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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悅:我爸有個「水佬老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1月號總第46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楊悅

「我有一個水佬老豆!」我爸從小到大經常跟我炫耀。我顯然不知道「水佬」是甚麼概念,但每次看到我爸講起爺爺的往事,眼中都會冒出崇拜的目光。爺爺是我爸心中最帥的船長,他從容的坐在船舵前,口裡叼着根煙,光着腳來掌舵,一副操縱自如的姿態。爺爺在我的記憶只停留在小學階段,當我爸向我形容爺爺的風華正茂,我也只能從小時候爺爺抱着我的舊照,默默地想像一下他當年的風采。我和我爸都很愛吃海鮮,在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當其他孩子還在特別嫌棄海鮮要剝殼的年紀,我已經可以自己完整地剝開一隻螃蟹,然後獨自吃精光,我爸稱讚我果然有「水佬」的基因,我對於這身份也感到沾沾自喜。

我爸出生在一個十人的「蜑家(水上人)」家庭,就是他口中的「水佬」,家裡總共有八位兄弟姊妹,我爸在家排行第六。雖然不用像大哥大姐那樣擔起幫補家計的責任,也不會像老幺受萬千關愛,但也正因為夾在了中間,形成了他自由自在、沒有太多的負擔和束約的生長環境。因此他對於小時候跟着父母行船的記憶,都是愜意的、美好的。

我爺爺生於漁民家族,有三位同樣行船的哥哥(我喊他們伯公)。在我爸的記憶中,家裡一直都有一艘漁船,直到他小學畢業,一家人才正式上岸。年紀比較大的孩子平日會跟父母出海打魚,一打就是好幾個月,我爸屬於年齡比較小的,與弟弟妹妹留在岸上上學,並和其他堂兄弟姊妹(伯公的孩子們)一起住。每年暑假是小孩們最期待的時刻,不只是因為學校放假,最重要的是可以到船上找爸媽,度過兩個月的水上生活。暑假剛開始,小孩們就會結隊從藍田乘巴士到觀塘碼頭,再搭天星小輪從觀塘碼頭到筲箕灣碼頭。爺爺和三位伯公捕魚的網船,因為體型較大而停泊在港灣靠出的位置。小孩們在筲箕灣碼頭下船後,還要換乘接駁小艇才能來到各自父親的網船。

每一次出海前要做足萬全準備,因為離開碼頭後就要在公海待上好幾個星期。嫲嫲會在出海前上岸進行一次大採購,買好柴米油鹽醬醋茶,大量的餅乾、罐頭和耐放的黃芽白,還有煮食、點燈照明的火水,以及其他日用品等等,整裝待發。駛出避風塘後,要在港灣對出的海中心買補給。先在油站為網船打滿油,再到落冰站備好大冰塊和碎冰,還有飲用和清潔的淡水。從筲箕灣到公海,航程接近四五個小時。爺爺一般會與大伯公、二伯公和三伯公的船一起出發,然後在鄰近的海域捕魚,到了晚上四艘船會在彼此附近拋錨求個照應。

海上的生活對於大人們來說挺枯燥的,爺爺嫲嫲的日常離不開下網收網,處理漁獲,煮飯,下錨收錨等等,時不時還要把船架到船塢從頭「潺」一遍,把依附在船身的海藻和蠔殼用砂紙洗刷掉。爸的大哥二哥則會幫忙把魚蝦蟹從漁網上解下來,再鏟雪把牠們冷凍好,還要縫補破掉的漁網,整日忙前忙後。老七老八這些最小的,則需要像養小狗一樣,用繩子拴在船上,怕他們亂爬掉海裡。其他年齡還較小的孩子雖然能夠自主行動,但因為幫不了甚麽忙,每天的任務就是換着法子想今天玩甚麽。

