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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燕青:前妻的婚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1月號總第467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吳燕青

簡玲今日要到佐敦去試婚紗,不知道為甚麼,搭地鐵時,心神恍惚,坐着坐着,就到了油麻地站。到了油麻地站,她也不覺,隨着人流上了扶手電梯,等到出了地鐵口的時候,才發覺是到了碧街。

她在腦海中努力地劃出地圖,想像着碧街至佐敦的距離和行走路線,頭開始微微地痛起來。方向感模糊的她乾脆不想了,反正時間充裕,走到哪裡算哪裡吧。實在找不到時再搭的士去。

從碧街過到馬路對面去,簡玲是被街對面的水果檔和菜檔吸引過去的,不知道為甚麼,一看到水果檔菜市場之類的,她就收不住自己的腳,就算不買,她也會在水果檔和菜市場裡流連。她覺得自己的這種嗜好不但怪異,甚至是荒謬的。她曾不止一次想擺脫這嗜好。可她的步子還是踏過了馬路,來到了一條擺賣水果和蔬菜的街上。

簡玲離婚已有三年了,在和前夫遠耀十五年的婚姻中,她足足做了十五年的家庭主婦。做師奶的十五年,她整整為那個家做了十五年的飯。做給丈夫吃,做給公婆吃,做給小叔子小姑子吃,後來做給自己的一對龍鳳胎吃,再後來,家庭成員越發壯大,小叔子的小家庭,小姑子的小家庭,時不時的聚餐,做飯的都是她。

十五年,不可謂不漫長,從二十八到四十三,從面容飽滿無瑕,到皺紋隱現。雖然從身材上看,她仍是美的,尤其是從背後看,依然有曼妙的身姿。臉呢,臉也是美的,不過歲月還是留了痕迹的。

十五年的做飯生涯,這真的可以解釋,為甚麼她一看到菜市場水果檔就收不住腳了。

已是深秋季節,清涼的風吹過,她的頭痛症鬆了些。晶瑩碧綠的香印提子擺滿了果檔,日本的、韓國的,每一個果檔都把香印一串一串地鋪在檔面上,看上去頗是壯觀。還有石榴、剝了皮的柚子、台灣柳丁……琳琅滿目。真是讓人看不過來,簡玲在心中比較着價錢。

想着兒子女兒愛吃,她真的差一點兒就要掏錢買下那一箱日本香印。當手伸進手提袋時,腦中似乎被細長的絲草絆住,摸着錢包的手鬆了下來。她想起兒子九月飛英國上大學,女兒也去加拿大上大學了。孩子們都長大了,撲啦撲啦,一下子飛得遠遠的。

她頓頓地離開那個果檔往前走,穿過水果檔菜檔的街,她轉到了一條佈滿裝修窗簾水電雜貨商舖的街,原來是新填地街,她來買過窗簾,印象深刻。

買窗簾的那一年,是八年前吧,那時候新買了房子,一家四口終於可以徹底地從公婆的家裡搬出去。終於可以過自己的小日子了,她的心彷彿裝着一隻雀躍的鳥,說不出的喜悅,說不出的憧憬。等了十年啊!終於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小家了。

前夫遠耀是個不善言辭的男人,真的,這個男人真是能不動口就絕不會開口的,簡玲為此真是不知生過他多少氣。

對不善言辭的遠耀,簡玲在生活上所遇到的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沒有出口。想要說甚麼,永遠都是未來得及開口,就已經被硬硬冷冷地堵在喉嚨裡,有時候忍不住開了口,也永遠是像被甩到硬牆上立刻反彈的實心球,沿着來路回到起點,甚至蹦到更遠的反方向去。

你在聽嗎?你聽到我說話了嗎?被問的那個男人總是不知所措又無可奈何地回答:我聽的,我在聽,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你。

簡玲心想,很大概率他們的婚姻走到如此的境地是因為遠耀真的是太不愛說話了吧。

婚姻走到盡頭的原因,究竟是甚麼呢?簡玲想到這裡嘆了口氣。事實上,要說原因的話,真是太多了。一時半會兒,說不過來,三天兩夜也可能說不盡。總之呢,現在,她已單身三年了。

早晨的新填地街,並不太熱鬧。很多店舖剛剛打開門。賣裝飾材料的門舖,賣瓷磚的,賣窗簾的,賣鐵鎖的……所有的店舖都只是剛開門。很多店員進進出出擺置他們的貨物。這是一個忙碌的早晨。

簡玲走着走着,腦海中浮起了他們八年前所買的窗簾。她曾一一撫摸過,精心挑選的窗簾。也想起了他們曾經的那個家。

剛搬房子的時候,他們在那個新家確實度過一段快樂時光。一對年輕的夫妻,一雙可愛聰明的十歲的龍鳳胎兒女,在外人眼中,真是令人羨慕的一個圓滿之家。不過僅僅只是過了五年,這樣的一個家庭就分崩離析了。也許那個家一直都在醞釀着分崩離析,包括她和丈夫的感情。

穿過新填地街,抬頭一看,馬路對面是油麻地戲院,建於1930年戰前,現在是香港的二級保護建築物。戲院翻新過後有了新的容貌,外牆是瓷白的,彷彿沒有沾染任何歲月的痕迹,任何歲月的塵埃和皺褶。綠燈亮起時,簡玲隨着一群過馬路的人穿過斑馬線,走到了戲院的門口。戲院的外牆掛着幾幀粵劇的宣傳海報。

