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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 煒:凜凜猶生——稼軒故里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2月號總第410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蘇煒

行離「三孔」──孔廟孔府孔林,友人問:下一程何去?我答:就辛宅辛府吧!都曰文治武功,方辭文殿,我想沾沾稼軒故里劍膽琴心的文武英氣呢!此時,日已西斜。離曲阜後再赴歷城,還要一路車程驅馳百里。怕時間趕不及,友人特意致電故居紀念館,館方答曰:恭候你們到來,我們才閉館。誠意拳拳對上摯心拳拳,一若目下的清風朗日,濯濯然熱懷暖心。
史載:歷城「四風閘」小村,乃南宋詞人辛棄疾的出生地。辛家祖上為西漢隴西著名的武將,有「虎臣」之譽, 移居山東歷城已歷五代。但在辛棄疾出生之時,山東以及華北地區,早已經淪陷於金人鐵蹄達十三年之久。父親早亡,他從小跟着爺爺長大。他的名字就是爺爺辛贊起的──「棄疾」,即「去病」。有氣節的爺爺雖因為盡孝,不得不苟活於金朝仕位,卻寄望於自己最疼愛的孫子仿效西漢名將霍去病,激勵他未來要做敢於馬踏匈奴、收復河山失地的民族英雄;時時帶他「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明示他成年後要「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見辛棄疾《美芹十論》)辛贊老人大約在孫兒二十一歲時去世,小棄疾擦乾淚水,剛剛年過弱冠,就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抗金復國的道路⋯⋯
歷城今已屬濟南遠郊一區,一路的樓亭相毗,水接山迎。斜陽下熱風撲面,衣裝端整的老少館員們笑臉盈盈,果真還敞着大門在迎候我們。我誠懇謝過,告訴他們:多年來漂泊在外,不同版本的稼軒集子始終是我驛旅行囊中的必備之書──辛棄疾是自己此生最為景仰的為文楷模和人生導師之一,這就是旅程安排再緊,我也不願意錯過瞻拜歷城辛府辛宅的原因。
我當然知道,眼前新亮規整的「辛棄疾故居紀念館」,是當地政府於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全新建造,斷然無法尋覓任何古遠的辛宅遺迹了。但是,土地還是那方土地,林泉還是那脈林泉,甚至藹然眉眼間的民風民氣,還帶着那方水土的綿遠承留。讀史料,我特別喜歡這片俗稱「辛家墳」的土地的那個古久傳說──原來,滄桑歷盡,陵谷巨變,即便在上世紀中葉各方辛學學者爭相調查考據之時,古老的「四風閘」村落當時
只剩任、韓、孟、王、呂等姓氏部族,連「辛」姓都不復存在了。但村子西南角這片三畝見方的肥厚沃土卻八百年來無人耕種,世代由異姓村民代納錢糧稅賦,稱「辛家墳」──原來這是辛家族人的祖墳所在地。辛棄疾歿於公元1207年的江西鉛山,並歸葬斯土。是時山東尚處於金朝統治之下。但在沒有子嗣守護的八百年間,「辛家墳」卻被家鄉父老默默留存着,守護着,不耕不耘,茂草豐盈,留着地氣,更留着念想。我沒有向館方詢問:眼下這片故居紀念館所依屬的土地,是否就是當年的「辛家墳」原址?但眼前的仿宋六角碑亭裡,那個按照「鉛山辛譜」刊載而放大複刻的「稼軒公遺像」,也包括高高聳立眼前的撫劍遠眺的「稼軒雕像」,還分明保留着得自這片土地精魂的俠義軒昂之氣,倒是一目瞭然的。
