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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身為女性的一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1月號總第46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安寧

1

我的媽媽快要死了。我蜷縮在漆黑的蚊帳裡,驚恐地想。

院子裡靜悄悄的,就連蛐蛐也停止了鳴叫,彷彿對死亡早有預知。只有隱隱的雷聲,從遙遠的地平線上轟隆轟隆地傳來。父親在堂屋裡焦灼地走來走去,蒙頭睡去的姐姐,在條紋被單下發出輕微的鼾聲。鄰家的玉米秸在風裡撲簌簌響,一隻老鼠嗖一聲穿過黑暗的巷子。除此之外,整個世界便濃縮在一簾之隔的臥室裡。那裡,躺在牀上的母親,正發出一聲聲痛苦的喊叫。

剛剛六歲的我,對母親經歷的一切,還懵懂無知。我只能放任自己的想像,於是那些喊叫便成為魔鬼的繩索,死死套住母親的脖頸,將她向墳墓裡狠命地拖。我的牙齒咯吱作響,瘦小的身體用力地縮成一團,似乎這樣便可以幫助受難的母親,逃出死神的魔爪。沒有人關心我心裡無限蔓延的恐懼,這恐懼吞噬着我,正如疼痛吞噬着母親。

村裡的接生婆從黃昏掌燈時,就絮絮叨叨說着甚麼,彷彿那是她獨特的祛痛秘笈,能為波濤中與死神搏鬥的母親,劈開黑夜,點亮燈盞。

微弱的燈光下,父親的臉上時而閃過一抹淡淡的微笑,時而劃過一絲莫名的憂慮。為了省錢,這個勤儉的男人早早就戒了煙酒,於是蹲在門口的他,手裡便有些寂寞,不停地搓來搓去,將關節弄得咔吧作響。這響聲與母親的呻吟纏繞在一起,在夜色中攪起陣陣不安的波紋。

因為緊張,一泡尿在我的身體裡憋了很久。如果再不排洩出去,它們將化為浩蕩的江河,淹沒整個的星空。我只能爬起來,穿着褲衩,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在離茅廁還有幾米遠的泡桐樹下站定,蹲下身,迅速地將尿射進黑夜。

隔着窗戶,我聽見母親撕心裂肺的喊叫:疼啊!疼啊!祖宗,疼死我了啊!這疼痛擊穿了我的耳膜,讓剛剛起身的我,又蹲下身去,強忍着身體的痙攣。我恨不得代替母親去疼去死,儘管死是甚麼,我完全沒有概念。我只知道死亡就是消失,可是消失以後,人又去了哪裡,我並不知曉。因為暗夜中受難的母親,我朦朧地體驗着生,又模糊地碰觸着死。生與死,隔着母親苦苦掙扎的身體,冷眼相對。

我重新起身,跺一跺痙攣過後依然有些發麻的腳,一瘸一拐地朝房間走去。光影搖晃中,皺紋橫生的接生婆攔住我的去路。她粗糙的手指撫摸了一下我的腦袋,嘆口氣說:唉,你要是男孩就好了,這樣你娘就不用繼續受苦了。

說完,她又滿懷着期待,狡黠地試探我:你說,這次你娘生的是妹妹還是弟弟?

她的視線朝着我的腦門重重地壓下來。我不知道她想要怎樣的答案,可是她的臉上閃爍的慾望卻告訴我,在生死未卜的母親面前,我就是可怕的先知,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意味深長,並預示着命運的安排。我因此心生驚悚,怕一不小心吐出的某句話,會一刀見血要了母親的性命,也將她腹中的孩子殺死在生命之門。我只能緊閉雙唇,一言不發,並迅速逃離接生婆的審問,爬進悶熱的蚊帳。

夜色中,雷聲正化作千軍萬馬,朝着小小的庭院奔來。父親則像一道閃電,迅疾地收拾着一切他認為值錢的家當。這突然而至的雷電,吞噬了母親的呻吟,彷彿她已放棄搏鬥,任由死神用粗重的鎖鏈,拖着氣若遊絲的身體,朝更黑的黑暗中走去。