年輕的時候簡玲是喜愛聽粵劇的,坐在戲院裡聽着戲中人婉轉流動地唱,看着他們曼妙的身段靈動地舞,流轉顧盼的雙眸閃着星輝的光。簡玲是入迷的。

她的目光久久落在戲院門口左邊懸掛的粵劇海報上,海報上的女子不年輕了,眉眼裡卻有抵不住的英姿。安曼麗,簡玲輕輕地說出她的名字,腦裡就浮現她們一起上台的情景來。

博士畢業後簡玲在一所大學做助教,她興趣廣泛,畫畫和劇團都是玩的,有一段時間拜城中的粵劇前輩為師,前輩鼓勵她上台。練過一段時間的基本功後,在工作的閒暇擔演一些前輩推薦的角色,漸漸得觀眾喜愛。

簡玲的五官,化上粵劇人物的妝後是驚艷的,原本就大的眼睛更靈動流轉了,滿天的星光都聚在眼中,閃着耀眼奪目的光。高挺的鼻樑,稍稍勾勒一下就更挺立了。化妝師每次在幫她上好妝容後,看得眼都要眨不開。太美了,仙女也沒有這樣的,仙女也及不上啊!化妝師真是要暈頭了,如果後面還有需要化妝的演員,她是連活都要幹不下去了的。

一出場,未開聲,未起動作,只要一出場,掌聲已久久不絕。整個場的氛圍就熱了。

訂婚後,簡玲就再沒有上過台了。後來懷孕生子,整個身心都在為那兩個肉嘟嘟、粉嫩嫩的嬰孩轉,在為一個新組建的家庭轉,在為夫君及夫君的父母家人轉。戲院都沒有進過,更別說化妝上台了。

二十四歲之前,簡玲的戀愛史乏善可陳,她喜歡過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從中四開始喜歡。DSE考試後,簡玲升讀本城的大學。她喜歡的男孩考的是IB,其實簡玲知道,他一直有打算出國讀書。一個在美國,一個在香港,有着遠遠的距離。單戀、異地,簡玲對其他的男孩更加無心了。

大二暑假的一天,簡玲在郊野公園寫生,接到一通電話。居然是喜歡的人的電話,簡玲很是激動。約在太平山頂見面,一年多未見,修長身材的人更加修長挺拔了。遠遠地,他對她露出整齊的白牙微微地笑,那樣一個笑容,她的心都溶了,躍動的心臟有一百個海洋的波浪在起伏。

走近了,他向她伸出了手,手被握住的一剎那,全身都被電擊般。簡玲想:這一定是愛,絕對是愛。男孩說:聽說,你一直在暗戀我,所以我回來找你了,剛好我也喜歡你。

這一句直白無半分遮攔的話,更是像一道閃電擊中了簡玲全身,整個人都碎了,用萬能膠都黏不起來。

站在太平山頂上,山下的維多利亞港兩岸燈火璀璨,夜色斑斕,男孩輕擁她入懷,簡玲忍不住全身戰慄。從中四到大二, 六年的時光,一直住在心房裡的那個人,正擁抱着她。簡玲心裡覺得,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了。

簡玲看着海報上的安曼麗,露出舒然的笑。曼麗走得真遠啊!早已是城中粵劇界的風雲人物呢。

秋日十點鐘的太陽,從雲片中露出來,是光亮的。她在戲院門前回過神來,走到對面的馬路上去。那是果欄街,初始於1913年,是九龍的傳統市墟,是一個混合市場,從草棚到磚石建築,已經歷了百多年的風雨。現在是香港最大的水果批發市場,也被香港政府列為二級歷史建築。

簡玲往左手方向直行,石龍街一整條街檔舖全開了,和前面的冷清不同,這裡人群川流,非常熱鬧。果檔前的水果,五顏六色的,整齊多樣地擺放着。簡玲忍不住走了進去。新鮮的水果,果味飄香,令人不禁想深呼吸。

在一檔擺滿各式橙柑橘的檔口,簡玲停了下來。立刻就有人招呼:靚太,中意啲咩啊?可以試下,好甜好正!

遠耀最愛吃橙了,每每放工回家,洗過手,簡玲會遞上一盤剝好的橙。遠耀一邊吃一邊看新聞,舉手投足都是滿足和放鬆。家裡每天必定是有柳丁、橘子的。那時候簡玲常常開車到油麻地果欄,一買就是好幾箱水果。放在冰箱裡,可以吃一個星期。

孩子們愛吃的是提子,日本香印是他們的至愛,一串正宗日本香印其實不便宜,簡玲每次一買就是兩三串,回到家細細地用自來水沖洗,然後裝在孩子們的食物保鮮盒裡,按十粒左右一小盒一小盒地分裝好,寫上兒子女兒的英文名。這些小盒子,有的被帶去學校做小息時的茶點,有的被當成飯後水果餐,有的在接放學時當了孩子們打底的點心。照顧龍鳳胎簡玲是極細緻的。

簡玲也會為家公家婆、小叔子小姑子及他們的孩子準備他們愛吃的水果,並且一點也不馬虎。吃的時候,她還會一一地削皮切好,放在他們專用的盤子裡,拿好叉子,一起遞到他們的手裡或是放在離他們最近的桌面上。

簡玲在那個家裡,得到最多的回應是:多謝,唔該曬,多謝家嫂,這是家婆說的,她很少喚簡玲的名字。多謝阿玲玲,這是家公對她說的。唔該曬阿嫂,小叔子小姑子常對她說的。後來,小姑子的丈夫,小叔子的太太,也常常對她說,唔該曬阿嫂。再後來,他們的孩子都會說話了,用稚嫩的童音說,唔該曬大舅母,唔該曬大伯娘。那麼多的多謝和唔該曬。簡玲是用體力精力和時間換到的。

腦海中跳出這些前塵舊事時,簡玲正站在一個賣香印的水果檔前,看着一串串碧綠晶瑩的香印,聞着陣陣香印特有的香味,簡玲又忍不住要從手提袋裡掏錢包了。

啊!啊!是不是許太太啊?真係好耐冇見啊!

