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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婉京:游龍戲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1月號總第467期

子欄目:港風.映像 (特邀欄目主持 程皎暘)

作者名:周婉京

庖,食廚也。——《廣韻》

 

1

一九九七年三月,寒流突然襲到了香港。才近黃昏,風吹得正勁,阿黃一下飛機,出閘後先裹多了一件羽絨。機場的大小食肆都還掛着過節用的紅燈籠。後廚的鍋鏟聲、油爆聲,夾着斷斷續續的人語喧笑,一直洋溢到航站樓外。阿黃拖着重重的行李,悄悄來到巴士站口。她蹲在鍍鋅鐵皮的垃圾箱前,對熙來攘往的人群,像潮水像霓虹,感到無措。

她聞到一股淡淡的少年氣。

你係阿黃?一個聲音突然飄到耳邊。阿黃再一抬頭,眼前竟站着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緩慢地向她靠近。那男孩穿了一身黑色大襟衫,胳膊上套着兩個印花袖套,腦門上頂着一個油光的背頭。說他是十幾歲,他的眉梢下垂,雙手龜裂,卻也顯得老成。他一開口,滿腔的客家口音,字字黏牙而出。你同你老竇幾似樣咁呀!接着那男孩亮出來一塊手寫的接機牌,拍了一下大腿又說,這塊牌子確實費了我一番手腳呢!幸虧我醒目,一早喺度霸晒位,好彩冇錯過你,冇整爛呢塊牌子!說完他嘻着嘴笑起來。

阿黃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過,那塊牌子最後還是壞了。回家的路上,它被放在靠車窗的地方,淋濕了。藍墨水順着白紙往下滴。一隻手伸向窗外,阿黃發現香港的雨季開始了。又下雨了。四野漫漫,一叢叢樹冠與浮起的霧交接,擦肩而過。在那些樹冠之後,有大鳥尖着嗓子的啁啾鳴囀。有高低起伏的枝間騷動,多半是藏身其中的「馬騮」——普通話裡的「猴子」,英語世界的「monkey」。還有的騷動發生在低地,灌木叢裡,那是「飯鏟頭」和「過山風」的樂園。

阿黃想起十歲那年,有一次隨父親去大嶼山捕蛇,也是這樣一個雲霧繚繞的日子。那天他們的運氣不好。雨一直下個不停,山間的小路越走越暗。她聽到自己小小的沉沉的呼吸聲,也聽到父親的呼吸和她一前一後。雜草沒過她的頭,她眼看着父親走進一條分叉的更難走的小徑。灌木叢再過去,她感覺腳下一軟,踩到了甚麼有彈性的東西。這時,灌木叢深處閃過一團肉黃色事物,輕捷如豹,掠過葉隙,向她直撲過來。雨聲濤濤。她再晃過神來,手裡已經攥握着一條蛇了。黃金蟒的幼崽。她就這樣呆站在原地,一隻手把蛇的頭部牢牢壓住,另一隻手捏住小蛇的後腦勺。這一切發生的都太過自然,她因為太小而不懂得捕蛇這門技藝的微妙。

那是她第一次捕蛇,在一九八九年。己巳蛇年。父親誇她極有天分,將來一定能繼承家業,她自己卻在心裡面打鼓。回到家,她把那條黃金蟒放到一個魚缸裡,在裡面放了些塑料泡沫板子,又在板子上壓了一本書。好像是蒲松齡的聊齋。她對着小蛇講書裡的故事,還管牠好吃好喝。可是沒過多久,小蛇還是逃跑了。她和父親立即將家中門窗全部打開,又到樓下的舖頭,到柏樹街上挨家詢問,但是查而無果,她再也沒見過牠。

點解會咁樣?稍不留神,生命中要緊的東西就會逃走。她像是在夢遊,但又不確定是否真的夢遊。幾乎是同一年,她母親每餐都吃得很少,每每扒兩口飯就說飽了,很快就瘦得臉頰凹陷了,送到醫院裡一查,才發現是原發性肝癌。她父親當時剛在深水埗開店,抓蛇、劏蛇、煮蛇、剝肉成絲,這零零碎碎的步驟都要一手一腳去做,況且做蛇餚的灶必須燒得很旺,火太大,有時會把他自己也熏得有幾分恍惚,根本注意不到母親的變化。在蛇與母親之間,父親顯然更愛蛇。就那樣過了大半年,母親的肚子鼓得像個將破未破的氣球。阿黃隔着她的肚皮聽裡面的聲音,母親摸着她的頭問她聽見甚麼了,她說,有條小蛇在動。但阿黃當時並不知道,再過不到一季,這個氣球就破了,母親也過世了。