海上最不缺的就是風,所以孩子們最順手的閒暇活動就是放風箏。那個年代的小孩沒有錢買玩具,所以動手能力特別強。我爸最擅長用報紙自製風箏,把一張長方形的報紙疊出兩瓣機翼,再把另一張報紙撕成條絮,利用牙籤或火柴穿起來,形成風箏的尾巴用作穩定,最後繫上風箏線。然而只放風箏已經滿足不了他們,遊戲漸漸演變成了比賽,「割鷂」成為每天上演得熱火朝天的角逐。大家把自己的風箏放上天,然後利用風勢和收線的技巧把對方的風箏割斷,最後留下來的就是贏家,因此風箏線也很有講究。我爸會自己染玻璃線,先用毛巾包着舊燈泡,用錘子敲碎玻璃成粉,把玻璃粉倒進一瓶透明膠水,用縫紉的針穿起棉線,從透明膠水的瓶底穿過,棉線就能充分沾染玻璃膠,這就是自製版的玻璃線。剛染好的玻璃線還是濕噠噠的,必須晾乾才能變成鋒利的線去「割鷂」。我爸會在船的頂層曬線,把接近五百米長的玻璃線有條不紊地捲在頂層兩旁的圍欄,然後向全船人員通報,警告大家不要被絆倒。線曬乾後就成為他決鬥時最强的武器。

除了天上的風,這艘大船本身就是孩子們的大型遊樂場。爺爺的網船分為三層,頂層是天棚和船長的駕駛室,中層是一家大小生活吃飯睡覺的船艙,船頭有塊大甲板,地板下是存魚的冰艙和淡水艙,底層的機房則是擺放着船的發動機和油箱。有風的地方就有海浪,少年們的奇幻漂流可以發生在船上任何一個角落,我爸說他們最愛在船上玩「跳浪」。 每當風高浪急的時候,孩子們都會跑到船頭,趁着海浪把大船拋起,順勢雙腿一蹬把整個人升到半空中,感受兩秒的無重狀態,再掉落在甲板上,就這樣簡單地創造了屬於他們零成本、具超強離心力的機動遊戲體驗。遊樂場裡不僅有「跳浪機」,還有「冰雪樂園」。在這夏日炎炎的時分,孩子們會趁着哥哥們在鏟雪凍魚的時候,跳下去冰艙游冰泳、打雪仗,也不嫌棄自己染的一身魚腥味,童年時期的快樂就是這麽簡單。

孩子們玩樂的對象當然少不了小生物。香港的夏天離不開颱風,而狂風暴雨前夕,海面上會出現尤其多的蜻蜓。這時候我爸就會用撈箕捉蜻蜓, 撈箕是一支接近兩米長,用竹竿和漁網做成的撈網。一個個六七歲的小孩,在船頭揮舞着比自己還要高一倍的長竿捉蜻蜓。一般漁船上的馬桶都是「直沖式」的,當船沒有在公海上航行,而是停泊在避風塘的時候,船底就會聚集一大堆雜食的泥鯭魚。我爸就會把麵包皮綁在魚絲尾端的八爪鉤,一下一下的抽動魚絲吸引牠們上鉤,每次都可以抓上一大桶泥鯭。這時候我爸就會把戰利品帶到嫲嫲面前讓她為晚餐加餸。嫲嫲一般會用鹽醃好泥鯭,清蒸後再淋上滾燙的豉油。如果有剩的話還會煲上一鍋泥鯭粥,鮮美得很。

每次聽到我爸講述船上的吃喝日常,都讓也喜歡吃海鮮的我嘖嘖稱羨。平日裡抓到體型較大的漁獲肯定會存起來賣,而一同被網進來的池仔魚、魷魚等,就成為了漁民飯桌上的常客。嫲嫲除了在天棚曬鹹魚,還會把池仔魚和魷魚曬乾,饞嘴的小孩會直接拔下來當零食吃,鹹香鹹香的。紅蟹也是誤闖漁網的熟面孔,因為網船的漁網不是專門抓蟹的,能夠抓到的量也不夠賣,所以每次發現有大紅蟹卡在了漁網上,大家就知道晚上又可以加餸了。大紅蟹烚熟後不用下任何調味,蟹肉早已浸透了海水的鮮味,肉質豐厚,蟹黃濃郁。當船停泊在避風塘的時候,漁民因為長居在船上,甚少會上岸吃飯,所以避風塘一帶有不少的熟食艇和零食艇。我爸其中一個記憶最深刻的童年美味就是那碗艇仔粉。每當熟食艇駛過的時候,小孩們都會嚷着要吃粉,嫲嫲就會掏錢買幾碗叉鵝瀨粉一家人分着吃。我爸總跟我說,小時候愈是要搶着吃的東西愈是美味。