簡玲聽到這超乎熱情的高八度的招呼,倏然一驚,放下捏着的錢包,慢慢地回過神來。

你好啊,蝦頭姐!簡玲小聲地回應她。

今日有好多靚貨啊,香印又大又甜,要幾多啊?

蝦頭姐熱情招呼。

蝦頭姐,我依家做返簡小姐了,你叫我簡小姐啦!

蝦頭姐頭向後伸去,一邊伸一邊側頭,用滿是疑問的眼神望着簡玲,足足有一分鐘。

簡玲倒是坦然地輕笑着回應她。

啊,啊哈,做簡小姐好啊!同我買了十幾年生果,今日先知道你姓簡,做返自己梗係好啦!恭喜你啊,簡小姐。

簡玲禮貌地笑着謝了她。

匆匆穿過石龍街,看見對面馬路的紅磚屋。她徑直走了過去。

是的,我是簡小姐了。

簡小姐是不用特登開車去油麻地果欄街一次買幾箱十幾樣水果的。

簡小姐是可以空手離開果欄街的。

簡玲腦裡跳出這些話的時候,她已經站在紅磚屋的門前了。

紅磚屋位於上海街,前身是舊抽水站的工程師辦公室,現已活化為戲劇表演及排練的場所,還被定為一級歷史建築物。高兩層的紅磚屋在一座幾十層的私樓前,矮矮的古典建築和時髦的高樓大廈形成有趣的對照。在建私樓時,為了保住僅存不多的舊抽水站工程師辦公室,私樓是做了謙讓的,以至於在靠近紅磚屋的地方用了柱子做私樓的支撐,所以紅磚屋有一大半在私樓的翅羽下,這樣對視覺的衝擊形成的反差感就更大了。

簡玲沒有進去過演員休息室排劇室化妝室,如果她繼續參與粵劇表演的話,這個場地應該是有機會進去的。油麻地戲院翻新後用於戲劇表演是在2009年,那時簡玲的孩子們都還小,她整天圍着孩子們轉,根本無暇參與。記得曼麗在油麻地戲院有演出時曾給她打過電話邀請過她,甚至後面還多次寄嘉賓邀請券給簡玲。簡玲是一次也沒能抽得出時間,慢慢地,曼麗也就不再打電話、寄邀請券給她了,慢慢地,在粵劇界,簡玲的存在感就越來越虛無了,就像天亮前空中沒有隱去的殘月,大家都不知道是甚麼時候完全看不見的。

簡玲伸出手摸着紅磚屋的石磚,涼涼的觸感透過手指傳到全身,讓人有一種觸動歷史的感覺。

彷彿時光回到了戰前的香港,那悠長的,緩慢的時光,時間彷彿就停在了那樣的時光氛圍裡,彷彿這樣站着就能一步一步走進過去的繁鬧和蒼涼裡。簡玲搖搖頭,把手從石磚上抽了回來,人也回到了熱鬧的上海街。

走過紅磚屋,前面是一排商舖,賣餐具廚具糕點模型和懷舊食品的商舖。第一間舖頭臨街的牆上,掛了許多做月餅做糕點粄粿的木模型,木模上雕刻了花朵金魚福祿壽等圖案。簡玲細緻地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心中暗暗地生出了喜悅感。

小時候,太祖母最愛做客家粄粿了,簡玲最喜歡的是糯米糍,蒸熟揉好的麵粉包上炒熟的白糖花生芝蔴等餡料,放在刻有各式圖案的木模裡,拿出來時漂亮得就像櫥窗的藝術品。太祖母總要拿出一套白瓷的碟子,把一個個糯米糍放在瓷片中,喚孩子們過來選自己喜愛的圖案,簡玲每每要挑印着魚的,拿在手上也捨不得吃,總要細細地看。若要回憶做孩子的快樂,吃太祖母做的糯米糍那真是頂頂快樂的一樣了。

有一次,簡玲的家公辦壽辰,家婆想弄些別緻的傳統食物作賓客的回禮。簡玲去榮華訂了很多糖餅作回禮,家婆看到回禮單上的物品,怎麼都覺得還少了些甚麼,簡玲也幫着想。想着想着腦海就浮出了太祖母的糯米糍來,瑩白精緻的糯米糍,點上紅丹,再放在木模裡刻上不同的圖案,興許會有些新意呢。這想法一提出,家婆鎖着的雙眉立馬就鬆下了,兩眼放出了濃濃的笑意表示贊成簡玲。

但她又稍稍露出了遲疑:白色用來祝壽好麼?她這樣問簡玲。

點了紅丹呢。簡玲答。

壽桃包也是有紅有白的啊!簡玲又加了一句。

見家婆尚在思慮,簡玲想了想又說:我可以用紅蘿蔔火龍果等食物取天然染色劑,給糯米糍加顏色,沖淡白色。

聽到這一部分,家婆的臉舒展開了,笑得似太陽花般燦爛。

「家嫂真係有辦法。」她最後這樣肯定簡玲。

說做就做,簡玲特意回娘家問阿嫲,阿嫲是得了太祖母真傳的人,知道簡玲記得這一傳統食品,並且向她請教做法,當下是高興得很的。

阿嫲拿出了家藏的做粄粿的木模,把做糯米糍的配方、方法、注意事項一一地,細細地都教與了簡玲。

當簡玲把顏色鮮艷精緻的糯米糍一個個做出來、再用不同的木模印出各樣圖案時,家婆的那張笑臉真真就像盛開的太陽花般。再把這些顏色鮮艷精緻的糯米糍放在千挑萬選出來的盒子裡時,家婆整個人都是要飛起來似的,明明操辦壽宴花了不少心思和精力,她卻看不出絲毫的疲憊,優雅大方地把一盒盒回禮捧到賓客的手裡:小小意思啊!家嫂親自動手做的小點心,希望大家中意啦。賓客們驚嘆簡玲的好手藝,恭喜家婆娶得好新抱。做出這樣的回禮,又得到這樣的讚詞,家婆覺得十全十美。