她的世界自此陷落在雨聲裡。

但廚房重濁的柴火聲撐開了雨聲,像是熱鍋裡被人甩入蔥薑蒜爆炒。到家了,阿黃仍舊恍恍惚惚的。這是她的家嗎?灶台前站着一個年輕的影子,專注的神情像她的父親。像,真像。等她回過神來,見接機的男孩正定定看着她。這時,男孩悶悶地發出一聲「你」,後面的話被擋住了。也許「你」後面跟着的是「好」,連成「你好嗎」——那句本該揚聲的問候,被切片切絲,壓成一個「你」。

過了好一陣,男孩端上來一盤蔥白炒雙柳,才問道,你食咗飯未啊?

 

2

這道名叫「游龍戲鳳」的菜上來時,阿黃對着店門口的「蛇王珍」發呆。傍晚時分,市聲囂囂,在熙攘的人潮中,只有他們這家店門庭冷落。男孩子也湊上來,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匾額,喃喃地說,聽人講你阿媽就係呢個「阿珍」,有佢喺度陣呢家店生意好好。四目相對,男孩眼睛圓大,棕黑如貓。長髮披肩,一副少不更事的阿飛模樣。他扯一扯她的衣服,阿黃恍若未覺。於是,他繼續發問:

倫敦唔好咩,點解要返嚟香港?

經他一問,阿黃不由自主地回答:我……我唔係返嚟探佢……

佢近排都不在店裡,男孩繼續說,你阿爸入咗醫院喇。

哦,係咁啊……阿黃虛應着。話未完,她察覺有異,回頭看,只見那男孩已經坐在茶餐廳的圓桌上動筷了。

不再問了。在似是而非的對話之後,男孩不再問了。他撈起一塊蛇片,咬一口,嚼着嚼着,搖起頭來。這道「游龍戲鳳」他偷學了一週,每每照着師傅的菜譜苦練,日做夜做,但終究還是燒不出純正的滋味。說不上來,就是哪裡不對頭。他隨手從褲兜裡翻出一張紙,指着原料這一行,花蛇淨肉150克,活殺鱔背150克,京蔥白100克,鮮百合50克,冇錯啊。再看調料這欄,薑絲2克,鹽4克,味精3克,白糖15克,泡椒絲15克,胡蔴油2克,水生粉10克,黃酒5克,雞湯75克,冚唪唥冇錯啊。

阿黃看着男孩,並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後來她看他實在着急,就用筷子夾了一條鱔段,放進嘴裡,仔細地嚼了嚼。

男孩忙問,味道如何?

阿黃只覺得舌尖泛起一陣酸澀,草草嚼了幾口魚肉就吐出來了。她說,你條蛇斬得唔妥唔對路。

男孩聽罷沒生氣,反而嘻着嘴笑,說,你明明食嘅係鱔段,點會知蛇段切得唔啱?

阿黃也笑了,又問,唔通你真係用切嘅?

再講下去,劏蛇的講究可就多了。即便是神乎其技的粵菜師傅,沒伺候過蛇,都不敢自雄是一代宗師。八十年代,蛇王珍能在九龍一戰成名,憑的不是別的,正是阿黃母親劏蛇的手上功夫。到了秋冬兩季,啖蛇的人多,常有老坑細路搬了板櫈在玻璃窗外看母親劏蛇。母親左手捏頭,右手踩尾,竹節般的細手鏟進蛇的咽喉,深剖三兩下,蛇肉離骨脫出,旋即骨肉分離。單拎出一張完整的蛇皮,伸直了,壓在案板上。阿黃說,她母親剝蛇肉向來不用刀切:一旦用刀,蛇肉便會沾染刀的鐵鏽味,鮮味即會大大折損;再者,刀切蛇肉會破壞肉絲的結構,切得再好也不成形,最多是點狀的蛇絲,遠達不到手撕出來的成色……

唔好再食喇!男孩「砰」一聲用手蓋住桌子。他胳膊伸得筆直,半個身子遮過去,竟為了把桌上那盤菜給蓋住。過了一會,他抬起眼,看着阿黃,說,你咁叻,不如你教我做菜?