可是我不能讓母親死去,我需要她。儘管她常常身陷憤怒的深淵,與暴躁的父親聯手,對我打罵羞辱,借此紓緩貧窮生活的重壓。可是,偶爾她也會現出溫柔,這短暫的溫柔讓我依戀。於是我像一隻螞蟻,跌跌撞撞地下牀,穿過昏暗的堂屋,在掛着月白簾子的臥室門口停下,而後悄悄掀開簾子的一角。

我看到鮮血正順着席子滴答滴答流下來,浸濕紅磚鋪成的地面。那讓人驚駭的紅,照亮灰暗的窗櫺,並瞬間刺穿了我的心。一聲驚雷在房頂上方炸響,我的眼淚沖溢而出。我聽見自己在心裡一遍遍哭喊:媽媽,你別死!可我不敢出聲,我怕父親會將我扔進電閃雷鳴的黑夜。但哭聲最終背叛了我,父親惱羞成怒地衝過來,一把提起我的耳朵,將我扔進了臥室。

一聲嬰兒的響亮啼哭,緊跟着一道閃電,劃破蒼穹。我聽見接生婆有些失望地大喊:生了,又是個丫頭!

堂屋裡的父親沉默了片刻,才疲憊地回應,哦。他的聲音虛弱無力,彷彿跟母親共同努力了一個晚上,早已耗盡最後一絲力氣。

我也累極了。我真想和初生的嬰兒一起,依偎在母親的懷裡。這個和我眉眼相似的妹妹,她將吃着母親的乳汁,一天天長大。我們歡快地奔跑在麥田裡,高喊着媽媽,讓她教我們唱美麗的歌謠;即便她生了氣,打罵我們,我們也會選擇原諒,並留在她的身邊,深情地愛她。

媽媽,我會牽着這個將會叫我姐姐的漂亮女孩,在田野裡撒歡。

媽媽,她不會給大人帶去任何的麻煩,所以請一定將她留在我們貧窮但也溫暖的家裡。

媽媽,你一定會像愛我一樣地愛上她。

一定會的,媽媽。

我這樣想着,甜蜜地睡了過去。而那醒來必將空空蕩蕩的明天,送人後再也不曾相見的妹妹,它們在我深沉的夢裡,永遠不會抵達。

 

2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一條黃狗忽然從巷子裡躥出來,朝着我和男友大志兇猛地吼叫,好像我們倆是行蹤可疑的殺人兇手。我驚恐地躲在大志身後,又下意識地捏了捏書包一角,那裡正藏着我們的秘密「殺人」藥品,藥品的名字我完全陌生,也沒有記住,我只是低頭聽完醫生的服用說明,便慌張地一把抓起,紅着臉藏進書包,和大志牽手逃出了醫院。

此刻,一條狗將我在醫院的恐懼喚醒,讓我意識到,這「謀殺」的罪名,從我和大志躲在公共電話亭裡,小心翼翼地給醫院打電話諮詢的時候,就已烙刻在了我的身體上。我帶着它,像古代臉上被施以墨刑的囚犯,不管走到哪兒,「謀殺」二字都刺眼地長在那裡,將我在人前的尊嚴頃刻間擊碎。

或許,所有人都已窺到我們「殺人」的秘密,只是心照不宣地沒有挑破。電話亭的老闆娘坐在一小片陽光裡閒閒嗑着瓜子,一隻眼瞥着學校東門人來人往的熱鬧街市,一隻眼打量着我和大志。我和大志漲紅着臉,問她能否迴避一下,我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通過電話溝通。她狐疑地看我們一眼,抓起一把瓜子,磨磨蹭蹭地走向門口。但她並未放過我們,彷彿我們是一對正被警察通緝的犯人,她有義務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並在適當的時候向警方告密。離開電話亭後,我和大志發誓再也不來這裡,我們要把用視線釘死我們的老闆娘,徹底地從人生中抹掉,就像抹掉此刻我腹中不該出現的胎兒。