簡玲把這個場景描述給阿嫲聽時,阿嫲摸着簡玲的手,欣慰地笑着說:好孫女兒,你開心便好。做人媳婦自古難啊,阿嫲不希望你受苦來着呢。

簡玲抱抱阿嫲,她當然知道阿嫲話的意思了。在幾年的婚姻生活中,婆媳的微妙關係,已有了不少的實戰深切體會。她知道阿嫲是為她好。

晨早的陽光照在牆上的木模上,簡玲覺得那些花呀魚啊福祿壽啊都飛起來了。飛到簡玲的心裡,熱熱鬧鬧地在她心裡盛宴歡歌呢。那是孩提時代家族盛聚在她身體和生命裡的溫暖。

順着街舖走下去,城市的煙火味漸漸濃郁起來,掛在商舖前的鹹魚乾臘腸蝦米乾魷魚……都讓簡玲忍不住駐足。

遠耀在吃到合心的食物的時候,會脫口而出地讚:好吃,好吃,味道真好!然後會微微俯下身,捋捋袖子,調整坐姿,好像要全身心地認真地投入到吃中去,體味吃的樂趣。每每這時家婆會向簡玲瞟一眼,飛過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給簡玲,有時就是一個表情,有時還會飄來一句:家嫂真係好手藝。

遠耀愛吃魷魚,簡玲久不久就會去大嶼山的大澳,買當地海上人生曬的新鮮魷魚,精選細選一番後會買上一段時間的量。

回到家用溫溫的水泡一泡,再把魷魚梗去開,然後用刀在魷魚的反面輕輕劃痕,再順着紋理切成一片一片。切好魷魚後,用溫水泡一泡。再將芹菜蒜苗放入倒了香麻油的滾開的水裡清焯到軟身後撈到盤中備用,最後把用溫水泡開的魷魚放入鍋中滾過兩三滾,放鹽放橄欖油放白胡椒粉放蠔油,調好料後,放進水開過的生粉埋芡,再把炒好的魷魚和芡汁鋪在芹菜蒜苗上。一道色澤完美,香味四溢的炒魷魚就出鍋了。

每每捧出這一道菜,遠耀的吃勁就會被喚起。家婆向她飄來這句「家嫂真係好手藝」,也是在魷魚捧上桌的時候。當然簡玲的拿手菜不止一道魷魚。

穿過上海街,簡玲的腳踏進了一條更熱鬧的街——油麻地街市,街市四圍的小街道上,有很多的水果攤菜攤,來來往往的人群,熙熙攘攘地穿過,穿過一個城市的煙火色。

從油麻地街市走過時,簡玲明顯聽到腹中傳來的咕嚕咕嚕的聲響。拿出手機看了一下,原來從碧街到油麻地街市,差不多走了兩個半小時,已到午飯時刻。

簡玲本想進油麻地街市看看的。真真是不知道為甚麼,一看到街市,總是想要進去,哪怕不買甚麼,隨意看看,對簡玲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樂趣。她自己也嘆息過自己的這一個怪異的嗜好。

簡玲想好了,無論如何,這一次穿婚紗,一定要穿潔白的婚紗,再也不穿甚麼粉紅婚紗,傳統裙褂套裝了。只穿純淨的白的,無論幾套都只要白色的。

結婚那年,在挑選婚紗的時候,準家婆有陪同,她看簡玲試了幾套純白的主婚紗後,臉色越來越沉。最後她牽着簡玲的手在一襲粉紅晚禮服前停下說:「就這件吧,粉紅的,結婚穿粉紅的兆頭好,太白的,穿着結婚怎麼都覺得意頭不好的。」

簡玲聽完,心裡雖然起伏着反對的情緒,但是她沒有不滿的表露,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簡玲將夢寐以求的白紗裙換成準家婆欽點的粉紅晚禮服,站在鏡子前,準家婆對鏡子裡的簡玲露出了滿意的笑:家嫂身材標緻,穿這件真係好靚啊!鏡子中的簡玲輕輕地笑了笑,回應着準家婆。

鏡子外的簡玲再也提不起任何的興致去試其他的服飾了。尤其是當簡玲提起粉紅晚禮服走到遠耀面前問他是否好看時,遠耀說:阿媽的眼光真係好,我們聽她的不會錯。她的心都要沉到大海裡去了。後面的禮服和傳統中國裙褂全是準家婆選的,每選一樣她都會認真地問簡玲:喜歡嗎?簡玲全都說好。

婚禮上,家婆滿面春風,一直在和賓客們誇獎簡玲是如何大度如何聽長輩的良言,那麼高興的她,比新娘子結婚還要高興的她,簡直就是那場婚禮的真正女主角。

在家婆看來,簡玲在婚禮上的大小服飾都依她,她覺得兒子找的女人真心不錯,能照顧到當婆婆的面子。這一點令她在簡玲結婚很久很久以後提及時都是滿面笑容的。今時今日的香港,能找到這樣的新抱,睡着都要樂醒的。她常常和親戚們這樣說簡玲。

簡玲確實不喜歡與別人起爭執,在選婚紗時她聽到家婆的意頭論之後,就已經決定放棄自己喜歡的那件白婚紗了。還有遠耀當時的話,就更讓她連稍稍堅持一下的心都沉入深不可測的幽暗隧道裡。

