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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聰:房屋交響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2月號總第410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梁文聰

第一樂章:奏鳴曲,快板
「記住,等一會你別插嘴,你只需負責從旁觀察,一切讓我來處理便可。」在路上她對他千叮萬囑:「還有,不管那單位如何地好,千萬不能喜形於色。」
阿順總是在關鍵時刻將每件事情弄砸。人如其名,他的性格就是喜歡對人百般遷就逆來順受,天生就不是與人討價還價的料子,莫說能為一家人爭取甚麼實質的東西。
「要是我在每件事上頭都和你斤斤計較,大概早就不能跟你待在一起了。」記得有次順終於按捺不住頂撞她幾句。以她向來好勝的姿態通常狠狠咬着不放,但轉念想他也說得不無道理,畢竟那是自古以來夫妻融洽相處之道。
「你看,這個單位裝修挺不錯啊,樓層高坐向好,阿女返學方便,又鄰近我們的教堂。還有,那邊還屬豪宅地段啊。」
當初的確是順先發現那個租盤的網上廣告,剛巧他們亦收到業主收樓的通知。她端詳內容,果然像個筍盤。
「你會怎樣還價?」她故意考他。
「人家開價三萬,那底價起碼要二萬五以上吧?」他隨即答道。
「你相信我能將價錢殺到二萬?」她冷笑一聲。
「這個不太可能吧⋯⋯」
「那你等着瞧。」
現在任職那家公司,多年來一直就是仗着她那三寸不爛之舌,才能跟眾多不同的服務供應商周旋到最後關頭,簽下一份又一份條件不能再優厚的合約,辦事能力一向深獲管理層的垂青。她自問是閱人無數深諳察言觀色的技藝,單憑人們片言隻語或幾個動作表情,往往已曉得他們葫蘆裡賣甚麼藥。
其實她反覆運用的策略是非常簡單不過,很多坊間教授談判的書籍當然提及到。她常驚訝諸如那些基本的生存智慧,怎麽人們卻不加留意或不肯用功鑽研?不過坦白說,有些道理是知易行難,若要完美執行,始終得依賴長年纍月的磨練改良。
那成功的訣竅,關乎下列每個層層遞進環環相扣的步驟。
第一步:刻意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絕不能讓對手看穿你內心奔騰的慾望。
門開啟了。(那扇大門帶簡約現代風格,木的橫紋讓深灰顏色的層次變得豐富,漂亮極了,門把同時安裝了最新款型號的指紋識別密碼鎖。)是那對年輕夫婦,男的三十出頭,女的可能比他後生好幾年,小腹微隆穿鬆身長裙。(似乎一切屬實,電話裡那男業主就是說太太有喜了,打算搬到他母親附近讓她日後幫忙照顧孫仔,無可疑?)看他們兩人稚氣未脫,她心裡也感覺踏實不少。(最讓她頭痛的,往往是碰見跟自己一
樣能言善辯的勁敵。)男人領着她和丈夫在屋裡來回參觀察視。(單位實際的面積比照片顯示要大,窗明几淨光線充裕,亦打掃得纖塵不染,厲害!何解不見一般家居胡亂堆疊的雜物呢?那設計師真不簡單,瞧瞧那些隱秘的收納空間!這下真讓她苦惱了,怎樣找出大堆的缺點來猛烈抨擊?)她瞥見順自然綻出一副笑臉,馬上給他一記凌厲眼神示意他收斂。
第二步:必須先將對手陷進劣勢。
像這樣一個華麗美觀的單位,吹毛求疵得靠她的真本領。
「你這裡算是不錯,可是坦白說,亦有不少問題。」她沉思良久,裝出一副木訥的面孔和深鎖的眉頭,才跟那男業主表達不滿:「首先,這幢大廈位處一個陡斜的坡道上,讓我們出入添上難度。其次,大廈只有兩部狹小的升降機上落,令我們搬家的困難大增之餘,繁忙時段的等候時間也大大延長。再者,像這裡的舊式大廈沒有會所設施,孩子不能在樓下自由嬉戲⋯⋯」
但說時要注意對手的面部表情,切忌言辭誇大弄巧反拙,因為博弈還沒正式開始,決不能令對手惱羞成怒。
第三步:讓對手知道你的選擇多不勝數,更要列舉不少例子增添真實和壓迫感,別忘了要適時地讚美對手。
「不瞞你說,早前我們也看過十多個區內同類型的單位,當中有幾個是非常不錯,價錢也較這裡便宜不少。」她按照既定流程展露一個短促的笑靨,「挑選這裡的最大原因,是我們喜歡你們為人和藹友善,通情達理不會斤斤計較。」
第四步:苦肉計,告訴對手你的困境,博取同情的眼淚。
「物價飛騰,而我們這些卑微的打工仔,從來只有幹活的份兒,每年薪金卻不見任何加幅。實情是,我丈夫上月剛被公司解僱了,現在由我獨力支撐整個家庭的開銷。」
順聽到這裡一臉錯愕,忍不住瞪她一眼,卻看到她那副淒然近乎落淚的神情。
第五步:不能讓對手一直挨打,要察言觀色,在恰當的時刻給予對手適度的誘因。
「我們最喜歡雙贏的局面。如果價錢方面同意的話,支票我們早已預備好了,我們可以立刻預付按金加上半年的租金,半年後還可一次付清餘下的租金。你們不用擔心,我們可以保證,會好好愛惜你的單位,日後必定以原狀交還。」
說着,便將備好的支票遞到男人跟前,確認他是瞧見上頭寫着六位數字的金額。男人跟妻子面面相覷不知如何處理,她就將支票擱在旁邊餐桌上。
第六步:站在對手的立場為他客觀分析形勢、權衡利益。
「妻子預產期在幾個月後嗎?寶寶快要出世,別讓妻子操勞好了,要是觸動胎氣豈不後果嚴重?再說,這樣等下去也白白損失不少進賬。讓我們別再浪費時間吧,今天簽約下個月開始正式起租,你就可以立刻安排搬家事宜。生孩子那種身心的勞累並不是你們男人容易理解,你要好好體貼妻子啊!」
