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李 懿:扁平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2月號總第410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李懿

「你可以留到中午嗎?」
盧文抬頭,向說話的女人望去:她正在用毛巾擦頭髮,手勁很大,長髮絞於一處,像剛從河裡撈起、濕漉漉糾纏不休的水草。她說話時,眼睛仍看着電視節目,內容是飽受有限空間之苦的屋主們請設計師做室內改造裝修,節目到了後半段的勝利時刻,這一輪的幸運兒已開始傾訴對新家的熱愛(陽光打在原木家具上,盧文想起無印良品廣告單);電視信號堪憂,畫面時不時閃過白色雪花線條,有刺啦啦的響聲,第一次看這電視,盧文以為自己近視加重,到了快要盲眼的最後階段,額頭上驚出了冷汗;他叮囑過,說得叫人上門看看,講了幾次後也懶得再提了。

「大概不行吧,」盧文回答,又繼續去穿另一條褲腿,「有點事。」
他心緒不佳,卻不想發作,乾脆收好腰帶,去廚房燒一壺開水。廚房就在廁所旁邊,是一個僅容一人的轉角空檔。盧文輕輕將廁所門掩上(女人冰涼的胸罩從毛巾架垂下),斷絕了冷空氣的路徑後,他聞到了點廚餘垃圾發酵的酸臭味兒,低頭一看,見是垃圾桶不想緊閉黝黑之口,便傾身把水槽後的單扇窗推開。廚房內臭烘烘的熱氣,一團盤旋不去的濕霧,被窗外寒風驅散,盧文打了個哆嗦,感到冰霜利刃一把刺穿了衣衫下剛洗浴完的身體,不由畏懼起外頭的嚴冬。
電水壺燒開後,因為故障,按鍵無法彈起,那水蒸氣徐徐上湧,遠看像起了火一樣,嗚嗚嗚嗚,壺身在底盤上顫抖。本可再等上一會兒,以免那水裡還有未被殺死的細菌,但盧文害怕水壺炸裂,還是手動給關上了。
端熱水進臥室時,女人問起他是否洗過杯子。
「洗過了,洗過了。」他漫不經心地回答,視線留戀着她裸露於浴巾外、沾着水珠的肩膀與鎖骨,再拾起跌落於牀腳的皮鞋。「我走了?」他問。
被孩童般稚嫩的羞愧刺痛,盧文離開時,關門的力度非常小,只可惜運氣不好,還是在等電梯時撞見了隔壁鄰居;對方遲疑地看了看他,琢磨不清楚他是不是本棟大廈永久居民,抑或只是個嫖客;過了會兒,這癡肥男人又不懷好意地笑了,大概是昨晚聽到了一些聲音;盧文陰沉回想起不潔的前夜,那女人潮濕狹窄的未婚之牀,汪洋大海上即將散架的一葉扁舟,他頭枕在乾癟的胸脯上,被肋骨硌得後腦勺發疼;邊緣開始枯萎的肉體,熱情高漲,亢奮來路不明:她主動要求關的燈。
那女人的臥室並不像是暴風雨中點着蠟燭的小木屋。
電梯在三樓頓了頓,外面沒人(等得不耐煩走了樓梯);盧文回過神,按了關門鍵,在兩個針鋒相對的箭頭上永久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兇殺現場殺人者不慎遺漏的指紋;一想到這廣告電子屏吵鬧不休、香煙味兒縈繞的電梯廂,這雙目渾濁、冒着酒氣的漢子,這醜陋大廈,皆和自己的生命有了聯繫,盧文的心頓時在胸膛裡攪得昏天暗地。他腹中空空,卻仍泛濫起作嘔的驚惶感;他匆忙上了街,攔下一輛的士;先用白話說了遍目的地,見司機聽不明白(模模糊糊在駕駛位上坐着,身材魁梧),又改用普通話道:「拱北口岸。」