結婚當日的婚照和錄影,簡玲是看也不太樂意看的,簡玲覺得相片和錄影帶中的那個穿着粉紅晚禮服當婚紗的新娘根本就不是自己。她是另外一個女子,是一個從少女步入婚姻的女子,可能是很多不同的女子,可是,就不是她自己。

反倒是家公家婆,洗曬了婚禮當天的很多相片,掛、擺在家中的很多地方,甚至還給加拿大、美國、大陸的親朋好友都寄了不少。

簡玲每次看見家中掛的大大小小的婚照,都想把它們翻過去,取下來。她曾偷偷地把擺在櫃子上的一些收到抽屜裡。

在夫家裡,簡玲不愛說話,只是埋頭默默地做手上的事。孩子來了之後,她的笑容和話語才多了起來,對着孩子,她會笑得很放鬆,還會模仿和扮演各種不同角色的聲音。婚紗的遺憾,在孩子來了之後,漸漸地像潮水一樣褪去了。

可這褪去的潮水還是時不時地在會她的心裡潮漲潮落。

認識遠耀並不偶然,他們在同一個學校工作,而且還是大學校友。簡玲升讀大學那一年,遠耀剛好碩士畢業,去美國讀博士,所以,雖然是同校,並不認識。等簡玲讀完本校博士去工作時,他們才第一次在工作的學校認識。遠耀是生物醫學系的,從事分子與細胞生物學研究和教學。簡玲是分子與細胞生物學教學助理。

同在一所學校,同一個學院,自然有交集。簡玲的印象裡,好像沒有和遠耀有甚麼正面接觸。但是遠耀卻說對她印象深刻。是遠耀主動追求的簡玲。剛開始簡玲對遠耀沒有多大的感覺,那時,她正主動結束一場異地戀,整個人非常的疲累,已經不再想接納任何人,不想有新的戀情。

那個身材修長的男子,在簡玲大二那一年找到簡玲,開門見山地說:「聽說你在暗戀我,剛好我也暗戀你。」這一句話,讓簡玲開始了和他的異地戀。其實除了異地之外,實在找不出這個男子的缺點,剛開始簡玲還很懷疑他是否愛她,後來隨着戀情的發展,簡玲真是感受到他給她的愛。

但異地戀是這場戀愛的死梗,近五年的時間,簡玲有非留在香港不可的理由,而他,也有非留在美國不可的理由。兩個人拉扯着,不是他飛香港就是她飛美國,飛來飛去近五年的時間就過去了。簡玲在飛來飛去中漸漸的累了,在明確知道他無歸期之後,主動提出了分手。本來只是想試試他會不會改變主意的,沒有想到簡玲的分手兩個字剛出口,他就爽快地回「好」這一個字。這一個好字讓簡玲覺得再無留戀了,斷然地轉了身,給了自己一個單身的新身份。

恢復單身的簡玲,很認真的把十多年的愛,在心裡清除的清除,埋藏的埋藏,處理好後整個人雖然累,雖然偶爾也有心痛到俯下身去起不來的時刻,但是總算是結束了這段戀情。簡玲的心是一點一點放空了的,給了自己全面的自由。遠耀是在簡玲單身沒有多久時追的她。

論學術和前景,遠耀是不錯的,年輕有為四個字放在他身上就像量身裁好的衣服,既合身又好看。

但是,那時候的簡玲真的對他的追求感到辛苦,她很明確地對他說我想保持單身。

遠耀對她的拒絕,保持了寬容。我等你等到你不想單身時。簡玲記得遠耀說這句話的那種淡定和冷靜。這似乎是一句沒有甚麼壓力的話。在簡玲的意識中,這是一句被拒絕後的一種禮貌回應而已。被拒絕後還能保持這樣冷靜的人,想來也沒有愛得多深,簡玲是這麼認為的。

被遠耀表白後,簡玲還有不同的追求者,一個年輕漂亮的學歷和工作都不差的女子,受到青睞那是很正常的,像簡玲心性那麼好的女子,就更加不用說了。溫婉可人,宜家宜室。簡玲的女上司曾這樣讚她。

簡玲對追求者們都是以我喜歡單身這個理由去拒絕的。

在結婚很久後,簡玲都覺得那是她人生中至為奢侈的一段時光。不為任何人,只為內心最想保持的一種狀態。杜絕了人間煙火的愛後,簡玲覺得自己真是在生活了。穿自己想穿的衣服,吃自己喜歡的食物,去自己喜歡的地方旅行,一個人,從心裡到身體都只是自己一個人。

簡玲是常常在抱着孩子,忙着各種各樣的家事時回憶她戀愛後又恢復單身的那一段時光的,無限感慨。一個女子為何一定要結婚呢?一個女子為何又要生兒育女呢?一個已婚女子總比一個已婚男子被婚姻困住的地方要多得多。

那時候遠耀常要去不同的國家、不同地方的大學作學術交流。有時候一去就三幾個月或是半年,短的也要三到十天半月的。遠耀不在家的日子,孩子、家事簡玲都要一一地擔着。雖然遠耀在家,那些事也是簡玲的事,遠耀也是幫不上忙的。但至少人還是在身邊的。

遠耀不在家的時候,簡玲覺得那個家,真真是各處都不適應,處處都是陌生的。她總感覺自己是那個家的陌生人。怎麼努力都融不進去。

簡玲在拒絕遠耀後,從沒有想過,這個冷靜寡言的男人和自己的人生有甚麼聯繫。

一個加班到深夜的冬天的夜晚,簡玲走出校門的時候,街上連人都沒有了,更不要說車的影子了。香港的深冬要冷的時候那是真的冷的,如果再颳點風,下下陰雨,那冷就會透過你的衣物,穿到你的骨頭裡去。又濕又冷的午夜街頭,簡玲裹緊身上的大衣,在左等右等都等不來車後,準備沿着階梯徒步從半山走下去。