那男業主唯唯諾諾,跟妻子在房間裡嘰嘰咕咕商量好一會,最後終於點點頭拿出租約。怎麽?竟比她丈夫還要順從人意?她感
到有點不能置信。實情是她袋裡還有好些法寶沒使盡,當然不會錯過錦上添花的機會。
第七步:當你已摸清對手的底蘊,便是攻城掠地的時候了。
「慢着。」她清一清喉嚨續道:「因為樓層高所以水壓明顯不夠,勞煩你架設一台水泵。我們需要你留下部分家具電器,不要的那些請你派人搬走。牆壁和天花有些滲漏的痕迹,請你趕快修補翻新。還有這裡的窗戶太大,而我們的女兒還小,怕她將頭伸出窗外,麻煩你將所有窗戶加裝防蚊網。」
米已成炊,最後那男業主雖然面露難色,卻只好半推半就一一答允。
離開時她興奮得不得了,索性把順拋棄在後頭,一口氣拔腿飛奔下坡,剛好在十字路口偌大一坨狗糞前急速煞停。儘管她從來沒宣之於口,但每當碰見別人踩到糞便,像泥漿黏糊卡滿鞋底如迷宮的深淺紋路裡,她總愛帶點幸災樂禍的心態旁觀。別人徹底失敗會讓她壓抑不住心頭強烈的竊喜,而她也從不會為此感覺絲毫內疚,因為她是真心誠意相信: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模一樣。她撫心自問已算對人相當仁慈,至少她沒有在街上到處遛狗陰騭為別人設置陷阱。
有時候她會偷偷地想,要是自己能重回青春年華,將這套必勝法則好好挪用到愛情上頭,結果會不會讓她討到一個某某大企業富二三代的歡心,說不定此時此刻,已在豪門宅第裡喝茶休憩聊天,不必跟着順捱住狹迫的單位、日日夜夜操心勞碌?
一個月後他們得償所願,如期搬進那個嶄新的居處。那業主也逐一履行承諾,添置水泵、留下他們喜歡的家具電器,粉刷過的牆壁光亮明淨,他們滿心愉悅感恩。蚊網同時也安裝好了,她摯愛的幾隻花貓,現在可以在家裡自由自在地跳躍、追逐、嬉鬧,不怕失足跌出窗外。
兩星期後,一家人放工放學回家 。只見幾輛大型貨車停泊在大廈出口的前後,路邊堆疊着築棚用的篙竹,還有大袋大袋的水泥石灰。一部升降機的門被木板嚴密封住,大堂裡擠滿等候的居民。
管理處的玻璃窗上貼着這樣的告示──《大廈維修通知》本大廈於即日起,全面展開為期一年之維修工程⋯⋯

第二樂章:變奏曲,慢板
不爭
幸好城市裡有房屋這項偉大發明,不然耄耋之年的阿發不知該怎麽度日。
一名地產經紀終於為阿發名下的單位A找到新租客。才剛簽下租約,那女租客便即翻臉提出諸多要求,比如更換家具添置電器修葺牆壁等等。理論上租約沒額外說明,樓宇以現狀租出,作為業主大可理直氣壯置之不理,然而他害怕良心責備,況且她也實在太頑強狠勁了,日日夜夜或發短訊或掛電話疲勞轟炸他,讓他每次不得不乖乖就範。許多人就是那樣子,甚麼都要得到,哪怕是利用任何手段。
在兒子還小時妻就告訴他,兒子好像跟其他小孩不一樣。
妻說,班上的孩子奪去他手上的玩具,他便去拿別的東西玩。他們再來搶,兒子就直愣愣盯着他們,讓他們搶個夠。他們肆意敲打兒子的頭甚至掌摑他,以為暴力一定能觸怒他吧,豈料他卻一臉滿不在乎,悄悄溜到課室的角落獨個兒玩,一點也不覺寂寞。那時他忙得天昏地暗,為扛起一家得打三四份散工,每天三更半夜拖着疲乏的身軀歸來。聽妻子這麽說,一時怒不可遏,心想這怎成體統?哪裡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日日拚老命鑽進廢物堆裡磨蹭,無非為爭取多點資源讓他有機會出人頭地?那一刻,他真想揪着兒子的衣領狠狠教訓一頓。
後來,他趁難得的假期帶兒子到動物園參觀。兒子從沒近距離接觸過野生動物,以為他會對那些老虎、犀牛、河馬、蝙蝠、水獺感到異樣興奮,沒料他老半天只是目不轉睛,緊望着那些無所不用其極吸引甚至挑釁各種動物的人類。
「爸,難道你不覺得那些人才是動物嗎?」

皮諾丘
收到單位B的租客投訴浴室天花有滲漏現象,阿發忙不迭趕赴樓上的單位勘查。
不斷撳門鈴、使勁拍門,卻聽不見屋內任何聲響。
那個情景猶在昨日,不由得使他打了一個寒顫。
公司的業務剛踏上軌道,他終於可放鬆心情提早下班,給妻掛電話打算問她需要些甚麼,竟一直聯絡不上。返抵住所,才驚覺大門被反鎖了,他不斷撳門鈴、使勁拍門,高聲叫喊妻的名字,可屋內仍是靜穆宛如教堂。
一種預感,他似聽見遠方的雷聲,眼前一陣金星亂舞,頹然跌坐地上,心裡一片空白。
注定要來的事情,到底是難以幸免。
半晌,屋內傳來一陣不穩的腳步聲。一名老婦揉搓着睡眼打開門,濃烈的臭氣自門縫擠出。他反覆向她解釋樓下單位的糟糕狀況,她卻一臉茫然望着他,似乎聽力或智力有點障礙,一翻擾攘,終於肯讓他步進屋內瞭解。甫踏入屋他便後悔了──那整個客廳,被堆疊如山垃圾似的破爛雜物堵死了,除卻大門外他看不出其中還有別的路徑可走,身體各處的皮膚同時痕癢起來。看來,要找出漏水的源頭並非易事。
橫七豎八的雜物堆中,一個甚是熟稔鼻子高高的木偶向他招手。
「爸,為何木偶聽話乖巧了,藍色仙子還要讓他變成小男孩?那太殘忍了,我寧可變為一個木偶。」
兒子總愛跟人說着一大堆不着邊際的話。本來,他是想對兒子講解那些基本的人生哲理,譬如若然他選擇說謊做個壞孩子,下場將是鼻子會像木偶那樣沒完沒了地長高。
他很訝異自己要到了現在垂垂老矣,才稍稍明白兒子話裡的意涵。

隱匿
無論怎樣也聯絡不上單位C的租客。那人已欠下幾個月的租金,卻近乎銷聲匿迹。
他忍不住登門追究。門開啟了,他驀地瞧見妻的背影,裹着圍裙的她急步奔進廚房,忙得不亦樂乎。他問妻在搞甚麼鬼?