拋棄、遺忘一處失去顏色的陳舊世界,其過程如同暴食垃圾速食後,急切鑽入廁所開始排洩。海關對照他的臉,與證件上僵硬微笑的肖像照。在被審視的過程中,盧文不禁想,那原伏在背上、充斥鄉音的空間正竭力掙扎,觸角卻被他朝向金銀島的步伐一一扯斷,留下一空心人大步離去。他取回淡藍色身份證,將小小的晶片卡塞回錢包,隨着人流(年輕人、中年人、拖着塑膠二輪小拖車的老年人)過境。步出海關前,盧文看了眼天花板上吊着的那顆圓形大鐘,從它恆定不變的形態尋回了歸家的欣愉。
他排隊上了發財車,精疲力盡,昏沉打起了瞌睡。
半夢半醒之際,他見到江琳將捧花從教堂門口扔下,復又對他喊了幾句話。那話語在灰濛濛的耳朵聽來,就像遠處呼嘯的風一樣含混不清,可盧文自顧自地從中解出江琳的意思:婚還是別結了。他醒來後,那斬開亂蔴的快慰仍充斥在血管內,但現實是窗玻璃外天際線上靜謐無聲的大海,無動於衷;於是他又想,雖說海洋廣袤無垠,但澳門的海,被橋樑、島嶼與人造礁石切割,東一塊西一塊,像縫補時丟在腳下的廢布料。海與他的生活相重疊,即將迎來更粗劣、更沉重的填充物。於是幽怨的悔恨從腳底板緩緩上升,婚禮,潔白頭紗,皮鞋漆黑鋥亮,烤乳豬上桌時孩子們興奮的叫嚷,不忠的丈夫,無愛的妻子,以及必將誕生的新生兒;未來的降臨比天國要近,比西方極樂世界要近,比死亡要近──迫在眉睫,卻因他一時的猶疑,擱淺在了視野之外。
「你下午幾時回來?」父親在電話裡問。
他小聲回答:下午三點;對,中午和同事約了飲茶;是,到時候會開車來接,上松山(他父母總將松唸成「cóng」,「叢山」,這是粵語映照入普通話的結果);不,他晚上也不回家吃飯,不用多準備一塊豬扒肉;好,他會找江琳出來聊聊,哄她開懷──兩人在冷戰,沒有來由的,就是不說話了,莫名其妙。
「你媽在牀上躺了一上午,你待會兒見到她說話客氣點。」
「又發作了?」
頭痛,大約五年前開始逐步蠶食她老人家的大腦,又一歇斯底里的婦人;熱愛熏艾,萬事萬物都帶着怪誕的嗆鼻味兒,還不如零二年那會兒蒸醋,彷彿打碎了醋瓶、人人都要稱讚那醋醇正濃郁;眼下家裡倒像是烏漆嘛黑小診所,藏在中藥店深處,赤腳醫生(滿頭銀絲的老太太)正兒八經坐在木椅子上,聽診器胡亂塞進毛衣背心探頭探腦,手還摸在腕上搭脈,牢牢鉗死,幾乎要碾碎青紫色血管;看了病就去外頭抓藥,方便得很;可惜喝了還是頭疼──然而,「大概是好些了吧?」
奇特的是,自打正式在澳門定居下來,媽媽就不再去看那些個中醫了。雖說走在街上總能見到大廈狹窄入口上頭,一塊牌子,上書某某私家醫生,可家中三人從不曾有爬上陡峭樓梯、一瞧究竟的願望。但從前的教誨揮之不去:體質寒涼,不能吃西瓜、喝冰;入睡前用毛巾把頭厚厚包裹好,窗戶封死(看窗簾是否服帖恭順,或中途鼓起,如孕婦的肚子加速膨脹);點燃艾條,對着腳底板、太陽穴,畢恭畢敬。
