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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平安也遊思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2月號總第410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劉荒田

1
紙杯裡的咖啡沒加糖,越喝苦味越濃。十分鐘前,我走進新開張的「漢堡王」,見識「麥當奴」的老冤家的新氣象。這位於「地王之王」的龐大店面,多年來開的是麥
當奴,不久前才因租約到期被取代。剛才,我進來,排在有點像進入歐盟國家邊界檢查站的中東難民的長隊裡,一排收銀機在櫃檯上侍候。輪到我了,收款員是靚麗的墨西哥裔女孩,熱情有餘而經驗不足。她告訴我,買漢堡包薯條之類要等叫號,咖啡卻由她負責供應,快得很,說罷,走向背後的大型咖啡機,磨磨蹭蹭好幾分鐘,還是擺不平,咖啡終於出來了,卻一滴慢似一滴,有如今晨小雨後的檐霤,我猜她按了濃縮意大利咖啡「厄可斯皮拉索」的鍵。好在,我不但不「趕」,還好整以暇地根據笑容的真誠度與口音為她設計了身世:第二代移民,父母分別是舊金山旅館的清潔工和搬運工,她在州立大學上一年級,趁假期來賺買第六代蘋果手機的錢。店新開,新手來不及訓練,便出這等低級錯誤。我站在一旁靜候,倒是小妞兒急得臉成了桃子。咖啡遞來,我接過,道謝。她說:「久等了,抱歉。」收款二點二五元。我暗裡嘰咕,咖啡專門店星巴克同樣的咖啡才二點一元,那才叫正宗哥倫比亞風味。
把喧鬧的餐廳掃視一遍,靠裡的桌子都滿了,近門口處一張形如酒吧的高桌空着,因為當風的緣故。我面對大門而坐。和我同座的是比我年輕十多歲但老氣比我橫秋的黑
人大叔,他以老牛嚼嫩草的悠然吃特大漢堡包。我獨沽咖啡一味,或者說,為取得落座於此的資格而喝。我和芳鄰的視線一致,對着五步開外的人行道。但小有不同,他注意的是本店一位派出的黑人小姐,她身穿淺藍色制服,腰背粗闊,一如流水中的礁石,給川流不息的行人以美好的攔截,遞出一個個迷你小包,裡面盛着量少而實惠的爆米花。這可是極管用的廣告,我目睹人流中的若干支流,就是在吃了爆米花以後改道,「流」進店裡的。這「中流砥柱」雖胖,但因年輕而嫵媚,怪不得也夠胖的大叔臉帶溫馨的微笑,緊盯不捨。我較為超脫,因為老的緣故,看的是大街上人的潮水。馬上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今天,我在離這裡七八個街區的「馬丹巷」上班,也是這個時刻,我趁休班來這一帶看人潮,看累了,坐在聯合廣場的石階上看木心的《哥倫比亞的倒影》,其中有句:「我漫遊各國,所遇者盡是些天然練達的人,了無愧怍,足有城府,紅塵不看自破,再也勿會出現半絲赧顏半縷羞色了,心靈是塗蠟的,心靈是蠟做的,……」於是竭力思索,那一天和今天有甚麼不同?不錯,所有物品的價格提高了,「金髮女郎披薩店」,從前,不必顧「體面」的年輕浪子買下一塊當街大嚼以解決午餐,只花一塊錢,如今,連「每天特價」的拍斯脫醬拌雞肉當餡料的披薩,一塊連稅金要四塊多。其他方面呢?明顯的區別似乎不多。這就是和平的可愛處──社會整體位移,「年份」的月台過去一個又一個,穩妥,安寧,教人渾然不覺。