阿黃也看着他的眼睛,鄭重地笑了一笑。

男孩於是又高興了。他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自嘲起來。他一個從前做紙紥的學徒,跨行去做廚子,不被人笑才是出奇!這裡的老街坊最是嘴刁,又要吃蛇餚,又要吃「鑊氣」。自打師傅入院以後,他頂班代廚,眼看着來幫襯的街坊一日少過一日。男孩說,錯就錯在這兩個字上。他做紙紥跟「鑊氣」恰好相反,賺的不就是一個「死人錢」?他是梅州人,六個月前才來香港。頭一回過港島,入到上環便見到滿街的紥作,電視機、遊戲機、菠蘿包、雞蛋仔、按摩椅、螳螂,繁華盛極,應有盡有,他先認識的是一個紙紥的香港。後來帶他入行的紙紥師傅移民了,他便沒了工作。說來也巧,收舖那天剛好撞上來問價的黃先生,也就是阿黃父親,黃先生想找他做個蛇紙紥,說是要燒給他的亡妻。

一來二去,男孩上門找過黃先生幾次。直到交貨那天,他總算吃到了一碗蛇羹。在滿室喧囂中,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年輕人擓了一勺,送入嘴裡後,品一品,輕輕閉上眼。不知熬了多久的上湯,雞絲、陳皮絲、檸檬葉與太史五蛇絲密密勾連在一起。最後一口怎麼也捨不得吃。及至蛇王珍收檔,他才把空碗交到黃師傅手上,嚥下去這最後一啖。「好好味。」說完,他心裡倏地熱了一下。

再後來,就是現在了。男孩從伺候死人轉行到餵養活人。他說他不求財,也不圖名,只是想來問一道菜。這時候,他和阿黃同時看向了餐廳正中,牆上懸掛的一副玻璃框,玻璃框的上方用碑體字寫着「鎮店名菜 游龍戲鳳」,其下緊緊貼着一張照片——照片裡,一個穿膠鞋的中年男人抱着一個拎水桶的小女孩,兩個人的肩膀上同搭着一條巨蟒。

 

3

阿黃在倫敦中國城的家中也有同樣一張照片。

三年前,父親送她去英國讀書時親自為她掛上的。那是父親第一次出國。他好不容易才把舖子託付給街坊,口口聲聲說自己把阿女安頓好就返來,至多兩個星期。誰料天不逢時,趕上倫敦連降大雨,回程一再耽擱。大水漫灌,把他們剛佈置好的小公寓沖得七零八散。當月光朗朗地穿過窗子撲照到父親背上時,阿黃發現他的衣服已經破破爛爛了,似乎這雨不是雨,而是甚麼別的——野狗、野貓或者倫敦人家常鬧的老鼠的襲擊。客廳裡,一個矮飯桌,四隻腿盪在水中。桌上散落着一顆顆飯粒似的東西,白得刺眼。父親的身子上也有。

雨水滿溢,父女之間隔着一片海。阿黃從客廳的另一頭蹚過來,幫父親摘下黏在胸口的飯粒。父親訕訕地笑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貪便宜選了這間地下室,他又自言自語道,他從來不是有着數就攞的人。一輩子燒菜,蛇王珍的菜就是比別家的抵食夾大件。

「說到底,香港人最講究甚麼?咪就係一句話,平、靚、正。」他一仰首揚聲,身上的飯粒便四處亂跳,有的還跳到阿黃手上。

阿黃悄悄滑開水面,滑過桌子,挪來椅子,撐腰攀高,想要去摸牆上的照片,誰知手一滑,連人帶腳全部栽進水裡。

父親見狀泅游上前,哈哈笑道,「女啊,我睇你真係你阿媽嘅女!」笑的時候,父親的面容依舊是憂傷的。五官還是五官,但卻半點不似舊照中的男子,那位生擒巨蟒的捕蛇英雄。

大雨過後,桌子還是桌子,椅子還是椅子。家裡唯一開着的電器,疊架在三個板櫈上的一台收音機,正吱吱哇哇地播着早間新聞。那聲音忽遠忽近,時斷時續。阿黃在父親身傍坐下,雙目圓睜着瞅着他,盡力為他翻譯新聞的內容,一字一句的:

「We,我哋——」

「Discovered,發現咗——」

「Dangerous,危險嘅——」

阿黃看見父親的口齒間有翕動。她父親佝僂的背影,頭髮濕噠噠地別在腦後,捲到胳肋底的小白背心,挽到膝蓋的藍布褲子,遲緩地重複着阿黃說出的話:

