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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薇:消失的按摩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3月號總第411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心薇

「每次在外站就說收訊不好,別說了。」即將滿三十歲的上班族元元淋着雨,襯衫後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脖頸。
元元坐在公車上,天上的雲漸漸變成暗灰色,像一整片走不出的羅網,縱橫交錯的雨水讓車玻璃看出去一片模糊,李碩的飛機沒有因為大雨取消的話,應該會和她一起晚餐,時間已經過了六點,元元原想下班後去附近的超市買菜,但想想一個人吃飯就有點意興闌珊。

元元回到李碩家,初秋的氣溫讓她踩在客廳那塊毛氈上腳就有點刺癢,馬毛暖烘烘地,彷彿能聞見青草和毛髮的氣息,李碩天冷時愛躺在上面要元元替他按摩,年過四十的李碩髮量仍豐,花襯衫下是在駕駛艙久坐而凸起的肚腹,元元用指尖故意在李碩背後來來回回地劃着,李碩癢得抓住她的腳踝:「妳是哪家按摩店的技術這樣差呀。」元元如今躺在那張暗紅色格紋的地氈上,就有點現實抽離的錯覺,李碩被調派到747飛歐美航線之後,倆人從前常一塊出遊、游泳或者深陷在被窩裡,比賽誰比較餓誰就去弄吃的時光不再,李碩養的魚種的花都被清掉了,這個擺滿了高級家具位在黃金地段的公寓,已經承受不了太多生命的負載。

元元會發現那間按摩院,純粹是一個偶然。
元元在一間藝術拍賣公司上班,公司的陳姐愛爬山,還開了群組,初秋時微雨霏霏,元元搭第一班公車抵達時,山中濃霧深鎖,她繞了幾圈沒有人,想起手機忘了放在玄關,元元平日明亮的眼神黃黃的還帶點血絲,大概是公司策展的日期近了,她心神不寧,總感覺甚麼事要發生。
雨疏疏落落地下,四周清寂,元元走到公車亭旁一棵杏樹旁,青色的葉子尚未轉黃,零零落落地散了一地,一陣風吹過,元元打了個噴嚏,她決定順着登山口向上走,草叢裡濕答答的都是積水,元元順着木板指示牌的方向,繞過一些看起來濕滑的小路,山邊零星的有幾間鐵皮屋,不過從破損的窗看來都已經廢棄了,元元沿着彎道走到另一個下坡路,經過一些凸起的岩石和樹林,她發現自己又走回了登山口附近,四周白霧重重,元元突然想起李碩說的那些空中危機,甚麼能見度多少公尺以內不能飛,火山灰不能飛,最可怕的就是突如其來的鳥擊意外⋯⋯元元覺得眼前有點暈晃,彷彿整個人掉入了某種迴圈裡。