「阿仔說今晚回來吃飯。」
他心頭一凜。
餐桌上放滿精心炮製的豐富菜餚──清燉雞湯、梅子蒸排骨、糖醋魚塊、奶油津白、西蘭花炒蝦球、薑蔥撈麵⋯⋯全是兒子最最喜歡的食物。只是很快飯菜冰涼了,夫妻一整個晚上並排坐着,彼此沉默無語。
「阿仔真是,不回家吃飯又不早點跟我說。」妻神情黯然的道。
那以後每天,她一大清早便興致勃勃出門到市場買菜,風雨無改,而晚上總是因不見兒子蹤影而陷入極度失望。直到一天,他赫然發現妻竟將自己反鎖在屋內,要動員消防隊破門救援。
門開啟了,是一個抱着嬰兒的年輕女子,他不記得以往曾經見過她。她問他是誰?他要她再說一遍,才聽懂她的口音。他解釋說自己是單位的業主,反問她是誰?她則說自己是單位的租客,還剛剛付了半年份的租金。事情真是弔詭,他明明將此單位租給一個單身男子,難道他記憶力衰退了?他再查看門牌,確認跟租約裡的記錄完全吻合。

虛構
單位D已空置了大半個年頭,怎麽辦?人們不喜歡那裡,大概是因為大廈被四方八面的建築地盤叢叢圍困?但坦白說,這個末日城市裡還會剩下甚麼寧靜的空間嗎?
「吵死人!即使你肯減租,我也決計不會留下。」上手那個租客氣憤罵道,租約沒完便要求提早遷出。
或許可以安裝雙層玻璃窗阻擋外頭的噪音?然後以市值一半的租金租給那些畫家、藝術家、音樂家、作家甚麼的進行創作?不是聽說坊間有很多類似的計劃嗎?雖然他骨子裡根本不曉得那些人在幹着甚麼,有時更懷疑他們實質終日無所事事,對經濟發展毫無建樹。
「爸,我可以有屬於自己的書房嗎?我希望可以專心讀書和寫作。」
年幼時兒子曾經問他,一雙靈動的眼珠讓他印象猶深。他跟兒子解釋,家裡環境不好,怕要等到輪候到公屋過後,大家才能有自己那片空間,現在需要給點耐性。爸已經很努力打工賺錢了,但無論如何就是得不到回報。
兒子好像一點也不明白他的苦況,時而尖叫、高聲謾罵、歇斯底里,揮拳捶打自己或身邊的人,在學校裡從來沒有一個朋友,經常瑟縮在家中的角落獨自啜泣,夫妻倆俱束手無策。唯獨一本本的圖書,可以安撫他飄忽不穩的情緒。
阿發自己目不識丁,然而兒子彷彿天賦異稟,用不着別人指導,便能學懂和銘記每個艱澀字詞的寫法和意義。
一天,兒子再次失控用刀片刮傷手腕,妻帶他到醫院療傷和檢查,才曉得原來他的甲狀腺激素比平常人高出數倍,須長期服用藥物控制病情。
許多年後,他們終能改善生活搬上公屋,積攢足夠的錢購買人生第一個私人單位,兒子終有屬於個人的一片天地。只是始料不及,有了書房後他孤僻的性情卻是變本加厲,除了吃飯上廁所以外不願踏出房間半步,常常極其認真嚴肅思索一些艱澀不已的問題,這不禁讓他們擔憂起來──他日後怎樣在社會自力更生?
一天,兒子終於給他們一個答案。他遞給阿發一篇報章上的新聞說:「爸,我的作品獲獎了。」

發財
搞甚麼上市?那些投資中介公司,還不是只想從中撈一大筆?