「我哋,we。」

「發現咗,discovered。」

「危險嘅,dangerous。」

……

就那樣默默收聽着,對望着,複述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到「唰」一聲拖鞋踩地,隨後一路嘰嘰咯咯的踢踏聲,父親箭步直衝到門口去了。「蛇, snake。蛇,係snake喎……」父親連吁兩聲,接着發急道,「新聞裡唔係講佢周身金黃乜?話唔定就係你小時候救過嘅嗰條黃金蟒?」

「黃金蟒?」

等到阿黃回過神,她的父親已經赤腳站在泰晤士河裡了。她怔怔地看着,眼前一望無際的黃水舒展在橋間。父親踱走在河畔的淺灘上,手中橫把着樹棍狀的東西,小腿肚上掛滿了泥巴。

落葉被撥動,水草被拔起,父親仍在悶頭細找。他熟悉黃金蟒熟悉的叫聲——嗚嗚咽咽的,像個不足歲的嬰兒。他聽得到牠的呼吸,感受得到牠的體溫。黃金蟒最溫順不過,但也最畏寒。剛下過暴雨的河水太冷,他懂牠,所以一聽聞有人在這裡見過牠,他就按捺不住地跑來了。路越走越深,他的肩肘不時和樹幹擦觸。挨着挨着,十分艱難地低頭前走。他的身後,一邊是大本鐘的影子,一邊是倫敦眼(尚在建造中)的輪廓。他的頭頂上是一片近乎藍的黑,微涼的夜風吹不走它。片刻間,一整排的手電燈照在他身上。查令十字橋上的人群突然尖叫起來,四下奔走逃開。一個小孩像狗一樣不停地嚷着:

「Look at the golden snake!」

「Snake!我一早講咗係snake啩!」他在團團警察的逼近中,忍不住笑了。現學現賣,他竟然聽得懂這鬼佬英文。於是手亂舞,腳亂跳,不由得將蟒蛇舉過肩膀。

橋上橋下擠滿了人,像走馬燈,急亂地轉動着。鄰近依稀有警笛嘀嗚,節奏如阿黃的心跳。就在這時候,父親腳下的水流突然變急,阿黃看到這個寡瘦的男人被快速抽拽到橋底,猛烈的墜落聲咚咚咚,一陣昏迷。「女啊,我唔係嚟偷蛇嘅,你幫我翻譯畀佢哋聽啊……」雜亂的腳步聲踏踏而出,父親的呼喊被這聲音打斷了。

阿黃的雙腿不聽使喚,持續走了幾步,便欲跪下。

夢境與真實如出一轍。原本以為父親在異國遭罪能帶給她快樂,但事情真正發生了她卻高興不起來。她一時盼父親有事,一時盼父親平安,於是咬着牙再往前追了幾步。警車的鐵門,對着她裂開一條縫,接着——半張黃皮膚的瘦臉露了出來,一副黃種人怯怯的模樣。她望着父親那張熟悉的臉,竟忘了自己的來歷,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4

隔天一早,阿黃看到男孩換上新衣服,踩着單車穿過通州街,拐入九江街。她坐在雙層巴士上,巴士疾駛在曲曲彎彎的柏油路上,兩旁是參天的樹。過荔枝角道之後,路上的燈牌多了起來。只需一眼,阿黃就能分辨出哪些是有大諗頭的好買賣,哪些是吊吊揈的小本經營,哪些是父女檔的仔乸生意。她的眼光追着男孩來到一戶店舖門前,基隆街近柏樹街口,店主人笑着奉上熱茶果,男孩與之寒暄起來:汝好。——汝好。今日來按早啊?你師傅病好哩麼?——還毛。其係奔其「飯鏟頭」咬傷嘅,奈哩有按快好。——哦哦,唔餵死吧?——唔餵。——哦哦,介就好。其誒個人也係,抓了半輩子蛇,釀般就能按唔細心呢?——捕蛇嘅人唔奔其蛇咬,反而更奇怪吧?——哦哦,總之你也細心點,你還後生。——今日嘅茶果好食,娟姐,涯將錢奔你。——唔客氣唔客氣,等你兜人老闆病好哩,你讓其請涯食「游龍戲鳳」。——好嘅。

如是一米一米地靠近,阿黃耗了好久才踅至路口。

她不是要故意偷聽。

那天上午,她聽見男孩講客家話,也聽見男孩給醫院打電話。他反反覆覆說,「麻煩你哋再通融幾日,我哋肯定把錢湊齊。」一句比一句殷切。她接過男孩遞來的話筒,也跟着沒頭沒腦地疊聲道歉,講「對唔住」。直到電話那頭換了聲音,她聽得耳根發熱,嗱嗱聲將個話筒扣上。

