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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賢:楊柳依依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1月號總第46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王景賢

1

三月初,院中的早櫻灼灼盛開時,它身旁的翠柳也開始萌芽了。先是小小的綠點兒從柳枝中探出頭來,像在試探空氣的溫度決定該不該發芽,又像是柳樹裡的精靈在和院主人藏貓貓,嬉皮笑臉地問,「嘻嘻,你發現我了嗎?」

我當然發現了。每到春天這時候,期待柳枝萌綠來打破這一冬的蕭瑟,是我一年中最期盼的事,也便在樹下等啊等。現在它們來了,我也放心了,好像終於得到了期盼已久的重要信息。

之後,就是它們野蠻生長的日子了。嫩芽們先是鬼鬼祟祟露頭,然後是大大方方地一天天舒展。它們從一個個小綠點兒,到一點點的小綠芽,再成型到一片片的小綠葉。顏色也從萌萌的黃綠一天天變成亮亮的嫩綠,讓人看了心中一陣陣清涼。整個柳枝,從黑白水墨畫中的一條條黑線,變成了朦朧水彩畫中的一條條綠絲。隨着柳芽一天天長大,這綠絲的輪廓也一天天變得粗起來,在樹下抬頭看去,又好像空中飄灑下來一串串綠色的雨。

柳芽稍微大一點兒的時候,柳花就開了。每隻柳花都像一顆顆小玉米的形狀,嫩黃俏皮地挺立在柳枝上,毛茸茸的樣子像一群可愛調皮的毛孩子,而整整齊齊站立排列的樣子,又活脫脫像一群聽話的乖寶寶。隨日數漸多,柳花由黃變綠,漸漸長大,那些細細的綠色柳枝,遠看起來便像一團團綠色的煙霧了,春光裡,它們朦朦朧朧地籠罩在我院子的西角落。

院中的櫻花開時,它們甘心在藍天下變成一片綠幕做粉紅背後的陪襯;櫻花謝了,它們成了主角,綠點般的葉芽長成了不到一厘米的細細的柳絲,綠色的柳條從空中垂落,春風盪漾時,配着天空的晴藍搖曳,便呈現一萬種風情。

而現在,正下着春分後的第一場雨,那些嫩黃的柳枝像沾滿了淚珠的小姑娘,在雨中憂傷。

 

2

從來沒想過,我的院中會有一棵柳樹。七年前搬到橫濱北部這個帶有小院兒的新居時,我和先生從苗圃店買來了一些小樹苗,諸如梅樹、橘樹、玉蘭樹、桂花樹,還有一棵春天能看櫻花的櫻桃樹,但卻從沒看見過有賣柳樹苗的。

明治以前,日本人家的院中多種一些與中國文化有關的樹木,最常見松樹或梅花,文人雅士的院中,更常有碧水一灣,翠竹常青,即所謂松竹梅之類的歲寒三友比較多見。後來,受到了西方文化影響,很多家庭的院中開始多了英國的玫瑰、美國的花水木和一些其他搞不清名字的西方植物,顯得日本人的庭院文化不再像從前那麼刻板保守。但即使如此,來日本近三十年,我還未曾看到過院中有人栽種楊柳。這其中不知是否因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認為柳樹關聯着離別。

中國的詩歌文化中,柳字因與留字諧音,常用柳枝表達挽留客人和親人的意境。漢代就有折柳送別暗寓殷勤挽留的習慣,隋唐兩宋時期,詩詞中詠柳表現離情的更是比比皆是。李白〈憶秦娥〉詞中「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據說就是描述離人在灞陵橋折柳話別的場面。李叔同的〈送別〉中,也有「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之句,也是借晚風笛聲中的柳枝,來抒發「知交半零落」後又要分手的傷感。也許精通漢文化的日本古人,因為曉得這一寓意而不在家中種柳也未可知。如果真是這樣,那日本苗圃店裡找不到柳樹苗,或多或少也是可以理解的。至於我,雖然愛柳,也未曾想過執拗地要在院中栽種柳樹。