醫院裡的女大夫,更是我們「謀殺」罪行的見證者。她一眼洞悉我假冒姓名又寫大年齡的伎倆,於是叫我「小姑娘」,我馬上糾正她:我已二十五歲,不是小姑娘了。她臉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只輕輕「哦」了一聲,彷彿在告訴我,她並不介意我究竟是二十歲還是二十五歲,在她眼裡,這沒有甚麼差異。甚至在給我寫藥方的過程中,她還與對面的老大夫,聊起一個母親陪着十五歲女兒來做人流手術,那女孩人流完躺在牀上,還惦記着要回去補寫作業。我的腦袋嗡嗡直響,好像女大夫在指桑罵槐。是的,這是週五,我和大志商量好了,我只需請下週的一天假,便可以繼續上課,既不讓輔導員懷疑,也不被舍友們議論。二十歲的我,還有許多美好的夢想沒有實現,這塊隱匿在我腹中的絆腳石,我將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搬離,並將犯罪現場打掃乾淨,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

還有跟我和大志租住在同一個院裡的校園情侶,他們也一定會因為我的深居簡出而心生疑惑。儘管每個人都來去匆匆,忙着上課,考試,吵架,和好,或者分手,不會立刻將視線聚焦到我的小腹,也看不出那裡正有一座暗湧的火山,即將隆起。或許,他們也曾歷經過這樣無法對人言說的恐懼,並在暗地裡用同樣的「毒藥」,將這愛情的苦果扼殺在公共廁所;那小小的尚未成形的種子,不過是瞬間,便被沖進骯髒的下水道,讓所有的歡愉都死無對證。

但我一緊閉房門,掏出兩小盒藥物,便立刻將鷹隼一樣犀利的監視,全拋在腦後。現在,一切都沒有「謀殺」更為重要,我需要將正在體內蓬勃生長的小東西,徹底清除,就像刷掉下雨天鞋底的淤泥。它是一塊我身體裡的污漬,它是多餘的細胞組織,它與愛無關,它是羞恥的,骯髒的,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將它從子宮裡除掉。

我仰頭吃下兩粒「米非司酮」,而後躺在牀上,等待着想像中將排山倒海般到來的嘔吐。我想起母親,她生下四個兒女,小產過兩次,又被強行拉去墮胎過一次,她老去的子宮一定千瘡百孔,佈滿了傷痕與皺紋。她從未告訴過我生育的知識,彷彿這是一件無師自通的事,一粒種子一旦在女人的身體裡植下,她就自然懂得了愛,理解了生,也把握了死。鄉村女人的生命,野草一樣卑微又旺盛,不管她們的子宮被如何踐踏、開掘、填埋,她們都沒有怨言,依然辛勤地灑下一粒粒種子,又將那些長勢不好的幼苗,義無反顧地刨除。我已記不清十里八鄉有多少女人,踩着月光抵達我們家庭院,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脫掉肥大的褲子,毫無羞恥地張開雙腿,任由母親這業餘的接生婆,將冰冷的器械插進陰道,探進子宮,將那粒正在努力生長的種子,從並不肥沃的土地上毫不留情地拔除。或許,正是那些深夜裡鮮血淋灕的墮胎畫面,讓我產生深深的恐懼,以至於當醫生問我究竟選擇人工流產還是藥物流產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我只吃藥!

一粒,兩粒,三粒,四粒……我嚴格遵循着醫囑,將六片「米非司酮」在兩天內一一服下。我堅信這些藥物已經瀰漫至我子宮的每一個角落,將所有可疑的生命組織統統殺掉。我也堅信,再服下三粒「米索前列醇」,那些從子宮的牆壁上脫落的組織,便會徹底排出我的身體。它們會像每月必到的月經,悄無聲息地滑落到衛生巾上,或者公共廁所的便池裡,我只需輕鬆地摁住馬桶的沖水按鈕,那些血塊便會嘩啦一聲,全部被我幹掉。那不是一個孩子,那只是身體的殘渣,跟耳屎鼻屎眼屎嘔吐物一樣的殘渣。我這樣想。