康復再無可能,矯健身體已散落於往昔,滿地殘肢。可惜,盧文逐漸發覺,他的身體也一樣,義無反顧,駛向衰老的終點──先是凌晨夜宵再不那麼容易消化,胃裡翻騰不休;肉身鬆弛,虎背熊腰,短髮蓋不住槽頭肉層層疊疊;最後是頭頂上正中央,有點尖的那一處稀疏了起來。盧文下賭場車時,條件反射向星際酒店落地大玻璃望了一眼,見一發了福、在青年與中年間不安徘徊的男人勉力一笑(上揚嘴角把面頰的肉往上擠去,眼睛瞇成一道窄縫),便別過臉,不願再看。
他進了酒店,人群聚在大廳中央,興高采烈,圍着舞台上軟綿綿的舞蹈嘰嘰喳喳,矮個頭女舞者跌跌撞撞,黑皮靴蓋過一半的腿,彎膝蓋時,皮料露出空隙,像煮熟了的螃蟹急待被剝下的硬殼邊緣;他穿過人叢,快步奔向電梯,一旁杵着細長女巨人,踩高蹺(那鞋跟居然沒在金光璀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坑坑窪窪),低頭沖來往客人微笑;盧文被叫人發暈的香氣撲了個正着,還不忘看看那女人的臉──既然她長了張東南亞面孔,那麼興許從前是個男的。
「上(soeng)。」他啞着嗓子說,或許該用英語;女人賣力大步跨去,按了向上的鍵。
幸運的是,電梯裡只有他一人,盧文便覺得自在了許多,短暫有了歇一口氣的時機;四面都是鏡子,嵌了金邊,和諸多說不出是甚麼的花紋。他自然又想起早上,世界另一端,那不懷好意、木板都還未卸下的載貨電梯;只是殘忍之境如此遙遠,竟像是一個清晨醒來後就再不能記起的噩夢。上午仍流連於骯髒齷齪的貧瘠土壤,眼下就已經到了鮮花永久盛開、香水河泛濫的黃金屋,星轉斗移;盧文的身體,在雍容華貴又萬分俗氣的豪華酒店安撫下,變得溫順、柔軟了許多;若再待久一點,或許連外頭的嚴寒世界都能忘得一乾二淨。
丹桂軒門口,女服務生問:「訂了位嗎先生?」她「生」字發不出後鼻音,聽上去甜絲絲的;盧文一時語塞,點點頭,後又一字一頓報出自己的手機號(粵語,聽者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另一服務員,猴子一樣靈巧,帶領他繞過起身穿外套就要離去的飽食者,和托盤滿滿當當心急如焚的傳菜員,還要注意腳下孩童裹着厚厚棉衣、東躲西藏;餐廳裡頭五光十色,叉燒和魚片粥溢在空中,那溫和可親的熱氣從被掀開的蓋中團團升起;他一路望去,圓盤瓷碗內殘羹冷炙泛着油光,等待去往一個永不再會被人進食的地方;或許最終會湧入海中,被白鷺挑揀一番也說不定。
另兩人已在角落圓餐桌邊坐好,朝他招手,叫他動作快點:「餓死了啦!」
「路上有點堵。」盧文說,一邊將薄羽絨脫下。
那叫他坐下的台灣女人笑嘻嘻望着他,「我們菜都點好了,就等新郎官埋單咯!」說話時,眼角綻出皺紋,盧文注意到她太陽穴有一處化妝品未化開,看上去像是為了填補裂縫而敷衍塗上的新油漆。
他做了個鬼臉,「別說了,別說了,這婚我看要結不成了⋯⋯」
「怎麼啦?」女同事問(興致勃勃),還不忘為他斟茶。盧文手指尖在桌面上輕點幾下以表謝意,菊花茶的白霧爬上他的眼鏡,他用圍巾擦拭,嘴裡說:「誰知道呢?已經一個多月沒說過話了⋯⋯」
「嘎許多辰光?儂老厲害的嘛!」另一個人接過話,盧文對同鄉尷尬一笑;這千禧年前隨着家人遷徙至澳門的上海人,老歡喜對伊講上海話,在眾人面前把他搞得苦不堪言,末了神情肅穆地告誡小年輕:可不能忘掉鄉音!現在就是上海本地會講這門了不起語言的人,也少了許多呢!