阿黃放下電話,將男孩一把拉到後廚,問他父親為甚麼會住院。男孩當時正在泡茶,一鍋水沸了,他問阿黃想喝甚麼,普洱,香片?眼看着話被茶岔開,阿黃心裡有些疑惑,但也不好再多問甚麼,只陪着他默默喝茶。嘆咗一盅茶,用掉一粒鐘,男孩縮回到自己的爐灶前,準備在午市前看看火候。他們這一行沒有休息時間,經常是剛剛休市,又猛地被敲門驚醒。在香港做廚師,沒有休息這一說。很多廚師怕麻煩,索性住到店舖樓上。到現在,蛇王珍的二樓還搭着個行軍牀。從前是阿黃的父親睡在上面,現在是這男孩。

男孩是客家人,就是最早客居他鄉的人。客家人以開墾荒地為生,有山地的地方就有客家人。見到客家人,可不敢輕易問他們是哪裡人。跨黃河,過長江,萬里南遷。男孩說,老祖公的祠堂遠在贛州,而他祖父一家人卻在汀州出生,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則在梅州長大。粵俚有句話叫「客家佔地主」,說的就是他們客家人不見外,鐵打的「撈鬆」,周圍走「撈世界」,尤擅反客為主。他聽同鄉的娟姐講,香港有二百多萬客家人,一門之中又分新老,新來的叫做「新客」,土生的叫做「老客」。

啲「老客」好古氣,朝見口晚見面,對啲「新客」睇唔順眼。男孩說。

阿黃遲鈍了一下,說,今早見你喺基隆街同人打招呼,果個人就係你嘅同鄉吧?

沒錯啦,果個就係娟姐嚟㗎。男孩說着又露出了笑容。他也看出了阿黃的疑惑,於是從後廚走出來,倚在門廊上。他繼續說道,其實有些香港人並不怎麼喜歡客家人,嫌他們愛對撼、搬是非,背地裡給他們起了不少外號。

咁你……最唔鍾意人哋叫你乜嘢?

男孩想一想,認真地說,飯甑。

阿黃愣了一愣,不由得朗聲笑起來。她笑了很久,以致在空蕩蕩的舖頭裡,有了迴聲。

男孩被她一笑,喉嚨越發癢癢的。喂,你差唔多得喇!男孩單手支撐跳坐到餐檯上,說,我哋客家人有個歇後語,叫做「年三十夜晡的飯甑」,你估下係咩意思?喇,話定畀你聽先,「夜晡」系「晚上」,咁「年三十夜晡」就係「除夕夜」啦。

阿黃思忖了一下,也跳上餐檯,一瞠目道,係「唔得閒」 嘅意思啩?

男孩傻了。他蹭到阿黃面前,眼睥睥盯住她,說,你唔係我師父嘅女啩,你……你講你究竟係邊個?

癡線,我還想講你唔係我老竇嘅徒弟呢。阿黃說,不然你解釋你連個蛇羹都唔識做?

男孩在後廚踱了幾步,回身道,你等我一下,我拿一樣嘢出嚟證明畀你睇!接着他撩開門簾,闖入前廳,對着一整面牆的木箱摸索。摸到寫着「毒蛇」的抽屜,先在門縫裡望一望,舉手推時,卻發現箱子是拴着的。

這時候,阿黃也進來了。她踮踮腳,從蛇箱的頂上摸下來一把鑰匙,轉進去鎖眼,連敲了兩下櫃門。

男孩在旁問道,你做乜?

阿黃道,傻仔,佢同意咗,你先可以拉開櫃桶。

男孩半信半疑。等了好一會,裡面有砰砰砰的怪響,他再拉開抽屜,果然看到一條白底黃蚊的小蛇,半米長的身子彎縮成麻花狀。幼崽的頭盤旋伏貼,見到他倆便起立徘徊,試探着吐吐信子。

阿黃搖搖頭說,佢大概係知道你會殺佢,害驚了。

男孩頓一頓,說,我點會呢?早幾日師傅冇去醫院果陣,佢就同我講過,蛇王珍要轉型,佢唔想繼續殺蛇了。

唔殺蛇點做蛇羹呢?