我耐心又神經質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來。我為此仔細檢查着臉盆裡的嘔吐物,我怕那些寶貴的藥物,會無意中被我吐出,讓這偉大的「謀殺」計劃付之東流。我不能容忍任何閃失出現,哪怕藥物藏匿在嘔吐物裡,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它們撿起,再次嚥下。

終於,在四合院的公共洗手間裡,一塊濕潤的小東西,從我的身體裡魚一樣滑出。我低下頭,看到便池裡安靜躺臥着一小塊圓圓的肉瘤,那是試圖根植在我身體裡的種子,它被醫生們叫做「妊娠囊」,如果我給予它水和食物,它將會慢慢獲得心跳,聽說,那叫作「胎動」。可是那一刻,我只想摁下沖水摁鈕,清除所有的證據。

它不是一個生命,它不是將會與我有着相似容顏的嬰兒,它只是一次意外的事故。我驚恐地逃出公廁,一遍遍對自己說。

 

3

疼痛洶湧澎湃地向我襲來,瞬間將我淹沒。我的手指在醫院冰冷的白色牆壁上,劃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印痕。隨即,這緊抓牆壁的力氣也完全喪失,我的意識慢慢模糊,身體化作一片飄零的樹葉。我無力地順着牆壁滑落,跪倒在婦科大夫的面前,發出最後的呼救:大夫,求求你,給我剖了吧。

窗外,整個大地陷入漆黑,但這並不能阻止正在發生的一切。一個剛剛降臨塵世的嬰兒,正在冰冷的手術檯上放聲大哭。一群護士推着急需搶救的病人,風一樣經過門口昏昏欲睡的陪牀家屬。重症監護室裡,醫生們平靜地撤下呼吸機,宣告一個老人生命的終結。一個抑鬱症患者,正大睜着眼睛,將視線刺向窗外永無休止的深夜。一個女人在鄰牀嬰兒的啼哭聲中,等待手術取出已死腹中的胎兒。寒風席捲了整個的城市,卻不能阻擋人們奔赴醫院的腳步,彷彿這裡,是人間生死必經的通道。

病房裡剛剛出生的嬰兒,閉眼吃了一會母乳,便在刺眼的白熾燈下,重新陷入深沉的睡眠。順產的年輕母親,疲憊地躺在窄小的牀上。初為人父的男人,縮在牀角,一臉茫然地看着給孩子換尿不濕的老人,一時間不能接受這突然而至的混亂。老人悄無聲息地收拾着雜亂的衣物,但她的種種努力,最後都歸於失敗。垃圾筐裡嬰兒的屎尿氣味,女人身體裡散發的乳香,吊瓶裡藥水冷靜的滴答聲響,走廊裡雜沓的腳步聲,嬰兒劃破寂靜的哭聲,讓擁擠的病房,時不時便被裹挾進一場新的混亂。

而我毫無羞恥的絕望喊叫,更像一聲聲驚雷,劃破亂哄哄的房間。我已慘叫了七個小時,我確信再這樣下去,我將會耗盡全身的力氣,也用光子宮裡的羊水,那是腹中胎兒的生命之水。或許此刻,這個小小的嬰兒,正和我一起,歷經與母腹分離的痛苦。我尚不知他(她)是男孩還是女孩,我也不關心這些。疼痛讓我只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所有對偉大母愛的頌揚,統統被我拋棄。疼痛把每一秒無限地抻長,而我,只想以剖腹的方式,讓這無休無止的折磨,瞬間停止。

值班大夫見多了待產孕婦,並不覺得我的下跪多麼驚人。她的聲音在深夜裡聽上去慵懶疲憊:先做一次陰檢,看看開了幾指再說吧。

我扶着牆壁,一步一步艱難地挪進空空蕩蕩的檢查室。

自己鋪上一次性墊紙,脫掉鞋子,褲子,上牀躺下。女大夫一邊準備,一邊發出例行公事般平靜的指令。

你想肛檢還是陰檢?器械碰撞聲中,女大夫抬一下眼皮問我。

甚麼是肛檢?甚麼是陰檢?我忍着疼痛,有氣無力地問她。

你希望用插入肛門還是插入陰道的方式,來檢查胎兒的情況?慘白的燈光下,女大夫的語氣明顯不耐煩起來。

我只選擇陰檢!在瞬間將我擊倒的羞恥中,我驚恐地回覆她。

我閉上眼睛,任由自己牲畜一樣被人擺佈。我不知道大夫使用了甚麼工具,我也不想知道,似乎看不到那些尖銳的器具,我的身體就會完好無損。這承載了靈魂的肉體,它是私密的,美好的,潔淨的,獨屬於我自己,且有生命的尊嚴,未經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觸碰。

