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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瑞琳:好想多看你一眼,韓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3月號總第411期

子欄目:「從首爾到南怡島」專輯

作者名:陳瑞琳

韓國,在我心裡,既熟悉得如同前世的家園,又陌生得好像是期待已久的他鄉。2018年的秋天,竟然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走進了韓國,沒錯,是「第一次」!
曾幾何時,每年歸去來兮,八千里路雲和月,從西到東,中國好像有點遠,飛機一口氣飛不到似的,常常要在韓國倒機,感覺要再深深地吸一口氣,才能衝刺到萬里之途的最後目標。神秘的韓國,就總是躲在機場帷帳的後面,每次路過她,聽到她,聞到她,甚至觸摸到她,但終究還是看不清她。
多年來喜歡乘坐韓亞航線的一個原因,是因為飛機上的韓國美食,那貼心的一管紅紅的辣椒醬,一碟開胃的韓國泡菜,簡直就是萬里飛行中枯燥胃口的救命稻草。還有呢,就是喜歡看韓國的空姐,還有那首爾機場的寬闊和雅靜。
記得是從洛杉磯倒機,就開始感受韓國人的魅力。忽然出現的一隊空中小姐恍若仙女翩翩下凡,優雅米色的裙裝,脖間鑲着紅條的絲巾,黑色的直髮在腦後挽成一個漂亮的古典髻,再罩上繡花的圍裙,飄然地在座椅間穿梭,東方式的瓜子臉上總是溫婉可親的笑容,我的心頓時就有了走近亞洲故土的情迷。最可樂的是看見其中一個白人空姐,她也把黃黃的鬈髮在腦後梳成了一個古典髻,但怎麼看就怎麼不對勁,敢情是一方水土梳一方的頭?
在韓亞的飛機上,機艙的地面鋪的是木板,衛生間裡還插着鮮花,牙刷、乳液等一應俱全,感官上是相當溫馨浪漫。回頭再打量機艙裡的韓國人,發現韓國的女人有着一種樸實的熱烈,她們喜歡穿有色彩的衣服,透出一種活潑,這就很不像日本的女人,過度追求素淨雅致,似乎抑制了自己的某種天性。
到了首爾機場,走下飛機的霎那,明亮的整潔、富足的溫暖、大手筆的氣概、人性化的室內裝修迎面而來,竟讓我這個闖遍東西方的旅人驚詫得有些恍然。雖然首爾機場是新修的,但韓國人瞄準世界水準的襟懷和實力不能不讓人讚嘆。機場裡琳琅滿目的商店,又讓人想起韓貨在世界各地日益鵲起的盛譽。再說到文化,韓國學者的敬業有目共睹,僅是對漢學的研究,就令人刮目相看。想起那年在哈佛大學的燕京圖書館流連,韓語的書陣實在是洋洋大觀。
對韓國的好感是早先就有的,在美國的韓國人特別自尊自強,他們不僅有民族凝聚力,還有戰鬥力,惡勢力的黑幫從來不敢招惹他們。後來喜歡韓劇,發現韓國人的感情如此濃烈而外露,那種推向極致的「情感」,往往打在觀眾心裡最痛的地方。韓國的女星,多隱忍悲情,男星則多情儒雅,正符合東方人的審美。
不過,任何民族的優點都會伴有負面的缺陷,猶如中國人太熱愛「中庸」講究平和卻少了創新與進取,日本人的一絲不苟則多了一些機械的壓抑,韓國人的熾烈外向也會導致某種脆弱和偏激,過於追求名譽及尊嚴,也會導致心理上的失衡。「不成功便成仁」固然可敬,但「留得青山在」,才能「東山再起」,從這個意義上,那個出名的電視劇《大長今》,倒是寫出了一個民族內在的力量。
每次告別首爾機場,我都有些依依不捨。想念着韓亞航空,期待着有一天再回來,但不是路過,而是從這裡走進真實的韓國。
2018年的10月24日,清晨的北京機場好像都感知到了我的迫不及待,第一時間拿到了登機牌,放在鼻子底下仔細地看清了「首爾」兩個字,轉眼間騰空飛翔,俯瞰腳下,中國與韓國,不是一衣帶水,簡直就是唇齒相依。我的加倍喜悅是這次赴韓國要參加兩個國際研討會,一個是「第四屆韓國世界華文文學國際論壇」,另一個是「第十五屆青年學者國際學術研討會」。一幅久違神往的圖卷在心裡徐徐展開,好像早早就預感了這將是一次豐盛的學術之旅,是我人生途中最美的驛站。
一眨眼的工夫,首爾就在眼前。來機場接我們的是韓國外國語大學朴宰雨教授的一個女博士叫崔銀化,她一臉清秀溫文爾雅,真誠的笑容能暖化萬物,天然的耐心和修養,立刻讓我領略到了蘊藏在韓國民族性中的純真與善良。