盧文定下神來,為自己辯解道:「反正我也不想結婚,正好。」
「那是做好決定了?取消婚禮?」女人問,眼睛瞇起,上睫毛下睫毛觸到一塊兒,嘴唇半張,能看到微弱舌尖。盧文有些羨慕她說普通話時顯著的變形,那是個天然屏障!一個島嶼贈予其子民的護身符,既能打消來自他人的敵視或鄙夷,又可時時提醒自己:根莖實際是在何處;她擁有在此方土地上講這一語言,而不被審視與責備的權力。盧文自己曾短暫地想過,不如學學她的口音,這樣一來人們就不覺得我是大陸仔,而是台灣郎──但又在這可怖背叛面前懼怕地退縮了。
「你有和李小姐談過這件事?」
「談了,我問她到底還要結婚嗎?她說:『都行,都可以,結也行,不結也行。』」
上海男人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豈有此理,」他嚷,卻不是憤怒,而是面對離奇荒謬之事時,難以自制的躲閃,得搶先一步從這爛污三鮮湯中抽身,一個劇烈、清白的聲明。「連要不要結婚都不曉得,那還有甚麼意思?」
服務生上了菜,漠然冷淡的臉,妝很厚,一張液體凝固後的假面孔,甚麼也沒說(她聽到桌上的談話了?)。
「吃吧!」女人咋咋呼呼地招呼道,「食落肚,甚麼煩惱也消化掉。」
男人率先去夾蒸排骨,一顆黏在肉上的豆豉中途脫殼、落在桌布上,看着蔓延開的污迹,盧文才想起這百般不贊成的男子自有一段失敗婚姻:他同樣來自東方故里的妻子,癡咗線看上拱北一半盲按摩師,堅決離了婚;誰不是說笑話一樣講起這事兒呢?盧文觀察起眼前比他不過大五六歲的男人,吃飯時將骨頭吐得到處都是,又大聲去咀嚼軟骨;指甲尖長又骯髒,肩頭還沾着頭皮屑──彷彿流落人間、尋覓不到安身立命之處,只好就這樣湊湊活活把剩下的日子過下去;盧文頓覺毛骨悚然,卻不清楚,將江琳變作自己的妻子、把兩人攏到一塊兒討生活,還是說堅決不娶那冰冰涼涼、話也不願多說一句的女人,哪一項選擇能讓他逃出生天,尋得背離困苦絕境的出路?
「你打算怎麼辦呢?和父母講過了?」盧文撕扯開流沙包,金黃內餡如菜名所述,緩緩流出,於燈光下閃閃發亮;他低頭吸走手指附近的黏稠半流體,嚐到了皮膚上的鹹味兒;舌頭被燙了一下,眼睛變得水汪汪了。
「和我父親說過了,但我母親有高血壓,我還不好去跟她講甚麼⋯⋯」
「儂姆媽還伐曉得?」
「對,她還不知道。」
這頓飯就圍繞着結婚、不結婚說開了。然而到最後吃完飯、刷卡結了賬(小心將兩張十蚊面額小費夾在賬單黑皮本內),三人也沒湊出個定論。男人搖頭晃腦,一副過來人經驗老道的樣子,叫他別輕舉妄動;女人倒有滿肚子主意,可最後只說「你該和李小姐好好坐下來談一談,不然解決不了問題」;一個憤世嫉俗,另一個天真得讓人惱火。而盧文呢?為了加固決心,他訴說了許許多多與江琳不和睦的往事,可當另兩人勸他:既然沒甚麼感情,不如直接一拍兩散──他又猶猶豫豫,想眼下也沒甚麼新女友的人選,若再從頭去找個對象,得等多久才能重新安定下來呢?說不定到最後才發現,哪個未婚妻都是沒甚麼區別的。