一根類似筷子的細長器械,無情地插入我的陰道又拔出,而後,我聽到大夫說:才開了一指,還早着呢,等着吧。

可我不想再等了。我要立刻剖腹解決掉這劇烈的疼痛,它讓我的身體不停地流血,它將我的私處赤裸裸展示給毫不相干的人。此刻,腹中的嬰兒還未與我相見,我無法想像出他(她)的樣子,我只愛我自己,我不想繼續忍受這將無限升級的劇痛,我願意用一條長長的疤痕,交換魔鬼對我的每一塊骨頭,一刀一刀冷酷的切割。

人們總是讚美那些順產的女人,她們對於疼痛的隱忍如何的偉大,彷彿只有經歷產道的擠壓,生命才會被賦予閃亮的光芒。而如我這樣還沒有抵達撕心裂肺的戰場,就潰敗求饒的逃軍,或許,連腹中的嬰兒都對我不齒。當他(她)正努力地從我的子宮壁上脫落,試圖經過十厘米的生命通道時,我卻毫不知恥地跪下,哭求大夫直接剖腹,將他(她)一把拽出,這樣直截了當採摘果實的方式,似乎有辱母親這一光榮的稱號。

但我不關心這些。我只知道,當我躺在手術室裡,聽着男麻醉師和女大夫們,在凌晨五點柔和的光線中,輕聲的說笑,歷經一宿折磨的身體,彷彿漂浮在幸福的天堂。一切疼痛都因麻醉不復存在,世界陷入永恆般的寂靜。白熾燈的光線在醫生的絮語中,水波一樣輕柔地晃動,猶如此刻我的子宮裡,依然滋養着嬰兒的羊水。我赤裸的身體,在即將抵達整個大地的黎明中,重獲生命的尊嚴。

羊水太少了,幸虧選擇了剖腹,否則孩子會缺氧窒息。

出血量不多,很好。

嬰兒出來了,準備縫合傷口。

是個女孩,體重六斤。

我安靜地聽着醫生的對話。這樸素日常的一幕,讓我動容。我第一次意識到生命的偉大。我的小小的女兒,她只響亮地發出一聲啼哭,便重新沉入香甜的睡夢之中。她和我一樣,未曾歷經艱難的跋涉,就抵達這個世界。而我,卻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她。

讓我吻吻她。我對抱着女兒的護士溫柔地說。

她真好看。護士情不自禁地發出讚美。

因為長得像我。我驕傲地說。

醫生們全都笑起來。這笑聲溢出緊閉的門窗,瞬間包裹了遼闊的大地。

 

4

我陪舍友白蘭坐在醫院走廊的盡頭,等着護士叫手中的號碼牌。

這是最普通的一個夏日清晨,空氣裡有好聞的茉莉的清香。越過醫院生鏽的窗戶,能看到甬道兩旁的小花園裡,玫瑰正在明亮的陽光下綻放。池中的蓮花,剛剛張開惺忪的睡眼,滾落滿池的露珠。草坪上綠意盎然,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盛夏光影。只有白蘭,躲在走廊陳舊的光裡,一臉的茫然,彷彿窗外熱烈生長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就在幾天前的黃昏,她從外面回來,失魂落魄地告訴我說,她懷孕了。

