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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九:夢到了小學同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1月號總第46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陳九

昨夜有夢,夜雨驚醒。起來挑燈續之,以慰不甘。

一九六二年我上小學,那時住在北京東四十條的「鐵一號」大院,即中國人民大學最早的校園。這裡曾是明清及民初的政治中心,從明末「東林黨爭」,到吳三桂進京,再到康乾盛世,先是皇親府,貝子府,親王府,再到海陸軍部,總統府,執政府,當年袁世凱就職大總統正是在這個院子,那張著名的就職照片,很多人站在台階上,就是在鐵一號中樓前拍攝的。後來孫中山北上欲「再造共和」,特意來此約見段祺瑞。不料後者屢次爽約,終致走向共和破局。自此之後政權南移,鐵一號漸漸淡出中國的政治漩渦。

鐵一號東牆是東四北大街,南牆為東四十條,而北牆就是府學胡同東口。順北牆往西過剪子巷和丞相胡同,走到頭便是府學胡同小學。這座校址比鐵一號還要歷史悠久,自金元起就是教化的中心,元朝為大興縣學,明朝為順天府學,「府學」二字故此得名。此外這裡還是抗元英雄文天祥的就義之地。南宋兵敗,文天祥被忽必烈囚禁於此,百勸而不降。忽氏詰之,祥兄你到底想咋?文天祥答曰,「吾位居將相,不能救社稷,正天下,軍敗國辱,為囚虜,其當死久矣!頃被執以來,欲引決而無間,今日與之機,謹南向百拜以死」。忽氏無奈,遂朱筆一勾,也罷,且將文公送柴市去吧。柴市在府學胡同西口,行刑的地方。皇城根下王者之地往往也暗含血腥氣,久居未必是什麼優勢。

府學胡同小學東側有文丞相祠,是明清以來祭祀文天祥的祠堂。前院有株槐樹南向而生,故稱「向南槐」,傳為文氏親手所植,以示對南廷的忠貞。院子不大,我上學時這裡是府學胡同幼稚園,我同學莊韭韭每日帶弟弟上學,先把弟弟送幼稚園再去上課。我倆一般高,全班最矮之二,孩子的身高也是共同語言,同出同入。他送弟弟我也跟隨,面對向南槐的第一感覺就是想爬,爬樹是男孩子的本能。我讓他上他勸我先,結果上到頂處我滖了,兩腿發軟不敢下行。事敗之後被老師同學責備,老師名叫秦綿,全市優秀教師,她說九,做人要懂敬畏,尊嚴是靠積纍傳承的。同學則大條爽快,陳九,你丫隊旗下怎麼宣誓的?問得我不知所措。莊韭韭後來成為著名肖像攝影師,很多名人標準像都出自他手。

當時年少已識男女俊醜。我最羡慕班裡的男生段平,十分英俊。他家住兵馬司胡同對面一座院子,獨門獨戶,爬牆虎蓋住的一棟小樓,像他的身世一樣撲朔迷離。段平高個長臉大眼睛,衣着永遠搭配有致,其標配是咔嘰褲白襯衣配淺駝色毛背心,哇,帥得沒邊沒沿一路大跟頭。當時不穿補丁已非常難得,配套着裝少而又少。老師同學都喜歡他,每次去機場迎接外賓都選他,那年給羅馬尼亞總書記喬治烏德治獻花的就是段平。而且游泳隊有他,體操隊有他,乒乓球隊還有他。我玩命想進卻不得其門,體操隊嫌我太淘,游泳隊說我太矮,乒乓球隊眼看有戲,又說名額滿了,當時訓練就在大成殿裡,我扒在門口看他們揮拍,真是叫傷害太沉重。段平父母來過學校,非常體面的人,他母親的模樣像田中裕子,聽說他家有東瀛背景,本人後來也渡海東去,不知其所也。

如果段平以貌出眾,常問舒則氣度超群。他為名家之後,當時也住鐵一號,幾年後遷至金魚胡同,他也轉去其他學校。印象較深的是他兩個紅撲撲的臉蛋。那時我們小男生尚未長開,又瘦又黑,只有常問舒人高馬大面色紅潤,像條漢子。我倆明明同歲,老覺得他比我大。關鍵他談吐不凡,自帶使命感,常對我們「降維打擊」,令人無語凝噎。我們聊彈彈球啊,扇三角啊,打撲克啊,常問舒從不說這些,更沒見他玩過。那次班裡去北新橋電影院看蘇聯電影《夏伯陽》,還請世乒賽冠軍莊則棟的母親給我們講話。這部片子我們最喜歡的就是打仗,布瓊尼打白軍。可常問舒的關注不同,他問我,九你說轟擊白軍的是什麼炮,威力這麼大?我一怔,大炮唄?不對,是小型導彈。小型導彈?對,一種預定目標的特殊炸彈。我頓時蒙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導彈」一詞。現在想想一戰時的蘇俄怎麼會有導彈,但高低立判,他後來縱橫宦海其來有自,不是偶然的。常問舒江南人,喜用上海話跟同學白相,那是我對上海方言最早的印象。