2
喝完咖啡,把紙杯放進垃圾箱。從爆米花女郎旁邊經過,馬上沉沒在人海裡。據多年經驗,我敢說,此刻舊金山城內,任是哪個地方,論人的密度,論色彩的浩瀚,都比不上這裡──跑華街和市場街的結合部。一來,這兒是纜車的總站,登上具有一百七十多年歷史,以地下鋼纜牽引的交通工具,無疑是外地遊客的必選,排隊登車的人繞了幾重密圈。二來,旁邊就是地鐵和市內電車、巴士的中轉站。電動扶梯上密匝匝的是進城和回家的人。三來,這是宣傳家和音樂人的必爭之地,朗誦《聖經》的高聲,試圖掩蓋黑人小樂隊的小鼓和吉他;救世軍勸捐的鈴鐺,夾在因太雜亂反而顯得無關緊要的市聲裡。賣「超級普雷結」的攤販,和檔前扛着「拯救人類」大牌子,晃來晃去的理想主義者相安無事。怎麼說也是我在這位於蔚藍舊金山灣畔的旅遊名城度過的第三十五個平安夜,若只會看熱鬧,那就停留於兒時的初級階段──家鄉墟場看賣藝,只顧伸長有如待宰板鴨一般的脖子。至少我能夠看出初來乍到者未必發現的門道,比如乘纜車,如果趕時間,我不像來自全球的遊客那樣在總站排進長隊,而是往北步行一兩個街區,從尾部抓住直槓跳上車。
大致判斷得出,匯聚於此的人海,支流來自何處。看購物袋的標記,知道興奮得頰如桃花的姑娘們,剛剛從「梅西百貨」的試衣間待過,手裡提的是自己中意以及自以為親人也喜歡的衣物;帶LV標記的購物袋裡,一盒盒的是甚麼?該是最新潮的手袋,嫵媚的「瑪麗BB」,端莊的「鳳凰PM」,瑰奇的「奇蒙特」⋯⋯但也不可一概而論,得看清「流向」,同是「家裡衣櫥永遠缺一件最中意的」女士,如果從市場街南側踏着斑馬線過來,源頭便是「老海軍」和「諾斯特朗」。手拿帶《星球大戰.原力覺醒》中的武器──光劍和鐳射重炮的孩子,來自一個街區以外的「迪士尼」。騎在爸爸的闊肩上,手拿五彩氣球的孩子,那氣球是聯合廣場旁邊的大叔吹的。大叔旁邊是臨時搭建的溜冰場,場內播放的聖誕音樂節奏特別歡快,使得人海上空的風箏一般的氣球,招搖時帶上節拍。戴虎頭帽的西班牙裔小男孩,在媽媽推的嬰兒車上,睡相無比安詳,從廣場方向飄來的三支小號的競奏,奈何他不得。今天,專賣虎頭帽的小攤,趕猴年的時髦,製了一系列猴帽,檔主是中年女同胞,今天喜氣洋洋,十五年前我就知道她的攤子的位置──海悅旅館斜對面的十字路口旁邊。
日久他鄉,我在這一帶走了這麼多年,隨便揀哪一處,都說得出一個半個故事。比如,市德頓街面對聯合廣場咖啡店的「寇爾.漢恩」鞋店,從前專賣意大利名牌如巴
爾蒂尼和菲拉格慕,名叫「彭密」鞋舖,它的經理卡爾,男同性戀者,二十年前在「馬車」餐館的酒吧內,意外撞到舊情人,絕望地吼叫一聲,撲上前去要和他拚命,為了後者使他得了致命的愛滋病。還有,從前法蘭西斯大旅館的看門人──黑人拉里,因給全世界無數政要開過門而成本市名人,他在門口接待客人凡四十年,從瘦皮猴的青年站到大腹便便的六十歲,此公和我有數面之雅,我路過旅館門前時和他握手,開幾句玩笑。他早已退休。再往上追溯,午間以鐵鍊關閉,阻止車輛進入,以便在裡頭開露天餐廳的「馬丹」巷,如今遍佈珠寶店、髮廊和辦公樓,上世紀初葉,卻是鼎鼎有名的紅燈區,每個星期發生一宗以上的兇殺案,起因要麼是黑幫爭地盤,要麼是喝醉,要麼是爭風吃醋。
有把握對周遭說出許多「從前如何」,即所謂滄桑感,教人「心安」,也就是家的感覺。但有一樣從前所無,那就是通往唐人街的地鐵。它從市場街沿市德頓街向北,地下工程已接近完成,市德頓街一段,過去被往下掘好幾十英尺以便開巨無霸掘進機建隧道和建車站,現在重新覆蓋,鋪上人工草坪,大人小孩躺着,坐着,聽小樂隊奏爵士樂。我走累了,在草地上曲肱而枕,試圖躺出情調來,卻差點把捉迷藏的孩子絆倒了。連忙爬起,繼續在人潮的裹挾下走路,走路。

3
我在這一帶遊走,乃刻意為之──蹈襲「細雨騎驢出劍門」的古典招式,試圖從「老金山」的身份倒逼,重新體味「新」,一如纜車站和廣場石階上眼神又好奇又迷茫
的外地遊客。我設想,自己一個星期前才通過移民海關,還在等候綠卡,頭一遭來,是謂「開洋葷」。
而新,即「未曾涉足」。這一帶,我在上班的年代,雖走過數千乃至上萬次,但並非每一處都登堂入室。今天專揀沒進過的地方,為的是用洗手間。這次才發現,聯合廣場居然沒有公共廁所,以為街旁的白色平頂房是,門外卻不見「三急」長龍,原來是旅遊局的業務處。走過纜車叮叮噹噹地駛過的大街,進聖法蘭大旅館,沿走廊流覽過百年以來的黑白照,卻找不到男洗手間,女的則有兩間。並無「內急」,沒向大堂裡坐鎮的經理詢問。二十分鐘以後走出。下一目標仍是旅館,從「大使」的後門進去,行李員笑臉迎上,我問洗手間在哪裡,他指了指過道盡頭。自此,我發現一個「新猷」──門推不開,用電子鑰匙才能打開。我撫頭笑起來,源源不斷的「非顧客」借用洗手間,一直是鬧市商家的頭疼問題,人家進來解決私人問題,拒絕顯小家子氣,也為自家的客人造成不方便;因此,許多店家在門口貼告示:「洗手間只供本店顧客使用」。然而開旅館,怎能逐個檢查進進出出的人呢?憑卡進洗手間,就陰險而體面地擺平難題。怪不得行李員對我笑得那麼燦爛,他未始不含惡作劇的意圖。最後,在一家小旅館,坐了一陣,才尾隨一顧客進了洗手間。我自問,設若是光會好奇地張望的新鄉里,能夠做到嗎?答案自然是不。
真正使我實現心理「返新」的,還是纜車。沿跑華街的陡坡往北行,驀地記起三十三年前的1983年,舊金山為已有百年歷史的纜車系統,從大轉盤到地下鋼纜作徹
底返修,我那時打兩份工,間隙去總站的工地看熱鬧。深坑四周的泥壁,是歷史的縱剖面,我為它寫了一首詩,其中有這樣失諸粗淺但不乏勇敢的詩句:

