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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越:突發新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1月號總第467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許越

阿信受傷了,傷口感染,幾天都沒上班。

綺雯下班後,坐在電車上,一直想着他。她在猶豫,要不要去看看他。從鰂魚涌到銅鑼灣,要經過炮台山,她可以中途下車上門探訪他。在同事眼裡,她應該是最清楚阿信病情的人,她應該去看看他。但他們怎會知道她的矛盾心情?她望着窗外的街景,卻甚麼也看不見。她心裡想着阿信,好像看到了他躺在牀上病懨懨的樣子。電車過了新光戲院,又過了糖水道、大強街、油街,要不要下車?她一直在內心問自己。木星街,電車又停下了,下車的人魚貫而下,上車的人也一個接一個上來了。就在電車快重新開行的時候,她大喊了一聲,有落!她匆匆下了車。司機扔下一句話,下車就早一點準備嘛。電車叮叮噹噹又開走了,她目送着西行的電車遠去,等紅燈轉綠,才走向木星街。穿過橫街後巷,她順便到銅鑼灣街市的攤檔買了一些生果,橙、梨、蘋果、火龍果、士多啤梨,沉甸甸的一袋。阿信和他父母居住的舊樓就在附近。她走出街市,沿天后方向走一段路,很快就來到這座舊樓。殘舊的大廈正在進行大維修,外牆圍上了施工保護網。樓梯口的電箱由於日久失修,電線外露,混成一團滿是塵垢。她皺了一下眉,好可怕!萬一漏電怎麼辦,分分鐘起火釀成災難呀!好在大廈開始維修了。

走進大堂,一個老伯坐在電梯旁一張鏽迹斑斑的鐵皮寫字檯前,正在看馬經。搵邊位?老伯問。

她說,洪信義。

哦,阿信。九樓,B室。老伯揚揚手,埋頭繼續看他的馬經。

謝謝!綺雯走進電梯,按下九字。最高的一層。老式的電梯,關門的時候,轟隆隆響。

走出電梯,一陣刺鼻的霉味令她連打兩個噴嚏。舊式大廈的走廊是密封式的,長年不見陽光,加上連着天井,腐敗的垃圾受潮發酵,長年散發出難聞的氣味。這樣的居住環境真糟糕,可是不管如何,也是一個自己的居所呀!她按下了B室的門鈴。

開門的是一個老伯,戴着一副老花眼鏡,他的目光透過眼鏡的上緣,盯着這個陌生的女子,你是……?

是洪伯吧?綺雯微躬着身子說,我是阿信的同事,聽說他病了,特別來看看他。

哦,阿信的同事,請進請進!他打開鐵閘,側身讓她進門,對着裡屋大聲地喊,阿信,阿信呀,你公司的同事來探你!洪伯說話帶着很濃重的閩南鄉音。

誰呀?阿信在屋裡問。

是我!綺雯對着屋子回了一聲。

坐吧坐吧。洪伯想招呼客人坐下,但又一時挪不出一個企理的地方。騰來騰去,也不知想做甚麼。這個家太亂了,沙發上鋪滿了報紙。老人正在剪報,剪刀、放大鏡和剛剪下來的一張張專欄文章,散亂地橫陳在茶几上。

綺雯將手上的一袋水果遞到洪伯手上,一點點水果,不成敬意。

你還這麼客氣?洪伯說,你跑一趟,已經叫我們過意不去了,還要讓你破費,這怎麼行?你帶回去吧。

我進去看看吧。她將水果放在餐桌上,走進阿信的房間。

看見綺雯,阿信怔了一下,你怎麼來了?

怎麼不高興我來?綺雯問。

哪裡,哪裡,只是沒想到。真不好意思,把你給驚動了。他穿着一身睡衣,半躺在牀上,顯然剛想起身走出廳房。

你不用起來,就在牀上休息吧。綺雯說。

坐吧。房間太小,連放椅子的地方都沒有。阿信挪了挪被子,示意她坐在牀邊。

房間不大,但整潔明亮。這該是整個單位最好的一間房了,大窗戶,正對着大馬路,視野開闊,雖然外面圍着建築保護網,仍可朦朧看到一角海景和遠遠的尖沙咀海濱。牀頭上放着一本書,《The Woman in White》。

誰的書呀?