那你打算留下還是?想起白蘭四歲的兒子,我猶豫問道。

必須打掉,因為……它沒有家。

白蘭愛上了一個新的男人。她從未對我說過,但我卻在手機的聽筒裡,早就熟知了男人的聲音。他給了三十歲的白蘭,從未有過的初戀一樣甜蜜的愛情,也給了她從小缺失的父愛。事實上,我們剛剛讀博相識,她在臥談會上無意中提及,她是因為厭倦了婚姻生活才出來唸書的時候,我就知道,而今的一切,早晚都會發生。

你陪我去醫院,好不好?白蘭孩子一樣轉過身來,哀哀地懇求我。

白蘭眼裡的淚水已經乾了。有時,她的冷硬決絕讓我詫異。她愛那個男人,卻並不想帶來任何的麻煩。她像一個討要糖塊的小女孩,任性地索要着愛情,又在得到後,義無反顧地離去。她要走去哪兒呢,她自己也不知曉。童年時遭遇的父親的暴力,母親的辱罵,家庭的破裂,以及貧窮、羞恥與背叛,讓她對愛情的渴望,猶如飛蛾撲火,一次一次,無休無止。

愛情與婚姻無關,我只迷戀愛情本身。她說。

是的,白蘭沉迷於愛情,那有保質期的新鮮的愛情,燃燒着她的身體,讓她可以為此拋棄一切,包括此刻腹中阻礙她奔向愛情的胎兒。她從未學會真正地去愛一個人,就像她也從未真正地被人愛過,當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誰能拒絕一個孩子任性的要求呢?除了陪她流掉這粒剛剛萌芽的種子,我別無選擇。

婦產科的門口人來人往。前來做無痛人流的女人們,臉上並沒有太多的哀傷,彷彿一個生命的來與去,不過是夏日的一陣小風,除了掀起一圈小小的漣漪,相比起漫長的人生,它完全無足輕重。

白蘭從沒有做過人流手術,她是一個懼怕疼痛的女人,她無比愛惜自己的身體。在此之前,為了選擇藥物流產還是無痛人流,我幫她諮詢了好幾個大夫,最終,為了徹底清除那顆在子宮上意外着陸的種子,她選擇無痛人流。但想到自己要羞恥地張開雙腿,在眾目睽睽之下,任由冰冷的子宮刮匙伸進陰道,白蘭還是心生恐懼;她連續幾宿做同一個噩夢,夢裡一根尖銳的鐵棍,刺穿了她的身體,將她挑起,掛上高高的城牆,任人唾棄。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次手術室走出一個臉色慘白被人攙扶的女人,白蘭就會驚慌地握緊我的手,像一頭備受驚嚇的小獸。

別怕,醫生說了,打麻藥後,睡上十幾分鐘,一切就都結束了。我輕聲安慰她。

網上都說,女人做一次人流,相當於老去十歲,我不想老,我想永遠愛下去……白蘭的聲音縹緲虛幻,彷彿來自遙遠的天邊。

別胡思亂想,你總是孩子氣,左右不過七八天,你又活蹦亂跳了。我拍拍白蘭的肩膀,她不再說話,腦袋一歪,樹葉一樣飄落在我的肩頭。

不知又過了多久,護士探出頭來,叫了白蘭的號碼。她慌亂地起身,把手機、背包和外套,一股腦全塞到我的手中。她的臉上寫滿了驚嚇。此刻,她不再是一個男孩的媽媽,她重新成為一個小小的女孩,站在童年的門檻上,無助地向我伸出雙手。

我給白蘭一個深情的擁抱,而後跟隨她一起走進手術室。一個白色的簾子,將手術室隔成兩個房間。外面的作為術後的留觀室,安置着兩張單人牀。一個年輕的女孩正躺在上面,閉眼睡着。她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痛苦,似乎她甚麼也沒有經歷,沒有傷口,沒有失去,她的身體像此刻窗外嬌艷飽滿的花朵,完好無損。她的旁邊,陪同的男孩正百無聊賴地刷着手機,臉上時不時浮起一抹輕鬆的微笑。這人間強行干預的生與死,因為「無痛」,成為平淡的日常。

