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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日康:通學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2月號總第410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李日康

京都家門外,就是通學路。但通學路是不存在的。濃厚欲瀉的白油漆,熨在一大片瀝青上,看上去,文字好像真的從路的底層生長出來一樣。湊近中小學的街道,就是通學路,八時至九時、十三至十六,車輛禁止通行。在這段予定時間外,世界上就沒有所謂通學路了。

曾經以為真有一條街道,叫通學路,像彌敦道、大埔道、軒尼斯道。離開住所,踏上通學路,就能通向其他區域。即使有時轉入小路,也定必能在某個角落,再一次,瞥見那組方角粗體字的某一筆劃、某一個部件。曾經以為這是個以通學路為主軸的小世界,後來知道,其實不過是邊緣,離中心很遠。學校多,通學路才得以繁衍,像蚯蚓窩。三個日語漢字符號,只會對很少數人,例如我,產生迷眩的作用,在更久遠的時間裡,對大數多人來說,應該不代表甚麼。

其實我早就走過通學路,早該知道這是條甚麼路,只是有時需要失眠的善意提醒。但我沒有想過,有些人是醉着失眠的。台南的阿詹之前在仙台唸語言學校,讀書會後喝多了,就變得健談起來。他問我們,仙台是個怎樣的地方?他回答,仙台是個有一百円定食而京都最便宜也要五百的地方;他又問,高雄是個怎樣的地方?他說,那裡的人也不懂得那個地方。

我已經不知道阿詹能否記住,但之後我接着說,我去過台北。點天燈。燈沒有抵達任何地方就睡了,然後大雨,把人往城巿沖回去,那是某年的生辰。我說,我去過台南,那時脾氣像台遠洋的漁輪,熱愛生命,也熱愛捕殺鮮活的生命,卻無法生長魚鰭,無法上岸。我也,去過台東,2014年的除夕,走了一遍通學路。

那是一個容易出錯的年份。我是為了發表一篇有關明清易代文學的論文而抵達的。我被安排與一位素未謀面的北京研究生,合住一間安排錯誤、掛着紅雙囍、有磨沙玻璃和雙人大牀的房間。房友很和氣,甚麼都隨隨便便沒有所謂,例如,在夜巿歡歡喜喜帶回一隻沾醬的肉糉,在牀上品嚐。

第二天他提早走了。不止他,台東的後生都到台北跨年,小城變得特別木訥,我倒覺得好像整個城巿的年輕人都死去,只餘阿伯一邊瞌睡一邊鎮守檳榔車,阿嬤抽着自己攤裡的香煙。我到夜巿吃蚵仔湯,吃牛肉麵。台東是溫熱的,我的頭腦卻陷於香港天橋與幹道的冰鋒,一邊流汗,一邊冷冽。

再吃一碗黑糖冰吧。回去時,開始一邊走路一邊討厭自己,覺得自己的論文也是錯誤的──離地,以一種渾濁的古老姿勢放逐能夠看見的所有地表。結果,回程時我真的陷入了最滑稽意義下的離地──遠離目的地。我迷路了,像鬼打牆一樣,來來回回經過了好幾次同一間聽障診所,每走一遍,診所招牌的耳廓圖案就越加怪異。耳窩溜出一頭蝸牛,蝸牛沿自己的殼紋打轉,好像永遠不會完結,向自己吐納回音。後來見到一個長髮飄飄的阿姨,我告訴她酒店的名字問她怎樣回去,她說,我們沒有這樣的地方,也沒這樣的路。

記得的,只剩下酒店外圍的外圍的風景,那裡有家學校。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立定心腸避開所有貌似最近的路,認定全部的真,也就是全部的假,先找到學校再從學校每一條延展出來的分支,嘗試並且失敗。最後,當我再看到酒店招牌時,我一度以為那是一所當代的蘭若寺。而我腳底的瀝青路面上,有通學路三個字,彷彿午夜之星,閃閃發光。

吃送行晚飯,離席時一位台灣做經學研究的教授和我說話,那時還有其他國家的與會者。認識的與不認識的。因此大家答話都很含蓄。他說:「我身在遠方,卻身在內圍;我在塔的尖峰,我無法脫離地表。世界,終究是向年輕人邁去的。」我沒有回答,但心底裡覺得他拐出了通學路,又往通學路裡去。

我擅長把適當的話溫吞起來。我把以上的故事在京都的歡送會裡頭,承着梅酒的醉意,和幾位鄰座的同學,再複述一遍。後來離開京都前的兩天,碰見老家在蘭州的靳先生,靳先生總是會帶着咖啡碰見我,不過,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那天,靳先生竟然提起通學路。靳說,他老家本來就多古墓,但縣政府不管,直至被盜墓客搬山倒斗,摸個清光,才遠遠立個牌,附幾行文字,遊客也騙不着幾個。我問靳,你不去探險?他說,怎麼敢!倒是老幺被家中長老寵慣,膽大卻極純真,上不上學他無所謂,漫山遍野都是他的通學路。有次老幺發現盜墓客留下的秘道,爬進去,想不到連毛也沒條,老幺只好剝下一口鉛筆般長的棺材釘。結果爬到洞外,光天化日,大風一吹,一根兇狠帶鏽的死人釘,竟就此灰飛煙滅,路上飄揚。

李日康 : 文學雜誌編輯,浸會大學博士候選人,寫作班導師。小說結集預計2019年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