我哋依家用嘅都係冰鮮蛇肉,只不過味道就真係差啲。

阿黃低下頭,應一聲,也說,冇乜好可惜嘅,反正呢家店嘅生意都唔好。

男孩左手按住蛇身,令蛇頭露出,再用拇指和食指輕柔地摩挲幼蛇的脖頸,趁着蛇口張開,右手捏起一條泥鰍往牠嘴裡送。

泥鰍放在冷水罐裡,冷水罐是阿黃幫忙遞過來的。

小蛇饕餮了一番,淨吃掉三條泥鰍,仍不肯罷休。男孩反倒見怪不怪,揉着幼蛇的下顎說,嗱,冇啦,最後一條!蛇聽了他的話,挑釁似地探出頭來,直逼近阿黃胸前。結果被男孩一把抓住牠的頭,粗豪地罵道,你好嘢,畀個天你做膽!

聽到此,阿黃倒也笑了。

眼前這男孩,儆蛇惜蛇,小心維護的模樣——竟與她父親沒有分別。

午市開始前,他們拾掇好了廚房,雙雙趴在灶台上試湯。男孩舀了一勺鍋邊料,說,我覺得差唔多了。隨後他將湯匙往阿黃面前一拱,說,今日我用嘅係你教我嘅方法,不如你來試試?阿黃端起一喝,半晌才開口,蹦出一個字:甜。跟着是兩個字:清甜。

男孩當即拍拍阿黃的肩膀,說,你食住先,先吃個夠!臨走他又轉過頭來,對阿黃說,等我招呼好外面的客人,晚上帶你去見你阿爸。我旭仔說話算話。

 

5

晚市結束後,他們搭港鐵過港島。出了皇后大道西,男孩跳躍在前方,提着捕蛇用的小型竹簍,裡面放着餐廳的流水單。又再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穿保德街、五桂坊,經利瑪竇堂、魯班先師廟,他們漸入山徑。穿過一排排的山烏和細葉榕,他們來到薄扶林道,打量四周,正趕上一輛小巴駛過。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三三兩兩嬉笑着落車。其中有一個,迎上來問阿黃,你哋去邊啊?阿黃瞥了一眼男孩,說,去瑪麗醫院。男孩介紹自己是港大的學生,也大聲徵問同伴,去醫院是否可以搭這趟小巴?

這時候,男孩忽然將背簍甩給了阿黃。阿黃看着他往林地裡走,依稀聽到他自言自語,好像在埋怨她——邊個叫你咁多嘴?又好像在罵那些學生哥——啲大少考上港大,有乜好巴閉㗎!

阿黃大着膽子跟了過去,停下來立在男孩身邊。男孩正咔咔咔咔地踩着地上的枯枝。他的手指隨着聲音搖動,氣鼓鼓的,直到阿黃拉着他的手,走進一片衰草矮樹之中。阿黃問他,你點解唔搭小巴啫?聽了這話,男孩一躍而起。他甩開她,走出樹林,繼續往西走,越走,霧氣越大。

濕意漫過細葉榕。山路的盡頭煙樹迷離。

旭仔遲疑了很久,最後還是鬆口了。他從霧中慢慢走出,以一種黯然的語調說,他不是不想搭小巴,而是別有隱情。上次他搭小巴過九龍,下車時怎麼也不敢說「有落」,結果坐過了站,一路搭到終點站。為了說好這句廣東話,他試過在油尖旺喧鬧的街市中大喊「有落」,可是沒有用,無人搭理,也無人為他停留。客家人發不好「落」的音,一說就變成另一個意思。在他們的文化中,「落」總是與「水」相關,「下雨」叫「落水」,「下雪」是「落雪」,「下冰雹」是「落雹」,「太陽下山」是「日頭落嶺」……

霧散去後,他們發現瑪麗醫院出現在西高山腳下。月色深黑,四周還是無聲無息。外科病房在S座4樓,出了電梯後右拐。護士站上掛着一塊電子錶,紅色跳閃的是——年、月、日,時、分、秒。走廊裡的公告都是用英文寫的,措辭用字艱澀拗口,語法也跟從英國習慣,旭仔繞着看了一圈,看不懂。他見護士站沒人,之後又到裡面去了一趟,拿起桌上一本書,赫然一驚。

咦,普通話入門?旭仔難免好奇。

那擱在桌上的書還留在原處,書底下壓着的幾張紙被他拿走了。阿黃猜想那張紙上有她父親的病情。男孩繼續走,拐進一間病房,開口唸出病歷單上的名字,「黃—朝—宗——」。他讀得很慢,從他口裡吐出來的每一個詞都很陌生,聽着像是別人父親的名字。房門推開,阿黃怔在門口。她被剛剛那三個字轟得頭昏腦漲,一顆心止不住地撲通亂跳。

病房裡有四張牀,牀上只躺了三個人。

啊波叔,我師傅去咗邊啊?旭仔指着房間裡的空牀問。

那人不理會,忙着把喝到一半的酒藏到牀下。等到隔壁牀的兩個人也跟着他藏好酒杯,他才兩手一端,對男孩說,理得佢黃朝宗,整日諗住去後山捉蛇,佢去咗邊關我叉事?