在簡玲抬頭深呼吸,為行走做準備的時候,一輛黑色的私家車停在了她左手邊的馬路上。簡玲轉過頭就看到了遠耀的臉、他直挺的鼻樑,然後這個高大的男人就站到了她的面前。坐我車吧。說完,他打開了車門。簡玲坐在車上,身體還是止不住發抖,她搓手,搓膝蓋,搓臉頰。遠耀看她的眼神是憐愛的,很深的眼色,然後他開始調車的暖氣。調完遞給她一個保溫杯,並已擰開了蓋子。喝口湯吧!遠耀說完這句,又補了一句:我媽煲的。

簡玲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湯,那湯真好喝,濃濃的花旗蔘烏雞湯。簡玲身上漸漸地暖了。暖了後她才緩過來,有了力氣和遠耀道謝。簡玲和遠耀說了謝謝,遠耀也只是答了句:我順帶。

之後車內就陷入了沉寂,兩人都似乎找不到適合的話說,兩人都保持着沉默。那是簡玲和遠耀第一次近距離的單獨接觸。雖然沒有甚麼話,車內卻在沉寂中有一種柔和和融洽在輕輕地擴展。簡玲想起車內的那種柔和融洽的時候,她不僅僅認為是暖氣開得適宜的原因,應該是還有點甚麼的。或許那是簡玲漸漸卸下戒備柔軟下來的心。

車子到了簡玲的社區,臨下車時,他們坐在車上,遠耀看着簡玲,那麼安靜地看着,起初簡玲是急促不安的,不知怎麼地,她也安靜了下來,靜靜地回望他。他的手伸了過來,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了。他的手掌真大,肉真多,還真暖。簡玲在心中說。兩人就在寒夜裡溫暖的車中靜靜地看着,靜靜地握着手。時間都要停下來了,停到他們都不知道的時空中。

最後,簡玲披着遠耀的西裝大衣回了家,然後給遠耀發信息表謝意。

做我太太吧。一聲嘀的手機響後,簡玲看到了遠耀發來的五個字。

她的心有點晃了。

半年後他們就舉行了婚禮,婚後一個多月,簡玲就懷孕了,孕三十七週,龍鳳胎就出生了,結婚生子的人生大事,幾乎一氣呵成。

朋友們都說她是神速,連簡玲自己都覺得是在夢裡似的。很多出神的時候,是龍鳳胎粉粉嫩嫩又燦爛無瑕的笑臉把她拉回了現實裡的。「是的,是真的結婚了,是的,是真的做媽媽了。」簡玲這麼對自己說。

婚後,簡玲住進了許家,許家住在一幢三層、每層七百呎、香港稱為村屋的房子裡。簡玲和遠耀住在三樓。

遠耀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在簡玲結婚後,弟弟妹妹還沒有結婚,大家一起住,許家可以說是熱鬧的。

許家請了一個印尼女傭工,叫Yila,Yila在許家有七八年了,大概三十上下。

簡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步一步走進許家的廚房,一步一步走進許家的油鹽醬醋茶,一步一步走進許家日常生活的種種事務裡面去的。

婚後的第三天,家婆說讓簡玲陪着去買菜,不等簡玲回應,她就挽起她的手,促她出門去。

買菜回來,家婆耐心地教她做飯。簡玲就這樣被一步一步地推進許家的廚房去了。剛開始是偶爾做,後來變成了日常的一部分,變成簡玲婚後生活的一個重要的部分。

簡玲做事情條理性強,收拾房子和清潔家居,有時候真是做到完美的地步。簡玲到了許家後,家婆真是對Yila做的家事越來越生氣,比如衣服洗得不合意。衣服本來是洗衣機洗的,不過許家有奇怪的規定,內衣、襪子、比較好的衣服是分開不同的臉盆手洗的。Yila被罵的次數越來越多,這些事就慢慢轉移到了簡玲身上去了。Yila漸漸成了簡玲的下手,在簡玲做飯清潔的時候打打下手,工人的很多活兒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轉到了簡玲的身上。

休完產假後,簡玲開始工作,家婆答應幫忙看孩子,加上Yila,還有簡玲的媽媽每週有三天也會來幫忙。三個人在白天照顧一對龍鳳胎,一個月不到,真是雞飛狗跳啊,簡玲家婆說累到腰痠背痛,完全沒有自由。工人Yila常常淚汪汪地看着回家的簡玲,自己的媽媽倒是沒甚麼的,她還每週多來一天,從三天變成了四天。

其實簡玲丟下倆孩子去上班,她的心也是煎熬的,想孩子啊,真想,一想,她的雙乳就發痠,就汩汩地流出乳汁,她就要到休息室去擠奶,一天下來擠的奶,帶去的八個奶瓶都不夠裝。在胸圍裡面墊雙層乳墊,還是會把衣服給弄濕,各種說不出的狼狽和尷尬。

有時候,午飯時間,她和遠耀約好在食堂吃飯,吃着吃着,奶又漲了,乳房石塊一樣硬,吃都沒有吃完,她又要擠奶了。再後來,她都不敢和遠耀一起午餐了。看到遠耀她會更想孩子,她會不停地問:現在,孩子在睡覺嗎?在喝奶嗎?不知道有沒有哭?不知道會不會想媽媽呢?……遠耀只是聽,沒有回應,沒有安慰。彷彿說的是別人的孩子。

才工作了一個月,太漫長了,太煎熬了。簡玲整個嘴唇全長滿了泡。

一次遠耀大概是不忍心了,說:不如,先把孩子帶大一點吧!