天藍如洗,碧清清的透着晶瑩水色。我久久仰望着藍天烘托下的這座由花崗石雕琢而成的青年稼軒塑像,身長八尺,目光如電,炯炯澄亮;深眉隆鼻一如雄山大嶽,緊咬的嘴角微翹,含着樂觀,更帶着堅毅;被風輕輕颺起的戰袍征衣包裹着碩壯厚實的身軀,那個插腰扶劍、仰望河山的身姿,就那樣浮凸在落霞裡,在歲月之流裡永恆定格了。
是的,如果不是熟讀辛傳,我一定會驚詫異常──這塑像,真的是辛稼軒辛棄疾辛幼安麼?眼前,這分明不是一個「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風流倜儻的文士詞人的形象,這完全是一位「壯歲旌旗擁萬夫」、征戰四方尚未解下盔甲戎裝的凌雲武士的身影。我注意到他手中那把緊握的劍,是正面持劍狀,似欲隨時都準備怒然拔起;卻又無奈緊緊按壓着劍鞘,以至擠壓得指掌變形。──這,恰正是稼軒人生的莫
大隱喻啊。
讀辛傳,年方弱冠的辛棄疾藉金朝內亂之機,在故鄉濟南山區舉旗起事,率二千餘士卒投奔濟南府人耿京拉起的抗金義軍,在一眾義士襄助下,耿京迅速聚凝起二十五萬人之眾的起義大軍。不料叛徒投敵生變,辛棄疾以迅雷之疾追緝、砍下叛徒之頭顱奉獻於耿京面前;在獲得耿京信任奉旨南報朝廷後,在北歸時獲知義軍領袖耿京竟被內賊殺害,辛棄疾怒然而起,以五十精兵領三支輕騎飛馬獨闖有萬人之眾的金營,將叛賊綁上戰馬,並當場號召上萬漢族士兵反正,隨即率萬人渡淮水長江,獻俘於南宋朝廷,並親見叛賊斬首於杭州街市示眾。是年,辛棄疾年方二十三。此一系列驚世之舉當時震動南宋朝野,「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用是見深知。」(洪邁《稼軒記》)。連當時的高宗皇帝接見他時都為之三嘆息。所謂「用是見深知」,或許青年英雄辛棄疾此舉,一掃當時瀰漫南宋的懦弱之風,深深觸動了苟且偷安多年的宋皇之內心柔弱處吧。
故居紀念館之青年稼軒塑像,其氣質風貌不若文人,而純然一英氣逼人的武夫形象,所本者,正在於此也。
此一刻,碧空朗朗,無一絲雲翳,映照着年輕稼軒那張如朗月星空一般的英毅臉龐。──幸耶不幸?文人若武夫,或者,武夫變文人──眼前凝神定格的雕像,果真,就被歷史定格了。──少年英雄那雙按劍之手,從此永難再拔鞘而起。自南歸直到終老,「辛棄疾」,卻再亦無以成「霍
去病」。「明月團團高樹影,十里水沉煙冷」。南宋朝廷畏敵如虎,當權者明知辛棄疾武功蓋世,才識超人,偏偏就不肯重用他,不予委以任何抗金重任。反而他這個南渡的「歸正人」,還處處受到南宋官場中人的歧視和排擠。一心收復北地失土的抗金抱負,竟成為他在朝廷中處處受到猜忌、讒言的由頭。入仕多年,雖遊走於「吳頭楚尾」,眼見江南江北,興亡滿目,可是,以武護國的重要事務,卻從來沒他參與的份兒。反而,因了他的山東漢子的碩壯身架和豪飲天性,為大官員們的遊從宴會陪酒賦詩、酬答唱和,成了他這位沉在宦海底層的「添差通判」的日常職責。讀辛傳的每令人扼腕之處,是史家論辛詞創作的第一個高峰期──建康十年(建康,即今南京。辛棄疾為仕頭十年,曾先後進出建康四次),那些最有名的篇什,大多就是此時他為皇族官員祝壽、與行宮過訪官員應酬留下的文字履痕──這,反而成了辛棄疾「暴得大名」,
其文名一時間在南宋士大夫圈子裡顯頭露角、造就出「南宋第一大詞人」桂冠的前因!