讓我親近你,撫摸你,擁抱你/故鄉異國,泥土一樣燃起我仰慕的情愫/一樣是藏着蚯蚓和蟋蟀的土啊/一樣是蘊藏原始力的土啊/你這繁殖惠特曼倔強「草葉」的土啊/攪拌淘金和築鐵路「豬崽」的汗和淚的土啊/生長歐羅巴母忘我和中國蟹爪菊的土啊/我俯首貼近掘開的軌牀/聽到拓荒者伐木丁丁,夯聲如潮/聽到拖拽第一輛纜車的十匹騾馬長嘶/聽到近旁唐人街雜遝的台山土語……

1992年,即在舊金山生活了十二年的中年,我寫了一首〈夜過跑華街〉的新詩,裡面有這樣一節:

跳下纜車/走向市場街/一個街區/十重關隘――/一隻乞討的手,又一隻/一雙乞憐的眼,又一雙/(身帶愛滋病毒/手牽一隻沉默的狗)/剛繞過露宿者/一堆堆瑟縮的呻吟/又迎上酗酒漢的狂叫//猛然,一隻空空乞缽/伸到鼻尖/捂住上衣口袋/唔,錢包尚在,旁邊的/良心呢?/唉,每一道關隘/都賞給它/狠狠一鞭。

4
市場街上號稱「寰宇最大」的百年鐘錶專賣店「圖爾鈕」門首的古董鐘,標出的時間是接近五點,暮色沉沉而降。走了一圈以後,回到纜車終點站。司機把纜車停進大轉盤,跳下車,和售票員一起,用手推纜車轉一百八十度,換一個方向,搖了搖鈴開走了。一帶頓時寂寥起來。宣教者的麥克風和黑人樂隊的銅管都已停下,救世軍募捐者的手搖鈴還在響,但變成催歸了。是啊,平安夜,一如中國人的除夕,任你身處何處,怎樣日理萬機,都要回家。
風起了,紙片翻飛。寒冷從頸部侵入,我裹緊夾克。所謂天時之利,因此刻為最。試想想,大街上要沒有教人跺腳不迭的嚴寒,不曉得團圓可貴的年輕人願意趕回家
嗎?家裡的窗子,要沒有被大風不客氣地猛敲,如何反襯出屋子裡融融的暖意?是時候了,客廳或起居室那一株散發樹脂香的或塑膠做的聖誕樹,樹下橫七豎八地堆着貼上名字的禮物盒,即將被受禮者逐一打開,隨即,狂喜的孩子呼叫、蹦跳,親人熱烈地擁抱,互道感謝,配偶作深情的擁吻。一年難得使用一次的壁爐(為了減少空氣污染,壁爐常常被禁用,違例者要吃告票)今天師出有名地燒旺,木柴噼啪作響,火花應和着開香檳酒的嘭嘭聲。誰在唱歌:「平安夜,聖善夜/萬暗中,光華射/照着聖母也照着聖嬰/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靜享天賜,安眠……」先是低沉的,柔如第一片雪花着地,然後,一個又一個加入,匯成洪流。我剛才所見的人海,幻化為歌的海。
我也回家了。兩個外孫女的臉,被壁爐的火光映成燦爛的桃花,她們盼望了好久的聖誕老公公,要從煙囪裡下來了。二十二年前今夜,十時多,我駕車下班,順路送一位同事回家,他是年過半百的捷克移民。一路看不到行人,燈光璀璨而孤獨,音樂隱約可聞。他淒然嘆氣,說起老家的聖誕節。我無所感。因為我和這個節日無緣。然而,此刻,我終於獲得虔誠基督徒一樣的情懷,熱烈地讚美,啊,平安夜的平安!
劉荒田 : 1948年出生於「中國第一僑鄉」廣東台山。早年當知青,在鄉村教書,1980年移居美國。創作生涯始於新詩,近十年來鍾
情散文隨筆,一發不可收,集海外二十餘年人生體驗,寫新舊移民生存滄桑,現任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