俗語有云「欺山莫欺水」,海上作業危機四伏,除了會遇到驚濤駭浪,還要小心暗礁險灘。爺爺的船當年也發生過一次在我們家堪稱「鐵達尼號」的海上事故。在一個平靜的夏夜,爺爺照常把船開到靠岸的位置準備下錨,嫲嫲則一如往昔的準備好一「地」的飯菜(船上沒有飯桌,漁民一般都是在船艙的地板上開飯)。我爸的二哥負責在船頭觀察海面,也忘了是甚麽原因那天晚上沒有把大燈亮起,海上漆黑一片甚麽也看不清,就在此時船躉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在船艙裡的一家人被猛晃一頓,眼看着面前的鍋碗瓢盆被拋到半空中,飯汁菜水在眾人的臉上亂拍,小孩們驚恐地尖叫,娃兒聽到也開始哭喊起來。我爸的大哥仰頭向駕駛室的爺爺喊問:「是撞船了嗎?」二哥在船頭把半個身子向外探望回道:「觸礁了!觸礁了!」爺爺立馬用對講機聯絡離我們船最近的二伯公救援,嫲嫲則指揮好屋裡的人準備跳船逃生,嫲嫲把最小的妹妹老八綁好安在懷裡,大姐則把弟弟老七綁在背上,其他弟弟們緊緊的握住哥哥的手,不敢再吭聲。等待二伯公之時,整個船艙瀰漫着緊張的氣氛,也充斥着眾人着急的呼吸聲。爺爺一邊觀察船躉的情況,一邊向對講機對面的二伯公匯報:「快過來!船底開始入水了,船躉的大陣再被礁石割深一尺,我們就得棄船了!」幸好二伯公最終及時趕到,把我們的船從礁石拖開,再拉回筲箕灣船塢,一家十口得以死裡逃生。

海上的生活的確處處暗藏危機,無論是家長還是孩子時刻也不能掉以輕心。「鐵達尼號」事件以外,我爸還跟我說了無數他們遇過的險境。最驚心動魄的一次莫過於他堂弟險些遇溺。小孩們平日裡會串船,有一次三伯公最小的兒子來到了爺爺的船玩耍,突然我爸的弟弟老七指着海面說:「看,堂弟在游泳!」大姐在船艙裡一臉不信地回道:「你胡說甚麽,他才四歲。」接着往船頭方向走去準備訓他,卻立馬驚恐的喊道:「爸!堂弟掉水裡啦!」爺爺在那電光石火之間,沒有一刻猶豫就跳進海裡。隔了許久,海面上還是沒有一絲動靜,我爸心裡慌得很,着急的問大姐老爸怎麽還不上來。就在此時,爺爺在船頭的另一端,從船底舉着堂弟緩緩的浮上水面,這時堂弟的臉已經發紫了,爺爺還沒喘過氣來,就急着給他做心外壓和人工呼吸。又過了一會兒,一股海水從堂弟的口裡吐出,大家才放下心頭大石。我曾問過我爸,漁民家的小孩不都應該水性很好嗎?我爸卻說他上岸以後才學會游泳。大海跟河邊、泳池不一樣,看着這波濤洶湧的水面,家長不會讓小孩下水。

有一年的春天,一家人迎來了好消息。爺爺在行船的時候捕獲了一條「活黃金」。牠就是鼎鼎大名的金錢鰵,又稱黃唇魚。看網上的資料說,金錢鰵曾是大澳重要漁獲,有「大澳魚」之稱, 常被蜑家人視為家傳之寶。金錢鰵身上最值錢的是牠的魚鰾,就是飲宴上「鮑參翅肚」中的「肚」,是最上等的花膠,價值不菲。我爸那時候還小,也不清楚這活黃金最終賣了多少錢,只記得那一年,爺爺嫲嫲難得闊綽,為船上添置了一台彩色電視機,岸上的孩子恨不得暑假立馬到來,好讓他們上船朝聖。

可惜好景不長,捕魚為生可是要講天時地利人和。漁獲一年比一年少。漁業也開始機械化,傳統捕魚方法效用相對較低,再加上上世紀七十年代起艇戶陸續獲政府安排上岸,眼看漁業日漸式微,一家人最終決定賣船上岸定居。上岸後,爺爺因為教育水平不高,只有行船的本領,所以留在船塢工作建船修船。我爸的水上人生活也在他小學畢業之際正式告一段落。離開了碧波盪漾的汪洋,無憂無慮的小孩漸漸長成懵懂的少年,昔日小小的漁港之村也逐步發展成了繁華喧囂的大都市。

楊悅 零零後香港人,水上人後代,致力以文字記錄父母輩的香港民間口述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