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寧：九霄風雨招英魂

他出身名門，他是名副其實的江南公子。他的前輩有大名鼎鼎的俞曲園、俞同奎，和俞平伯。他的祖父曾任大清國的外交官、知府、鹽大使，他家族故居曾懸掛慈禧太后賜的匾額。他的母親是協和醫學院第一期學員，跟謝冰心同班，高林巧稚七級，參加過五四運動，去過美國，在北京開設診所，接生過梅蘭芳的孩子。
他叫沈人燕，浙江嘉興人士。按輩分算，是我的堂侄，一個飽嚐母愛的遺腹子。
人燕從小在北京育英小學讀書，升入中學，被母親送到天津，就讀私立教會學校新學書院，文史皆精，中英俱佳。他從小喜愛體育，溜冰打球，騎摩托車，會說會笑，討人喜歡，很多年被叫做萬人迷。
他是天生的公子，且幼承庭訓，被嚴格訓練，立意日後長成風流公子。但是盧溝橋隆隆的炮聲，剎那間擊碎了高中生的玫瑰夢想，沈人燕毅然投身碧空雲霄，走入英勇抗戰的隊伍，徹底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命運。
由於飛行員對身體和技能的特殊要求，空軍將士歷來不同凡人。他們大多出身名門望族，基因出色，身體強壯，智力超人，學識淵博，反應靈敏，意志堅強，而且受過一流教育。他們年輕英俊，衣冠齊整，舉止優雅，談笑風生，出手闊綽，風度翩翩。他們之中，有林徽因的弟弟，有蔣介石的遠親，有俞大維和張伯苓的公子等等，還有沈人燕。他們是年輕的貴族，是時代的精英。他們本可以享受優裕的生活，展開遠大的前程。但在同一個歷史時刻，他們選擇了同一條人生道路，走進中央航校的大門。
迎接這一批批才子俊男的，是矗立門口的一塊巨大石碑，上面刻着三行大字：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的兵艦陣地同歸於盡！一個粗重的驚嘆號。
而這，就是他們即將面對的人生，不能猶豫，不能躲閃，縱有再多的愛戀，再多的不捨，他們必須衝鋒向前，用自己短暫的青春和生命，保衛中華民族的永世長存。
因為從小經常聽祖輩父輩們議論老年間的故事，漸漸的我就對歷史有些着迷。聽到舅公公萬燿煌的25軍在淞滬大戰中全軍覆沒，我淚流滿面。聽到空軍英雄沈人燕的艱難從軍，我對這個晚輩充滿崇敬。我重訪自己出生地南京的時候，專程去過南京國際航空烈士紀念園，細細查找，在烈士名單上看到沈人燕，拿手指輕輕撫摸，眼裡冒出淚水來。而我每次回到上海，穿行在高樓聳立的大街小巷，也總會好像突然看到前面壘疊的沙包，橫佈的鐵絲網，國軍將士臉上流淌的汗，他們到處拋灑的血和肉。我的腳步就會格外沉重，頭頂的天空也便不再那麽蔚藍。我們的民族承受過太多的苦難，我們今天怎九霄風雨招英魂麽可以踏着舞步，虛幻輕狂。
人燕的母親發覺了兒子的打算，心裡害怕，把他從天津叫回家，鎖在屋裡，不准外出。可是年輕的高中生，報國心切，那一日趁母親上班，打碎玻璃，跳窗而逃，從北京直下南京，考取中央航空學校。母親獲知後，心急如焚，火速聯絡在上海的伯父沈鈞儒，請求幫助把人燕找回家。