我坐在女孩的對面,一邊注視着她海藻一樣熱烈纏繞的長髮,一邊傾聽着隔壁手術室裡的聲響。那裡只有三個人,一個中年男性麻醉師,一個主刀女大夫,一個年輕女護士。我聽見器械輕微的碰撞聲,白蘭的牛仔褲丟進筐裡的聲音,醫生們一邊聊着中午食堂的飯菜,一邊指揮白蘭,身體向下一點,再向上一點。

將腿再叉開一些,把雙腳搭在架子上。主刀大夫說。

腿放鬆一下,別太緊張,不過是個小手術。女護士說。

麻醉已經注射完了,你可以閉眼睡了,如果聽到我叫你,回覆我一下。麻醉師說。

聽到我的聲音了嗎?麻醉師問。

聽到了。白蘭回答。

這會呢,聽到了嗎?喂,聽到我說話了嗎?麻醉師繼續問。

一陣沉默。三個人繼續說說笑笑。

喂喂……可以做了,她已經睡過去了。麻醉師說。

我聽見各種器械在緊張又有序地發出碰撞,我打開手機,搜索「無痛人流所用器械」,我看到它們的名字:子宮頸擴張器、手動真空吸引管、子宮刮匙、注射器、碎胎剪、卵圓鉗。我還看到它們的圖片,在手機屏幕上散發着冰冷的光。我的小腹隱隱作痛,彷彿一個長長的鉗子,正粗魯地插進我的子宮,我代替沉睡中的白蘭,發出一聲隱秘的尖叫。

那短暫的十幾分鐘,像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對面的情侶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彷彿他們從未在我的人生中出現。牀上空蕩蕩的,只有輕微躺過的印痕,證明曾經有一對年輕的戀人,出現在這裡。而他們愛情的結晶,那意外的生命,還未來得及發芽,就被連根拔掉,丟進了垃圾桶。

一陣小風將粉色的女護士吹到我的面前。你是白蘭的家屬吧?她抬了抬眼皮問道。

是的。想到簾子後悄無聲息的白蘭,我驚慌地站起來回答。

我們需要你看一眼妊娠囊,確保人流手術是成功的。護士平靜說道。

可以不看嗎?我強忍着嘔吐懇求她。

為了讓您的家人放心,我們也互相負責,我建議您確認一下我們沒有漏吸。

那麼,好吧。

當護士將托盤伸到我的面前,我只瞥了一眼那團血肉模糊、不過四五厘米大小的妊娠囊,便扭過頭去,說,可以了。

我的小腹又疼了起來,胃裡一陣陣翻江倒海,我想去洗手間,可是護士攔住了我:手術結束了,麻煩幫你的家人穿上衣服,把她抱到牀上,等她醒來,再觀察一會,出血量不多,也沒甚麼疼痛,就可以回去了。

我走進手術室,看到水仙一樣優雅的白蘭,公主一樣高貴的白蘭,像待宰殺的牛羊,下身裸露,雙腿叉開,高高地搭在架子上。她只對愛情敞開的私處,一覽無遺地呈現在我的面前,也呈現在說說笑笑準備收工的大夫面前。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只想迅速地用體面的衣服,遮住白蘭隱秘的私處。那裡盛放着她的愛和慾,也包裹着她的疼和痛。我用最快的速度,幫白蘭穿好衣服,而後懇求男麻醉師,將她抱到留觀室的牀上。

沉睡中的白蘭,像一朵幽靜的花兒,這一刻的她,是幸福的。我相信她的靈魂,正在寂靜的大海上自由地飛翔,那裡沒有生,也沒有死,只有耀眼的光,穿過億萬年的宇宙,照射在永恆的星球上。

我握住白蘭的手,就像隔着三十年的光陰,握住嬰兒時的自己。

那時,我如此幸運,沒有從子宮裡,被人殘酷地拔除。那時,我通過一個女人的陰道,抵達這個世界。那時,我用響亮的啼哭,慶祝自己即將開啓的身為女性的一生。

安寧 生於八十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十月》《香港文學》等發表作品四百餘萬字,已出版作品二十六部,代表作《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聖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等十多種獎項。現為內蒙古大學教授,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