科林斯,一個十九世紀英國小說家的書,跟狄更斯同時期的作家。他說。他正在為學生編寫課外閱讀書目。工作需要。

病了就多點休息,別把自己搞得太累了。她說,醫生怎麼說?

其實沒甚麼,明天就可以上班了。他說。真想不到你會來。

他真的沒想到雯姐會親自登門,而且這麼突然,這麼意外。他以為,她真的忘記那件事,那個激盪心靈的時刻。

她來看他,確實猶豫了很久。如果不來,相信同事會覺得奇怪,他們的關係是那麼近,對他的病情全然不理,反而不合常理。來吧,她又怕令他產生其他的想法。她真的想讓大家都保持一定的距離,冷靜一下。她知道,如果與他有再深一層的關係,那就太危險了,最終會傷害到她自己,也會傷害到阿浩,甚至阿信自己。這是玩火,玩感情之火,太危險了。不可以!

她說,大家都關心你的病情,如果你沒生病,當然不會來。

是我的病把你引來了。阿信說,那如果我一直生病在牀,你就會多一點來了,對吧?

說甚麼傻話?綺雯不想讓他把話題引到他們的事情上來,她真的想忘記那一時的衝動,那霎時的激情。或許我真的不該在這個時候來看他。她看看牀頭上的杯子,你需要吃藥嗎?我給你倒點水。

不要,看見你,整個人都清爽,甚麼病都好了!阿信帶着笑意看着她。

說甚麼呀。綺雯想引開這個話題。她說,我削一個水果給你吃吧,剛買的,很新鮮,蘋果,還是士多啤梨?

好吧,就來一點士多啤梨吧。阿信說。

她起身走進廳裡。洪伯已將沙發茶几收拾妥當,看上去整潔多了。她從膠袋裡取出一盒士多啤梨,走進廚房裡清洗。爐灶上正在煲湯,煙氣正往上冒,好香,是在煲雞湯吧?

洪伯正站在她的身後,連聲說,是呀是呀,走地雞,鄉下剛帶出來的,你就在我們家吃晚飯吧。

哦,謝謝,我一會就走,家裡人還等着我。綺雯說。她洗着士多啤梨,感覺像回到了阿爺當年的家。她小的時候就在這樣的環境裡居住,雜亂的居屋,熱氣騰騰的廚房,老舊的陳設和器具,沒有時尚家居的明潔,卻有老一輩人過日子的溫馨。這是一個典型閩南人的家。怪不得嘉欣不願意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她要過的是沒有煙火的生活。

綺雯將一碟子士多啤梨端進房間,對阿信說,你爸爸是個會過日子的人。

何以見得?阿信問。

看看你們的廚房,就知道。她說,我小時候跟着阿爺,也是這樣的家居生活。

陋室,寒酸呀,不敢跟你們的豪宅比。阿信說。

可別這樣說,這才是過日子的。她說。有家的感覺。

那歡迎你常來。他說。

綺雯一下子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她岔開話題說,吃一點士多啤梨吧。

阿信的手還纏着白色紗布。傷口太深了,傷到了血管。

還疼嗎?她問,讓我看看。

他伸出右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好了,沒事,就是還不能握筆,好在現在都用電腦,問題不大。

她握着他的手,摩挲着那厚厚的紗布。他被玻璃割傷的那一刻,她看見了,好深的傷口,白森森的骨頭,血不斷地流。他痛在手掌上,而她卻疼在心裡。這個傻子,多傻的人呀!但是,她想不清楚,他對她的癡情,到底是情還是慾。像她自己也說不清,對他的幻想,到底是迷還是戀。她不知道,也說不清楚,她只想冷靜一下,保持一點距離,遠一點,再遠一點。可此時此刻,她又不由自主地來到他的身邊,又握住了他的手。她說,以後別再做傻事了。

阿信卻不這樣想。他說,醫生說會留下一條疤,再也不會消失。我說這太好了,我從此以後看到這塊疤,就會想起你,這是一個永久的見證呀!我喜歡,我願意!我願意!