沈鈞儒立刻派專人趕到位於南京小營的中央航校，打聽沈人燕下落。也是湊巧，天助人願，沈人燕當時正從外面走進校門，聽見門房對話，知是家裡派人來尋找，掉頭便跑，轉眼不見蹤影，所以沒有被帶回上海，轉送北京。
當時國民政府規定，由於空軍作戰特別危險，不接受獨生子，而人燕又是遺腹子，沒有家人同意，中央航空學校絕對不敢接受。可是人燕心意已決，堅決不肯放棄，母親最後儘管哭成淚人，也只好同意。她說：我只有一個兒，捨不得他去打仗，人家就算有十個兒，個個也都是親生骨肉，同樣一個也捨不得。為甚麼人家的兒可以去做空軍，我的兒就去不得。人燕既然一定要去，我也就不攔他了。
沈人燕被中央航校正式錄取，成為第十一期學員。
遵循孫中山先生的思想，中央航校於1928年成立，分三個班次：初級班，中級班，高級班，學制三年。正式入校學習之前，所有新的入伍生先要接受為期六個月的軍訓，包括身體考核。飛行員必須具有強健的體魄，正確的認識，清晰的頭腦，豐富的學識，敏銳的反應，優越的技能，追求新知的熱忱，冒險犯難的精神，並且聽從指揮和服從紀律。由於標準高，中央航校入選率遠不足一半。
沈人燕入校受訓那年，新入伍生共三百人，編為三個連隊，每連一百人。他們剛剛編隊，上海爆發淞滬大戰，南京危急。中央航校奉命緊急撤退，所有入伍生揹了行囊和步槍，長途行軍，從南京走到安徽蕪湖。然後登船，逆江而上，抵達九江。稍事調整，再次行軍，走到南昌，略微休息，重新徒步上路，直走到湖南常德才住下來。江西湖南多山，當時鐵路稀少，交通不便，中央航校十八歲的一班入伍新生，只有不斷長途
行軍。
中央航校第十一期學員，實在不同尋常，1937年入校之後半年多時間，不停地徒步行軍，風餐露宿，歷盡艱辛。哪裡的空軍飛行員，哪一期航校入伍生，會這樣受訓，會有如此經歷。這一期中央航校學員，用兩隻腳，從南京走到長沙，終於坐上火車，經衡陽入廣西。之後又徒步月之久，到達中央航校的柳州分校，已經是1938年了。連續幾個月的行軍，就算抵了常規的學前軍訓，全體走到柳州的入伍生，都算過關，參加地面課程學習。
幾個月後，沈人燕和他的同學們，奉命從柳州調往雲南昆明。中央航校昆明分校設在巫家壩，就是後來飛虎隊的基地。中央航校第十一期學員到達的時候，昆明分校改名為空軍軍官學校，蔣介石親任校長。
學員們一到，立刻開始初級班飛行訓練。當時中國平息內戰不久，尚未休養生息，日寇即趁虛而入，大舉進犯，中國根本沒有機會和能力製造自己的飛機，只能引進外國技術和產品。中央航校飛行員訓練，從教官到教練機，英國的美國的德國的意大利的，機槍彈藥，炸彈零件，五花八門，飛機格式，設備性能，各不相同，技術訓練非常複雜和艱苦。初級班結業的時候，三百名入伍生，淘汰一半，只剩一百五十名學員升
入中級班。中級班在雲南的蒙自訓練半年之後，又幾乎近半學員被淘汰，升入高級班訓練時，只剩八十一名學員。
中央航校第十一期學員，1940年底完成全部學業，奉命調往成都。全體學員乘卡車從昆明經貴陽進入四川，於1941年1月5日到達重慶。沒有想到，這期學員，奉命在重慶歌樂山舉行畢業典禮。蔣介石校長出席典禮，發表講話，並親自為每個畢業學員頒授精美的空軍佩劍。中央航校每期學員畢業，都要舉行典禮，也都要頒授空軍佩劍，但由蔣介石校長親授卻僅此一次。而中央航校第十一期又是最後一班在中國國內受訓並畢業的飛行員，從第十二期航校學員開始，便都是到美國受訓，畢業之後也很少再有人會回航校去參加畢業典禮或者領取空軍佩劍了。
