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海嘉：染髮劑

何若虛從睡夢中醒來。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裡的他看到一位頭髮黑得如烏絲般發亮的人站在樹林中，那人長髮飄飄，袍袖當風，孑然站在樹林的深處，他現在還能聞到夢中樹林裡草木與泥土的芬芳，好像自己在昨晚蓋上被子之前，剛從林木中走出。何若虛感覺夢中的身影就是自己，但自己的頭髮一直都是白色呀！於是心神迅速被夢裡的情景包圍，樹木在裡面野蠻生長。

何若虛在市區經營着一家賣染髮劑的店舖，光臨的大多是一些中年女性和一些髮型屋的採購，何若虛對於染髮劑的品質要求極高，他的貨源來自世界各地，用的是從各種奇花異草中提取出來的天然色素。這種染髮劑上色後極美，再沒有光澤的頭髮都能煥然一新，染出來的顏色栩栩如生，强大的生命力令人的容貌像是年輕了好幾十歲，皺紋都逐漸消失，秀髮如十多歲的少女般美麗，有着攝人心魄的艷麗。那些中年女性常來光顧，一個個面露羞澀地告訴何若虛，自從用了這染髮劑後，家裡的死鬼簡直移不開眼，每晚都如狼似虎，本來沉悶的婚姻彷彿死灰復燃，又重回當年的曖昧甜蜜。

但這對於何若虛來說卻仍然不夠——他在十年前得了一場重病，在昏暗與陰沉中熬過了每一個日夜，朋友們那時都覺得他離死不遠了。卻在突然一日，所有的病症全都消失不見，他從病榻上坐起，眼神中若有所思，猛然衝進厠所，看着鏡子裡自己那一頭雪白的頭髮，白得不染一絲塵埃，自此他的頭髮一直成了白色。

何若虛始終在尋找能讓自己的頭髮重新變黑的辦法，他這些年試了很多染髮劑。從國內的到國外的，但最多也只能維持幾日，頭髮便又變回雪白。各種偏方、中醫都找了個遍，依舊是徒勞無功。當下這款染髮劑已是這些年來品質最好的，染回的黑髮能持續一週，但他仍覺得未盡其妙，這世上一定還有比這更好的染髮劑，能讓他的頭髮永遠變黑。

何若虛對於夢中的情景念念不忘，那人的黑色長髮歷歷在目，他心中愈發生出激動，像幾欲燃燒的火種，濃煙瀰漫了他整個靈魂。他努力回憶夢中的樹林，好似不是一片樹林，而是原始森林，四周隱隱有海浪浮動，海水的鹹味彷彿撲面而來，森林裡樹木粗壯巨大，枝葉繁茂，廕護了整片大地，大樹根處鱗次櫛比地開着黑色的花，泛着幽幽的紫氣，極為玄妙，何若虛再想回憶花的細節，可是驟然間頭痛欲裂，無法記起更多。何若虛相信此花便是世間之玄妙，只要找到了它，自己的頭髮便有辦法了。於是他將染髮劑店賣掉，決定去世界尋找，在煙霞散去時，他為夢中不知名的花踏上了沒有目的地的旅程。

 何若虛又尋找了十年，他周遊列國，足迹遍佈四海，去遍了歐洲的小鎮，尋訪了南美的土著，又在非洲草原與獅子氂牛住了幾個月，學習了如何從眼神中判斷獅子的殺意，如何在夜裡分辨東西；他在撒哈拉沙漠中漫步，享受着毒蠍與沙子帶給他的相同趣味，找尋着自己的綠洲；他後來又去了亞馬遜雨林，在陰雨與巨樹下狼狽躲藏，在尼羅河中沐浴千年前的文明，在奇琴伊察的長梯前感受靈魂的戰慄。他自覺已見過世上幾乎所有奇珍異草，所有花鳥魚蟲，用它們的汁液製成了許多種染色劑，效果甚佳，但卻無一種能讓他滿意，也未曾見過有任何一朵花能如十年前的南柯一夢中的那種綺麗使自己心神都為之一顫，在年復一年的遍尋不獲中，他終於探得一絲消息——來自歐洲的一位百歲學者告訴他，他在求學時，曾在一本古老的史籍上見過類似的花朵，史籍屬於哪個國家、哪個朝代已無從說起，只記得書上說這朵花在地球的最東邊的一座島上盛開，有着深邃無比的黑色，及與宇宙相同的玄妙，那兒的原始部落用這種花的提取物來塗抹身體。

何若虛立馬動身，去尋找這座無人知曉的島嶼，又在大海與陸地間穿行了五年，才終於在迷霧與幻覺中抵達了一片地圖上沒有標示的無名的海域，又航行了數日，待到船上的食物消耗殆盡時，那座不知名的島漸漸在視野中浮現。

何若虛此時已年近半百，眼角佈滿皺紋，歷經十五年的風霜苦楚，但時間並未磨滅他的激情，他急忙在島中尋覓那朵曼妙之花，好在上天沒再玩笑，他沒費些工夫，便在林深處有所發現，這與夢中的場景幾乎一致，在一棵棵參天巨樹下，開着一簇又一簇黑色的花，花朵較夢中更為奇妙，花蕊花瓣花莖，全呈黑色。何若虛沉醉地盯着花蕊，裡面好似盛載了整條銀河，浩瀚神秘的星空就藏在裡面，他從花瓣上看到藍色星球上的生命在蠢蠢欲動，看到萬年前的恐龍在旦夕間覆滅，看到人類用石頭砸開果實吮吸瓊漿，看到帝國虎眎四方，看到戰爭與疾病帶走的無數血肉生命。何若虛又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疼，他明白這花幾乎不能夠直視，否則便要被吸進去似的。強烈的暈眩過後他開始忍着劇痛提取花朵的顏色，過程極其繁瑣，他用了半年收集露水，又用了數月熬煮，染髮劑終於在一場暴雪後製成，何若虛急忙為自己的頭髮上色，濃稠而亮澤的汁液傾注在頭頂，何若虛感到一股能量在血脈中流動，遊走，他感覺這些年來的乏頓被洗滌一空，骨髓都被春風貫徹，隨血液流遍周身。何若虛從未感到如此通達，彷彿知曉世間一切道理，古往今來所有事情他都瞭如指掌，他甚至能感受到空氣中每一顆塵埃的來歷，風吹拂的軌迹，每一個王朝的興亡，與世上每一人的生死，人身的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煩惱隨呼吸排出體外，他的頭髮也從根部開始漸漸變得灰白，最後變成純粹的黑色了，那頭髮還在繼續生長，彷彿有了生命一般。何若虛在森林中興奮歡呼，靈魂都像是拔地而起。在歡呼與叫嚷中，何若虛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消融，漸漸地，這方天地歸於平靜，萬物又陷入沉寂之中，如從未有人來過此處。何若虛逐漸消失在天地之中。

這片海域自此消失在了神秘的東方，何若虛也從此銷聲匿迹，只是經過太平洋的船隻偶爾會感受到一陣虛空中螺波紋的微微顫動，世人權當是航海時產生的幻覺。百年之後，太平洋在某日忽然劇烈震動，一朵黑色的花從海底升起，隨後在海面上浮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