簡玲很認真地思考過離職帶孩子的問題。最後,她咬牙選擇了堅持工作。

孩子半歲大時,突然地生了一場病,兩個孩子都是從高燒開始。一家人為孩子忙得兵荒馬亂的。在這關鍵的時候,簡玲的媽媽也住進了醫院,脖子做了個微型手術,醫生囑咐要靜養。簡玲實在不敢再讓媽媽來幫忙了。

巨大的難題攤開在簡玲眼前,工作還是孩子呢?那時候簡玲已從助教升到副教授的職位了,一直往下走的話,職業生涯的光明前景是擺在了眼前的。可當她想到孩子的時候,她真是難得發愁。

一場家庭會議召開了,遠耀的想法是,家他會養,孩子他會養,養簡玲他也覺得是自己的職責。家婆說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兩個孩子一起照顧,真是力不從心。家公也發話了,孩子媽媽帶是最好的,我們家不那麼缺錢,媽媽應該多考慮孩子。

整個會議,簡玲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也似乎沒有她開口的機會。

就這樣,在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簡玲把腳步轉向了家庭和孩子,就這樣更深地踏進了許家,從職業女性變成了全職媽媽。從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在十幾年中,有好多次,簡玲試着偷偷地找了工作,可每一次都因為家庭和孩子的原因做不長時間。

家庭和孩子對一個女人而言才是最重要的。無數把這樣的聲音,無數次在她的耳邊響起。

晴好的天,天空浮滿魚鱗一樣的片片白雲,太陽一會躲進雲層中,一會穿出來,地面上一會是陰的,一會是光亮的。簡玲想起往事的時候,臉一會是暗淡的,一會是光亮的。

不知不覺走到了天后廟,廟宇很高,從門裡飄出燭火味,天氣舒爽,廟前的一大片空地上三三兩兩的露宿者躺在自己的地盤上曬太陽。簡玲穿過天后廟,走到了廟街的大門坊下,高大的門坊上,橫匾寫着「廟街」兩個字。白天的時候廟街比較靜,看上去似乎和油尖旺地區的其他街道沒有甚麼不同。夜晚就不一樣了,擺攤的,算命的,測塔羅牌的,唱歌的,跳舞的,甚至很多到街頭找生意的鳳姐也會在夜晚的廟街出現。

簡玲的腳步有點快了,快到佐敦了吧?她找出手機地圖,輸入婚紗店的名字,老牌婚紗店,上海老闆,紥根香港佐敦幾十年。簡玲很快看到了地圖上的店名,她看着地圖的指示箭頭往前走。到甘肅街玉器市場了。白天的玉器市場,人流不多,老闆和員工們有的站在門前,有的在店舖裡擦玻璃和整理擺放玉器製品。前面的幾家比較熱鬧,很多人聚在一起,簡玲走過的時候,聽到選舉、特朗普、股票、跑馬……等字眼,純粵語的街坊口音。濃濃的香港生活煙火氣息撲面而來。

簡玲提着箱子離開家的時候,遠耀在上班,孩子們在學校裡。她分別給孩子們和遠耀留下一封信,提着不大的箱子,找到了朋友出租的劏房,一間不到一百呎的房子,有小小的廁所,淋浴的花灑就在坐廁的上面,簡玲想洗澡的時候把廁板放下就是櫈子了,要不然洗澡都沒地兒站呢。坐廁上面有一個小小的迷你洗手盆。廁所邊上有一塊大理石石板,上面放了個單頭的電磁爐,電磁爐上有一個小小的鍋。房子靠窗的位置擺了一張三呎左右的牀,牀的左邊有一個一米二左右高的布衣櫃,右邊有一個六十厘米左右高五十厘米左右寬的小檯櫃子。房間除去廁所和牀的位置,幾乎已經沒有甚麼空裕了。簡玲一邊打量一邊放下了手裡的箱子。有一剎那,她有想退出去,可僅僅是一剎那的小衝動。簡玲放下了手中的箱子,在牀沿上坐了下來。陽光從窗簾透進來,安靜地照着她。

簡玲和遠耀在婚後,在許家一起住了整整十年,那十年裡,除了開頭一年還讓簡玲有點留戀外,後面的九年,簡玲連回憶都不想去回憶。在那十年裡,簡玲想不透自己是怎麼一點一點地從一個大城市的高級知識分子職業女性,走進一個全職家庭主婦的身份裡去的。

提起簡玲,家婆每次都是誇獎的,家婆似乎是沒有嫌棄簡玲的時候,在家裡,在眾多親戚面前,在簡玲娘家面前。她出口就是誇的:家嫂做飯一流啊,家嫂啲家務活一流啊,家嫂勁有耐心教小朋友,家嫂脾氣冇得彈,家嫂好識大體……

有一次家裡來了家婆娘家的客人,簡玲忙進忙出張羅晚餐。她不時聽到:家嫂做飯一流啊,家嫂啲家務活一流啊,家嫂勁有耐心教小朋友,家嫂脾氣冇得彈,家嫂好識大體……的話。手上切菜的刀一下子切到了左手的食指上,奔湧的血噴了出來,簡玲痛得呼吸不上來,滑坐在地上,整張臉都白了。Yila看到流血不止的簡玲,啊!啊!啊……驚慌淒厲地大叫。那個傷口見了骨,裡裡外外整整縫了三十多針,表面傷疤八厘米。醫生測試簡玲的手指神經,最後評估出,有部分神經壞死了。簡玲覺得壞死去的還有胸腔中跳躍的一部分心臟。

手指切傷事件後,簡玲堅決地要買房,憑着娘家的支持和自己工作時的積蓄,速速地付了首期。

裝修妥當後,一家四口就搬到了新居。臨走的時候,令簡玲沒有想到的是哭得最厲害的是工人Yila,十年了,在許家,Yila是最體諒簡玲的那一個人,沒想到體諒自己的居然是這個家庭裡的工人。家婆家公在他們出門的時候連出門送一送都沒有。後來小姑子說是因為他們太捨不得了,心痛到不敢出來。簡玲聽到捨不得三個字的時候,身體哆嗦了一下。

