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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甘扣的良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2月號總第410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張宗子

兒子喜歡狄更斯,讀完了他除《艱難時世》以外的全部長篇,就中最愛《大衛.科波菲爾》,其次是《匹克威克外傳》和《荒涼山莊》。說來慚愧,後兩部我還沒讀過。《匹克威克外傳》以幽默著稱,我在書店找了幾年,看到一本下冊,沒有上冊,問營業員,說可能被人插到別處去了。結果,我過段時間去書店一次,找那本上冊,始終沒找到。再以後,下冊也沒了蹤影,估計被清理掉了。等到回北京,網購一套帶回,卻讀不下去,可能是譯文不夠順,也可能是因為讀的時候,趕上情緒不對路,反正我沒讀下去。《荒涼山莊》也是因為找不到中譯本。讀英文,畢竟太累了,總使我想起上學時為考試而強讀的情景,現在可是決不肯了。
我讀過六七種狄更斯,喜歡《遠大前程》,不太喜歡《雙城記》。前者有青春的苦澀和甜蜜,後者瀰漫着瘋狂和野蠻。狄更斯的善惡有報情結太重。小說在報上連載,
他必須照顧大眾口味。故事的發展,幾乎都是好人從小遭遇不幸,在艱苦環境下頑強成長,最後陰錯陽差,遇到貴人,或發現孤兒本是富貴之家的棄子,於是一夜之間,命運逆轉,終歸是某種形式的大團圓。悲歡離合的故事,少不了巧合,少不了誤會,少不了奇遇,更少不了千里伏線,到關鍵時刻突出奇兵。善惡有報是讀者的期望,我承認自己看到最後,惡人敗露,遊子還家,有情人終成眷屬,心裡也高興。放下書本,有如釋重負之感。中國的三言二拍,浸透了類似的世故,而且要借此作勸誡。但編書人並非每次都存不忍之心,一些善良的人物,仍舊命運悲慘。《玉堂春落難逢夫》,是何其標準的狄更斯模式,狄更斯小說的要素,它一項不缺。同是好結局的《賣油郎獨佔花魁》,就和狄更斯不沾邊,有點像意大利傳奇了。《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是悲劇,但悲壯而不低靡,《王嬌鸞百年長恨》才是散不去的哀婉氣氛。論勸誡,悲劇的效果勝過大團圓。不過以藥相比,良藥苦口利於病,自然是情理中事。利於病而又不苦口甚至甘口的良藥,豈不是加倍受歡迎嗎?問題是,世界永遠不會是我們期待那樣的,就連神靈也難以隨時如願。世界不徹底相反已算是相當客氣了。先哲說,逆境磨練意志,激發智慧,順境養出懶惰,造成退化。人類歷千萬年沒有絕滅,還在進步,證明我們的世界一直是逆境。現實果真如狄更斯所示,有因果,有邏輯,就不會有烏托邦主義,不用再借助偉人去實現甚麼理想了。
暑假回家,兒子從圖書館借了《艱難時世》,預備補課。我說,這一本,不看也罷,非常乏味,說不定是他長篇小說裡最差的一部。我在大學學歐洲文學史,近代以來
的長篇小說,大名家,一人選一部,謂之代表作。英語作品是翻譯較多的,然而十九世紀以前的英國小說,一個作家讀一部也辦不到,原因很簡單,沒有書。像塞繆爾.理查遜,找不到譯本。於是教授兩眼望着屋頂,神遊八極之外,談談《帕米拉》,談談《克拉麗莎》,我們聽着,記着,準備着期末的填空和問答題。這種放空槍的基本訓練,如果有心,可以終生受益。《戰爭與和平》一百萬字,你沒耐心讀,可又要讓別人佩服,怎麼辦?好辦,借部好萊塢電影,查查維基百科,認真點的,借一本像樣的歐洲文學史,之後就可以語重心長地對着一眾後生小子侃侃而談了。三十年過去,理查遜我隻字未讀,但沒關係,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繼續給別人講這位十八世紀了不起的小說家,說他如何影響了盧梭,說他寫一個多愁善感如林黛玉、心性高潔也如林黛玉的小女子,用書信體,講一段愛情與欺騙的故事,足足寫了一百萬字。春花春雨,秋月秋風,處處都是淚水。你看看,甚麼叫感傷主義?你得無比細膩無比敏感才行啊。沒讀過的書,你可以講得更空靈,也更令人佩服,因為你不着色聲,別人無迹可尋。
狄更斯是高產作家,被譽為名作的,足有十幾部,我們的課本選代表作,八十年代初,別具隻眼,選了很少人知道的《艱難時世》。要不是學英文讀了簡寫本的《遠大前程》和《霧都孤兒》,憑對《艱難時世》的印象,我就把狄更斯和寫《穿破褲子的慈善家》的羅伯特.特雷塞爾看作一類貨色了。《遠大前程》是關於夢想和惆悵的,在窮小子匹普心中,那是富麗堂皇的倫敦和迷人的斯苔拉。匹普身上何嘗沒有巴爾扎克小說裡來到巴黎闖天下的外省青年拉斯蒂涅的影子呢。雖然同途殊歸,到底都是有志青年的習氣。郝薇香小姐那樣的角色,中國文學裡沒有──也許和曹七巧沾點邊?因此給人印象深,以至她在招人厭憎的情況下,增添了小說的魅力。稍後讀到福克納的《獻給艾米莉的玫瑰》,對於更有哥特氣質的艾米莉,反而不以為怪,覺得是相當普通了。