隔着一段距離,元元聽見像是鳥鳴又像是杯盤輕輕擦過的聲音,她循着聲音,遠遠地看見在一些深深淺淺的紫色牽牛後面,有一間門口敞開的房子,隨着越來越清晰的聲音,元元走近了,那是一間紅色屋瓦的平房,尖尖的屋頂上油漆有些剝落,屋簷下掛着一串風鈴,她走進去,大廳置放着一些咖啡色的落地燈架,空氣裡泛着一股精油和線香的氣味,大廳的沙發和牆上,有着東南亞風格的抱枕和幾幅風格奇異的書畫,走廊旁被隔成幾間房,門前掛着柳樹綠的簾子。
站在櫃檯滿臉雀斑的女人很快看了元元一眼,從木桌抽出一張價目表問:「半身還是全身?」元元這才意會這裡是一間按摩院。
她掀開簾子走進房,白色浴衣垂掛在沙發上,牀上鋪着紅色牀罩,元元脫了衣服,黑色的長髮垂到了背上,她把頭放進按摩牀上的凹槽裡,一個男人敲門走進來:「請問哪裡不舒服?」男人是張師傅,他隔着毛巾替元元先開了背,他的手掌大而厚實,力量恰到好處,元元臉朝下,從洞裡只看見爬在男人腿上的青筋,張師傅的手指按進了穴道的深處,接着輕輕拍打,那種下沉又透徹的力量,讓元元一下像是飛到了月亮上,展覽會上那些要扛的機器畫架和業績壓力一件件地被卸下了,痠脹痳混和着一種說不出的舒坦,彷彿被一陣電流穿透。
元元不想喊,卻不能不喊,最後只能發出類似嘆息的聲音。「弄痛妳了?」張師傅問得小心。張師傅粗糙的指節和手掌側面輕輕地按進元元和服裡:「哪裡還要加強?」張師傅口鼻間飄來淡淡的煙味,元元轉到正面時暗自吁了一口氣,眼前這個五十幾歲,右臉上有一小塊黑色胎記的男人,面貌醜陋,笑容卻真誠,元元的穴位全部被按完之後,感到一股像是清晨踏霧般的輕盈。「下次再為您服務。」張師傅說話的時候,元元已經睡沉了,鏡子裡的張師傅收斂起笑臉,眉頭緊蹙,黑色胎記讓他看起來更晦暗了。
元元生性敏感,李碩有時半夜回到家,翻身時不小心觸到她,元元就回不去深眠的狀態了,但無論李碩在哪一個城市,元元總能在約好的時間醒來,準時上線,偶爾失約的李碩,理由千篇一律:「公司給的飯店很差,手機收不到訊號。」「落地側風大只好重飛,進飯店就睡死了。」「班表臨時被更動,來不及告訴妳。」元元時常覺得,愛情或許就是一個特殊的領空,不是每一對戀人都能穿越顛簸不平的氣流,最終安全降落。有一回,元元在李碩機師好友的臉書上,看見原本和她約好的李碩在夜店裡臉耳赤紅,身旁圍繞着打扮入時的空姐,空姐妖嬈的眼神裡帶着引誘,元元覺得自己彷彿被某種絲給纏繞不休。
元元第二次到按摩院,中間還發生一段插曲。
按摩院沒有招牌,上次來時大雨滂沱,元元只記得穿過長長的草叢,有一個供登山客休憩的涼亭,天空沉沉的,元元走進涼亭,一個白髮女人背對着她,手裡拿着小酒瓶,邊喝酒手不自主地發抖。「您知道附近有間按摩院嗎?」「上次剛好下雨,只記得大概在這附近,⋯⋯」問了兩次,女人才慢悠悠地從長櫈上站起來,她下身穿了件白色衛生褲,女人滿臉皺紋,表情像是風颳在臉上,她恍惚的眼神落在很遠的地方說:「這裡發生過不好的事,快走。」她轉過來,衝元元晃了一下酒瓶,踉蹌地離開。
「附近發生過不好的事?」張師傅聽了摸出一根煙,煙掉在地上,他彎下腰,起身時他表情僵硬的搖了頭。
按摩房的窗被斜飛的雨水打得模糊,元元的眼線口紅糊成了一種混沌的顏色,她不明白李碩遇到矛盾為何總懶得解釋?就算說自己在夢遊也比讓她枯等一夜的好,元元一邊想着,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張師傅把煙放回口袋,他坐到元元身後,像安撫孩子般拍着她的背:「出甚麼事了?」按摩房的光線很暗,張師傅走到沙發,從包裡取出了幾支蠟燭,燭光在鏡子前一明一滅地閃着,那一縷芬芳不是一般的薄荷玫瑰薰衣草。「喜歡嗎?是晚香玉。」晚香玉?那香氣在空中升騰而起,像一個飄飄搖搖,幽幽的長夢,濃郁的花香讓元元回到了和李碩熱戀初期,李碩睡前都會留言給她的時光,他訴說想念的聲音,像月光下的殘雪,靜靜地落在窗外的屋簷上。

張師傅掏出一個紙包,遞給元元一塊白色類似方糖的點心,元元含在嘴裡,只覺得糖粉令人多嚥了一下口水。「吃甜食心情會好。」張師傅說。「女朋友告訴你的?」鏡子裡的元元突然抬起頭。張師傅表情一怔,臉色微紅,元元好奇地瞪大雙眼:「是怎麼樣的女孩?」「她特別好,特別好⋯⋯」耿實的張師傅好像再也找不到形容詞,「她善良,對我也好,就是⋯⋯沒想到⋯⋯」張師傅臉色一下子暗了,他示意元元躺下,用指節按起元元手腕邊的穴道說:「這是神門顧睡眠,睡不着要多按。這是獵曲顧氣管⋯⋯」元元和他靠得近,感受到他身體散發的熱氣,還有一股肥皂清香,她想起李碩到機場報到前,身上都要噴點古龍水,那強烈的氣味讓她每次聞了都要打噴嚏。光線昏暗的按摩房裡,張師傅想到了甚麼地說:「叫男朋友好好珍惜你,別像我⋯⋯」張師傅眉宇間有股隱約的哀愁:「即使她家裡反對,我不在乎,有一種愛情,值得你奮不顧身。」元元看着張師傅,多麼醜陋的一張臉,卻是多麼動人的一句話,李碩會為了她奮不顧身嗎?
漫天的烏雲,支離破碎地掠過陰暗的天。
隔天上午,元元坐在便利店裡,四周的人聲市聲收銀聲恍恍而過,她艱難地咀嚼着微波過的雞腿,心中掠過張師傅的話。「有一種愛情,值得你奮不顧身。」李碩愛她,只是一直逃避着某種責任和義務的東西,「結婚以後誰又能夠保證誰?」李碩害怕失誤,他常說飛機上任何一個燈號和細節的失靈都足以影響飛安,只是人不是機械,機械都有可能故障失靈,人和人之間又怎麼不會磨合耗損?李碩從小失去父親,父母不和樂的婚姻影響他很深,元元覺得李碩熱愛自由的表現其實是一種包裝,他恐懼成為父親或丈夫之類的角色,元元覺得自己和李碩就像天空中的兩隻氣球,飄了很遠,誰都不知道有沒有落地的一天。