波叔,冇得咁講嘅,冇我師傅,邊個請你飲啲蛇膽酒呢?

喂,你唔好亂講,冇喺度惹是惹非。那人說。說了卻沒有就此打住,而是走到門外的走廊上抽了一根煙,抽煙的時候左顧右盼的,他說這還不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在幫老黃盯梢呢。他見了阿黃立馬笑開,說這一定就是老黃嘅女啦。他刻意一字一字拉長了講,像在吟誦一行慢板的詩。

旭仔也笑了,說,佢叻過我好多,果手勢遺傳咗佢阿媽。

咁係啦,老黃果條友話晒畀我知啦,佢嘅女自細就好精叻!

阿黃耳根發熱。一時間她聽呆了,抿緊嘴巴說不出話來。她和那人對望了一眼,便轉身離去。拾級而下,走到樓梯口她曾止步,盯着自己的雙腳。但見西高山頂燈火寥落,月亮猛然自雲後跳出,一瞬間照亮了數十里的林間四野。再舉步往前時,一抬頭,有個熟悉的身影正朝她飄來。她愕然掉轉身,又噠噠噠噠地往樓上跑。而步伐加快,心也跟着飄飄盪盪沒有着陸。

有酒味,有人在講嘢。

講嘢的還是那位叫「波叔」的病友。

據說很久以前,呢附近有一座蛇佛寺。波叔以說故事的口吻,娓娓而道,有一年香港鬧飢荒,好多人冇地方食飯,就去咗呢間蛇佛寺。寺裡面的僧人為檀主準備熱湯,果味道不知幾鮮啊,但係啲湯裡面嘅肉都係一段段,圓圓的,好似雞脖……

唔通係蛇嚟㗎?旭仔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地咧嘴傻笑。

許多腳步聲粗魯地踏上樓梯。阿黃的雙眼緊緊盯着旭仔的臉,他的笑像是霧夜裡的一盞煤油燈,咿呀咿呀地搖。等到腳步聲停下,燈也暗了。一雙長了繭的大手搭上阿黃的肩膀。她猶豫着,回頭。所見的父親,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祥和。那種柔情許是支撐她母親在生前日忙夜忙的最大動力。

父親順手把竹簍交給徒弟。進了屋,以背貼牆,頭枕着窗。他回過身說,女啊,你嚟嘅唔着時,今晚冇蛇。

 

6

那天晚上,阿黃戙起牀板,一夜未睡。

她試圖理清一下她的生活線索:她曾經去過哪些地方,這些地方與香港比,有乜嘢特點,好定係唔好……她發現有些東西她完全記不起來,就像記憶偏要在她腦中搞搞震。譬如,一九八九年她母親病重轉介到瑪麗醫院,他父親是否跑前跑後,冒着大雨去輪咗十幾個鐘的街症?同一年秋天,她究竟是去到大嶼山捕蛇,還是說不小心誤入了醫院背後的西高山?在那裡,她究竟是徒手擒到一條小蛇,還是說被她父親從巨蟒面前撲救下?那段短暫時光裡,她和病弱不堪的母親趴在高層病房的窗口,望到遠處有水,綠綠的,像海又不是海,水面上籠着一層柔曼的薄霧……然後她聽到母親指着那片水澤說,傻女,呢度係薄扶林水塘,唔係海……她被這些想不清楚的細節黐纏,後來連自己是誰也記不得了。

母親故後不久,阿黃也暫時休學在店裡幫忙。偶然發現櫃桶中的好些蛇不吃不喝,死的死,傷的傷。她把木箱拉開,輕聲模仿母親平日叫喚小蛇的咕嚕聲。好一會,果真有蛇動。一隻盤踞在網筐裡的大金蟒領着櫃桶裡的小蛇,吐着信子到她面前,循着她的指示,張開嘴巴,終於肯吃東西了。蛇是有靈的動物,甚至比人還念舊。阿黃覺得難以理解,連這些冷血動物都不能忘,她父親怎麼就能忘了母親?

