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皎暘：蛇羹裡的親情滋味

周婉京年輕時在香港留學，隨後又去美國深造，最近的小說集《取出瘋石》記錄不少摩登男女在美國的情愛幻夢，但這次新作〈游龍戲鳳〉卻一改我對她的作品印象，彰顯她對粵港傳統文化的研究及關懷。

〈游龍戲鳳〉是一次大膽的文化書寫與創作。它通過短短篇幅，嘗試還原蛇羹飲食文化景觀，這本身已不易，同時又以「蛇羹」為線索，梳理兩代人的親情脈絡，調子卻是溫熱的，讀來也好似聽一場粵語老歌深夜電台，讓我沉醉在迷離的舊時光。

想起第一次觀看李安的《飲食男女》，難忘開頭那段鍋爐裡的功夫，火光，熱油，各色食材，在一掌大勺下，翻騰得活色生香。電影藉飲食烹飪的熱鬧非凡，帶出中華家庭關係裡徒有的盛大儀式感，反襯出內裡衰敗疏離的親情。〈游龍戲鳳〉也有類似的文字景觀，例如作者寫女主角從英國回家，望見父親徒弟在廚房做菜，不禁想起多年未見的父親，「但廚房重濁的柴火聲撐開了雨聲，像是熱鍋裡被人甩入蔥薑蒜爆炒。到家了，阿黃仍舊恍恍惚惚的。這是她的家嗎？灶台前站着一個年輕的影子，專注的神情像她的父親。 像，真像。 等她回過神來，見接機的男孩正定定看着她。」讀到這裡，以為調子會繼續煽動女主對父親的思念，但作者卻筆鋒下沉，巧妙藉由徒弟切菜的動作，暗喻「飲食」對人物情感的隔閡：「這時，男孩悶悶地發出一聲『你』，後面的話被擋住了。 也許『你』後面跟着的是『好』，連成『你好嗎』——那句本該揚聲的問候，被切片切絲，壓成一個『你』。」

如此細節巧思，與情節結合得嚴絲合縫。隨着文字流動，我逐漸理解女主角與父親的矛盾，原來父親年輕時過於沉迷於捕蛇、製作蛇羹，疏忽對母親照顧，結果母親病逝，令女兒開始有意無意疏離父親。其中一段似是而非如夢魘般的回憶：女主角在英國，故意引誘父親去泰晤士河裡捕蛇，卻害得父親因此被警察逮捕——如此親情的愛恨交織，也藉由「蛇」這一戲劇性道具來完成。

自古以來，「蛇」在中華文化裡的意象是負面的，蛇是有毒的，牠變成妖精要害人。但不少作家敢於挑戰傳統，例如李碧華的《青蛇》，塑造出一對有情有義的蛇女子。而周婉京筆下的「蛇羹」，亦不同於過往創作，它蘊含老一代粵港人的傳統記憶，也藉由「父女」的和解，寄託了她希望將這冷門傳統文化帶到年輕一代的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