我們乘巴士進城,眼前的一切是多麼親切和熟悉。早年我在美國開錄影帶書店,不知道看了多少韓劇,如今聽到身邊的韓語聲浪,恍惚自己進了電視劇。想着聽着不禁莞爾,那些浪漫的故事會不會真的就發生呢?
下車就看見了路邊的清涼里酒店,一座獨特設計的溫馨建築,走進去處處能感受到設計師因為珍惜空間而做出的人性化巧思妙用,簡潔大方舒適清雅,雖然空間小,但利用得非常好。最絕的是房間裡還有電腦,高興地打開,頁面上全是韓文,完全無處下手,這真是到了韓國。
當晚就享用到了韓式風味的八爪魚火鍋,那家店很樸素,但充滿民俗氣息。八爪魚竟然是活的,因為太喜歡這火鍋,就在心裡相信那八爪魚沒有疼痛神經,看着熱騰騰的湯鍋,禁不住就想喝酒,於是我們每個人都有了一個鐵碗。看來是韓國的高寒氣溫決定了韓國的美食,第一個要素就是「暖」,除了火鍋,豆腐煲、鐵板燒也都是韓國人的最愛。
因為奢辣,我對韓國的料理一直情有獨鍾。到了韓國才明白,是因為島國的資源有限,使得他們特別珍惜新鮮的食材。之後幾天的韓國美食,更讓我感受到這個亞洲獨特的民族因為高寒的氣候而愛惜食材並充滿創意的美好品質,例如他們會把吃過的石鍋飯底再泡上熱水就變成了一碗美美的熱粥。最有趣的經驗是那天學習大家盤腿坐下吃紅蔘雞湯,等那熱乎乎的湯喝完了,我的腿早已麻木得站不起來。
翌日走進韓國外國語大學龍仁校區,眼前的景色層林盡染,蔥鬱幽深,我們論壇會場的窗外就是一幅山林的美景,恍若仙境。第一次聽韓國世界華文文學協會會長朴宰雨教授的演講《我與華文文學》,朴教授身材魁梧,面有禪意,完全不像韓國電影裡的人物,倒像是一個古老中國的文化學者,除了他的漢語講起來不是那麼連貫地抑揚頓挫。
最難忘的日子是論壇的第二天,一早乘車前往江原道的春川市,參訪一位韓國小說家金裕貞的文學館。一路上我在想,韓國影視業如此發達,可謂橫掃亞洲,但文學的傳統和底蘊並不深厚,不僅歷史上缺少聞名世界的作家,就是當代的文學家也很少聽說,可見文學可以提升影視,影視卻未必提升文學。
平生第一次聽說的金裕貞是韓國二十世紀初的作家(1908∼1937),他是韓國短篇小說的代表作家,有「韓國莫泊桑」的美譽。在文學館迎接我們的那位韓國大叔看上去很興奮,他的口才極好,講得自己沉醉不已,可惜我們直接聽不懂,擔當翻譯的那位徐臻博士又總是面露羞澀,究竟金裕貞寫了怎樣感人的鄉村愛情故事還是不太清楚,但卻記住了他在青年時不好好上學,還喜歡跟蹤女孩子,不過這完全不影響他的偉大,當地的火車站就叫金裕貞車站。
午後的小雨雖然在淅瀝瀝地下着,這毫不影響我們的車子拐向了春川市的西南,原來在那裡藏着一個神秘的南怡島。忽然聽說這小島曾經是拍《冬季戀歌》的外景地,心就頓時加速地跳起來,因為那個冬季裡發生的愛情故事,曾經是多少少男少女蔚藉青春的經典。
上島並不容易,山色空朦之中,需要乘一艘大大的接駁船才能到達那半月形的南怡島,此岸與彼岸,一個是人間,一個是世外的桃源。興沖沖下船,眼前人流如織,可見這個地方是多麼惹人喜愛。不過,我也很怕到處是紅男綠女,喧囂得眼睛有些恍惚,心也不得安靜。但走着走着,人流就稀少起來,這才發現原來島上種滿了栗樹、白樺、楓樹、銀杏及水杉,又因為正是秋季,光是樹木的色彩立刻就俘獲了我的心。
必須承認,這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美的秋天。想起蘇格蘭秋天的明麗疏朗,又想起新英格蘭秋天的雄渾壯闊,但都不如眼前的這個秋天如此纏綿優雅。最奇妙的是,同樣的土壤,同樣的溫度,同樣的風霜雪雨,為甚麼會打造出各自不同的彩楓?那些色彩斑斕的楓樹,顏色雖紅,但紅的層次完全不同,就好像每個人的人生,雖然都能綻放,但因為彼此的滄桑不同,所以綻放的層面就不同。我猜想,那種燦黃色的,就好像是一路順境走來的女子,柔軟的顏色未能經受霜打,所以一直是那樣單純稚嫩的樣子。紅的最鮮艷的也是最漂亮的那種,就好像是剛剛吸收了天地芳華,由此驕傲地綻放。其實我更醉心於多看一眼那些深紅以至於酡紅的葉子,它們顯然是受了更多的風霜,紅得那麼穩健,猶如晚霞一般默默無語。