阿發很久沒生出那麽大的脾氣。他以為阿財明白他的意思,豈料他還是咬着話題不放,不停向阿發提出上市的建議。
「先別說我們能釋放公司的價值吧,有了巨額資金支持,我們可順理成章大大擴充業務的每個層面,包括建立智能手機程式,將服務推廣至更大網絡的目標客戶⋯⋯」一大番理論分析聽得阿發頭昏腦脹,不知阿財從何時起學曉那些新時代概念。
兒子離開他們以後,阿發公司的生意反而越幹越大。
阿財是阿發第一個聘用的員工,幾十年來可謂隨他出生入死。他記得那時自己日日夜夜節儉下來,終於讓一家人擁有正式的窩居。想到富貴險中求,而兒子若然真的選擇賣文度日恐怕難以維生,他遂把心一橫,決定以血汗錢購來的物業作抵押,到銀行貸款成立一家清潔公司。命中注定讓他碰到阿財那樣高質素的員工,每天盡忠職守任勞任怨為他排難解紛,促使公司規模由幾個人蛻變為上百個外判員工,服務對象從家居到工廈和商業辦公室不等。
他固然懂得感恩圖報,樂意將越來越多的花紅和股份贈予阿財,好讓他成家立室,更有能力讓幾個孩子到外地升學。
恰如鬼使神差,他在每年年結會將生意所得的收益,購下不同地區的物業作收租用途,而同時樓價竟是癲狂似地上漲。轉眼間已到了一個地步,他根本不用理會銀行戶口裡的存款數字。
他似突然有所頓悟,感到塵世間許許多多讓人煩擾苦惱的事,彷彿只是一個過程而沒所謂終結。大概那過程本身亦沒有多大意義,如要追根究底,是人不能睜着眼而無夢,而有人才能有夢的希望。他決定退下,將自己剩低的股份全數轉讓阿財,好成全他擴充事業王國的美夢。

回家
「爸,我不玩了。」
聽兒子這麽說阿發差不多要轟炸開來了,他辛苦省下工資才能買到這套大亨遊戲,就是渴望搞些親子活動逗他高興,還希望向他灌輸量入為出和在社會掙扎求存的竅門,但兒子似乎一點也不領情。況且他剛好爭奪到先機,在幾個最昂貴的地段上興建房子,看樣子是必勝無疑。
「你不覺得這個遊戲很諷刺嗎?」兒子說時臉如死灰:「那些洋房、稅收、福利、監獄、機會和命運⋯⋯難道我們所有人必須這樣宿命般走過一生,再沒其他出路?」
老天,又是甚麼事情出錯?他只求能得一個天真無邪的兒子。
不曉得經歷多少次,他因兒子自殘軀體而進出醫院,每次安然歸家,心裡都有種難以言喻的酸楚。
兒子早已成年了,仍然過着足不出戶與世隔絕的生活。(那就是所謂的「宅男」?)
「爸,其實我每天都過得萬分痛苦,我已經非常努力跟這個世界溝通和友好相處。」回到家裡兒子仰躺在牀上低喃:「假使某天,要是我真的承受不了先行離開,懇求你不要難過和生氣好不好?還有,請不要幫我搞甚麼葬禮,我寧可被獅子吃掉,也不想被他人利用和扭曲⋯⋯」
兒子就像家裡被埋下一枚計時炸彈,沒有人知道它會何時爆發。
「但如若有人願意把我寫進小說裡面,我想我會感到一點高興,我就是喜歡這種獨特的懷念方式⋯⋯」
「也許抗衡荒謬現實的唯一方式,是將自身的慾望全部挖空然後虛構處理⋯⋯」
他默不作聲聽着兒子一番番令人困惑的偉論,一邊偷偷將抗抑鬱藥磨碎混進巧克力奶昔裡攪勻,兒子一直就是靠這杯飲料維持樂觀的人生。以往聽見這些晦氣的話,阿發心情平穩時會嘗試安慰他,毛躁時則會忍不住罵回去、甚至訴諸暴力,但後來明白根本無濟於事。
這個世上能解開他那猶如天外來客的兒子那曲折心結的,恐怕只有巧克力奶昔、書本和死亡。

餘生
他總堅持親自打掃兒子的房間。累了,躺在沙發上打盹,有時會看見不同年歲的兒子的身影,在客廳的角落或房間翻身、爬行、靜坐、沉思、假寐、來回踱步。
聽人家說,要是將房子賣掉的話兒子便無處棲身,想到這裡他心頭總是一酸,所以懶理樓價升跌,他和妻一直沒興起這個念頭。
要是兒子曾回來過便會發現,他們盡量存留以往的陳設,尤其要確保書房裡的書籍稿紙鋼筆筆記本等每件東西原封不動。無聊的時刻他曾翻閱兒子的藏書,只是內容太深奧了他根本甚麽也讀不懂。有時他會想,可不可能就是書架上林林總總千奇百怪的毒物,讓兒子從小思想偏離航道,害得一家人陷入現在如斯悲劇?他倏地生起一股劇烈的衝動,要將那些可恨的書本焚毀。
沒有人知道,在兒子還是很小很小、一家三口擁擠在板間房牀上的日子,妻曾經兩度懷孕。然而那時候的生活環境那麽惡劣難熬,兒子的情緒病也令兩夫婦甚是困擾,為勢所逼下他們不得不打掉胎兒。後來即便家裡經濟改善了,妻卻不能再次懷孕。如今妻兒相繼離去讓他孑然一身,他經常感到懊悔不已。
為何人的想法可以相差十萬八千里?
「門敞開的一瞬,我差點嚇得當場昏死。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畫面──他整個人被懸在大廳的半空中微微晃動旋轉。我立刻奔進廚房,從抽屜抓出剪刀,躍上沙發奮力把繩子剪掉,他的身軀隨即轟然墜落。我看到他一臉紫青暗啞,再摸摸他的
臉頰、頸背、手掌、胸膛,早已是一片冰涼⋯⋯」
那是妻說最後一句他能聽懂的話。不久,她也變成神志失常,終於撇下他先行一步。
人們總是跟他說,阿伯你真羨煞旁人,是大老闆還有那麽多個物業收租,正式餘生無憂安享晚年嘍!他們永遠不會理解,若然身邊誰也不在,連一個像樣的家也沒有,一個人還稀罕那麽多財產來幹嘛?