也許和柳樹有了前世的因緣,它竟來到了我的院中,或說我的人生中。那是七年前,為了慶祝新家的第一個元旦,我鄭重地從花店買來了一簇日式的賀年插花。日本賀年插花很有些講究,通常要使用象徵長久的松樹枝、不畏嚴寒的菊花和梅花,之後還會使用一些象徵春季的植物花種。我買來的插花中就有一支被鍍上黃金色的柳枝。柳枝象徵着春天,鍍上金色象徵着豪華喜慶。我把這簇插花移插到家中一個一米左右高的大花瓶裡,裝上水,期待它們能夠開得長久一些。

那之後因為家中各種瑣事,竟忘記了它的存在。等到再次想起時,柳枝的根部竟發了芽。既然發了芽,就是根植了生命,我順手將它插到了院中還空着的一個角落,並無更多期待。沒想到這柳枝竟不顧我的淡漠,拚命地抽起了新芽。那一年的春天,我瞭解了甚麼叫做「無心插柳柳成蔭」,也認識了柳樹的生命力之旺盛。它的頑強和不容忽視,漸漸地讓我從一種任其自生自滅的心態,轉變成了一種由衷的尊敬和欽佩。那之後,它每年將我從隆冬的肅殺帶到春天的期待和溫暖的氛圍中,令我充滿了感激。它越來越茂盛了,七年來從一個分了叉的小小的柳枝,長成一棵小小的柳樹苗,又從一棵幼小的樹苗茁壯成長成了一棵五米多高的柳樹,如今它風華正茂,青春正當年。

 

3

我之所以愛柳,除了深層意識裡熱愛「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詩意,喜愛「煙柳滿皇都」的景象中所賦予的向冬天告別的喜悅,我之愛柳,還緣於小時候家門口種着很多柳樹,柳之於我,意味着童年、故鄉和故國。

在大連的勝利路和紀念街交叉口的地方,我和父母兄長一起住了三十年,直到房子動遷。如今,那裡成了一個小公園,守候着我們家的歷史記憶和過往。而父母兄長也個個歸西,只留下我一個人異鄉異客,偶爾思念門前的垂柳。

記得那是小學三年級下半學期的一天,放學後教室門口竟站着大我七歲的哥哥。哥哥說,今天我們搬新家,爸爸讓我來接你,我們一起回新家去。就這樣,沒來得及和舊房子前的槐樹們告別,我被哥哥帶到了門前有一條小河,河邊種着一排柳樹的新家。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區政府蓋的一座六層高的新樓房。樓的後面就有南山開着桃花,前面一眼可以看到人民廣場,樓下就是那一條小河,小河旁楊樹柳樹成行。一到春天,酷像毛毛蟲的紅色楊樹花會落得滿地,樓前的上學路上小夥伴們總是提心吊膽,生怕走着走着頭上會被紅色的「毛毛蟲」砸到,又要注意腳下不要踩到黏黏的「毛毛蟲」;柳絮翻飛時,孩子們總像是在雪中一樣興奮,在白茫茫的柳絮中跳來跳去抓毛毛。回家前也總會在樓道裡踩一會兒柳絮堆,看柳絮從眼前飛過卻總也抓不到手,再懷抱一些小遺憾上樓做作業。

柳絮的季節後便迎來初夏,小夥伴們可以挽上褲管下河捉蝌蚪了。柳葉青青,河水清清,初夏的河邊總伴着孩子們的叫聲笑聲。小蝌蚪們不幸被抓到後,會被我裝進塑料袋帶到四樓家中的一個透明的罐子裡,裝上水加進水草,直到看見小蝌蚪先長出後腳。記得那時爸爸買來了一本《小蝌蚪找媽媽》的畫冊,反覆讀了好多遍。好像看到小蝌蚪也會因找不到媽媽而難過,便漸漸不再下河捉蝌蚪了。