比如,光是登建康賞心亭與各方官員應酬,就寫下過好幾首當時享譽詞壇的名篇。這裡不妨略引──
〈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贈史正志〉:「我來弔古,上危樓,贏得閒愁千斛。虎踞龍盤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
〈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煙雨卻低迴,望來終不來。……」
還有更有名的、被譽為辛詞「壓卷」之一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鈎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此時,站在稼軒故居仿南宋官府風格的灰磚黛瓦的議事廳,默唸着這句「把吳鈎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念想起當時年方而立、一身武人甲胄卻無才可用、有志難申的少壯稼軒,抗金抱負已成明日黃花,只能日日在詩酒應酬裡虛度光陰,卻無意成就出其傲視後世千古、「蘇辛」並稱的一代詞人桂冠──誰能會其「登臨意」?誰能讀出那種「拍遍欄杆」的無奈?!真真是有「美麗錯誤」之譏、錐心滴血之痛啊!
偌大庭院,有幸只有我等幾位到訪。已過閉館時間,館方也不催促,放任我們細細徜徉,緩行慢賞。故居庭院不大。瞻拜過紀念祠堂裡的稼軒神位,流覽完由歷代書法名家謄寫稼軒詩的碑廊刻石,我在三個展廳裡吟賞着以「文東武西」方式(文事在東室,武事在西室),以壁畫、書法、彩塑、文物等手段重現辛棄疾活捉逆賊、登臨賦詩、獻呈《美芹十論》等的文武功略史迹。亭廊清寂,只聽見我的蹀蹀步聲。我默默在想:辛棄疾自小就企望成為霍去病一樣的以武護國的名將,卻最終不甘不願地成為以文立世的一代詞宗,是「國家不幸詩家幸」,還是無心栽柳的「歪打正着」?是必然之樹結的偶然之果,還是偶然之籽培育出的必然之樹?其背後的因緣義理,又是甚麼呢?
⋯⋯晚霞輕披,碧天如鏡。眼前,忽然流閃過幾個似乎人生際遇畢肖的古賢的面影。沒想到,最先浮現在我腦海裡的,竟是──顏真卿。書名幾乎與王羲之並駕齊驅的唐代書法大家、寫出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稿》(「第一行書」為王羲之《蘭亭集序》)的顏真卿,後人尊稱的「顏魯公」。
世人都知「顏體」──在繼承「二王」(王羲之、王獻之)的「唐初三大家」──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之後,由顏真卿獨創而奇峰突起的全新書體。顏體端莊,中正,厚重,大別於「二王」的秀美,峻拔。「顏筋柳骨」(「柳」是柳公權),則更是今天學書人的常識。因之,顏真卿以書法名世。今天世人論及「顏真卿」,「顏字」、「顏體」、「一代書聖」,成了顏真卿光耀千古的傾世之名。殊不知,回到歷史的當時
場景,顏真卿的書法榮光,自是輝耀當朝;但顏真卿以武事救國,其忠義節操,一門英烈及其淋灕血光,更是震撼朝野,是令舉世為之躬首垂淚的一代傳奇。
顏真卿身歷唐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直言敢諫,心繫蒼生,德高望重而仕途坎坷。在顏真卿五十歲那年發生的「安史之亂」──那是唐朝由盛轉衰的轉唳點。當時安祿山兵變,大軍勢如破竹,唐玄宗出逃四川,大唐江山危在旦夕。時在山東仕任的顏真卿不顧自己年邁力弱與勢單力薄,首舉義旗,振臂一呼,率眾堅守抗敵,為唐王朝平定叛亂立下了汗馬功勞。其奮勇當先的堂兄和侄子更在被安祿山俘虜時當庭痛駡逆
賊,堂兄被割去舌頭,最終父子倆雙雙罹難。哀慟萬分的顏真卿戰後派親友去收屍,只找回堂兄的一隻腳和侄子的一塊頭骨。「顏氏一門死於刀鋸者三十餘人,其狀慘絕人寰。」今天被稱為「天下第二行書」的《祭侄文稿》,其筆勢急疾奔放,含悲帶憤,記述的就是這段為江山社稷染血、撼動朝野的慘烈故事。
如今,每次路過耶魯校園的史特靈中心圖書館,其正面門楣上鐫刻的八種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中,我都會默默注視一眼上面雕刻的漢字──由顏真卿書寫的「顏氏家廟碑」的一段皇帝表彰昭文:「卿兄以人臣大節,獨制橫流。或俘其謀主,或斬其元惡。當以救兵懸絕,身陷賊庭,旁若無人,歷數其罪,手足寄予鋒刃,忠義形於顏色,古所未有,朕甚嘉之」。字字如刀劈斧削。──這「顏體」筆力所蘊涵的,正是顏真卿一生於刀光血火中屹然挺立的偉岸人格啊!