在新家的第一年,真是快樂啊,自己的家,吃的用的,各種佈置和擺設都是自由的,穿衣服更是自由的,不會因為簡玲穿了薄一點的裙子,家婆就會問:家嫂,你唔凍啊?香港的大夏天,人都要中暑了,有人問你會不會冷,簡直是個不能笑的笑話。簡玲聽了,那條喜愛的裙子就永遠地不見了。也不會因為孩子太鬧,晚飯沒有準時,家公就會說:阿玲玲啊,晚餐太晚,對身體好有害啊!新的家裡,沒有他們的任何聲音,只有簡玲、遠耀、孩子們的。

後來遠耀的聲音漸漸少了,他常常回他父母的家晚餐,後來常常在父母家留宿。孩子們週末也去爺爺奶奶家的時候,簡玲覺得,世界就又剩下自己了。

再後來,不知道是第二年還是第三年,簡玲的新家突然熱鬧起來。起先是小姑子帶着丈夫和孩子週末來吃晚餐,她說:太久沒有吃阿嫂做的飯了,想得睡不着覺。當然來哥嫂家最重要的是想哥嫂和侄子侄女們啦!這一句充滿溫情的話,很是讓簡玲感動。

一週週一月月,小叔子一家也來了,家公家婆也來了。Yila也過來幫忙了。惶惶地,簡玲覺得時光回到了許家的時候,一模一樣,人都在,只是房子不一樣,房子的主人不一樣。其實房子的主人沒有甚麼不一樣,簡玲的家公家婆在簡玲家也是儼然的主人。

一年一年下來,熱鬧的週日節假日家庭會,大家族的晚餐。簡玲的窒息感又來了,她整夜整夜地發噩夢,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

我要走,我要走……很多個夜晚,不止遠耀被簡玲的夢囈嚇醒,連孩子們都醒了,跑過來抱媽媽。

無數次,簡玲的腦中響着:我要走,我要走,我要走……

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他們週末和節假日不要來啊!我們慢慢來,我會想辦法的。遠耀說。

一天一次,每種一次三粒,有需要時,藍色的可以加一粒。心理醫生對簡玲說,算下來,簡玲的總藥量已經加到一天九粒有多了。這麼多,副作用也多,簡玲是知道的,她的行動變得慢起來,反應也慢,容易忘記眼前的事情,手震,飆冷汗,怕吵雜的環境,怕人。她好久沒有回過娘家了,媽媽打電話來,她也不要聽。每次都是遠耀向媽媽解釋簡玲在忙,沒有聽到電話鈴聲。朋友也不見了,簡玲簡直怕了人,門也漸漸地不出了,家裡窗簾拉得實實的,白天黑夜都實實的。

遠耀到了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簡玲的心理疾病是不輕的。這個步入婚姻十五年的男人,似乎才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妻子的存在。他帶她看醫生,還想帶她去旅行。可簡玲連門也不要出了,見光也怕。

孩子們看到這樣的媽媽,都哭了,他們抱着簡玲哭。他們的淚一滴一滴地滴到簡玲臉上手背上的時候,簡玲才驚醒地跳起來,她要去做飯,做給孩子們吃。孩子們抱緊媽媽,說:媽咪,你要休息,我們會照顧好自己。那一刻,她才發現,孩子們長大了。是的,他們都中四了,長得好高好高了,鼻子挺挺的,他們都快要是大人了。

簡玲很努力地吃藥,做運動,找工作,工作。醫生說藥會幫簡玲的,會讓簡玲靜下來的。簡玲是真的靜下來了。想起了十五年的婚姻生活,想起了身邊的男人遠耀,想起自己的兩個孩子。她想呀想,終於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叫簡玲,婚後她都沒有聽過簡玲這兩個字。家嫂、許太太、媽咪、阿玲玲、舅媽、伯娘……一大串稱呼裡,哪裡有自己啊?

一天天地,婆家那邊的人是靜了。媽,她要養病,需要安靜,你們暫時不要來了。遠耀在電話裡這麼對家婆說了後,果然是靜了。靜得人也看不見,聲音也聽不見,彷彿就在世界裡消失了一般。

簡玲把大份的銀行卡留下,給女兒和兒子的賬戶存入相同數量的錢,把家裡該買的都買齊,兒女的衣物遠耀的衣物都多添了一些。做完這一些,她拉着箱子住進了新租的劏房。

分居一年後,他們在離婚紙上簽了字。

簡玲終於走入佐敦道了,街面是熱鬧的,婚紗一條街的特色讓人有點興奮。簡玲想到一會就要穿上夢寐以求的白婚紗,心裡甜甜地湧出淡淡的蜜。十八年前就應該穿的婚紗在十八年後才穿上,想想也是激動的。從油麻地的碧街,簡玲居然走到了佐敦,居然準確無誤找到了預約的婚紗店。

陽光又從雲層穿出來了,正午的太陽,又暖又亮地照到了簡玲的身上,舒舒服服,自自然然的。還是單身最舒服啊!最奢侈啊!婚紗都可以自由穿。簡玲想到這兒,嘴角微微地揚起來,對着陽光,安靜地閉上眼。臉上的笑越來越舒展,越來越舒展。嘴角越來越調皮,彷彿回到了二十五歲,她對追求者們說:我要保持單身時的簡玲了。




吳燕青 香港八零後,做過醫生,現從事教育工作。作品散發於《香港文學》《草堂》《詩刊》《星星.散文詩》《台港文學選刊》《作品》《聲韻詩刊》等報刊雜誌。著有詩集《吳燕青短詩選》《閃閃發光的事物學會匿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