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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維忠:六個簽名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2月號總第410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蔡維忠

《中國薑罐》是半個多世紀前出版的書,記載七八十年前美國醫生司福來在中國的傳奇經歷。當難民在日軍鐵蹄下大批逃亡時,他踏上山東的土地;當美國人在解放戰爭的炮聲中紛紛撤離時,他選擇留在廣州。他為鴉片病人戒過癮,救護過黃河水患後的災民,受山東省主席韓復榘親自登門致謝;他被日本兵打傷過,差點丟了命,後被關進集中營;他在1949年以後曾被選為模範,但最終被迫離開。
當我拿到這本書時,主人公和作者已經去世二三十年了。作者是司太太邁拉,她在題獻頁上寫道:「獻給六個人,願他們不遺忘。」六個人是指他們的子女,現在分別居住在美國和英國不同的地方。為了不遺忘的願望,他們願意為我在母親的題詞下簽上名,並幫助我瞭解那些難忘的往事。

1
簽名:「吉姆.司考維爾(老大),2017年2月18日,紐約長島」。吉姆有個中文名叫司來華。他在中國長大,十八歲才來美國上大學,在海軍服過役,退役後在長島當記者。這一天,吉姆身着棗紅色毛衣,神采奕奕,和我面對面坐在長島一家中餐館裡。八十六歲的他,身上保留着舊時的風尚;在手機時代,他手上戴着手錶。他頭上的白髮和臉上的皺紋,蘊藏着許多往日的信息。
吉姆從我手裡接過《中國薑罐》,鄭重地在母親的題獻詞下簽了名,並在簽名旁邊註上「老大」。他自豪地說,母親寫完初稿後,在六個子女中只給他這個老大看過。他一邊品嚐美食,一邊講起父母的往事。
吉姆的父親叫做弗瑞德.司考維爾,生長於紐約州,個頭瘦高。1930年8月,弗瑞德二十八歲,剛剛從醫學院畢業,即受基督教長老會教會委派,攜帶司太太邁拉和四個
月大的吉姆,乘船跨過太平洋,來到遙遠而陌生的中國。他們在北京學一年中文後來到山東濟寧。在濟寧,他是司福來醫生,兼當院長,護士出身的司太太負責培訓護士。
吉姆介紹,那時在紐約,人人都可以擁有小汽車。而在濟寧,全城只有三輛小汽車,都是外國人的,常見的高級一點的交通工具是人力車。現在有幾個美國人知道人力
車?恐怕只有像他在那個年代在中國生活過的人才會知道。在紐約,人們可以使用自來水,上平坦的公路,觀賞淨潔的鄉村;在濟寧,黃河泛濫,疾病流行,一次奪去一千多人的性命。紐約有先進的醫療條件,濟寧只有一家小醫院,叫做德門醫院。中國需要他,所以他來了。
司福來來到濟寧那天,和家人把行李從人力車上搬下,往門前一放,便往斜對面的德門醫院跑。這是濟寧唯一的醫院,位於牌坊街。醫院只有兩個半醫生。他管內科,沒有外科醫生時兼管外科,一個中國醫生管婦科。醫院設備簡陋,牆是土牆,病牀是木架,剛開始只有四十個牀位,後來擴增到六十個牀位。他一天忙到晚,把全部心神都放在醫院。
有一天,一位楊鄉長來見他。楊先生是個社會學家,從北京到鄉下搞禁煙的社會實踐。他把吸鴉片的人關押起來。這些人煙癮一來,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牆上,所以他來請司福來想辦法。司福來正好從《中華醫學雜誌》上看到一種治療方法,決定試試,便帶着司太太當助手,跟楊先生下鄉。
他將斑蝥磨成粉,和凡士林混合在一起,敷貼在病人的上臂巴掌大的地方。經過一夜的燒痛煎熬,水泡從敷貼下的皮膚下冒出來。他將水泡液抽到針筒裡,注射到病人
的胸肌中。第一次注射後煙癮開始減退,三四次注射後完全斷了煙癮,從此戒煙。為此,楊先生碰到了新的麻煩,這些山東大漢食慾大增,把糧食吃光了還不夠。這種方法聽起來匪夷所思。我特意查了文獻,《中華醫學雜誌》在1930年代確實發表過這種戒煙方法。
治療煙癮只是分外之事,他平常得面對許多傷寒、痢疾、瘧疾、結核病人,來醫院的病人都已病得不輕,而醫院的牀位不夠,讓他窮於應對。遇到黃河泛濫後疾病流行,他的負擔更重。面對諸多困難,他淡定樂觀,只有幾回病人不治死亡,讓他覺得沮喪,神情凝重。
他原可以憑自己的本事在紐約做個富裕的醫生,過上愜意的生活,卻跑到缺醫少藥的濟寧來,每天有看不完的病人,做不完的事。濟寧更需要他,這是更充實的人生。