下午,他在公寓裡短暫睡了一覺;起牀後洗把臉,見三點多了,才慢吞吞駕車去接老爸老媽;一路上清醒不過來,心不在焉。我該怎麼辦?乾脆車子往海裡一開,一了百了(砸在礁石上,鼻青臉腫,被猜測是得了憂鬱症);告訴她自己一直定期去珠海幽會女人,或許能從中挖掘出甚麼意味深長的動機;若無其事,結婚那日準時出現在神壇前,讓所有人都摸不着頭腦,連十字架上瘦骨嶙峋的人子也蹙眉向他望去──千奇百怪的主意於他心海中起伏。最後盧文想: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該去看她一眼。於是等父母下樓時,他給江琳發了條微信:「今晚一起吃頓飯?」
她下一秒便回了消息,但單只打了個「好」字。盧文自覺無趣,手機往副駕座上一扔,不巧力度太大,彈起後沿着皮椅邊緣滑了下去,他側身彎腰去摸索,剛勉強碰到殼子,背後便傳來打開車門、人淅淅索索擠進後車座裡的動靜。
盧文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一聲刺耳叫嚷:「等了你一個下午!」他身體震了震,暗地裡想:「爸爸老來耳朵越來越聾,和媽媽這副大嗓門,是脫不了干係的。」正這樣在心裡嘀咕,但見他母親陰着臉坐在後排正中央,似是連魂魄也無光澤的土陶人,一大塊老朽的木頭化石,徑直沉入水底。她身披藍紫色羊絨大衣,袖口有點油污洗不掉,內裡是高領黑毛衣,下身一條肥大燈芯絨厚長褲,頭戴一頂起了球、脫了線的灰針織帽,長捲髮亂糟糟垂在肩膀兩側,一雙眼睛倒瞪得老大,臉因為貪睡,有些水腫,鼓鼓囊囊,但面頰的肉鬆弛下來,法令紋像光禿禿山頭上乾涸的溝渠。盧文連忙笑問:「姆媽頭還疼嗎?今天吃了藥嗎?」又伸頭張望:「爸爸呢?」
「你爸還在上面磨蹭,」母親回答,「我跟他講過:『樓下不能停太久,你兒子要吃罰單的!』他就是不肯聽,在那裡尋不到門鑰匙,大發雷霆,煩死人,吾不睬伊,伊又要發火,儂這個爸爸啊⋯⋯」
他覺得後槽牙痛,血在太陽穴迅疾流過時汩汩的聲響,一下下捶打他的腦袋;眼睛往外面瞟去,樹下那警察是在瞧着這車看?他身上那套制服非常合身,帥得很,瘦長細高,模特一樣挺拔,面無表情地來回踱步;又發現父親終於出了大廈門,臉上不大高興,直直走過來(太慢了),外套兜帽還夾在衣服裡面;駝背,僅剩的幾撮頭髮在風裡像雲絲一樣浮動;盧文一看見他就吃了一驚:怎麼又老了這麼多?
「快一點好伐!」上車時爸爸慢吞吞的。看不下去,媽媽催道。
「不要急,」老頭子定定心心地回答,輕輕一拉關上車門。「你媽就是性子太急⋯⋯」
大家都不說話了,單看司機發動汽車。沉默,不懷好意的禿鷹在頭頂上抓撓,他打着方向盤,紅燈前停下時伸頭張望外面的天氣,悄悄祈求雨滴落下;陰雲將天空牢牢捂死,卻沒有半點下雨的徵兆,只是風越來越大,行人落在斑馬線上的塑膠袋徐徐高升,輕飄飄的,打着旋兒往遠處飛去;一車人一聲不響,注視那袋子消失在世界邊緣,也不知最後會落得個甚麼下場;後面車猛按喇叭,盧文才回過神看到綠燈,一踩油門,母親前傾的身體就撞上了椅背;她叫了一下,嗚嗚咽咽,控訴這輕微的弒母行徑,就像八、九歲時摔碎媽媽的鐲子後,那種並不劇烈,但眼眉皺起、叫他灰心喪氣的呵責;那是枚找了專家做好鑒定才買的翠玉鐲,花了三四千,若是留到現在,起碼值個十幾萬,本要傳給他將來的老婆,結果在木地板上四分五裂,身首異處,可惜哇!
