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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咖啡時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1月號總第467期

子欄目:滿目山河

作者名:張宗子

大學時候讀過幾種國人編著的外國文學家軼事的書,有兩件事印象特別深。一件是海明威為了把小說寫得簡潔,故意站着打字,另一件是巴爾扎克不分晝夜寫《人間喜劇》,靠咖啡提神,一天喝掉五十杯黑咖啡。

這種軼事,就像少年的喬治.華盛頓砍櫻桃樹,顯然是段子,但咖啡讓我很好奇,久聞其名,可是沒喝過。畢業後到北京上班,見到咖啡,立刻買回來嘗試。那時候,街頭還沒有咖啡館,也許賓館和西餐館裡有,我不知道。我把咖啡舀兩勺到大搪瓷杯子裡,加水在電爐上煮,煮好後擱方糖,稍稍放涼,直接就着搪瓷杯子喝,一邊喝,一邊得吹走浮在面上的咖啡渣子。伏案在檯燈下看書,不知不覺把一杯喝完。那一大杯的量,頂得上現在星巴克的三小杯,喝完,除了渾身發熱,微微出汗,倒也沒覺得有甚麼。有時喝得晚,沒等身上的熱乎勁兒下去,徑自熄燈睡了,照樣一覺睡到天亮。

牛奶不易得,我也沒費心去找,從未加過。因為聽說喝黑咖啡比較有作家範兒,就試着不加糖,很快就習慣了。加了糖,反而覺得咖啡有點酸。咖啡的興奮作用呢?我沒感覺到。年輕時精力旺盛,腦子裡有打掃不完的胡思亂想,咖啡的那點刺激,好比石頭扔進本來就洪波湧起的海水,輕描淡寫的一聲撲通,只有它自己聽得見。

雖然,還是愛上了咖啡。

戴舫兄寫過一部很棒的長篇小說《咖米其傷》,咖米是咖啡之友的意思。小說寫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上海一群酷嗜咖啡的人,如何以上天入地蒐羅咖啡、麇集在一起逡巡暢飲為樂。咖啡寶貴,煮過的殘渣不忍丟棄,晾乾了接着煮。一遍一遍下來,直到把咖啡渣煮成白色。這樣的癡迷,意義恐已超出咖啡之外,正如無數古人詩裡的酒。

我喝咖啡,起初是好奇,還有點力所能及地趕時髦的意思,後來成為習慣,配早點,暖胃,提神,製造一個相對異樣的閒適空間。坐在店裡喝咖啡和坐在家裡喝不一樣,哪怕店裡的咖啡並不更好。

有意思的咖啡館最好在相對僻靜的小街上,街是厚實的青磚鋪的,行人踩久,有點坑坑窪窪的,雖然不時有車經過,速度不能快,揚不起灰塵,馬達聲也小。這些街狹窄,兩旁房子不高,平房最理想,有樓房也不怕,因為向前伸出的店面低矮,樓在其後,等於躲開了視野,形象輕淡得如同不存在了。咖啡店的外牆略顯老舊,牆角擺着木桶,種着細長蓬鬆的植物,甚麼都有,比如玫瑰和美人蕉,葉子和花都是稀稀落落的,還有一些,大概是蒿類,綠得謙虛,灰溜溜的不礙人眼目。屋簷下吊垂着陶製的小花盆,密密地種着三色堇一串紅蘇丹鳳仙花那些矮小的花卉,有的只插着乾花。門上懸掛大小不等的木牌,用歪歪扭扭的字寫着店名,畫着卡通人物和動物,以及「歡迎」或「營業」的字樣。這種店,推開門後,一定轉個彎才能到店堂,室內光線柔和,總有一種雨天的味道。

有些店帶後院,不大,能看見別家房子的後背,如果地勢稍高,能看見下面的街。經過的路人看不見,只聽見說話聲,走遠了才看見身影,也是淡淡的,像在吳作人的水墨畫裡。

我在畫片上看到很多這樣的咖啡館,大概都在中國南方的城鎮,有一種迷人的慵懶情調。從前在曼哈頓上學,去過類似的小店,和同學一起,各自操着蹩腳的英語聊天。偶爾自己去,在那裡還苦學英文,讀很厚的暢銷小說。掐着錶看時間,一點也不從容,要麼趕去上課,要麼趕去打工。其中打工的一家餐館在十四街聯合廣場附近,到得早,會在咖啡館坐一會兒。店裡沒有看遠景的窗戶,如果喜歡敞亮,只好在天氣好的日子,坐在室外。鐵皮塗漆的椅子和桌子都簡陋,還搖搖晃晃。電影裡巴黎街頭藝術家高談闊論的所在,經常如此,也許桌椅更講究些。背後車水馬龍,遊客如織。男女環坐,拊掌論道,真可謂鬧中取靜了。

說自己不喝咖啡的魯迅先生,對此曾有過嘲諷的形容:「遙想洋樓高聳,前臨闊街,門口是晶光閃灼的玻璃招牌,樓上是『我們今日文藝界上的名人』,或則高談,或則沉思,面前是一大杯熱氣蒸騰的無產階級咖啡,遠處是許許多多『齷齪的農工大眾』,他們喝着,想着,談着,指導着,獲得着,那是,倒也實在是『理想的樂園』。」他這麼寫是在與人打筆戰,別有所指,並非說咖啡館的不是。我引這段文字,覺得他寫得傳神,雖然離題目遠了點。