2
簽名:「卡爾.司考維爾(老二),2017年3月1日,麻州牙買加平原。」
卡爾的中文名字叫司濟華。他於1932年生於山東濟南齊魯大學醫院,高中畢業後才來美國上大學。他退休前在波士頓當牧師,並開闢一個無線電傳道節目。
1937年8月,日本發動大規模侵華戰爭後不久,司福來攜家人又一次登上前往中國的輪船。他回美國休假,沒想到戰爭爆發了。他乘休假的機會進修,買儀器,學習X光技術,要在中國為肺結核病人拍片。輪船在太平洋中途,消息傳來,日本軍隊已經佔領了上海!他先到濟寧,家人幾經輾轉於年底聖誕節那天才到。三個星期後,濟寧陷落!
司福來醫生仗着美日還維持着正常的外交關係,在醫院外面掛上美國旗,免得日本兵來騷擾。有一天,一個喝醉的日本兵還是闖進來,要找護士調戲,司福來和員工繳了他的槍,並叫外面的另一個日本兵來處理。外面來的日本兵命令把槍還給醉鬼。醉鬼這下生氣了,將子彈上膛,命令司福來帶他去找護士。司福來朝外走,希望把他引出醫院去。走了十幾步後,日本兵在他背後開了一槍,打中腰部,他撲倒在地。日本兵走上前去,對着他的腦袋扣動扳機,不響,再扣動,還是不響。奇蹟發生了,槍竟然啞火!那顆子彈從他身體內穿過,沒有引起嚴重的內傷。
第二天,一千多人湧到醫院旁邊的小教堂,感謝上帝救了好醫生的命。牧師乘機宣揚耶穌如何為拯救世人而犧牲自己。過後,不時有人遇到司福來便說:「你像耶穌,為我們流血。」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卡爾介紹,德門醫院原叫巴可門醫院,由美國長老會教會於1896年創建。最初派來的醫生同時也是傳道士,既要拯救肉體,又要拯救靈魂。可是,拯救靈魂和拯救肉體都是非常專業的事業,很難由一人兼任。後來教會只派來醫生,教堂交給中國人自己主持。在一個沒有基督教傳統的國度,拯救肉體相對容易,能否通過肉體觸及靈魂,就看各人的造化了。司福來雖關心靈魂,並不傳教,就因為那件奇蹟,他比任何傳道士都更觸及靈魂。
卡爾說,父親的父親、祖父和外祖父都是牧師,他從小立志要做個醫學傳道士,志願始終沒有改變。當他和邁拉剛認識時,便坦率告訴她,今後得隨他到遙遠的國度去行醫,否則乘早拉倒。
我原想問卡爾:「你父親是為了上帝還是為了病人來到中國?」後來覺得虔誠的教徒不會考慮這樣的問題,為了上帝就是為了病人,為了病人就是為了上帝。我問了另一個問題:「你父親一生為自己掙得甚麼?」他想了想,微笑着搖搖頭:「父親不為自己掙甚麼」。

