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平：等他們到死後……

2002年10月，浙西部山區胡家嶴通往山外的公路通車了，一個普通人的墓碑也立了起來。墓地就在公路旁邊的山坡上，墓門朝東。墓碑上寫着：「老保姆胡林香之墓」，落款是「胡家嶴百姓敬立」，墓碑側面刻着一行小文「大林二林三林，你們在哪？」

墓裡的胡林香，就是本故事大仁大義的主人公。

胡家嶴土地貧瘠，山高路險，住民生活清苦，但民風樸實、勤勞能幹、為人忠誠厚實。自清代以來，浙江富戶看家守院的女僕，按現代的說法即是保姆，大多來源於此。

胡林香也是胡家嶴人，二十歲那年，丈夫因在山上勞作，墜崖身亡，胡林香因過度悲傷和操勞，也導致流產。被生活所逼，只得走上了給人當女傭的這一條路。

她的第一個東家是浙東某市的大富商。她一幹就是十多年，其間帶大三個孩子，她視為己出，親切地給他們取了小名：大林、二林、三林。就像山上的小樹，在她眼裡逐漸長大，看着他們就有一種依戀。在他們身上，她傾注了百般疼愛與呵護。她的努力付出，深得主人家的認同與信任，他們家中的許多事務不論大小，均願託付於她，從不把她當作外人。

時代似乎作弄人。有一天富商夫婦突然找她說：「時代在變，我們決定去台灣，此去凶多吉少，命運難料，全家就託付您守護了，家中財物如金條、銀元、首飾等，就都託付您保管了。」當時社會動盪，人心險惡，為不誤東家重託，她分多次把金條、銀元、首飾等貴重物品，拖回家中埋在牀下，其他細軟貴重，就縫製了一條長腰帶，收藏其間，帶在身上，日夜不敢大意，確保絲毫無損，發誓所有珍寶一定交給大林、二林、三林。

她在家節衣縮食，守着財寶整整過了九年，也不見東家回來，她在心底呼喊：「大林、二林、三林，你們在哪？」後來衣食無靠，她又只得來到東家門前。這時，東家大院已被徵用作為某軍分區大院，正巧軍分區周參謀在外四處尋找保姆。於是，胡林香就又在周參謀家做了保姆，一幹就是二十八年。周參謀從參謀做到了司令員，她為他家帶大了五個孩子，又接着為他家帶孫女。這其間，她勤懇做事，極少求周司令幫忙，唯一的幫忙就是求周司令與家鄉的領導打招呼，不要毀了她的那房子。她說：「雖是茅屋，也破敗了，但我還是要回去住的」。她的真正目的是，怕毀了茅屋就露了東家的財寶。

1988年，周司令要退休回青島定住，倆口子反覆做胡林香的工作，要她一塊回青島養老，那裡有好的環境和氣候，是一個生活養老的好去處。左說右說，胡林香依然婉言謝絕。在她的心底，始終藏着她的東家和大林、二林、三林，始終藏着東家的財寶，她要等着他們回來，好親手交給他們，兌現曾經的承諾。

周司令一家回了青島，胡林香便回了她的胡家嶴。她用自己的一生積蓄，把自己的茅屋翻修了。她發現東家的財寶一件不少。於是，她又在家中等了三年。她想：「現在大同太平世界，他們應該回來了。」結果三年後，依然不見東家和大林、二林、三林的影子。這時的她，已是七十二歲高齡，已有的積蓄全部用盡。再出去打工做女傭，也無人敢用了。左思右想，她下定決心：我就是去東家門前要飯，也一定要等到我的大林、二林、三林回來，我一定要與他們重相見。

於是，她又來到了軍分區門前。經過多次整修，軍分區大院已不是當年的老樣子了，但從一些陳年舊迹來看，依然讓人聯想起以前的記憶。只有大門口站着的衛兵，雖然衣着不一樣了，但腰身依然筆挺；進出大院的人流車流比以前更多了，卻依然魚貫如流。時過境遷，她往大門外台階上一站，再也沒人能認出她就是周司令家的保姆了。

此時的她，除了腰間纏着的那些珍寶外，就只有一個破碗，一根拄棍，隨便往街道邊一坐，就是一個要飯的老人，誰也想不到她身上那條腰帶的價值。她就這樣，白天往街邊一坐，要上夠買饃的錢就走，晚上就和城邊庵堂的老尼為伴。就這樣又等了五年，依然不見大林、二林、三林的到來。大家見老人白天如泥塑鐵鑄，晚上影迹全無，年齡又大，總是關心，但逢人問及，老人只是說：「我等孩子們的歸來。」對方故不好意思再予追問，有人便說她是一個瘋子而已。

1996年7月的一天，胡林香突然感到天暈地旋，一頭栽倒在軍分區的大門外。戰士們把她救起，送到醫院檢查時，醫生們觸及她的腰帶，她緊緊抓住不讓動，醫生告訴她病得很危險，必須檢查。結果她好不容易從懷中摸出一張周司令留給她的電話條說：「要他速來面說。」戰士們搞清是從前的司令員後，火速電話聯繫。當周司令趕到時，她已氣喘吁吁，看人都有點模糊了。但當她明白是周司令時，她便斷斷續續把珍寶的事情告訴了他。周司令一聽，大吃一驚，想不到一輩子當保姆的貧苦女人，竟守着這麼大一筆財富的秘密。他便恭恭敬敬彎下腰，貼在她耳邊說：「大姐，我已聽明白了，您準備如何處置這筆財富？」

這時，胡林香的聲音更小了，她斷斷續續地說着：「一輩子，不見他們回來，全捐了……胡家嶴地方太差，人太苦，給那裡人修一條公路。把我葬在公路邊，我等他們到死後……也要看到他們回來。」

周司令記完，又貼在她耳邊說：「大姐，您放心，我會轉告政府，他們會落實好的。」

胡林香老人聽了，才安詳地合上了眼睛。她老人家去世後，政府通過銀行收購、拍賣公司拍賣，共得現金五千八百多萬元，按照老人的遺囑，給胡家嶴修了一條通向山外的公路，把老人也安葬在公路邊的山坡上，永遠等着大林、二林、三林的歸來！

我當時聽了這則故事，是含淚把它記下來的。現在把它公之於眾，希望大林二林三林能知道，有一個故鄉的保姆在永遠等待着他們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