週日下午,元元走到公車亭的杏樹旁,左轉一個坡道,看到涼亭再向右走,拐進一條小路後到了按摩院,櫃檯說張師傅還在服務客人,元元就走到對面的庭院裡,庭院前的池塘坑洞積滿了水,池水已經綠得發黑,池塘旁有一些枯萎的梔子花,院子的角落還有個用黑色輪胎綁起來的鞦韆,元元站到鞦韆後面,她屈膝,站起,鞦韆瞬間被大力的推了出去,元元想像自己站在上面,像拋物線那樣在空氣裡顫動,繩子摩擦的聲音,和鞦韆擺盪的聲音像是水面上的波紋,來來回回盪漾了許多次,才逐漸地波平浪止。
下午山中寒霧升起,元元拉上外套拉鍊,過馬路時,她看見那個白髮女人從霧中直直地走了過來,女人下身穿着那件白色衛生褲,她抖動着乾癟的雙唇伸出手來拉扯元元:「青青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女人明顯的瘋了,元元暗忖女人受到了甚麼樣的創傷,才會把自己困囿在那樣的空間裡?
女人說的不好的事,究竟是甚麼?
元元躺在按摩牀上,隱約中,一隻手溫柔又放肆地,像一個黑暗又撩人的春天,那隻手遊移在她的胸前和頸邊,像一種溫柔的渴求,她將頭埋進那隻手主人的胸膛,在鏡子前,發出規律性的搖擺⋯⋯「快走。」元元一睜眼,房裡所有東西都晃得發出了聲音,是地震。張師傅從牀上揹起她,快速地越過了櫃檯和幾個客人,再越過按摩院門口幾個台階,⋯⋯空氣中有一股大雨前的水腥味,還有風嗖嗖地掠過耳邊的聲音,元元回過頭,朦朧霧氣中,她看見按摩院紅色的屋頂,不知為何想起了聊齋裡狐仙變的房舍,暮色前將消失在雲深不知處⋯⋯
張師傅揹着元元下了坡,經過兩三棟房子後,才在昏暗的山路上放下元元。這是元元第一次在按摩院外看清楚張師傅的臉,他的黑色胎記此時看起來格外沉穩,鬆垂的眼皮下眼神有光,寬闊的肩膀身材精實,那樣貼身依偎在他後背時,有一種說不出的牢靠,元元想起剛剛竟做了那樣的夢⋯⋯她和躺在按摩牀上時一樣,一雙眼睛只能一直往地上看。「附近有個活火山,偶爾會有能量釋放。」張師傅用一種像是清晨露珠般的語氣說。
元元心裡湧起一陣細細的暖意。只是一雙眼神似乎緊盯着她,那個白髮女人口裡的青青,究竟是誰?
「那間按摩院在哪?」陳姐跑過來找元元。「青山路99號。」陳姐滑了一下手機,表情納悶:「找不到,之前爬山也沒看見?」「它沒有招牌,老闆說只做老客人。」陳姐回到電腦前,在鍵盤字母裡搜索着那間消失的按摩院,午休時她壓低嗓音走到元元身邊說:「三十年前,那裡有一間推拿館,發生過一樁情殺案⋯⋯」元元嘴唇抿緊了,她想起了那個白髮女人,心驟然的冰冷了。
熒幕上是一張1988年7月7日的報紙:「青山路命案,求歡被拒,按摩師砍妙齡少女十刀亡。」1988?元元想起自己那時尚是襁褓中的幼兒,初來人世之時,竟發生這樣的駭人慘案?元元想起第一次站在山邊時,在那個手機幾乎收不到訊號的空間裡,那環繞在按摩院附近那一縷幽幽的白氣,究竟想要告訴她甚麼?
她需要一個答案。
元元搭車到了國家圖書館,這裡有歷年最完整的報紙存檔,她走到另外一棟年鑑區,她一頁一頁地翻,唰唰的紙頁聲像是傾盆的雨,跟隨着那個聲音,元元回到了1988年7月7日當天,油墨褪去的紙頁很模糊,她回到服務檯,用圖書證借了微縮膠卷,她坐電梯上樓,電梯有年歲了,爬升得很吃力,到了七樓,元元在電腦前移動滑鼠,回到1988年的社會版,看見了那張嫌犯的相片⋯⋯