宋代賢哲歐陽修曾言:「顏公書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嚴尊重,人初見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愛也。」當代大書法家唐雲論《祭侄文稿》時曾言及「顏字」的「無法之法」──那是由自身的人生歷練、人格魅力、自發的情感流動所激發出的靈光之光所驅動,洞見本真,呈現本真,方造就出「一代書聖」的「天下第二行書」!

──可不是麼?由顏字之端厚忠烈,想到辛詞之悲歌慷慨──今天讀辛詞,如果沒有「家本秦人真將種」,「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的人生際遇,辛棄疾何來「平生塞北江南,歸來白髮蒼顏」之嘆?沒有「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失落之境,那「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的行雲浩氣,那「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山種樹書」的終極無奈,也不會千古以降,一仍如額首刺字、利刀剜心、驚濤裂岸一般地撼動世人心弦啊!
辛棄疾讓我想到顏真卿,自然,就不能不想到稼軒的同時代好友──交情深篤的忘年至交陸游了。感嘆「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的陸游──「細雨騎驢」乃古來詩人之雅興,正是因為無以「鐵騎渡河」──「鐵馬秋風大散關」成了終生夢寐,一心報國無門的陸游,也才會不甘不願地戴上「詩人」桂冠;臨終的〈示兒〉詩,才會如此泣血叮嚀:「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游(1125∼1210)比
辛棄疾(1140∼1207)年長十五歲,卻比辛棄疾晚逝三年。兩人際遇、才華相似,相互傾慕神交幾十年,卻直到陸游八十歲、辛棄疾六十五歲的暮年,才得以藉辛在紹興仕任,於紹興鑒湖陸游宅所相見相識,相見恨晚(陸游有〈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七言長詩存世)。陸游臨終悲絕的〈示兒〉詩,同樣令人想起1207年秋,被受誣罷官多年而病入膏肓的六十八歲的辛棄疾臨終,回望自己曲折坎坷的一生,「大仇不復,大恥不雪,平生志願百無一酬」(謝枋得〈祭辛稼軒先生墓記〉),他掙扎着想起身摘劍而不能,只好運出最後一口氣,大呼:「殺賊!殺賊!」戛然氣絕而亡!
……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此乃辛棄疾當年不顧「慶元黨禁」之政治忌諱,親臨武夷山拜祭被朝廷貶斥為「偽學」的好友、一代大儒朱熹時寫下的祭文。今天讀來,這毋寧也是一生英風颯颯、風骨凜然的辛稼軒,自鳴其志的人生寫真和人格映照啊!
殘陽如血,四野寂然。我在無遺迹處仰瞻遺迹,在無欄杆處拍遍欄杆──辛棄疾,辛棄疾!辛稼軒,辛稼軒!我心頭輕輕叩唸着這個滾燙在中華文脈、也必將陪伴我終生文路的名字。雖然歷城此行,奔突勞頓,留存的只有介紹紀念館的薄紙一張,我仍舊覺得今天不虛此行。因為仿若一霎的電光石火之間,我忽然明瞭了一點:雖然與我的本家先祖東坡齊名而「蘇辛」並稱,由宋至清,古來詞人多矣眾矣;辛詞的傲世特立之
處──辛詞中特有的那種犁庭掃穴、一劍封喉、單刀直入、直見性命的「臨門一腳」(寫作此時剛剛看完世界盃足球賽,我願意用這個別致的足球術語去喻辛詞的力度與風華),其來何自?其來何處?!