因為畫片看多了,對咖啡館總有幼稚的幻想,曾說對未來的期望,其一是有個自家的小院,種花、樹和雜草,養兩隻貓狗,花木之間設木製的粗椅子,草叢中放幾塊大石頭,後門廊簷下立一隻搖椅,用來看書,散心,吹風,聽雨,養神。其次便是開家小咖啡館,裡面架上擺一百本書,十幾本雜誌。有客,最好不多。這樣的生意當然不可能糊口,那麼目的何在?消遣餘生,還是認識一些陶淵明所謂的素心人,要麼願意和陌生人聊聊天?說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有一點,就是可以天天坐在這裡喝咖啡。

三十年來,我真沒在周圍的咖啡館遇到甚麼有趣的陌生人,假如住在格林威治村附近,也許能碰到個剛從鄉下來曼哈頓的伍迪.艾倫之類,可是我並不喜歡伍迪.艾倫。再早一百多年,邂逅的不是愛倫.坡就是歐.亨利,但不知能否攀談得上。有一次,我夾着一冊普魯斯特進去,坐了很久,旁邊一位白髮老者問讀的甚麼書,我說是普魯斯特,他連聲稱讚,不知是稱讚普魯斯特了不起還是稱讚我肯讀這麼厚的書。還有一次,我去較遠的一家餅屋。經過鬧市區,看見路邊有人擺攤處理舊書。我拿起一本薩德的《索多瑪的一百二十天》,驚訝居然已有中文譯本。剛放下,那人立刻拿起書,不由分說塞到我手上,說送給你了。喝咖啡的時候,我讀了幾十頁,結果把胃口讀壞了,連咖啡都不能下嚥。於是起身離開,走到半路,把那本八成新的書扔進了垃圾箱。

我覺得有意思的還有一次。一群嗓門響亮的南方婦女請求我換位子,好讓她們五六個人拼桌挨一起。我讓了。其中一位感謝我,說,你是台灣人吧?我一看你就是台灣人——國語說得不標準。我說,是啊,我的普通話有口音。她又說,你們台灣人愛看書。我說,哪裡,你們大陸人也有愛看書的。

兒子上初中那兩年,我每天送他坐巴士去學校,去時帶一本書,回來後先去韓國人開的餅屋,一杯咖啡,一塊麵包或點心,算是早餐。餅屋客人不多,桌椅潔淨,靠牆的軟座尤其舒適。我時常一坐一個多小時,直到把小說的一個章節,古詩和筆記的一卷讀完,或讀到任何我覺得能停得下來的地方。就是這樣隨興的讀,伴着熱乎乎的咖啡,常常一句話,一個細節,引起很多聯想,立刻就想動筆。這種時候,未喝完的咖啡也不要了,立刻回家,坐在電腦前,文章一揮而就。那兩年積攢的文章,無論優劣,都寫得特別流暢。

咖啡確實可以提神,可以誘發靈感。秋冬之際,天已涼寒,早晨的第一口咖啡飲下,一股熱流順着喉嚨瀉入胸腹之間,那時長舒一口氣,覺得人到此才算醒過來,一天開始,對於世界的一切,興致勃勃。但比咖啡本身更重要的是,咖啡館提供了一個適合思考的環境,讓你覺得,走進這裡就是為了無拘束地想事情,這種想像力支配的思考是最好的休息,讓腦子變得澄淨,光影和色彩以及聲音和香味紛至沓來,像開花的原野一樣秩序井然。

在某種意義上,咖啡館是把個人暫時從社會驅離的地方,使人擺脫實用主義,獲得自由和安全的陌生感,因為在咖啡館裡,無論安靜還是人聲嘈雜,都和你無關,只是純粹背景的一部分,於是很自然地被忽略了。如果是愛倫.坡筆下那個畏懼孤獨的人,他可以和這背景結合,成為背景的一部分,或讓背景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人是社會性的,但在冥思和藝術創作中,必得製造出非社會性的瞬間,俾使其所思得以昇華,從而更深刻地理解社會,並以此更本質地描述社會,這樣,一個人才真正擁有了他的社會性。

上面這段話的意思忘了是在甚麼地方讀到的,雖然不無故作高深之嫌,但因陌生而自由的說法,說得卻很實在,因此想到歷史上的一些人物,在與相對陌生者的談話和書信中,常常無意識地說出了最坦誠的話,原因或者就在於,正是陌生帶來了恰到好處的安全和舒服的距離。

我愛咖啡,如同愛茶愛酒,不懂,也不挑剔。咖啡,只要夠熱夠濃就好。我愛它們,正如愛古典音樂和書。然而旅行在外,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也許沒機會喝咖啡、喝茶和聽樂。在家裡,無人對飲,很久不沾一滴酒。這些,都無所謂。但是書,無論在哪兒,哪怕是在火車和飛機上,在酒店或朋友家裡,是一天不能離的,至少每天睡前,必定要讀上幾頁。

 

2023年9月27日


張宗子 河南光山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旅美後從事散文隨筆創作。主要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花嶼小記》《往書記》《梵高的咖啡館》,散文詩和小品集《開花般的瞻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