第三樂章:諧謔曲,快板
暮色已深。
挪亞獨個兒盤腿坐在荒地上,望着跟前篝火堆熊熊的火燄怔怔出神,時而揉着漸漸乾澀的眼睛。
他已依足指示,把母親為他細心製作的木偶──每夜陪他安然進睡他最最疼愛的玩具──虔敬的置放地上,在這裡靜候不記得多少個夜晚。然而周遭只有大風呼嘯颳動樹葉的沙沙聲,以及偶爾從附近山頭傳來像是狼狗或野豬的嗥叫。他環視四周,連一幢鬼影也不見,更莫說是亞倫。
幾滴豆大的水點打落在他的額頭上,雨開始變稠密了。他生怕火會被瞬間淋熄,不停將樹枝和葉片扔進火堆裡,卻仍起不了作用,渾身冒起刺骨的寒意,突然生起一種想抱頭痛哭的委屈感覺。可是轉念想到一切是為了撒拉,他竟能立刻噙住淚水。
身旁是那棵盤根錯節、年代久遠的老樹,他們那條村落的地標。堅韌不拔的大樹上築了一間僅能容膝的木屋,本來供孩子們嬉戲耍玩,後來慢慢變成為囚室,讓頑劣的孩子好好反省過錯。
猶大就是被村子裡甚具影響力的祭司約蘭,關在那裡面壁足足一個月。
說起來,那件事情對他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打擊,因為整條村的村民都知道,猶大天生有一雙強健有力的腿,讓他能隨時隨地在遠遠近近的大小山頭四處奔跑,而他每天入黑前必然安然無事返家。
「那孩子被邪靈附身,需要立刻隔離進行治療。」約蘭跟眾村民解釋道。村民也沒有異議,包括猶大的父母親在內,都認為他的神志確實出現嚴重偏差,導致一向和諧安寧的村莊出了相當大的亂子。
挪亞記得,比他年紀稍長的猶大,曾經信誓旦旦告訴他和其他孩子,他所說的每個故事,均是千真萬確出自亞倫之口。
說故事者亞倫是個居無定所的浪人,隨着飄忽的思緒在世上不同的村落間赤腳遊走。只要他在甚麼地方歇腳,自然開腔跟旁人述說他的所見所聞。從來沒有人知道,神秘的他是從哪裡來和將往何方去。
據猶大所言,亞倫也是個講究原則的人。既然他從法寶袋裡掏出一個接一個彌足珍貴的故事跟大家分享,固然希望各位懂得慷慨拿出自己的寶貝,來交換那獨一無二的體驗。而且為了對講故事這項儀式顯示崇高敬意,亞倫只會在甘願餐風飲露的孩子面前現身。若然孩子賴在洞穴裡、潛在河塘底、躲在葉片下或蹲在茅屋中,那即代表他們並非真心誠意想聆聽他的故事,他會從此將那些孩子永遠摒除在外,還叮囑其他小孩不得洩漏故事的任何細節。
儀式可以在一天裡的任何時間舉行,一切視乎猶大的心情而定。當他心血來潮時,孩子們會曉得朝他蜂擁而上。
糖果、糕點、弓箭、彈珠、石小刀、竹篾球、柳葉船、茅草人偶⋯⋯孩子們將各自摯愛之物一一呈上,圍攏着猶大耐心盼望他開口。
比方有天,猶大告訴大家,根據亞倫所描述,這世上有一種堅硬透明的東西,擱在手掌時,會讓人產生點點發麻刺痛的感覺。朝着它緩緩吹氣,它會冒出裊裊縹緲不定的白煙。過一會兒,掌心會濡濕一大片,最後那東西會整個神奇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多麽奇妙啊!單單在腦子裡幻想着,便足以叫挪亞心往神馳。他偷偷瞥一瞥站在旁邊的撒拉,原來她也是凝神貫注,聽得一臉如癡如醉。
他們也聽猶大說過,有些樹木會寬闊粗壯得比整條村落的面積還大,即使全村的居民手牽着手圍成一圈,也不能將它完全包覆住。它們的軀幹巨大筆直高聳入雲,上面築滿鳥巢住着數之不盡的人。那些人不但不會感到惶恐懼怕,反而爭先恐後越攀越高,直至相互的身體被厚厚的雲層完全吞沒。
而有些動物會站着一動不動,隨時聽候人們的差遣發落。牠們分別長得像禿鷹、水牛和莽蛇,只是體型要更龐大紥實。當牠們張大嘴巴讓人們走進肚腹裡,便會緊緊閉上嘴巴,飛上天空、潛入水裡和鑽進地底。只要為牠們餵養足夠的飼料,牠們會表現得絕對乖巧順從,願意沿着既定路線,準時將人們送到任何想要到達的目的地。
還有一個看起來平凡無奇的窗子,裡頭呈現的卻並非外面的景象,而是幾座大山幾個汪洋幾片大陸之外的情形,可以給人觀看許多以往發生過甚至預測不曾發生的事件,還可以讓大家跟非常非常遙遠的人面對面講話。因為太方便的緣故,很多人喜歡終日盯着那扇窗子不眠不休。
實在有太多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有時挪亞會止不住心生疑竇:究竟猶大是否一直在睜眼撒謊?實情可能是,這世上根本沒有亞倫這號人物,而全是他瞎扯出來鬧着玩哄騙大家?畢竟整條村子裡頭,從來只有猶大一個,聲稱親身聽過亞倫說的精彩故事。
「包括我在內,世上只有十二位孩子,有幸被亞倫挑選成為使者。」猶大睜大眼睛堅定鏗鏘地說。「信亞倫者便得救。」
挪亞相信猶大,主要原因是他瞭解單憑猶大──一個跟他一樣在村裡長大、見識淺陋的尋常野孩子,是不可能編造出那麽多細節繁複得不可思議連大人們也聽得目瞪口呆的故事。他哪裡來那些澎湃驚人的想像力?
