。馬蒂斯雄心萬丈,白瓷磚就是基督受難圖的畫板,儘管每幅圖像底下都有號碼為記,驟眼看來只覺一團凌亂,引證人世間的苦難,細心留意,倒可以理出一點端倪。中心點始終是第十二號,描繪《馬可福音》裡記載的「耶穌大聲喊叫、氣就斷了。」從左面開始數,第二號基督揹負十字架,承接第九號斜放的軀體,屈膝又向上接合第十一號傾側的十字架,自成一個三角形。轉向右邊重新開始,第四號第五號都是基督揹負十字架圖,十字架的方向指往上後轉向右上角,接應第十三號橫放的天梯,又架構另一個三角形。左右兩個三角形接合,呼應教堂進口的菱形,像宇宙環繞太陽運轉。左下角第一號基督受審,左上角第十號基督給扯下衣衫,右上角第十三號基督大殮,加上右下角是教堂的進口,朝拜的起點,四平八穩,為充滿凌亂與動感的畫面平添秩序。教徒默誦福音,我低唸也斯的詩句,世界為我們展露的不也是一條苦路嗎?每日報章搶着傳遞的總是壞消息,往往令我們耿耿於懷,就像:

                 從玻璃傳來光影變化
    不同的顏色
    在我們的臉上變明變暗


               
仰望苦路十四站的十字架,我同意也斯所說:
                   
              
每個人都可以
    懷抱希望
        

人地生疏的致命傷是舉棋不定,譬如這次參觀馬蒂斯的教堂,乘搭巴士從尼斯出發,本來可以直達目的地,中途停站,一大群人下車,心想都是馬蒂斯迷,忙不迭追隨大隊,狠心捨棄代步的工具,等到發覺巴士不過途經聖保羅,車已揚長去得老遠。以為馬蒂斯在法國是個家喻戶曉的名字,詢問當值警察,他只當是意大利製造的跑車。山路筆直擺在眼前,我們硬着頭皮攀爬,果真陡立如筆,兩旁都不設行人路,來往車輛擦身而過,我們險些為馬蒂斯賠上性命。攀到高處,以為已是山巔,舉頭一望,山外有山,四周又沒有足可休憩的公園甚至木椅,更沒有路牌指示方向,一眼瞥見路邊伸出小小石墩,也頹然騎上去。烈日當空,汗衫緊貼浹背,也只能強忍。整裝再出發,也只是胡亂摸索,心中毫無概念。視野模糊間,猛然看到切望的藍瓦白身的屋,眼底登時開出一朵花。有些人降世前讓造物主吻過額頭,人生就是一帆風順航向成功。我們卻要轉彎抹角,到處碰壁,艱辛路始終走不完。然而生命裡總有「盛宴」,總有「柔美的事物」,比如馬蒂斯旺斯教堂,那麼剛才的迂迴曲折,想想還是不枉此行。


惟  得 :散文及小說作者,亦從事翻譯,現居溫哥華,近年創作多發表於《香港文學》、《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和《別字》,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亦蜿蜒》,散文集《字的華爾滋》、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