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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樹錚:音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2月號總第410期

子欄目:美國新移民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宣樹錚

初中時考音樂,老師彈琴,學生四個一組唱。 我把三個同學的聲音都蓋住啦,而且最後我強先一步唱完......
初中時考音樂,老師彈琴,學生四個一組唱。我把三個同學的聲音都蓋住了,而且最後我搶先一步唱完──就像賽跑第一個撞線。我洋洋得意地看着老師──三十出頭雲
英未嫁,我們私下都稱她老小姐。老小姐憐憫地看着我,像是看個殘疾孩子,輕輕道:「你不是唱歌,是哇啦哇啦背書。」我可憐兮兮地問:「不及格了?」老小姐躊躇片刻:「給你六十分吧。」
大學時候,在學校裡聽過一次演奏會,實在欣賞不出名堂,只得提前退席,心裡感到悲哀:我與音樂今生無緣了!就此也落下了個自卑情結,只要碰到一夥人聚一起縱談音樂,就不免往後縮。我對周圍那些拿起樂譜就能哼,抄起樂器就能耍的人,總是說不出的羨慕和欽佩。說到這兒我就想起了大崔。
大崔是音樂教師,我在天山腳下教書時的同事。他有一顆大腦袋,開始人都叫他崔大頭,後來一變而成大崔頭,再一變,像是遇上了血滴子,頭沒有了,成了大崔。大崔是正宗北京人,從自治區音協下放到中學教書來的,長我十歲,那年也就是三十來歲。大崔每天黃昏都要耷拉着平頭大腦袋在操場上散步,高高的個子,反剪着手,像掛在五線譜上的四分音符。大崔能彈鋼琴,奏小提琴,能彈熱瓦甫、冬不拉,簫笛笙管上口成曲,最出手不凡的是二胡、琵琶、三弦。有一回誰從縣劇團弄來一副唱「道情」的漁鼓簡板,大崔拍打得有板有眼,還韻味十足地唱了一段鄭板橋的《道情》:「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大崔有一副好嗓子,能從京、崑、評劇、梆子唱到京韻大鼓、唐山落子。開始我對大崔只是心儀,沒有交往,也沒有想到交往,我是個與音樂無緣的人,何必去攀識音樂人?不料大崔來找我了。他聽人說我有一本線裝的《白石道人歌曲》,借書來了,說是研究上面的譜。我告訴他,我對音樂可是一竅不通。我們沒有談譜,談的是姜白石的「暗香」、「疏影」。打那以後就有了交往。日子久了竟然成了頗談得來的朋友。大崔用不着改作業,無需備課,那會兒也沒有電視看,晚上往往過我這兒來聊上一陣。多半是我聽他聊,聊李叔同、黎錦暉、黃自、王洛賓,聊劉天華、瞎子阿炳⋯⋯有的人我還從沒有聽說過。有時候大崔會繪聲繪色地講上幾則梅蘭芳、金少山、言慧珠⋯⋯的軼事,或者哼上一段馬連良的《借東風》。有一回大崔感慨道:「人哪,相聚是個緣,要不咱倆怎麼萬里迢迢聚在天山腳下這小陋室裡聊天來了?」我說:「可惜我跟音樂沒有緣。」
我們也有過一些淺薄的爭論。大崔認為一個人的各種感覺是相通的,所以訴諸視覺嗅覺的色香可以用訴諸聽覺的音樂來表達。這讓我想起十九世紀俄國作家柯羅連科的小說《盲音樂家》。盲音樂家小時候就是憑琴音來辨色的。但我始終覺得,這根本不能稱之為色。至於香就更玄乎了。「弦上黃鶯語可以,弦上玫瑰香行嗎?」我問大崔。「我是說一個人可以由音樂而感到花音。信不信?」「你是說產生幻覺?高僧說法,天花亂墜,你能來個大崔撫琴,花香撲鼻,我就服你。」大崔揉着鼻子笑道:「那你等着。」