起初,當大人們聽到猶大侃侃而談,反應往往是清一色笑得前俯後仰合不攏嘴,而猶大總能保持一貫那副不屑的傲慢神氣。到得後來,大人們逐一擱下手頭的工作。再沒有人養雞、放羊、耕種、收割或除草了,他們翻找出家裡僅有的魚乾、地瓜、玉米、土豆、鮮果等食物,一一放在挪亞跟前,希望他不要停止說話,讓大家逍遙享受一整個下午。
猶大所獲得的物資越來越多,多得他的家裡也盛載不下。
「只要給我們提供源源不絕的故事,我可把偌大華麗的屋子、裡面的家具甚至所有的財寶通通送給你。」村子裡最富有的那個雅各豪氣地說:「還有,我願意把兩個年輕貌美的女兒也許配給你。」
聚集的人太多了,要在池塘邊開闢一畝荒地才能容納。有人因聽不清楚猶大講話而脾氣爆發,鼓噪、怒罵、吐口水,要求退回早前進貢的東西。很多人也附和說,他們家裡的糧草早已耗盡,活在饑荒的邊緣好一段時日,根本猶大那傢伙以娛樂眾人為名,實質一直在四處斂財吧。
「簡直是妖言惑眾。」祭司約蘭伺機挺身出來:「自從這個猶大生起事端後,令整條村子的人終日似活在睡夢之中。」
人群中有人提議,那樣的邪靈應當被釘在樹上鞭笞或吊起半空毒打,甚至用烈火燃燒才能徹底消滅。有人說不不,慢着,若然真是有亞倫這個偉大人物怎辦?他會不會找上大家的門來?猶大只不過在轉述他的真實事蹟。再說,他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罷,罪行不致於被活活燒死。
猶大被囚在樹屋後,村民的作息重回正軌,繼續耕田、種菜、養魚,終於恢復富庶豐足的生活。再沒有人膽敢聚攏起來講述故事,村莊裡安靜得連蒼蠅飛過也清晰可聞。
然而猶大被釋放以後,人們發現他竟變成一個呆頭呆腦的啞巴,連自己的父母也認不得,行起路來更是一拐一拐的。沒有人知道每個深宵裡,祭司約蘭在樹屋中對他說過或做了些甚麼,只知那定是一番難以想像的折騰。
「嘿嘿, 看他以後還能施展甚麼本領?」「可憐啊,活像一個木偶。」「糟糕,我們以後怎樣打發漫長的時間?」人們竊竊私語。
不曉得其他孩子怎麽想法,但挪亞始終沒忘記猶大說的每一個故事;它們的確具有一種不凡的魔力。
挪亞打從心底裡渴望,有天能親自請教亞倫,在哪裡可以找到那一件新奇的玩意。無論天涯海角,他必定追尋到得手為止。他會哄撒拉先閉上雙眼,將它小心翼翼放進她的掌心,再將他的手擱在上面貼合,直至它完全化成水滴,讓他的手跟撒拉的融為一體。那時候,撒拉定必開懷得噗嗤一聲笑起來,向他綻露一排雪白漂亮的牙齒。
或許,撒拉會從此喜歡跟他待在一起。
挪亞最喜歡看到撒拉的笑顏。他渴望每天都能逗她笑,哪怕過程是如何的艱辛。
不記得熬過多少個晚上了,他等到家人入睡過後,悄悄溜出來在荒山野嶺露宿。假如亞倫看到每夜的這幕情景,他必然會被他的誠意所感動。
只是,亞倫卻始終不肯露面。
他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微響。一個模糊的輪廓,逐漸從草叢堆裡冒現。那身影本來腳步略顯蹣跚,走着一會,卻倏忽身手矯捷朝他的方向瀟灑躍來──搖曳的火光照亮那張熟悉的臉,原來是猶大。
看到不是亞倫,挪亞心裡頓時一沉。
來回張望確定四野無人,一直神情呆滯的猶大,竟突然弄出個鬼臉嘲謔他:「傻瓜,趕快回家去吧。」
說着,一邊把一枚厚重的、似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東西塞進挪亞的掌心,讓他的皮膚登時感覺麻麻癢癢。他拿起那東西細看,在熠熠火光的掩映下,只見到那半透明的物事周圍,揚起陣陣奇幻迷離的輕煙。
挪亞驚訝得喊不出話來,揉一揉眼睛,不能確認是不是做夢。

第四樂章:壓軸,快板
「原來,神明真的存在。」他跟身旁蹲坐在矮櫈上的老妻說。儘管他已極力放輕聲線,還是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延綿數十里的防空洞裡不斷迴盪碰撞找尋出路。
「為甚麽突然這麽說?」她驚異地問,以為自己聽錯了,從來就只聽過老伴對一切迷信的人事冷嘲熱諷,還說全能的神是無能的人虛構的產物。
「我不過一直沒有告訴你吧,」他邊搖着摺扇邊盯着鐵欄柵外的翠綠山巒道:「多少個年頭了,每夜睡前我靜靜仰望星空迎着穹蒼默禱,祈求世界能經歷一點質的改變。豈料多年後,陰霾的天空真的降下第一枚炸彈,而且竟然分毫不差,正正落在那傢伙最愛向他人炫耀那金碧輝煌的古堡頭頂,瞬間就將一切夷為平地。」
「聽說他一家老少剛好外出用餐,幸運地避過一劫。」
「算他命硬⋯⋯」
「經過那麽多年了,還惦記着那些無聊的事情幹嘛?」
「不不,那是關乎作為人生存的基本尊嚴。坦白說,我打從心裡渴望他有天窮途末路、傾家蕩產、絕子絕孫⋯⋯」
不只有他,城裡絕大部分的人,都一直對阿發這個首富恨之入骨,雖則大家為了生計,表面上總是對他和他的人唯唯諾諾逢迎諂媚。城裡九成多的生意,涵蓋衣食住行各個範疇,早已被阿發幾代過來的家族爪牙整整壟斷,沒有人能估算他家實際的資產有多豐厚,只知道那金額大概能救活九成九正在路邊捱飢抵餓的人。
「城裡所有人都可以開罪,唯獨是阿發你萬萬不能開罪,否則將比死更難受。」每個人都深明這個真理。
他猶清楚記得,許多年前一個燠熱的午後,他頂着滿額汗水跪在阿發的管家跟前,苦苦叩頭懇求不要辭退自己,因為他老婆那時候正挺着大肚子,他不能一下子失去養家餬口的工作。那個臉圓眼細尖酸刻薄的管家阿財攤攤手說:「你跟我說沒用,你也該知道,那是阿發一貫的辦事作風──他從來不會留下任何一個工作散漫無效率對產業無建樹的人。」
他想跟阿財辯駁,他不認為一個人只能被籠統分為效率低或高,實情是人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面向,而有些人一生下來純粹屬於「思考型」的,但轉念想憑阿財那種資質,又怎能理解這般高深的哲理?