初中時候,樓下最大的一棵大柳樹旁搭起了一個民工棚。八十年代的中國,改革開放掀起了建設的大潮。除了較早遷入新居的我們以外,周圍也漸漸建起了更多的樓房。夏天的雨夜,柳葉在雨中低垂,柳樹旁的民工棚裡總會傳來民工哥哥思鄉的二胡聲。二胡聲伴隨着雨夜的淒涼和孤獨,越過柳樹梢,傳到住在四樓的少女的心上。記得那時候總喜歡搬上一個小櫈子,坐在臨街的涼台上,在雨夜裡聽那柳樹下傳來的淒淒慽慽的二胡。

到了高中,讀到蘇東坡的「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的詞句。曾納悶過,小時候抓也抓不住的柳絮,難道是楊花嗎?蘇東坡的「楊花」,到底是楊樹的花,還是柳樹的絮?來到日本後,我認真地查了一下,發現楊樹和柳樹都是楊柳科,到了春天都會飛出白茫茫似雪的花,而柳樹,我們古代又稱楊柳,因此柳絮似乎也可以稱為楊花。這樣一來,蘇東坡詞裡飛的到底是楊樹的花,還是柳樹的絮,便不得而知了。而我老家門前每年也曾是「楊花似雪」,那裡既種着楊樹又種着柳樹,也就很難說,我懷念的到底是楊花還是柳絮了。

 

4

直到今天旅居異國多年,只要提起柳樹,我的腦海中仍會出現老家門前小河旁的那些柳樹,會聯想到柳樹下雨夜裡的二胡聲,也會想起春天裡漫天飛舞的如雪的柳絮,還有一個在如雪的白茫茫中,抓來抓去希望能將柳絮掌握入手的小姑娘。

也因了這個原因,我對家中柳樹為甚麼一直沒有飛柳絮感到過疑問。於是,我針對柳樹學習了一番,意外發現,佇立在我院中玉樹臨風的竟是一棵柳公子。原來柳樹分雌雄,雌樹開花時會飛柳絮,柳絮中包着一顆小小的粒子就是柳樹的種子,隨風而落所到之處便是雌柳落地生根的地方;而雄樹開花,是沒有柳絮的。也就是說,如果不是我無心插柳,這棵沒有種子的柳公子,將不會落地生根,也不會在春風裡「楊柳依依」。我竟是這個柳公子的有緣人,也不禁有一些感慨,這世間生命的誕生是如此偶然。

仔細想想,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又何嘗不是一種偶然呢?記得家中兩小兒曾笑着問我,為甚麼媽媽是個中國人卻生活在日本?從現實來說,是因為年輕時留學,畢業後在日本工作,又遇到了他們的爸爸。但另一個角度來講,難道不是為了遇到眼前這兩個小生命嗎?一個女人,在生活的路上遇到一個愛她的男人並走到一起,這是一件太過偶然的事,但因了這個偶然便邂逅了連接他們的生命,這種偶然便變得彌足珍貴。而這種邂逅一旦發生,母子和父子的關係,便將是一生也不能改變的,是任何人所無法取代、獨一無二的。因此,我曾對滿面笑容趴在被窩裡問我的兩小兒說:「媽媽就是為了遇到你們才來到日本的。」

在這裡遇到了我生命中的兩個小可愛,又在院中遇到了慰我鄉愁的柳公子,光陰流逝間,我也如這無心插柳卻成蔭的柳公子一樣,偶然間根植於此中了。多少年後,我將不在,但兩小兒或可以在樹下小聚,在柳蔭裡感受,當年他們的媽媽是如何在樹下喜悅過,在樹下感受季節和生命的美好。也或許只有到那時,他們才終於可以想像,柳蔭下的媽媽也曾在這裡思念過故國、家鄉和回不去的過往。

《詩經》裡〈小雅.採薇〉篇有詩道: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時光荏苒,餘生我且和柳公子相伴,在這異鄉的柳蔭下,做個把酒吟詩、伴風聽歌的異鄉客。

 

2023年5月1日於萌野齋

王景賢 旅日華人,專欄作家,時評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詩人。現任日本華文作家協會理事,東渡詩社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