盧文工作後送了個差不多的鐲子,但她從紅禮盒裡拆出來,對光看了看,斷言那翠是染上去的,又長噓短嘆了起來;盧文落荒而逃。
現如今是媽媽被他粗暴摔在後座上,萬幸勉強保持了完整;到了松山停車處,三人下了車,初始並成一排,步伐一致,在水泥斜坡上前進,像廢墟上一堵不願倒下的矮牆;接着盧文越走越快,沉浸在自己狹小的悶煩之中,他有時得停在原處,等另兩人緩步跟上;母親挽着父親的胳膊,一隻手拉在帽子邊緣往下拖,帽沿蓋住了大半額頭還嫌不夠;夫妻倆中途停滯,男人指着一棵樹,「喏,」他說,「我站前面影一張!」他理了理頭髮,胸有成竹地挺直,又命令道:「你豎着拍!誒,對,把樹頂也框進去!」等他倆完事,盧文已行至斜坡頂端,那一大片平頂。道路又改分成兩條,一左一右,中間圍着復起的山丘;以前打仗鑿出的地道口,今日不知怎麼沒有開放;裡面改造成窄小的展覽室,盧文小時候進去瞧過,亮亮堂堂的,沒甚麼趣味,走幾步就完了;更複雜、不可測的地道都圍上了鐵欄桿。這些被遺棄在陳舊歷史中的道路,盧文將它們想像成埋在深深地下的古老長蛇,偶爾也會從長眠中驚醒,微弱蠕動一番。
「盧文,過來!」姆媽喊,「拍合照!」
「快,」她把手機遞過去,「去請別人幫我們拍照。」
他費了好大力氣,選中一看上去陽光燦爛的小伙子。「唔好意思,」他說,被自己卑微的行徑羞紅了臉,那人明明聽到了媽媽的嚷嚷,正揚起眉毛望過來(覺得好笑?),「請問你可唔可以幫我哋影張相?」
結結巴巴,膽戰心驚,方言的瘸子。
拍完合照後,三人紛紛道謝:一個說「唔該」,一個喊「多謝」,一個笑道「謝謝儂」,對方手忙腳亂地回答「唔使客氣」,急忙走遠了。於是他們又朝右邊向上的路出發,半途能越過樹叢望見城市(堪堪露出真面容),實則是一大圈渾濁池塘,水面下上了年紀的低矮樓廈統統紥了根,誓要與此母獸共存亡;視野斜前方,突出重圍,新葡京立在遠處,為自己突兀、怪誕的外形沾沾自喜;這頭重腳輕的賭場,一把倒插入圓形磐石的寶劍,通體發亮,刺向市民們的衰弱神經,在僻靜老城區上空高唱籌碼之歌;夜裡搖身一變,化為九色女郎,腰肢搖曳,勾走所有騷動者的心;過了會兒,他又看見路旁一棵攔腰截斷的枯樹,殘骸橫在樹樁旁,不知是受了蟲蛀被人砍下,還是上次颱風大掌一揮、斷了它的性命。已身亡多時,卻依舊陳屍原處的死樹,在盧文心上引出了不安的雷暴;長久的凝視使他掙扎在魂飛魄散的邊緣,若不小心嘆出那口熱氣,意識便會由頭頂漏出,分解成蔚藍無光之星的塵埃。他跟在父母後頭,為他們在台階前拍照,腦海裡仍重複演練那透明的無知覺死亡。微不足道!他告誡自己:與席捲一切的霓虹燈彩龍捲風相比,世上鮮有人注目的角落中,那一棵無名之樹的死是微不足道的!
他攙爸爸上樓梯,「鞋帶掉了。」盧文便單膝跪在台階上,去繫那蔫兒了的帶子。頂上,父親拍了拍兒子的肩,神情與動作,像是在授勳一般莊嚴;老頭子又指向旁邊的松樹,說起他小時候爬上去後,因不曉得該怎麼下來,伏在樹幹上哇哇大哭的故事;母親也重複道:「那時候你連路也不大會走,居然就爬了上去!」他聽了無數次,失掉了興趣,頭扭開,冷淡嗯啊幾下;正巧一女人牽着隻狐狸犬從台階下行過,玫紅緊身褲把整個的肥厚臀部都顯了出來;盧文低頭翻看剛拍的照片,眼睛卻跟在那女人後頭搖擺:豐滿富饒,腫脹生育之熱;遛狗者邊走路,邊專心在手機上打字,像額頭上另長了隻眼睛看路;她對偷窺自己的男人漠不關心,慢慢拐了個彎,消失在空白中。
「江琳怎麼最近沒聲音了?」母親突然問,他嚇了一跳。
倒也不是突然。她一直耿耿於懷:上次江琳來家裡吃飯,板着個臉誰也不理,瘦巴巴的身體杵在一邊,也不知道去打打下手,或起碼吃完飯後毛遂自薦,洗下碗筷。媽媽心中惱怒,廚房裡鍋碗瓢勺摔得乒乒乓乓;最後宣佈要午睡了,頭痛,好走不送;私下裡罵得厲害:不尊重長輩,沒有家教,眼裡也沒活兒,徒長了張馬臉,實則是屎尿多的懶驢,等等等等。然而,當盧文暗示說既然不滿意,不如婚期再緩緩時,她又大發雷霆,要請他吃生活,再細數起訂酒樓、發請帖的辛苦,最後總結:「我是請人算了八字的,算命先生說過,你倆是天作之合。」一字一頓,唸得鄭重;盧文藏在臉皮後的血肉哈哈大笑,骨頭嘎吱作響,牙齒搖搖欲墜。