後來一段長時間人浮於事,靠絕無僅有的積蓄捱過兒子出世,他的妻子繼續在外當助產士幫補家計,最終他才總算找到另一份差事。
「現在連我們家也被戰事波及了,不知日後生活怎算⋯⋯」妻的神情擔憂不已。
國際左翼激進聯盟在各先進國家發動之戰爭,經已輾轉持續了七十七天,炮火漸次將所有城裡的房屋和基礎設施逐一摧毀。起初他也跟老妻想法一致,擔心一家庭的兒孫流離失所,然而直到轟炸終於來臨的一刻,他的心反而感覺如釋重負──說到底,他的一家只是失去貧民窟裡一間簡陋狹小得不堪入目的鐵皮屋,日後要重建的話易如反掌,反之看看那些富者比如阿發的多項損失吧?確乎是有多風流有多折墮,想到這裡他壓抑不住笑彎了腰。所以某程度上,戰爭往往是解決資源分配問題最不偏不倚的方式,就讓那些沒長眼睛的子彈找上它們各自的目標也不錯。
「將人類徹底解放,回歸自由簡樸的原點。」這正是武裝分子打着那面威風凜凜的旗幟。
「你只要相信就夠,停戰後一切重新洗牌再來,大家的生活只會變得更好。」他望向外頭的天空向妻幽幽道。雖則口裡這麽說,他實際也懷疑歷史會否循環地走,終究不能擺脫人類身體裡某種絕劣的基因。
「幸虧趕得及將家裡大部分東西搬移到這裡。」她站起來開始執拾食物,將大堆大堆的稻米瓜果野菜聚攏在一起放進木箱裡疊高。
「沒想過要到了戰亂時期,我們才可逃離那些加工食品的威脅!」他掩不住洋洋得意的神色,「明天一早天亮時,等我再到外頭採摘些新鮮蔬果,或捕捉幾尾活魚回來燒烤也好。」
「乖孫最喜歡發現新事物,他一見我打開箱蓋,看到裡面五顏六色的瓜果菜肉,就像看到寶藏一樣,開心得咧嘴笑出來。」老妻笑道。
一個披裹着殘破衣衫的盲人徐徐踱步到他們跟前,問他們要不要古法按摩?只消給他一個番薯或兩條香蕉的報酬便可交易。自從大夥兒躲避到防空洞裡以後,他察覺盲人的生活比以前改善了,性格也明顯變得開朗且長胖了不少。昨天他試過盲人的手勢,的確讓他一下子舒筋活絡,那是他從來不曉得的事情;他一向以為這個時代,僅剩下那些硬梆梆沒有觸感的電動按摩儀器。
「阿順和家嫂帶了孫仔到哪裡探險去?」他問老妻:「要趕緊在入黑宵禁前回來啊。」
「今天他們說會越過河牀到對面那個山頭去探索,能嗅嗅這個嚐嚐那個,他們覺得那才叫真真正正的教育。每天被困在逼仄得讓人鬱悶的教室內,孩子能學懂甚麽實際的知識嗎?那些學校還斗膽索取天文數字的學費,真是瘋癲。」
「最瘋癲的是,他們仍然有滔滔不絕的生意支撐着!」有時他覺得自己一無所有真屬幸運,得到資源的話恐怕只會遭人擺佈閹割,不得不參與那些無聊透頂的遊戲。遠處傳來密密麻麻吱吱嘎嘎的腳步聲,益發響亮清晰。
「爺爺!」一個孩子高聲叫喊,迅速從後一躍撲上他的背脊。
「哇,阿孫仔,你的汗水把我的衫全弄濕了!」他摸一摸背心真的濡了一大把。
「不是汗水,阿爸,我們剛剛在附近的河塘裡浸浴和洗衣服,很久很久沒那麽暢快啊!」阿順答道:「今天阿仔很厲害啊,學曉分辨小喬木和灌木,烏龜和甲魚,還有蒼鷹和禿鷲。」
「爸爸,我忘了,你剛說天葬台山上吃人屍體的,是蒼鷹還是禿鷲?」
「似乎你自己也是剛剛搞清那些動物植物的分別呢。」順的妻揶揄他,一邊將濕衣服自籃子取出夾在曬衣繩上晾起。
「人活在怎樣的環境,就變成一個怎樣的人,不是嗎?」阿順苦笑道。
「怎麽說,在這裡附近的荒山野嶺到處瞎跑,肯定好過到那些創意欠奉的主題樂園玩吧。幸好一概遭炸毀了,我要是再去的話肯定會當場悶死。」他挖苦說。
「那就大錯特錯。」老妻插嘴:「我猜日後肯定有不少人嚷着要重建,難道扣好安全帶享受空調那種安穩的刺激不好嗎?並非人人像你那般愛冒險。」
「重蹈覆轍。我很懷疑所謂的繁華安逸,是否終歸讓人得不償失。即使讓人再選擇一萬次,恐怕結果也是一樣⋯⋯」他嘟囔道:「是禿鷲啊,乖孫。」
話畢,他們突然聽到轟隆一連串此起彼落的爆響,使得洞裡的牆壁劇烈地震動。雖然已對類似強烈程度的轟炸聲司空見慣,但他們還是本能反應匍匐在地,屏氣靜息不敢動彈,待一切回歸靜謐他們才站立起來。「今天空襲的時間比平常提早了,是出了甚麽事情嗎?」阿順問。
「聽說談判破裂了,盟軍為宣洩不滿加強了進擊。」爺爺邊說邊收拾大堆的書本:「管他呢,最好一直持續十年八年。」
「老婆,你肯定自己不會想念習以為常的一切,譬如分子料理、電視連續劇和名牌手袋?」