元元木然地躺在按摩牀上,張師傅的雙手在她身上遊移着,她內心感覺慚愧又淒涼,地震時他那樣奮不顧身,大約也只是做戲罷了,燭光影影綽綽地在鏡子前晃着,「蠟炬成灰淚始乾。」當初的鏡中人已在九泉之下,仔細一看,按摩院那些掛在牆上的朱砂色書畫,更像是某種道士畫的符,從按摩房經過走廊,一直走到屋子盡頭的最角落,還供奉着一座小小的神壇,這些東西究竟要驅辟些甚麼?
答案一步一步地,越來越清晰了。
張師傅身體靠着牆,肩膀不停地抖動,黑色胎記像是毒液漫過了整張臉。元元用一種凍結的聲音說:「你怎麼忍心?她那樣年輕?」昏沉沉的房裡,窗外突然閃過一個影,是誰提前來預警?元元覺得心臟被灌滿了空氣,有某種東西正在激怒她,她看着張師傅,心中的厭惡越來越強烈,可能就是在這裡,女孩拒絕他,然後被推倒,刷刷數個耳光,不顧她哀求,他用腿狠踹了女孩胸口,最後女孩再也無法走出按摩院,這一切難道都隱藏在他最初的溫柔和關切裡?
外面的大雨像是漫過了天空的角落,元元感覺自己內心有甚麼永久的破損,不會再復元了。
李碩受訓回來,感覺元元變得不一樣了,不是立即性地改變,而是逐漸逐漸,慢慢地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她不再像從前那般孩子氣,表面上她對自己更加體貼,不再緊迫盯人,不再懷疑他與同事間的關係,因為時差的關係忘了打給她也不發脾氣了,只是當李碩抱着元元的時候,他感覺到她的嘴唇冰冷,心彷彿也失去了溫度,元元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個性,倆人親密時也只是隨着他的喜好被動的配合,李碩不禁納悶,過去這一個月究竟發生了甚麼?
這樣預期外的改變,竟讓李碩回到了熱戀初期那樣探索未知般的興奮,他替所有家具重新換上了元元喜愛的純白色調,早晨去好幾條街以外,買元元愛吃的鹹豆漿和甜燒餅,他甚至把冬天的棉被都預先套好,他坐在那個擺滿了飛機模型和空軍旗幟的房間裡,想念着那個眼裡只有他,他便是她所有的世界的元元。
一天下午,元元收到一個信封。
信封裡有一張相片,影像模糊,只依稀可見一個留着齊眉瀏海,穿一件紫衣的少女,少女綁了麻花辮,淺笑盈盈,相片後是極淡的字迹:「青青,吾愛。」少女和她神似,若不是過時的衣款和髮型,元元可能以為相片中的人是自己,信封裡有個塑膠袋,裡頭是一張疊放整齊的報紙,報紙的油墨還很新,和那張暈黃的相片不同,元元看完臉色微白,門開了就衝進大雨裡⋯⋯
窗外一陣風,吹開了報紙一角:「推拿館張生冤獄三十年,為死者兄長背案,死者兄長患有精神疾病,因與死者有財務糾紛而行兇⋯⋯」
「警察局?我要報案,我女朋友失蹤三週了,聽說是去一間按摩院⋯⋯」

心  薇 :本名李蔚,山東威海人,現居台北,大學畢業至美國進修,曾任留學顧問,基金會特助,媒體公關,現職藝術行銷,散文小說散見於《中華日報》、《人間福報》、《皇冠》、《香港文學》、《字花》、內地《南方文學》及美國《世界日報》,小說〈謎蹤〉收錄於《香港文學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