你說甚麼呀!你瘋啦?她瞪着眼睛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目光是那樣的堅定,好像在說,我會,我會,我願為你傷痕纍纍。哦,太瘋狂了,太瘋狂了。阿信,你瘋了!她一下子伏在他的身上。

他就像一塊磁石,一直吸引着她。為了遠離那種難以抗拒的引力,她常常刻意與他保持適當的距離。然而,一不小心她又投入了他的懷抱。這是怎麼回事?她不知道,只知道,她為這一刻的溫存而滿足而不捨而心甘情願。

阿信取過一粒士多啤梨放在她的嘴唇上,吃吧。她咬了一口,他將另一半放到了自己的嘴裡。這猝不及防的舉動,讓她錯愕了一下,然而迅即又接受了,她對他報以一個淺笑。

找個時間咱們到離島走走吧?阿信說。

嗯。她輕柔地回應了一聲。

又是一陣靜默。她聽到了他的心跳聲。

他問,你幸福嗎?

又是這個傻問題?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是一個沒法簡單回答的問題。她說,這讓我想起一句話,人生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因為河水在不停流淌,時過境遷,不同的時段有不同的感受,怎樣回答?

此時此刻。他說。

跟你一樣吧。她說。

如果此時此刻是幸福的,那就讓我們把這一刻留住。

留得住嗎?流淌的水留得住嗎?她想到了阿浩,想到了和他在一起的時光,留得住嗎?阿信太年輕了,他不知道這世上沒有甚麼東西留得住,甚麼東西都會變質都會消失都是虛幻的。只有此時此刻的依偎才是真實的,她能抓住的就是此時此刻的滿足、愜意。當她一離開他,便不再會有這種感覺了。天會荒,地也會老,她已經不相信甚麼東西可以留住。愛情是一種不靠譜的東西,想留也留不住,就像時間留不住,生命也留不住。

你在想甚麼?他問。

我在想你說的留住,甚麼東西可以留住。這一刻怎麼留得住。

你留在這裡,不就留住了?他說。

留在這裡?她抬起頭來,望着他。留在這裡,哦,不,我不能留在這裡,我還要回去。

你真的想回去?阿信說,留在這裡吧,我真想你留在這裡。

她真想留在他的身邊,一直這樣躺在他的懷裡,但她不能不回去。她站起身來。我該走了。

阿信,留你的同事在家吃個便飯吧?老人的聲音。

綺雯理理自己的衣物,她說,不行,我該回家去,今天阿浩在家。

阿信拉着她的手說,吃完飯再走。

她走出房間時,廳裡已擺上了滿桌的餸菜,熱騰騰的雞湯,滿屋飄香。她說,洪伯,你的廚藝真好!

洪伯一聽到她的誇獎,高興地說,那就應該留下來吃一餐便飯了。

不行,我家裡人還等着我回去呢。她說,下次有機會一定嚐嚐你做的餸菜。

真的?洪伯問。

真的。

那好,今天就不留你了。洪伯取出一個袋子,塞到她手上,這是我們家鄉帶來的茶葉,你拿回家嚐嚐,鐵觀音,上等的品種。

這怎麼行呀!