「也未必。」阿順妻子想了想答道:「在這裡待着,好像更能讓活着這事變得純粹。」
「爺爺,昨天你的故事講到哪裡?我現在很想聽噢。」
「是那個木偶男孩的奇異旅程嗎?」奶奶說。
「不,那個故事早已講完了。」阿順插道:「爺爺在講一個新的故事,關於一個受詛咒的國王,他的妻子剛為他誕下兒子,但神諭卻告訴他,他終會被這名兒子親手殺死。對此他深信不已,為了逃避命運裡的這個浩劫,他決定把親生孩兒棄置荒野,豈料兒子竟幸運地被別國的國王收養。轉眼間這個孩子已長大成人,某天他也在參拜神殿時得到啟示,說他命中注定會將親生父王殺掉,然後娶了自己的母親為妻。他不能接受
這樣的宿命,遂決意立刻逃離國土並發下毒誓永不回去⋯⋯」
「爸爸慢着,我記得我記得,你等我說下去!」孫兒急不及待嚷道:「但是在離開的途中,他與一台馬車在路口發生衝突,跟馬車上的人猛烈打鬥起來,不小心竟殺死了那裡全部的人,而他卻不知道那些人當中包括他的親生父親⋯⋯」
「你們記性比我好多呢。」爺爺聽了頓時眉飛色舞,「好吧。後來這個命途坎坷的孩子,來到另一個城鎮,那裡有一頭會緊抓着每個過路人的獅身人面獸。那頭獸強迫每個人破解這樣一道謎語方肯釋放他們:『有甚麼動物早上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你們能猜到那是甚麽動物嗎?」
梁文聰 香港出生、成長,畢業於香港大學經濟及金融系,現任職跨國投資機構,於東京工作及生活數載。熱愛文學、電影、藝術、哲學,作品散見文學雜誌。
「恐龍?」孫兒搶着說。
「不對。」
「獨角獸?」
「不對。」
「毛蟲?」
「也不對。」
一家人思索良久,洞穴裡颳着傍晚陰風呼呼的響聲。
「你們聽到嗎?是急促雜沓的腳步聲,正朝着我們的方向而來⋯⋯」阿順突然說:「是數目不少的人啊。」
他們把耳朵貼在地面聆聽,的確如阿順所言,他們聽見鞋子踏在碎石上的扎扎聲和人們出於恐懼或氣喘那急促不安的呼吸聲。「救命⋯⋯」陡然傳來一個女子痛苦的呻吟。
他隨即點亮石壁上架着的那盞煤油燈,不久看到十數名男女老少的人影從洞的另一頭出現,幢幢舞動的黑影映在嶙峋的岩壁上。「發生甚麽事?」他問眼前那群漸行漸近的人。
「要動用你們的臥鋪!快快快!」
人叢中一名老漢扯高嗓門大喊。那聲線之於他甚是熟悉,曾在哪裡聽過?
只見他們當中一個被攙扶着的女子肚腹隆起,面容扭曲,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聲。
老妻見勢立刻在旁指揮:「是臨盆了,你們快來幫我準備!聽着,我需要毛巾、毯子、枕頭、溫水、細繩、剪刀⋯⋯」
「趕快讓她躺在這裡。」他立刻吩咐眾人,然後翻箱倒櫃協助妻子張羅各項物事。
「算你們識時務。母子無恙的話,日後我們的老闆自會給你們一點金子作報酬⋯⋯」
放屁,誰稀罕你的臭錢?況且你日後還能有金子剩下嗎?他很想回罵或嘲笑,但還是竭力將怒火壓下。
那聲線,還有那不可一世恃勢凌人的腔調⋯⋯現在,他終於記起那是誰人了。時光流轉,但那個跟班阿財,依舊是那副神憎鬼厭的嘴臉。
而那個低調佇立在阿財身後的隱蔽角落,沉默寡言、頭戴灰色紳士帽的老人,不是鼎鼎大名的阿發還有誰?想不到他們竟也落難如斯。那名懷孕的女子,定是他的媳婦沒錯?他維持緘默從旁窺視,邊將東西陸續傳遞給忙得不可開交的老妻。
箱子底層那把剪刀也尋得着了,他驚覺自己霎時站着一動不動,悄悄緊捏着那刀不放。似乎緣自大半生羞辱的力量過分兇猛,那鋒利的刀片,竟割破他長滿老繭的皮膚。
慢慢地他感到掌心溫溫膩膩濡濕一大片,然而一切痛感卻被莫名的憤恨淹覆了。
半晌,防空洞裡交錯鼎沸的人聲裡,驟然冒起嬰兒哇哇哇的啼哭。
「爺爺,我要看寶寶!」孫兒拉扯他的褲管嚷道。
恍恍惚惚猶自夢中驚醒,他搖搖頭舒一口氣,趕緊以衣袖揩拭手心和刀鋒上斑駁的血漬。
「聽見嗎?」他指着哭聲那方充滿慈愛跟孫兒說:「那,就是謎底了。」
梁文聰 :香港出生、成長,畢業於香港大學經濟及金融系,現任職跨國投資機構,於東京工作及生活數載。熱愛文學、電影、藝
術、哲學,作品散見文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