「我今晚約了和她吃飯。」盧文萬般不情願地回答,想起童年時被逼着寫新年賀卡的場景。唉,他僅是頭奶牛,乳頭擠出喜宴紅酒,賓客飲下後撒着酒瘋抱作一團,慶賀那大家庭成功建起;新婚夫婦在台上背好雙手,噘嘴去咬那吊在半空的紅蘋果,貞潔的禁忌初夜被二人分食,眾目睽睽之下性交的象徵,粗魯、笨拙,錄影帶上難以降解的尷尬影像。他不願多言,搶先一步進了拐彎的陳列室,那排黑色風球還在原處,頭一個便是十號颱風,一切魔怪之首,兩個相互分割重疊的寬扁十字;父親在一旁講起運用原理:將風球懸起,在此往昔四面八方都能望見的澳門最高處,密佈陰雲下,先民們仰頭注視,提心吊膽,靜候神諭。現在不同了,現在一開電視,底下天氣信息迴圈滾動播出,人人焦急等待能暫緩一天的密符(「八號風球?回牀上繼續睡吧」)。
山頂,一男遊客騎上大炮,非要來張照片發朋友圈,將其悲慘渴求告知天下。媽媽站在燈塔前,要他盡量把整座塔樓都拍進去,於是盧文便滿腦子的碩大陽具、不被滿足的性慾、上班族有氣無力為自己開脫:「剛加完班,就算了吧。」他半蹲下去拍照,心裡有些忐忑,難不成真像別人說的那樣──「中年男人腦子裡就只有交媾了!」要真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還不如就此潛藏在這燈塔裡,借其焊死的鐵門斬斷一切肉慾煎熬。唉,若是為了避世而遁入空門,那麼心就仍是在俗世中跳動的凡夫俗子之心。他迎風向山外世界看去時,心裡就在胡亂想着這些東西。
母親受不了大風肆虐,兀自巡視一番也就夠了。奇妙的是,她終於說要走的時候,盧文竟生出了遺憾,彷彿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嚐,那團榮光便已被整個地吞下。下山時,他察覺下午時光即將結束,平靜、宣紙畫一樣單薄的未婚妻,正在夜裡耐心等待,於是倍感焦慮,甚至想悄悄發信息取消掉這次碰面;但他還未來得及鼓起勇氣,便已經發動了車子,駛上歸家之路;中途又想,不該變卦,顯得言而無信,再說這見面也是遲早的事,不是早幾日、便是遲幾日,其結果也不會有任何區別──注定是由他做出的決定;而他是從母親的子宮裡生出、在稀薄的土壤上長大的,也就是說,那命運的脈絡已在盧文剛成人形時就悄悄佈滿了他的身體,預言只有一個,因它是人之未來自我的提前演練,並不會有其他可能。
將父母送回家中後,盧文去了趟新苗超市;天色已晚,他只想起附近唯有此處還能買到鮮花;他抓起一束百合,企圖用那盛放與尚未張開的生殖器官表達和平訴求;結賬後上了巴士,花枝被手心熱汗污染,他想像汗水滲入枝條,被花瓣吸食的模樣;花香撲鼻,刺得盧文雙眼濕潤、鼻尖瘙癢;他一路看不大清晰,就這樣到了高士德;在江琳家樓下,看更人替他開了閘門,盧文經過時道聲「唔該」,互相都是熟面孔了;對方笑說:「哇,今日送花畀李小姐?」好在還來不及回甚麼俏皮話,電梯就已經到了;抵達樓層,右側,那扇右下角沒有供奉土地神的門;按下門鈴時,並沒有聽到鈴聲,盧文疑心這戶人家因不喜交際,已將門鈴拆下,於是手掌拍擊鐵門,嘴裡卻一聲呼喊也不願有,呯呯呯!隔壁人家開了裡層實木門,在鐵門欄桿後張望;一個阿伯,七老八十,石頭一樣的眼睛,屋內放着粵劇,咿咿呀呀,聽不出在唱甚麼;腐舊、樟腦味兒的霧氣佔領了整條走廊,向上看,天花板黑乎乎的,是被鐵桶裡燒紙錢的火與煙給燻黑的。
江琳開門讓他進去。
他先換了鞋(酒店一次性紙拖鞋,嶄新未拆封,說不定是哪次風流韻事的紀念品),百合隨手插進花瓶。哎呀,她做了飯!身披圍裙,手裡還拎着鍋鏟,回身繼續翻炒臘腸──女武神從戰場出走,降臨到人間的廚房裡去了!
