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1月號總第467期
子欄目：詩歌
作者名：王良和
1. 閱讀
我總是根據自己的口味面向那一排書架
期待發現一些名字，黑夜裡的手臂
你也有觸電的一刻？熟睡
窗外透進幽夜的微光
（我從書頁的窗戶看到一面全身鏡）
夢裡走過螺旋的樓梯，牆上貼滿
宣傳海報，五顏六色的書影
黑白照片，詭異的燈光
上升或下降
潛意識的窖藏
你對着鏡子整理領帶
不知道我在鏡子外靜靜窺看
（一點點偷窺的刺激）
繫着絲帶的書籤
印滿詩句的白襯衣
年輕的好看的臉
（鏡外滿頭灰白）
如果在冬夜，眼睛跟着眼睛流動
微喜潛行，螞蟻觸動手臂的汗毛
岩石中黑夜的閃電
嘴角輕顫（專心閱讀）
（怎麼啦你？）
夠鐘了？我還未──
有人
輕輕關上了門
2. 我握着他們的手
我握着他們的手，日子卻突然
把我推開，空氣更加清涼、清澈
我愴惶的手甩出去就像撒網
黑影加速游閃，我的手掌給一尾滑落的肥皂灼傷
空蕩蕩
握滿太陽的手，水的掌心，破碎的閃光
我站在課室外的牆下偷聽
時間教導孩子用消逝說出誕生
無法停止的喧嘩，我閉上眼睛享受這一瞬幸福
一株魔術的樹升起，結滿彩色的動物
廣大的牧場，青草，我的心沒有圍欄
你們進來，然後出去，就是這樣簡單
時間是一所幼稚園，我放心把你們交給它
我常常惦記下課的鐘聲
我喜歡掌心充實的感覺
辮子跳跳跳，辮子跳，辮子跳跳跳
3. 回家
風暴中等待消息
一架飛機在停機坪發呆
甚麼時候才能回家啊？
外遊者喃喃自語
飛機上沒有人
沒有人上機沒有人下機
機窗暗黑
忽然擴音器宣佈：可以登機
而八號風球仍在目的地高懸
我不要回去啊我不要回去
黑暗的飛機忽然燈光大亮
此刻他在光明的飛機窗邊
在暴風眩暈的霹靂中
看見人影憧憧的候機室
有人坐着
有人排隊
有人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
4. 水琴窟
天空在岩石包圍的地下
一滴水蒸發一滴水在裂縫中凝結
寂靜，生出碧青的苔蘚
不是可有可無的音符
黑暗中失明露珠的閃光
懸崖上，你的心！
音樂，清亮圓潤的
流星雨，連綿飛墜
敲擊岩石的青銅
（鐘瓶裡歌唱的靈魂）
而你甚麼都聽不到──
一叢碎石拱辰
大地中節節升起的竹管
朝向天空的望遠鏡
直到你的耳朵低俯
封起遠望的眼睛
5. 夏日
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黃蜻蜓
夏日總在荒地上飛翔
在我上學的路上
把上午的陽光背到中午，薄翅
閃閃發亮，逗我們追捕
既擰帶撕折一根馬尾草
揮擊低飛的蜻蜓，總被牠
挫身側飛避過，而電視
正放映《星空奇遇記》，飛船
時間轉換──不知來到哪一個星球？
剛剛低飛避過一隻怪獸的攻擊
機翼加速振動至
每分鐘五十
回頭見那怪獸張口露齒，拿着一條鞭子
雙眼充滿貪婪攫奪的慾望──
滿頭大汗，我終於
脫下白色的校服，光着古銅色的夏日軀體
荒地上狂奔，胡亂向天空的翼影揮擊
那些黃色的蜻蜓，從哪裡飛進這個空間？