重慶畢業典禮之後，沈人燕和第十一期學員在成都休息一個月，爾後調往新疆伊寧受訓。當時珍珠港事變還沒有發生，美國尚未對日宣戰，並未開展大規模對華援助，中國空軍主要依靠蘇聯援助。中央航校第十一期學員被派往接近蘇聯邊境的伊寧地區，接受駕駛蘇聯新式戰機的訓練，沈人燕被分配訓練駕駛驅逐機，一些同學被分配學習駕駛轟炸機。
伊寧受訓之後，轟炸機學員先回成都，編入中國空軍第一大隊。沈人燕等驅逐機學員隨後回到重慶，編入中國空軍第四航空大隊戰鬥序列。
中國空軍第四大隊，下轄第21中隊，第22中隊，第23中隊，是一支英雄部隊，也有人以其第一任大隊長，空軍英雄高志航命名，稱之為志航大隊。1937年淞滬大戰中，年輕的中國空軍首次上陣參戰，迎戰裝備優良不可一世的日本空軍，史稱八一四空戰。高志航大隊長率領第四大隊戰鬥機群，在浙江筧橋上空，與日軍展開激戰，一舉擊落六架日軍戰機，而我軍無一傷亡。中國空軍首戰大捷，打破日軍無敵的神話，讓日本侵略者目瞪口呆，也震驚世界。之後十六天連番空戰，中國空軍將日軍王牌木更津航空隊全部擊潰，木更津司令官負疚，剖腹自盡。
與此同時，中國空軍轟炸機隊，連續四個月，出動百餘架次，或深入東海，轟炸日軍戰艦，或攻擊上海日軍碼頭、倉庫、陣地、指揮部，戰績輝煌。中國空軍配合陸軍將士，日夜血戰，為國民政府撤退內地爭取到必要的時間，也徹底粉碎了日軍三個月內滅亡中國的狂妄夢想。
南京淪陷後，武漢成為全國抗日中心，也成為日軍瘋狂進攻的首要目標。1938年6月始，中國軍隊迎戰日軍，展開英勇的武漢保衛戰，歷時四個月，先後投入陸軍一百三十個師，各種戰機二百餘架，各型艦艇三十餘艘，總計兵力百萬餘人，傷亡四十餘萬，斃傷日軍二十餘萬，擊落日機八十餘架，擊沉擊傷日艦七十餘艘。
在武漢保衛戰中，武漢空戰尤其壯烈，永垂青史。自1937年底開始，日軍頻繁進犯武漢地區，中國空軍以第四大隊為主力，與日本空軍作戰多次，而以其中三大空戰最為激烈。
1938年2月18日午，日軍十二架轟炸機在二十六架驅逐機的掩護下，進襲武漢。中國空軍駐漢口和孝感的第四大隊所屬三個中隊，由大隊長李桂丹率領，先後起飛二十九架戰機迎戰。第21中隊十架戰機首先從漢口機場起飛，與日軍十二架轟炸機和十餘架驅逐機遭遇，激戰中，中國空軍擊落日機三架，擊傷敵機兩架，日軍終於東逃。同時第22和第23中隊，也與日機展開激戰，分別擊落日機十架，擊傷兩架。此番空戰，只進行了十二分鐘，中國空軍即取得輝煌戰果，寫下中國空戰史上壯麗的一頁。但中國空軍也付出不小的代價，第四大隊大隊長李桂丹，中隊長呂基淳，飛行員巴清正、王怡、李鵬翔等五名空軍英雄，壯烈犧牲。
二一八武漢空戰大捷，喜訊傳遍武漢三鎮，百萬軍民歡呼雀躍。2月21日武漢各界民眾一萬多人舉行集會和遊行，慶祝勝利，追悼國殤。中共駐武漢代表周恩來、陳紹禹、董必武和葉劍英等人出席集會，並獻輓聯：「為五千年祖國英勇犧牲，功名不朽；有四萬萬同胞艱辛奮鬥，勝利可期。」