──血性。男兒的血性。
辛詞之美,首先來自於他人格中的血性。在今天這個喜歡把「做個安靜的美男子」掛在嘴頭的娛樂至上、娛樂至死世代,在這個知識人格普遍缺鈣、「娘炮」成為「時尚」、「品味」代名詞的道德與審美荒蕪的世道,辛詞之美,有一種警世的力量。血性,不僅僅只是俗說的「男性荷爾蒙」,血性,是一個民族文明和文化的骨幹和根基。它是一個大寫的人(無論男人,女人),可以傲然挺立於天地塵世間的底色、動能和基質。血性是風骨,是倔強,是擔當,是正義感,是捨身赴義,是臨危不懼,是拍案而起,是敢為天下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鬥志和勇氣。血性,可以喚醒良知的衝動,激發人的潛能。在辛棄疾,其詩詞歌賦裡「大聲鞺韃,小聲鏗鍧」(劉克莊語)的琴心,即得自其少年英武、「氣沖牛斗」、「欲飛還斂」的劍氣與血氣;辛棄疾似乎「志不在此」、「無意得之」卻可以傲視千古的驚世文名,同樣是得自於他的披瀝於救國救民的血火經歷,所鑄造、所凝聚的血性的底蘊!讀到南宋人辛棄疾鏗然慨然唱誦的「男兒到死心如鐵」,「倚天萬里須長劍」,再聽聽當今某某知名「流量明星」嘴裡冒出的類似「嚇死寶寶了」之類的「軟語」與「嗲語」,真真讓俺這位「二十一世紀男兒」──無地自容、羞見古人啊!
我默默仰望着眼前「凜凜猶生」的辛稼軒塑像。
畫界有一句話:筆墨即人。原來,從顏真卿到陸放翁到辛棄疾,「字如其人」、「文如其人」從來不是一句空話──人,無論文人武人,詩人歌人,偉人凡人──人格與德性,是血性的底色,也永遠是一切才華、才情的底色。只有身有金石之剛才能文有金石之聲,只有心有靈犀才能文有靈光,也就是俗話說的:「沒有金剛鑽,難攬瓷器活」;反之,獻媚於流俗與權勢的「娘炮味兒」,畏首畏尾、患得患失的「縮頭龜兒」,當然也包括「假大空」式的理想主義,貼胸毛式的「英雄氣」,只會造就人格懦夫、精神侏儒、「巧偽人」和「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司馬遷曾說屈原,「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因為屈原的心志高潔,連他稱述的萬物都變得芬芳。辛詞的千古芳馨,正是得自於辛意志心力的高朗芳潔啊。反之,自然一樣:一個詩人歌者、文人學人,設若其志濁,血性必淡必頹,最終必淪為趨炎附勢、欺世媚世之徒,其言行舉止,其筆下之萬物,又怎麼可能高潔得起來,硬朗得起來?又怎麼不會是偽聲囂囂,穢氣嫋嫋,以至污染和銷蝕整個社會、整個民族的文化氣質與公民素質呢?!
夕陽晚風和煦,拂面撫心。步出辛館大門,我再一次向特意為我這位遠路訪客延期閉館的幾位新老館員,表示由衷的謝忱。我笑着告訴他們:萬里迢迢而來,我今天從你們這兒,悄悄帶走了一把寶劍呢!他們驚問:甚麼寶劍?真的嗎?甚麼劍?我說:等我回去之後寫成詩、寫成文字,一定傳給你們看,你們自然就知道啦!

2018年8月2日於康州兖雪廬

蘇 煒 : 作家、批評家,現任教於美國耶魯大學,曾任耶魯東亞系中文部負責人。出版長篇小說《渡口,又一個早晨》《迷谷》《米
調》《磨坊的故事》,短篇小說集《遠行人》,學術隨筆集《西洋鏡語》,散文集《獨自面對》《站在耶魯講台上》《走進耶魯》
《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天涯晚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