3
簽名:「維祺.司考維爾.哈里斯(美華),印第安那州安哥拉」維祺是司家老六,三個姐妹中排行老三。她給我寄來一個電郵:「我相信父母會非常高興你對他們的經歷感興趣。他們把中國當成第二個家。
1941年12月7日,日本襲擊珍珠港,司福來和家人在第二天被軟禁在家。除了醫院,他不可以去任何地方。1943年3月,他們夫婦和五個孩子被關進濰縣(今濰坊)集
中營。美國領館早就發下通知,要求美國人回國,特別要求婦女和小孩離開。司福來不願意離開病人,司太太不願意離開丈夫,他們決定不走。在集中營裡,維祺開始在媽媽肚子裡長大。幾個月以後,日美交換被拘押人員,他們開始了三個月的海上旅程,從上海出發,經過香港、西貢、馬尼拉、新加坡、印度果阿(在此交換拘押人員,他們獲得自由)、南非、巴西里約,於12月1日抵達紐約市,全程將近五萬公里。上岸後,司太太立即被送進醫院,還沒有到達產牀小孩就出生了。紐約市在熱烈歡迎被拘押人員的同時,迎來了一個小女孩。
父母為她取名維多利亞(昵稱維祺),意為勝利,紀念他們勝利歸來。父母還為她取個中文名,叫美華,紀念在中美兩國的經歷。美華和梅花的拼法一樣,司太太將它解讀為梅花。她喜歡中國古典意象,知道梅花在艱難的處境中傲然挺立。他們剛經歷了一場艱難,將來恐怕還要再經歷。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佈投降的消息傳來,舉家歡騰時,司福來抬眼望着遠方,自言自語:晚上必須給教會寫信,要求回到中國。他於第二年回到濟寧。國共正在那裡
爭戰,他覺得難以工作,便到安徽懷遠,兩年後教會把他調到廣州。他在柔濟醫院任內科代主任,並在嶺南醫學院教課。
廣州解放前,美國人都撤走了,只有司福來留下來。他的國家成了新中國的敵人,他的宗教成了麻痹人民的鴉片,他滿不在乎,只相信新中國需要醫生。新中國確實需
要醫生,他為傷患治傷,給百姓治病,生活忙碌而充實。有一次,他給一個斷腿的女病人捐血,為了不讓病人覺得血管裡流着美國人的血而不快,他叮囑護士不要聲揚。這事還是傳出去,為此,他被當成模範表揚,獎勵金色鋼筆一枝。他常給人捐血,並不覺得這種事值得一提,在司太太勸說下才勉強參加表彰大會。
不過,朝鮮戰爭已經開始,街上時常舉行反美遊行,形勢對他越來越不利了。不久,矛頭直接指向了他,指責他慢待傷患,控制醫院的財政,充當美帝的間諜,都是無
中生有的事。最後,他被剝奪看病的權利。政治環境不利,他不在乎,信仰環境無存,他不在乎,他只想當醫生。現在連醫生也當不成了!他在醫學院還有兩節課沒上完,同事打電話叫他別來了,免得看見牆上貼滿了批判他的壁報。
1951年1月24日,司福來帶着全家離開廣州,前往香港。三個大孩子來華、濟華、愛華都已回美國唸大學了。他們身邊跟着三個年紀小的孩子,德華十二歲,中華九歲,
美華七歲。他踏上羅湖橋,一言不發走向香港。那時他年近半百,把生命中最寶貴的二十年奉獻給了身後的這片土地。他很願意繼續奉獻,但沒預料到這種結局,當時的心情難以言狀,此後的鬱悶一輩子無法解脫。司太太走到橋中間停下,抬頭看前面的香港,他們要離開中國了,回頭看後面的大陸,他們要永遠離開中國了!她突然抱住同行的阿姨,放聲大哭。