同年4月29日是日本天皇的生日，侵華日軍出動三十六架轟炸機，由十二架戰鬥機掩護，偷襲武漢三鎮，作為向天皇的獻禮。中國空軍出動第四大隊和蘇聯志願航空隊共計六十餘架戰機迎敵。第四大隊戰機升空之後，衝入敵機群，展開混戰。陳懷民烈士，咬住一架敵機，死死不放，將其擊落。日軍指揮官下令日機圍攻陳懷民，陳懷民英勇奮戰，終寡不敵眾，戰機多處中彈，最後時刻他以機撞機，與一架敵機同歸於盡。此戰歷時三十分鐘，中國空軍擊落日機二十一架，送給日本天皇一個可恥的生日禮物。
日軍惱羞成怒，於5月31日再次出動戰機三十六架，轟炸機十六架，進犯武漢。中國空軍升空迎戰，分路合圍，激戰半小時，日軍損失戰機十四架，倉皇逃竄。
我的母親是湖北人，我去過武漢很多次。每每走在武昌或者漢口的馬路上，我總是忍不住經常地抬起頭仰望。或者藍天白雲，或者烏雲佈滿，再也看不到一架飛機穿過，更不可能找到一架戰機飛行。但是那同一片天空中，曾經，進行過多少壯烈激盪的空戰，火光沖天，炮聲隆隆，年輕的中國空軍戰士，用自己的血肉，拚殺殘忍的日本人，保衛自己神聖的國土和民族的尊嚴。於是我彷彿能夠辨認出，那天上的雲彩，染成血色，寫出一行漫天的大字：向偉大的中國空軍致敬！
次年5月3日，日軍派遣五十四架重型轟炸機，組成六個編隊，首次空襲陪都重慶，那是日軍侵華以來，出動空軍兵力最大的一次空襲。當時駐紥重慶的中國空軍第四大隊有三個中隊可以調動，再加第27獨立中隊，總兵力四十三架戰機，由第四大隊大隊長董明德指揮。當日獲得情報，日軍戰機從漢口起飛，第四大隊立刻升空三十四架戰機，組成四個編隊，在重慶上空巡邏戒備。日軍編隊到達，未及投彈，中國空軍居高臨下，俯衝射擊。其中張光明帶領僚機，正面直對敵陣，猛衝不捨，機身中彈八十七發，發動機損害，無奈迫降，僚機張哲壯烈犧牲。
此戰之後， 為毀滅中國抗戰的總指揮部，日軍對重慶的空襲連續不斷，到1 9 4 0 年止， 共計二百一十八次， 出動戰機九千五百一十三架次， 投彈二萬一千五百九十三枚，達四千三百三十三噸，炸死重慶市民一萬一千八百八十九人，傷一萬四千一百人，炸毀房屋一萬七千六百零八幢，有三十所學校曾被轟炸。殘暴的日軍，肆無忌憚，對中華民族欠下的罪行，罄竹難書。
面對日軍的轟炸，駐紥重慶附近各機場的第四大隊和中國空軍友鄰部隊，擔負着保衛抗戰首都的重大責任。沈人燕等驅逐機飛行員，每遇警報，立即升空，準備激戰，迎難赴死。從1940年到1945年抗戰勝利，中國空軍先後出動戰機三千一百一十七架次，擊落日機一百九十一架，擊傷四百餘架，擊斃日軍飛行員三百七十五人。中國空軍損失戰機二百七十七架，犧牲將士二百二十四名。
抗戰八年期間，中國空軍第四大隊，參加過筧橋空戰、上海空戰、南京空戰、武漢空戰、南昌空戰、隨樊空戰、台兒莊空戰、重慶空戰、梁山空戰、成都空戰等多次大規模會戰，戰績輝煌。第四大隊全體將士均為中央航校畢業生，也是八年抗戰中犧牲將士人數最多的空軍部隊。其中四位大隊長陣亡，他們是王天祥、高志航、李桂丹、鄭少愚。第四大隊還被人稱為中尉大隊，因為1938年武漢空戰的時候，全大隊從大隊長到