但那一晚,她醒來,眼睛勉強睜着,喉嚨發不出聲音。窗開着,月光照得牀前一片明亮。她依稀看到父親仰起頭,叼着煙也不點着,嘴裡發出咈哩啡咧的抽泣聲。窗外樹葉抖動,輕風中,整片樹林整座山好似細細地訴說着甚麼。就在這時,她心一顫,流下眼淚。

她原諒了父親。

 

隔天下午,阿黃幫父親辦理了出院手續,她和旭仔兩個人揹着父親的包裹,抄近道,走入林中小路。也許太多樹根橫過,父親跟在後面走得很慢,始終和他們離得遠遠的。旭仔走在最前面,老是停下來等父親,尤其是上坡時。他學着老黃的樣子,將底衫掖到胳肋底,蹦蹦跳跳地往車道上去。見到遠處有車來,他拚了命地揮手。不一會,小巴煞車停下。在一棵大榕樹前,他們上了車。

老黃睡着了,頭往旭仔肩上靠。過了域多利道,老黃醒過來,尷尬地笑笑。光穿過窗來,照着他的面孔,他拽來旭仔手上的竹簍,一擋,碎光斜斜地漏下來,照得他的臉好像斜紋布一樣。

以前阿黃仲係個阿奀嘛,成個病貓咁樣。黃爸爸說,佢一病佐,我就過海去高陞街買鹹魚嚟煲粥。依家佢大個女啦,反過嚟睇我大隻騾騾,竟然咁易病喎……我老了,老啦。

小巴行駛到上環街市,老黃起身準備下車,他拉着旭仔和阿黃,說他們找個地方食下午茶吧,晚一點再一起去吃宵夜。這附近有「蛇王芬」,他們可以去試下。於是草草講完,大喇喇喊了聲「有落」,獨自一個人下車。阿黃看她父親傴僂着背,亦步亦趨地跟在人潮中,過紅綠燈,望左望右。父親走進街市。儘管是熟悉不過的老地方,阿黃卻從不曾在父親的背後注視過他。

下晝到夜晚這段時間,這裡沒有日頭的聲息,沒有鮮肉鮮魚,沒有殺豬刀與砧板撞擊的篤篤聲,沒有劏魚時手起刀落的咔嚓聲,沒有蝦婆個仔通街走的叫賣聲,沒有果欄檔口循環播放着的粵劇《帝女花》;沒有開花灑沖洗地面的豬肉佬,沒有買米買餸的師奶,沒有探頭探尾的細路。沒有了這些,父親走進的像是他自己的暮年,一個萬事萬物都在褪色的世界。阿黃彷彿聽到,只有果欄還開着,那首播不完的《帝女花》聲音奇大,一口一個「主上」,一個「愛女」,招引着父親繼續走着,走到她目之不及的地方。

旭仔說,阿黃,你諗緊乜嘢啊?

我想我老竇係去買鹹魚了,佢想喺我走之前再煮一次粥畀我食。睇佢咁辛苦,我有點不落忍。

嗱,有言道「食得鹹魚抵得渴」嘛。旭仔說,你唔走咪得咯?

阿黃苦笑。果粵俚好似唔係咁用嘅喎?

總之,我覺得你遲早會返香港。

你呢?點解你唔去英國試下?

試乜嘢啫?呢度係我的家,我哋客家人一搵到「家」就唔走得啦。

窗外的高樓換了一批又一批,過了一道又一道的天橋,眼看着中環就在眼前。終於叮叮咚咚之聲也密集起來,層次也更加豐富,好像無數個風鈴在回應着清風。那是南來北往的叮叮車。

話到嘴邊,旭仔剛要開口,卻又噎了回去。

阿黃洞察了他的心思,倒是輕聲地說話了,她說,有落,有落。

有,落。

旭仔認真練習着口型。

叮叮車開走了。大而圓的日頭向海平面下落,小車道、巴士道、電車道上反射出各色的流光。阿黃用手肘抵在旭仔的手上,問他,準備好了?男孩握緊她的手說,準備好了。

街上噪聲不斷,但全車的人突然回過頭來,為着一聲清脆嘹亮的:

「唔該,有——落——!」


周婉京 生於北京,青年作家。本科碩士期間求學香港,博士畢業於北京大學。曾任美國布朗大學訪問學者,現任教於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文學作品散見於《收穫》《人民文學》《山花》《小說界》等文學刊物。曾獲PAGEONE文學賞首賞、山花文學獎新人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等。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取出瘋石》、長篇小說《新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