4
簽名:「湯姆.司考維爾,2017年3月13日,加州胡桃溪。」簽名旁邊加蓋紅色印章:司德華。
時光悄悄地從司家流逝了二十八年。1979年1月7日,德華帶妻子和一對子女,從香港踏上羅湖橋。德華已經四十歲了,跟在他身邊的兒子正好十二歲,和他從這座橋離
開時同齡。他想起母親在橋上放聲大哭,當時不懂為甚麼,現在懂了。對面還是解放軍戰士在五星紅旗下站崗,他回到中國了。作為1949年以後首批受邀的美國專家(他是語言學教授),他到天津外國語學院任教一年。德華想利用假期去探望濟寧,因為他出生在那裡,他還答應過父母,要替他們看看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可是,濟寧像全國絕大多數地方一樣,還沒有對外國人開放。改革開放剛起步,處處還封閉着。他不可以隨便到北京、上海、天津以外的地方自由蹓躂,出行必須有外辦人員陪同。到濟寧去需要批准。他提出尋根的理由(他為老家而來),提出孝道的理由(他為父母而來),都不批。普通的美國人是想不出這種理由的,因為他們的鄉土和孝道觀念不像中國人那麼強烈。德華是例外,他在中國生長過。最後,他把正在美國訪問的鄧小平搬出來:「每個城市都熱烈歡迎鄧總理。當我們兩個偉大國家在增進友誼的時候,請求讓我這個在山東出生的人回到老家,好讓我和父母分享這次訪問。這樣的要求不太過分吧?」
他終於得到批准,可以去濟南,到了濟南以後再申請去濟寧。
德華出生於濟寧,四歲時被送進濰縣集中營後,再也沒有回來過。他對廣州的事情記得很清楚:國民黨飛機來轟炸廣州,他撿過炮彈片;抗戰時落下沒炸開的炸彈,他
在河灘上挖到一顆,拖回醫院,嚇壞了所有人。山東的事他只記得一件:集中營的日本軍官把他抱去和兒子玩了一個下午,父母和所有拘押人員為找他把整個集中營搜了個底朝天。他對濟寧一點印象也沒有,離開時年紀太小。沒關係,記憶深處有一種呼喚把他引到牌坊街一座老房前。他一眼就認出了它,他已在照片上無數次看到它。夢中的家,終於出現在他眼前!他望着大門,年過四十的父親的身影彷彿匆匆閃過,他總是吃完飯後就要出門到醫院去。兩歲大的德華彷彿從大門出來,跌跌撞撞走下台階,母親連忙從後面跟隨出來。
晚上,八十幾歲的老李拄着枴杖來到客房見面。老李當時是醫院員工,幫他父親繳了日本兵的槍,親眼目睹日本兵開槍把他父親打倒在地。老李站起來,拿枴杖當槍,學着日本兵的樣子,對着地上扣動扳機。結果槍啞火了,他說。父親僥倖撿回了一條命。甚麼是尋根?就是在一座老房前看見自己的身影,在見證人身上看到往事重演,看到斷裂的歷史縫合。有些事不必親身經歷,有心人可以將它們變成自身的一部分。德華終於圓了回鄉夢。啊,濟寧!啊,老家!德華圓了回鄉的夢。此外,他隱隱覺得,這趟是來見證一個新時代的開始。三十年以後(2009年),當他退休後決定把這段經歷記錄下來時,想起了一句中國老話: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寫道,前三十年,中國歷史之河往東流,往內流;後三十年,中國歷史之河往西流,往外流。

5
六個簽名:吉姆(來華)、卡爾(濟華)、安(愛華)、湯姆(德華)、茱蒂(中華)、維祺(美華)。
《中國薑罐》從紐約長島出發後,經麻州、佛州、加州、英國、印州,於2017年4月8日回到我手中,題獻詞下多了六個簽名。我捧着書,胸口有點異樣的感覺,微微
在顫動。翻開書頁,積壓了五十多年的書香撲鼻而來。觸摸封面,觸摸到七八十年前的往事。
這是1962年出版的書,曾在美國掀起一陣轟動。在那隔絕的年代,它無緣進入中國人的記憶。作者的願望是不要遺忘,可是沒有記憶,哪來遺忘?我看着六個簽名,覺得它們終於接通了時代的脈搏、連上了地域的紐帶。
七八十年了,該記住的還是被記住了,遠在大洋彼岸的濟寧也在重溫往事。2016年,前身是德門醫院的濟寧市第一人民醫院隆重慶祝創建一百二十年,典禮上迎來了兩
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司來華和司濟華。兩個兄弟替父母來看望他們曾經付出無數心血的醫院了。
醫院原來並不知道司家人在哪裡。有一次,吉姆到長島退伍軍人醫院看病,和我的朋友彭沈一醫生聊起了中國,聊到山東,聊到濟寧,聊到了共同的根。彭醫生的祖籍就在濟寧。經彭醫生積極穿針引線,醫院和司家人取得了聯繫。
今日的醫院在德門醫院的原址上擴建,規模宏大,牀位增加了幾百倍,各種現代化設施應有盡有,而且還在擴建中,遠非當時六十個牀位可比。規模大了,人們更願意去回顧那簡陋的草創時期,那種簡陋最值得珍惜。於是,他們請來了這兩位當時的見證人。除了德華以外,濟華在1987年帶着家人訪問過醫院,沒引起任何反響。他們從天上摘走了一片雲彩,地面上沒起一圈漣漪。這次不一樣了,醫院隆重地邀請司家人前來參加慶典,濃墨重彩,記錄在文字和視頻裡。
司來華臨出發到中國前對女兒說:「父母要是能一起去多好。」女兒說:「他們會在那兒。」
司濟華回到美國後給我發來一個電郵:「沒人真正離開過中國,因為中國一直沒有離開他。如果你在中國生活過,中國就成了你自身的一部分。」他補充道:「這是替我自己,也是替父母說的話。」


蔡維忠 理科博士,《僑報》《北京晚報》專欄作家,著有對聯藝術專著《動人兩行字》和隨筆集《美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