這一等,等到了第二年雪消。西北的春天來去一晃,雪盡春老,儼然已是初夏。學校裡兩棵沙棗樹彷彿一夜之間抽條吐綠,接着珠苞攢動,一樹嬌黃,香氣鬱鬱,撩撥
不開。那天晚上大崔夾了把二胡來了,他說他譜了首二胡曲《沙棗花》拉給我聽聽。好啊,我騰出椅子,坐到牀上,一門心思聽。聲音柔和,散發慵懶,暖洋洋初夏的節候,我聽出了嬰兒的牙牙學語,姑娘的吃吃匿笑。琴聲一波一波,飄逸而纏綿,含蓄而熱烈,我的想像終於跟不上琴聲,迷失在一片抽象的樂聲中,進不去,彷彿被關在花園外找不到園門一樣。我索性欣賞起大崔來了,他一邊拉二胡,一邊瞇着眼側着頭,鼻翼翕動,一副醉嗅花枝的模樣。琴聲慢下來了,漸漸遠去,越過天山那邊去了,消失了。但對大崔來說消失的也許不是琴聲,而是花香。「剛才聞到花香了嗎?」他問我。「現在也聞得到啊,空氣中本來就有花香。」他搖搖頭:「不一樣。」
大崔還作過好些曲:《天山落日》、《大漠行車》、《鴉陣》、《胡同》⋯⋯我這最不懂音樂的人反倒往往是最早的聽眾。我最喜歡那首《大漠行車》。從學校所在的
縣城坐長途車到烏魯木齊,二百公里出頭要走七、八個小時。沙石路面,坑坑窪窪,汽車又老舊,孤零零的車在大漠中哆嗦着前行,搖顫顛簸,發出的聲音猶如哭泣。每次坐車總有說不出的感觸,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感觸,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感觸,悠悠世路滄海一粟的感觸,但又不完全是,這實在是一種不可言傳的感觸,文字無能為力。《大漠行車》卻將這種感觸用音符用旋律曲折淋灕地表達了出來。我跟大崔說:「音樂在此勝過了語言。」大崔笑道:「你開始和音樂有緣了。」
文革前夕,報紙上批《海瑞罷官》,批《三家村》。大崔問我:「自古有文字獄,有沒有《音樂獄》?」我實在想不出來,自然也有音樂家被殺的,安祿山殺雷海青,但那是因為雷海青摔琵琶不給他奏樂,和音樂本身無關。大崔說:「所以還是不要耍筆桿,搞音樂保險,文字實,音樂虛,抓不到把柄。」不料文革開始大崔還是月台陪鬥了兩回。接着,批判他的大字報貼滿一牆,名字上打了紅叉,罪名是寫「黑曲」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對偉大領袖。大字報上說他的「天山落日」是與「東方紅,太陽升」唱對台,攻擊偉大領袖;「鴉陣」是誣衊社會主義祖國「天下烏鴉一般黑」;全國人民正高唱:「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而大崔卻偏要走封資修的「死胡同」;「大漠行車」,行到哪兒去?是不是投靠蘇修?大崔看了批判他的大字報一聲不吭就往回走,都說他回到家把樂譜統統燒了,把胡琴、小提琴都劈了生爐子了。七二年,大崔北京的親戚幫忙,發來調函,調他回北京的通縣。其時我才從牛棚出來。走的那天我去送他,行李中有一口自釘的白木箱,大崔說:「都是樂器。」「不是說劈了當柴燒了?」他道:「有把自己劈了燒的嗎?」看着他上車,車子開走,我想我的一段音緣也告終了,悵然若失⋯⋯
宣樹錚: 1939年生於蘇州。62年畢業於北大中文系。89年移民美國,來美前為蘇大中文系主任。早年寫過小說,譯過小說。來美國
後主要寫散文,作品散見於報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