徜徉在南怡島,它不是花園,卻勝似花園。平生愛花如命,這一次卻覺得這島上的樹葉爭奇鬥艷,竟然比花更迷人。尤其是那些落在地上的葉子,美得如同花毯,讓人不忍踩在上面。島上有一條小火車路,那些燦紅的楓葉就落在鐵軌上,花雨的落紅幾乎掩蓋了鐵軌的顏色,我和日本的女作家華純小心地走上鐵軌,看着那些葉子美得讓人心痛,因為我們都立刻想起了「碾作塵泥香如故」這句詩。感嘆那些落紅,並未隨風飄去,一直堅守在樹下,它們的顏色一點都不比樹上的衰敗,經過了雨水,更頑強地展現着自己的存在,雖然死亡就在前面,也要把最美的樣子獻給這個世界。除了秀麗的彩楓,島上也有挺拔高大的松樹,遠遠看過去,妖嬈的彩色就夾在松樹之間,更顯得婀娜多姿,儼然是美麗的女子站在英俊的男人面前。細雨中有微風吹過,我似乎聽見樹與樹之間在竊竊私語,那聲音溫柔又甜蜜,原來這島上的樹木也在戀愛呢!走在這樣的風景裡,誰都會想到愛情,想到心底裡最溫暖的地方。也難怪《冬季戀歌》裡的裴勇俊和崔智友要在這個島上盡情擁抱,天地都會為他們祝福。
除了愛情,眼前的南怡島還會讓人想到神聖的自由。島上有很多路,小路大道縱橫交錯,由着你自由選擇,每一條都讓你美到無悔。那日我們這一行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也沒甚麼導引,大家信馬由韁,忽然就各自走散,忽然又聚合在一起,分分合合真是神奇。我先是走在水邊,轉而又到林間,心裡自由得如同小鳥,路邊看到一對鴕鳥,竟雙雙伸出頭來以為我是牠們的同類。
前方看見了身穿棗紅色夾克衫的朴宰雨教授一馬當先,立在火紅的樹下合影,臉上歡喜的表情好像他也是遠方的來客。德國的作家高關中總是斜挎着包,像個年輕人一樣走得興致盎然。香港的作家陶然雖說走得慢悠悠,但每一棵樹都不放過,一定要看仔細。俄羅斯漢學協會的美女會長萬山翠喜歡和東北吉林的美女劇作家李昂走在一起,簡直就是美美聯手,自成一道風景。騎士般的韓國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嚴英旭會長,一直就守護在女作家的身邊。來自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學的周淼小姐最善解人意,不顯山不露水,但每次合影她都立刻地出現在畫框裡。來自馬拉西亞的華文作家朵拉幸福地與女兒陳煥儀同行,一面仰望着天空,一面嘆息應該帶支畫筆。還有來自紐西蘭的冼錦燕會長,比利時的作家章平,日本三重大學的教授荒井茂夫,泰國的學者作家范軍,或人面桃花,或返老還童,每個人就像島上的樹木一樣綻放出自己的個性。我心裡不禁暗嘆,搞了一天的作家研討會,到了此刻才算是見到了作家們的真性情。
彼此剛剛親熱,卻要說再見了。好想再多看一眼韓國,多感受一下韓國人在他們的禮貌周到、輕聲細語、謙和微笑、頷首致意的修養行為背後所積纍的民族心理。在他們身上,似乎正體現着中國古人在仁義禮智信熏陶之下的精神造化。漫步在首爾的街頭,眼前的韓國人大多五官端正,皮膚細膩,掃了一眼韓國的電視,人們更關心的是食物的健康,還有化妝品的保養,可見這個民族如今在意的是從內到外的自我生命存在。
幾乎不能想像,小小的韓國只是在短短的幾十年中,就由一個落後的農業國邁入了發達國家的行列,並在1996年一舉成為「經合組織」的成員國。這個成立於1961年的「經合組織」,堪稱發達國家俱樂部,其中的三十六個成員國大多是歐美國家,亞洲只有兩個,韓國就是其中之一。
短短的幾天「韓遊」,竟讓人生出無限感慨。一個民族的崛起雖首在經濟,但民心的凝聚、國家的尊嚴、道德的提升、情感的淨化,甚至美的營造,都將同步前進。韓國,一個小而彌堅的國度,在她努力向前的成敗路上,留給了我們太多的啟示。

陳瑞琳 :北美散文家,海外文學評論家。曾任國際新移民華文作家筆會會長,現任北美中文作家協會副會長,陝西師範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駐院作家。出版《他鄉望月》《海外星星數不清》等多部散文集及評論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