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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九:漂泊三重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2月號總第410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陳九

就在落筆一瞬,我心裡又迴盪起十多年前的酣暢淋灕,瘋瘋顛顛的感覺。你們這些當年的漂泊藝術家們今天又在何方?那時我們初到紐約生活動盪不定,今天一個地方,明天可能就到另一個地方,為生計奔波,隨情感起舞。可我們精力充沛信誓旦旦,對未來沒有絲毫恐懼和懷疑,堅信生命是一隻船或一輛越野車,正經過無邊無際的波濤原野,最終到達一個我們夢想或從未夢想過的地方。在那裡,我們可以隨心所欲。
就這樣,我們像被風颳到一起的落葉,你走向我我走向你,沒有陌生感,無需任何客套,只要一張口,就像點燃煤氣灶,轟的燒成一片。我們被風聚攏,也共用追逐風的快感。每當聚會結束,大家都問同一個問題,下次在哪兒?怎麼走?你車能坐幾個人?能不能帶上某某妞兒?這是一種特殊的「軍事會議」,我們為部署部隊投入的真誠和智慧並不亞於著名的北非戰役。而這樣的會議幾乎都發生在夜闌人靜時分,城市已在
酣睡,一輪斜月西懸。同志們,再不走天就亮了。輕點兒輕點兒,鄰居會叫警察的。哈哈哈哈,警察,是讓我們把警察抓起來嗎?
別以為這是群神經兮兮的人物。我們乍到異邦,像被突然來個掃堂腿,有些失落,有些陷入迷陣的困擾。以往的驕傲靈魂和豐富感受一下變成個傻孩子,徘徊在陌生的街頭無依無靠。怎麼,就不許我們哭一聲叫幾下嗎?在中央公園畫了一夜的肖像,誰能比我們更懂紐約深秋的寒冷?可警察來了,一句話甚至一個手勢,整夜的辛苦就付之東流。半夜下工在路燈下看到個外賣郎,他幾次抬腿想蹬上那輛自行車都失敗了。過去一看,原來是鋼琴家老史。他嗚咽地說,蹬了一天,實在蹬不動了。我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對了,記得作曲家韓韓嗎?別提譚盾,千萬別提他,天下有幾個譚盾!韓韓住的房間頂多有洗手間那麼大。我帶個盒飯去看他,他光腳躺在牀上正在聽瓦格納的《漂泊的荷蘭人》。看我進來便瞪大眼睛,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在盯着我手中的盒飯。還有還有,女詩人雨佳,記得嗎?到餐館兒做帶位,十二點進去,十二點半就被趕出來。「這是第十次了。」她在風中抽泣,肩膀不住顫抖。沒錯,我們需要哭泣,好想哭泣。
但即便如此無論怎樣,不甘寂寞的本性一次次拯救着我們。只要睡上一覺洗個燙燙的熱水澡,再在噴頭下來幾句《弄臣》中明亮的詠嘆調,米米米掃發來,來來來法米斗,就又是一條好漢。我們被理想支撐着,被未來誘惑着,被彼此間半瘋半傻的巨大共鳴浸潤着,我們的靈魂從未放棄和改變。在一架鋼琴旁,你情不自禁彈出一首歌曲,叟米發叟叟發拉拉叟米,叟米發叟叟發拉拉叟米。馬上,我們立刻不約而同跟着你的琴聲唱出來:

同志們加入我們的小隊
我們攀登高高的山嶺
那裡有我們駐地和營房
我們是,游擊隊之鷹


不行不行,這是三重唱,別褻瀆藝術好不好。來,你一聲部,你來第二,我唱三聲部,再來再來。於是,琴聲又起,流暢的旋律幾乎把少年時光翻個底兒朝天,濕潤的土地,炎熱的夏天,安靜的下午,好多小秘密的秋日黃昏。無論當時你在何處,我們共有錦瑟風華,在不同屋簷下唱同一首歌。同志們加入我們的小隊,我們攀登高高的山嶺。我們曾如此投入地擁抱每一絲美好,一絲絲一環環,像把螺絲釘擰進扣裡,把生命溶進感動裡,此刻的優美和聲不就是證明嗎?雨佳好像又哭起來,低下了頭。怎麼了雨佳,難道第十一次了嗎?她笑起來,女人含淚的微笑永遠是最美的。去你的,是你們唱得太好了,我從沒聽過這麼感人的男小合。那要不要喊烏拉,當然是小聲的?畫家何多裝得一本正經。「烏拉」,哈哈哈哈。
不知何時開始,每當激動時刻我們都會唱這支歌。在電影演員苗苗家後院烤肉時,排骨都冒煙了,哈,躍上蔥蘢四百旋,可我們絕對不會停下來,「那裡有我們駐地和營房,我們是,游擊隊之鷹」。嗨,排骨烤好了,不過就是,別翻,你就吃這邊吧,好消化。
獵人山那個滑雪冬日,我們風馳電掣般趕過去,把陷在雪窩裡笨笨的何多救出來。當把他像蔴袋一樣卸在長椅上時,他如夢初醒地問道,我們現在該幹啥?去去去,你少來,又要喊烏拉,煩不煩。他神經質地把雙手伸向空中,蒼天啊,我說喊烏拉了嗎?說了嗎?冬日殘陽染紅我們的身影,山谷竟如此寧靜,只有我們的歌聲悠悠迴盪。「同志們加入我們的小隊,我們攀登高高的山嶺」。
更忘不了作曲家曉松,妻子巧莎剛和他分手。他突然要一個人去法國,大家在機場相聚。我想不通啊,我認識她時她才十三歲,臭老美就一頓飯,不就四季餐廳嗎,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曉松說話總情不自禁落入鮮明的節奏中,像唱話。我們安撫他,情景很像《茶花女》中父親與亞芒的深情對唱。情感之事就像尼亞加拉瀑布的水,是在毀滅和再生中永恆的。也好,揹着你高傲沉重的靈魂,去走走吧。我們誰又逃得掉,怕只是早晚而已。看飛機巨大的機頭正緩緩閃動,像一把反光傘把前方虛擬得一片潔白。我們又一次輕輕哼起同志們加入我們的小隊,只是聽上去好滄桑,好遙遠。
生命是一次漫長的旅行,她總被離別時刻一次次記載下來。每個離別就像深秋的樹葉,又落了一片。難怪古人創造出「飄零」這個詞,一飄就孤單,真是既形象又傷感。當最後一片葉子也落了,不,我不去想最後一片。此時我心裡依然枝繁葉茂。我記着你,你一定也記着我,用僅僅屬於我們自己的歌聲,語言,眼神,甚至氣味,編織起一個絕對美好快樂,也是絕對幻覺的世界。等等,幻覺,真的是幻覺嗎?
很多年後的一個晚上,我突然接到個電話。拿起話筒沒有聲音,我不住哈嘍哈嘍,可對方就不說話。我聽到他的呼吸和笑聲依稀熟悉,剛想再問,只聽歌聲已徐徐響起,同志們加入我們的小隊,我們攀登高高的山嶺。你你,你小子在哪兒呢?

陳 九 : 北京人,現住紐約。從事華文寫作多年,主要作品有,詩集《漂泊有時很美》,散文集《車窗裡的哈迪遜河》、《域外隨
筆》,及小說選《紐約有個田翠蓮》等。第四屆《長江文藝》完美文學獎,第十四屆《小說月報》百花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