我總是狂奔，總有幾個孩子和我一起狂奔
臉上的雨越下越大，背上的雨越下越大
陽光烤着越下越大滿天沙啦沙啦的雨
他們的臉模糊了荒地長滿花草我們仍然奔跑
身子黏稠稠滑潺潺我們變成陽光下的魚捉來捉去
「鈴……鈴……鈴……」
哪來的鐘聲？
要上課了
6. 入口
沒有零用錢的日子
從雞籠環走三小時到西環
到西環做甚麼呢？
這裡也有大海和岩石
走走看看走進了馬路對面的水窪
暴雨後山澗的大水沖到路邊
晴天變成茶色的水掩映青苔和落葉
蹲在水邊一個影子和我不期而遇
星星點點滿天的光一閃一閃
捧起一掌跳動的星子
馬上變成山坑魚和七星
七星滿身彩虹會不會變成大尾孔雀？
打開水窪的門就像今天早上打開家門離去
從雞籠環走到西邊街的斜路
第一街的木頭車掛滿一袋一袋的魚
蝌蚪、小青蛙，大大的眼睛望着好奇的我
蝌蚪怎樣變成青蛙呢買一袋蝌蚪回家觀察吧
天空忽然下起雨下午三點的天空
我穿着校服揹着書包沒有避雨的意思
快樂地捏着一毛錢走到第一街而第一街
空空如也玻璃的天空一地的水窪
趕快關上水窪的門趕快跑回家
帶一個紅色的小膠桶帶一個魚網
水窪裡有生坑魚、七星
或者還有長出手腳的蝌蚪？
走了一小時又一小時
過了這條馬路又過了那條馬路
暴雨，晴天，再找不到那水窪
7. 偶然──在悉高班尼的教堂裡
一個藍袍修女
跪在
右邊的木壇前
禱告
只露出
半邊
側臉
纖柔的
白手
寂然不動
透着微光的
塑像
暗夜的
手指
輕-揉-慢-捻
掌中藏着
唸珠
或
紙巾
流着淚的
藍袍修女
別臉
看見我
神色
慌張
馬上
別過臉
抬頭望向
牆上的
塑像
祈着禱的
藍袍修女
我
遊目
四顧
然後轉身
離去
8. 此夜，此時
兩扇木窗打開了
睡眠中的村子
彷彿第一次相遇
簡樸的平凡
二樓的窗子
一雙合上的眼睛
街燈照亮了它的鼻子
水底提燈靜伏的魚
我幾乎
游近那映着河水的光源
小河，波光的啟示
穿過長堤的缺口
昏黃明亮的流逝
寧靜的黑暗
流過，此夜
此時的眼睛
9. 一覺醒來
一覺醒來，我飛撲進地鐵站
走失了甚麼
我走失了甚麼
前面的一切，煙銷雲散
唯一的影像──
飛撲進地鐵站
倉皇，倉皇，倉皇
模糊的人群的臉
報紙檔，7-11，西裝與帽子與搖晃的公事包
是甚麼時候？
倉皇，倉皇，倉皇
抓着這張臉，穿透那張臉
叮，你在人群中！
灰黑世界中唯一的白色
汗衣
你到哪裡去了？！
我抓着你
拉到一邊坐下
你不認得我是誰
頭髮亂蓬蓬，像個孩子
像個傻人，笑：
「我好肚餓。」
麵包，買麵包！
但我已不敢走開
一刻，也不敢
一覺醒來，我飛撲進地鐵站
一切溶溶爛爛
一切
正在溶解
倉皇，倉皇，倉皇
世界醒來
它一點都不着急──
沒有你
也沒有我
10. 突然變得明亮的春日
突然變得明亮的春日
一個陌生的開向陽光的庭院
接住我疲倦的腳步
四張椅子，在微涼的牆角等待
一張方桌，在大葉榕虛幻的陰影裡
晃動着光的杯子，絮語
和溫暖手臂的輕靠
寂靜中的人語和笑聲
一道橋連起了陌生旅人的兩岸
粗糙的麻石階梯，通向
平凡簡潔的房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