普通飛行員，都是中尉，這在世界空軍歷史上，絕無僅有。沈人燕在第四大隊服役乃至殉職時，也是中尉軍銜。第四大隊在南昌集訓時，規定射擊命中率百分之九十才算及格，結果全隊人人達到標準，超標者也大有人在。
國軍1944年頑強保衛衡陽的時候，空軍第四大隊駐紥在湖南西部的芷江基地，配合中美聯合空軍，支援堅守衡陽的第十軍。數度激戰，日軍始終無法攻佔衡陽。城裡城外，屍橫遍野，無法收拾，臭氣熏天。七月下旬，時值盛暑，衡陽城內水道斷絕，疾病叢生，守軍官兵腹瀉頻發。守軍師長方先覺發電報給芷江空軍基地：「如今城內尚有米鹽，官兵身上無傷者也盡染病，急需療腹瀉的藥物及香煙。」
第四大隊接此電報，立刻行動，全大隊官兵都把津貼拿出來，把基地附近幾家商店的所有香煙全部買下，加上五條美國進口煙，裝了百十箱。可是芷江地小人稀，藥品不足。大隊長李向陽以第四大隊名義，借了五千大洋，派沈人燕獨駕戰機，飛重慶購買藥物。沈人燕奉命，衝破數道日軍空防，飛赴重慶空軍基地白市驛，向空軍司令部報告情況。空軍司令被第四大隊官兵的義舉感動，決定由司令部承擔五千大洋的開支。沈人燕買到盡可能多的藥品，火速駕機趕回芷江。
藥品香煙準備齊全，第四大隊立刻行動，空投衡陽守軍。大隊長李向陽親率僚機，盤旋衡陽上空，吸引日軍曝露防空佈置，然後六架戰鬥機從相反方向攻擊，壓制住日軍火力，跟着再派五架戰機，攜帶藥品和香煙衝入衡陽，空投救援物資。同時李向陽等八架戰機，重新編隊，繼續在空中壓制日軍，掩護衡陽守軍爭取時間，搶收空投物資。這次空投執行得很成功，方先覺師長事後發電向第四大隊表示感謝。
這次任務，沈人燕飛重慶買藥快速圓滿，是因為他對白市驛地面非常熟悉，他結婚之後家就住在那裡。
沈人燕的妻子名叫顧瓏珍，她的哥哥跟沈人燕是中學同學。因為顧家住得離學校較近，幾個朋友放學之後，經常到顧家去玩耍，於是熟識。沈人燕進入中央航校之後，開始跟顧瓏珍直接通信，漸漸相互生出愛意。沈人燕新疆受訓結束，編入第四大隊，駐紥重慶之後，顧瓏珍決定隻身到重慶去找他，她才二十歲。
那個時候，幾乎東半個中國都在日軍佔領之下，從北京到重慶，談何容易。沈人燕託付北京一個同學友人陪伴同行，幫忙照料顧瓏珍。他們身穿鄉下農民衣服，混雜在難民群中，時而坐牛車馬車，時而顛簸步行，日餐窩頭涼水，夜宿農家炕頭，走走停停。吃喝住宿的困苦，還是小事，他們曾遭到過土匪搶劫，也遇有過流氓調戲，那一路的擔驚受怕，教顧瓏珍難以承受。她本是北京城裡的小姐，何曾受過這樣的罪。可是她決心要到內地尋找沈人燕，經受任何苦難都在所不計。從北京到太原，又由晉入陝，翻山越嶺，一個多月，才終於到達四川。
這樣經歷之後，兩人團圓，格外幸福，立刻結婚。那年沈人燕二十二歲，他的戰友還很少成家，所以他家成了大家經常聚集，享受家庭樂趣的地方。沈人燕在重慶結婚不久，母親也從北京到了重慶。她說，兒子是中國空軍，跟日本人打仗，她自己不能留在北京，為日本人看病。戰亂時期，一家三人經過千辛萬苦，終於團圓，在重慶白市驛安了家。1944年，沈人燕生了頭一個女兒，他以自己駕駛的飛機諧音給女兒起名馥麗。次年，顧瓏珍又懷了孕。