早年讀《大衛.科波菲爾》,對於從一個人出生講起的故事,頗不耐煩。蕭斯塔科維奇在口述自傳裡,對於這種寫法──他是指傳記或回憶錄,狠狠挖苦了一通,我特別
能理解。同樣的,毛姆的《人生的枷鎖》,也印象淡漠。現在讀人文版插圖本《大衛.科波菲爾》,拿起來就不能罷手。有些章節,必得讀兩遍才能盡興,如貝西姨奶奶大戰摩德斯通姐弟。狄更斯的好,就是人物超常的特異性格所造成的喜劇效果,但從藝術上講,這種與生俱來丶恆久不變的個性,使人物扁平化了。所以他筆下的人物的名字,不少都成為英語中的普通詞彙。不變的獨特個性,自然無可非議。人物要成熟,成長,個性要發展,是我們受教育那年代的文學理論反覆強調的。我不是拿這個來抱怨狄更斯。說狄更斯的人物扁平,是因為在現實中。人的性格和內心世界是極其豐富的,多面的,在不同的環境下,有相應的表現。人常常做出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事後平靜下來,細細推理,也不是毫無緣由可尋。然而可能性太多,每一個都有緣由,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卻還是不可懸猜。人在關鍵時刻的作為,以及由此而積纍和連綴成的所謂命運,究竟還是神秘。
狄更斯慈悲為懷,感動讀者、催其淚下之餘,希望他們快樂。《大衛.科波菲爾》中,嬌弱如溫室花朵的朵拉不聲不響地病逝,讀者甚至來不及嘆息再三。他不像言情
小說家那樣,壓抑不住煽情催淚的本能,女主人公越是善良,越是美麗,越要延長其痛苦,使得死亡成為讀者心頭一扇永遠擦不乾淨的油膩玻璃窗──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強化描寫愛瑪的死是有深意的,不可同日而語。這樣,朵拉如在畫中,分花拂柳而來,似雲似霧而去,來去輕盈,形象從頭到尾是統一的,沒有矛盾。而在惡徒希普覬覦之下的艾妮絲,與大衛自小相識,大衛視之為良師益友,卻出於謙和而有意保持距離。結果,這種狄更斯有意展現的彬彬君子的高尚行為,加上艾妮絲出於同情和理解的自我犧牲精神,實際上給希普製造了霸佔艾妮絲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朵拉的夭折就成了天理上的必然,成了對大衛和艾妮絲的救贖。朵拉夭折,大衛方知艾妮絲一直深愛着他,有情人最終走到了一起。善惡有報,這種弱不禁風的道德理想,就其虛幻性而言,使得狄更斯無異於另一種面目的理查遜。問題還不僅僅是一點林黛玉式的哀婉或李義山式的纏綿,問題是它讓經世事還不多的人容易對世上的一切抱以善良的幻想,他們覺得辛勞得酬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把「贈人玫瑰,手有餘香」抄在紙上,擱在微博微信的簽名檔,他們以為春風十里就永遠是春風十里⋯⋯嗚呼,「自從盤古開天地」,太陽之下,寧有此乎。一句話,年輕人讀太多狄更斯,天真綿延,徒染傷感。
那麼,讀誰的小說能教人堅韌和開朗?是《唐吉訶德》?《戰爭與和平》?還是勵志經典的《約翰.克里斯朵夫》?我知道,要學得心腸硬,最好讀巴爾扎克。想想高老頭,想想拉斯蒂涅,想想拉斯蒂涅的恩師伏脫冷。要善良,讀契訶夫。可是契訶夫心腸太軟,太溫良。在這個硬梆梆的社會,心腸太軟的人很難生存。也許讀讀《水滸》和《西遊記》最好。《水滸》教你豪邁和曠達,教你對朋友仗義,最重要的,是教你在某些時候,在可能的情況下,需要勇氣,需要一點無拘無束,甚至自由放縱。我們生活在規範中,我們自身亦是規範,是自己也是他人的規範。《水滸》告訴你的是,也許一生只有一次,在規範的完美圓形封閉上,找到一個缺口,一道裂縫,然後跳出去。《西遊記》輕快,風趣,機智,勇敢,有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在這背後,還有一個人對理念的堅持和春風和熙的自信。在西行四眾的道路上,除了路和時間,其他甚麼都不重要,山,水,妖怪,神仙,都不重要。到最後,連時間也不重要。
《水滸》和《西遊記》的英文書不好讀。美國的中小學生必讀《富蘭克林自傳》,很好,但僅此一種,不免單薄。有理智,有胸懷,拿得起,放得開,該莊重的時
候莊重,該灑脫的時候灑脫,讀甚麼書能把人培養成這樣?如果有,其唯《論語》和《莊子》乎。

張宗子 : 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1988年自費赴美留學。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和《梵
古的咖啡館》,讀書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往書記》和《花嶼小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