見屋內沒有別人,盧文略有些不自在。他踱步至客廳,左右張望;又湊到壁櫥前,觀賞玻璃後的小擺件,作出副細細品鑒的模樣;他先是看見一幅金邊相框,裡頭是鍍了金的紫荊花標本,自他四五年前第一次來就已經在那兒了,那會兒還是嶄新的;幾塊真假存疑的化石(恐龍蛋與海百合),他掂在手上撫弄過;紫水晶球,江琳說小時候她想學雜技,踩了上去,結果眼角磕出個小拇指甲蓋大小的傷口,現在對着太陽,還能看見一點淡淡的白痕;一些水晶杯,蒙了塵,因為沒有喝酒的習慣,誰也不記得了;而正中央擺了張全家福,背景是一大幅假模假式的書房圖畫;這是一家三口繃着笑臉,穿了唐裝,在照相館拍下的照片。
江琳關了抽油煙機,把飯菜端上桌;那圍裙未被取下,或許以後也就一直穿在身上了。
兩人相顧無言。盧文食不知味,只用筷子往嘴裡扒飯;他回憶起第一次單獨和江琳約會,他倆也是這樣默不作聲吃了頓西餐,但盧文一直偷偷去瞧女方的表情,又愛看那雙擺弄刀叉的細長白手,浮想聯翩,心裡頭其實熱鬧得很;眼下,二人反倒因為幾年的相處,徹底失去了交談的慾望。他與朋友抱怨時,那人說「正常得很,我在家裡也不愛說話」,又說「有了小孩就好了」,然而盧文到底不樂意日夜做個啞巴,將這場拉鋸戰的勝利果實拱手讓出──為了尊嚴,而非遙不可及、絕無可能的凱旋,你就垂死掙扎吧!
他便莊重地問:「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江琳面無表情。她說:「我無所謂。」
無所謂怎樣活着,也無所謂如何死去,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沒有希望,是的,也沒有絕望,那本該有甚麼東西的地方甚麼也沒有。人的體內實則是死寂,連前日中午在麗濠閣食下的燕窩燉奶,那輕盈的奶與蜜,也不過是從身體的另一端離去,排入污濁長河,「奔流到海不復回」。盧文搜腸刮肚,仍渴求找到一個強有力的聲音,好知道該做些甚麼;他想起曾有人說:「你們這樣折騰,只是因為沒有愛情罷了!」但他又稀里糊塗的,哪裡知道「愛」是個甚麼玩意兒?不過有一次,盧文還沒買車那會兒,他倆在銀河影院看了場電影,結束後騎上電單車駛過跨海大橋;沒甚麼人,只剩下黑夜、大海與冷風,江琳將臉埋入他的後背,雙手臂環上他的身體──那一刻的確是美的。他當時在前頭想:「要是這橋永無盡頭,該有多好。」然而幾年過去了,能聊以自慰的,也不過一個夜晚罷了!更何況,那是隨便甚麼女人都能施捨的柔情⋯⋯
思及至此,他凝視戀人無聲無息的臉孔,打算問一句「你愛我嗎」;可那個「愛」字,在牙關裡轉了一圈,舌頭上嚐了點味兒,最後還是如胃酸倒流一樣回了肚子裡。他到底說不出口,心裡明白:自己老早就已經失去了向世界發問的資格。
「怎麼樣?」江琳說。
「到了這份上,也沒甚麼別的路子了。」盧文說。如釋重負,他終於聽到了自己的回答──結吧!

李  懿 : 女,1993年生於澳門,現暫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