1945年初，重慶大本營佈置國軍全線大反攻，湖北恩施基地奉命策劃陸空協同作戰計劃，空軍第四大隊派遣沈人燕飛赴恩施，作為空軍代表，與陸軍研究實施作戰時的陸空通訊。家裡愛女不足週歲，嬌妻懷着身孕，一別數日，沈人燕心裡惦念萬分。恩施任務告一段落，沈人燕得空，趕回重慶。不料返航途中，氣候驟變。二戰期間，戰機裝備不夠先進，導航儀器精度有限，飛行離不開目測，而鄂西川東全是山地，雲中飛行，能見度低。沈人燕不幸在四川石柱縣黃水鄉附近，撞山殉職，那天是1945年3月7日。
沈人燕犧牲後三天，3月10日，是他滿二十六歲的生日。他犧牲後三個月，6月22日，小女兒出生，起名渝麗。重慶汪山空軍烈士紀念園，烈士墓碑，慢慢地修復中，我和渝麗商議資助，精心地為她的父親修好一塊墓碑。
沈人燕犧牲後，空軍司令部派人找到烈士的母親。因為怕老人家過度傷心，沒有馬上告訴她真相，只說是人燕受傷了。母親本是醫生，馬上要求探望兒子。空軍使者只好開車，帶着老人家滿重慶的轉。母親心中生疑，反覆追問。最後空軍代表實在掩藏不住，只好說出實情，並將母親帶到空軍墳。那傷心的母親，匍匐墓前，雙手在墳頭亂抓，嚎啕大哭，悲痛欲絕。那是她的遺腹子，她唯一的兒子，那個跳窗逃去參軍抗戰的孩子。
沈人燕犧牲，妻子顧瓏珍終日以淚洗面，不思茶飯。沈人燕的戰友們輪流看護她，日夜守候在她的牀頭。為了引逗顧瓏珍吃飯，他們約定，每人都對顧瓏珍說同樣的話：顧大姐，你甚麼時候吃飯，我甚麼時候吃飯。你不吃飯，我也不吃。我們飛行任務，不吃飯的話，上天會很危險。顧大姐，你吃一口吧，你吃了我也吃。顧瓏珍理解亡夫戰友們的一片苦心，勸他們按時吃飯，不要因她而傷了身體。
顧瓏珍的弟弟，名叫顧簡吉，羨慕沈人燕做空軍，自己也於1939年考入中央航校，1942年畢業後編入中國空軍作戰序列，參加抗戰。兩年之後，顧簡吉與另外二十七名空軍戰友一起，赴美受訓，三年後歸國。抗戰八年，中國空軍在空中擊落日機六百餘架，擊毀地面日機也有六百餘架。而中國空軍損失戰機一千餘架，犧牲官兵四千餘人。中央航校前後十六期畢業生，全部編入空軍序列，參加戰鬥，千餘學員壯烈犧牲，血灑長空。他們平均年齡，僅二十三歲。
武漢空戰勝利之後，蔣介石宋美齡送給空軍一幅輓聯，上書：「武漢踞天下之中，殲敵太空，百萬軍民仰戰績；滂沱揮同胞之淚，喪我良士，九霄風雨招英魂。」
二戰時期的英國首相邱吉爾，曾對英國空軍表達他的感激之情：「在人類戰爭的歷史上，從來沒有這麼多的人，對這麼少的人，虧欠這麼深的恩情。」 我們世代的生命今天之所以還活着，我們神州的國土之所以繼續存在，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之所以仍舊繁衍，就是因為那些前輩英雄們曾經在抗日戰爭中犧牲，我們欠着他們成千上萬的性命，欠着他們無限的再生恩情。如果我們現在還不能在祖國的土地上，建造起高聳入雲的抗戰英雄紀念碑，我們至少應該在每個人自己的心底，建立一座神聖的抗戰紀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