上面的代表正統,而裘小光恰恰相反。他是班裡最淘氣的男生,幾乎每天都在打架的路上,常被老師家訪。那時有事是老師訪家長,不是家長去學校,很多改革不過是反過來而已。裘小光父母均為學者,他卻憑蠻力撐起全班一極,與家世毫無關聯。我倆當時形影不離,闖過不少禍。有一次去工體看第二十七屆世乒賽,我們乘車沒錢買票,下車撒腿就跑。可恨那公車告到學校,七八歲小兒郎插翅難逃,被雙雙罰站逼成全校「網紅」。我和裘小光分享過無拘無束快意恩仇的少兒時光,沒有他我的童年會很平淡,不經叛逆哪來的豪情?遺憾的是,這種個性卻讓他篳路藍縷歷盡坎坷,大學畢業後去深圳闖蕩,返京之後又諸事不利。幾年前在全聚德請他吃飯,發現他滿口牙快掉光了,患有嚴重糖尿病。不久前竟傳來他去世的消息,說幾天後才被發現,讓我悲傷唏噓。

那,女生呢?

當時男女生交流不多,一條隱形的「男女界限」幫規一樣束縛着我們這些天真無邪的童男童女,給童年身心帶來致命缺陷。後來有些人一有條件便不顧一切追逐對方,與其說任性不如說情殤。特別是男生,因為與生俱來的得之不易,才在心中無比神聖,女性因隔絕被神話了,一旦擁有不忍失去,如果非冠以花裡胡哨,打死也不能認帳。我自己感覺亦如是,想起小學女生,印象模糊而美好,她們漂亮又有教養,是一代出色的女人。

對我發生過影響的女生不止一個。比如尚靜雲,她父親是歷史學家和書法家,教她背古詩練書法,關愛有加。她練字不走「歐顏柳趙」的老路,而是臨摹她父親自己寫的九宮格。也許是命中注定,那天我偶然看到她的九宮格字帖,便瞬間記住再未遺忘,成為我畢生熱愛書法藝術的啟蒙之星。古詩詞也差不多,我們兩家離得不遠,常聽到尚靜雲父親教她吟誦唐詩的聲音。最強烈的感觸就是文字韻律的曼妙,音樂般恍若天籟,催眠術一樣挾我而去。「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一盡一流,斗咪發掃,成為我鍾情唐詩宋詞的顆顆良種,先學她背過的詩,再自己找詩來讀,至今仍在心中開花結果。

還有紀玲玲,這個小丫頭啊,嬌小玲瓏像個娃娃,最迷人處當屬嘴唇,嘟嘟着,現在打針都打不了那麼好看。體育課的崔老師讓大家比賽盤雙槓,兩個人在雙槓兩頭做盤腿動作,做完去追另一側,追上者贏。我和紀玲玲碰巧互為對手。我當然心裡有數,肯定沒問題。眼看就輪到我倆了,紀玲玲突然對我說,九,你得讓着我。說着眼淚掉下來。我的心啊,一下軟了。讓你讓你。這一刻定格了我對女人永遠的態度,也鑄成致命軟肋。

那是個,舉目山河的年代,男生如此,女生亦然。

我們班有個叫李小瑩的女生,將門之後。那天她從外校轉來,是個冬日的下午,天已擦黑了。她穿一身藍色制服,繫一條黃圍巾,安靜地坐在我們中間。李小瑩的父親送她過來,他向秦綿老師握手致意,我發現他另一隻袖筒是空的,隨身搖擺,讓我詫異得至今難忘。李小瑩很快和大家熟悉起來,卻依然寡言少語,我都記不清和她說過幾句話。她有着大大的眼睛,玉潔冰清的臉龐,當時已呈現出超凡脫俗的美麗,眉宇間湧動着不可阻擋的英氣。這麼說並非文學形容,我相信每個同學都會說這就是她,太像了。果不其然,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經過漫長的杳無音信,最終傳出她早已披肝瀝膽為國殞命的消息,並魂歸故里,安葬於國家墓園。為此我特意上網查找,居然發現了李小瑩墓地的照片。望着她的銅像心緒難平,我想起電影《女英烈傳》裡的那首詩,「我的生命,是我的全部,她只有一次,但我的生命是你的,是你的」。

東方泛白,雨聲依舊。不寫了,我們不必相見,但永遠難忘。

 

2023年6月15日紐約隨波齋


陳九 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工經系,美國俄亥俄大學國際事務系,及紐約石溪大學信息管理系,碩士學位。代表作有小說選《紐約有個田翠蓮》《挫指柔》《卡達菲魔箱》,散文集《紐約第三隻眼》《野草瘋長》,詩選《漂泊有時很美》《窗外是海》等。獲第十四届百花文學獎,第四届《長江文藝》完美文學獎,及第五届中山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