阿信也從房間裡出來了,他說,收下吧。你不收,我父親會不高興的。

那我就收了。她說,謝謝洪伯。

她摸索了一番,沒能打開鐵閘。

洪伯上前,拉起鐵栓。這是老式鐵閘,很多人都不會開。

再見,洪伯。

再見,歡迎再來。

阿信送她到電梯口。她說,你爸爸對人挺熱情。他說,他對嘉欣可沒有這麼好的態度。電梯到了,他俯身給了她一個臨別的吻。

再見。他搖動着紗布纏繞的手。

再見!她在電梯裡向他揮手,門又轟隆隆地響。她突然有一個衝動,想出去,回他的懷裡。

電梯向下,她心裡的水銀柱也在向下直落。她不能不回家。

她家住在大坑,從天后走回去,就十多分鐘的路程。她踏着暮色往家走,步履輕盈。這是她想要的感覺。她真不明白,自己為甚麼會到他家去,明明想離他遠點,卻又不由自主地走進他的家門,投進他的懷抱。她需要那個懷抱,寬厚的胸膛,有力的膀臂,她需要那種被撫慰的感覺,她就想變成一隻小鳥伏在他的身上。她無法拒絕那一股磁力。

到家了。跟阿信家的那座舊樓比起來,她家居住的這座洋樓真的華麗得多了。如果沒有對比,她真的還不會留意到這座已居住了多年的樓宇,電梯大堂寛敞明亮,放置着沙發,高大的聖誕樹掛滿了彩球與閃亮的小燈泡,與水晶燈交相輝映,散發出濃濃的節日氣息。電梯旁放置着一座仿青銅的美女雕像,又增添了幾許高雅的氣氛。這是她平時視而不見的裝置。如果不是從阿信家回來,她也許不會注意到這些裝飾的存在。好大的差別。電梯平穩無聲,走廊光潔明淨,還飄散出香芬的氣味。鐵閘沒鎖,阿浩已經回家。

她進了門,廳裡沒人,冷氣襲人。她靜靜地脫鞋,不想對屋裡的人說話。平時,她會喊了一聲,我回來了!

書房的燈亮着,他應該在書房裡。

阿浩也沒有跟她打招呼的意思,穩坐在書桌前,直看着電腦。

他現在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上網,也不知道都在網上看甚麼。有一次,綺雯問他,你在網上忙啥,你的伊妹兒多呀!他當然知道她是一語雙關,卻裝着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淡淡地說,哪有那麼多e-mail呀。說來,他也說不清楚在網上瀏覽一些甚麼,東看看西看看,一會兒就是兩三個小時。現在都用寬頻還好,上網速度快,看一張相甚麼的,倏然一下就打開了,要是在十多二十年前電話線上網的年代,看一張相要等上幾分鐘,真是等死人。如今網速快了,看的東西多了,像甚麼都沒看,水過鴨背,時間就沒了。世界杯的時候,都在網上看世界杯,現在呢,看啥?甚麼都在看,又甚麼都沒看,沒一樣上心。工作累人,每天回到家已經散了架,書讀不進,電視節目又無聊,只想在書房呆着,喝喝啤酒上上網減減壓。

今天,他從屯門採訪回來,心情一直不好。一隻唐狗被狂徒淋天拿水並放火燒傷,狗的皮膚嚴重燒焦。他看着那滿身斑斑傷患的狗,竟有錐心泣血之痛,好像燒傷的就是自己。好像他就是那一條狗,而縱火的狂徒就是那個揮之不去的身影。

他不想說話,一句也不想說。他覺得她變了,她的心不再屬於他。他隱隱地感覺到有一個男人已經侵入他們的生活,他不知那個人的真實身份,但他知道那個人正在往他的身上澆油點火,並燒灼他的身心。他不想說話,是因為他的心仍在受着炙烤。

屋子裡死沉沉的,空氣裡像混和着化學粉末,令人鬱悶窒息。阿儀和魚仔都不在家,顯然是跟菲傭到嫲嫲家吃晚飯去了。學校放假,正是他們放縱的時候。這個家,吁!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趕回家來,本來是想跟家人一起吃晚飯,但現在只剩下了他們兩人。這個家已經多久沒一家人一起吃飯了?他總是不在家,阿儀和魚仔也經常在嫲嫲那裡吃飯。

他也沒有吃飯。他等着她回家。這是他的習慣,這麼多年都是這樣。他說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他沒有回到阿媽家吃飯,該是在等她回來一起吃晚飯,想說說他們之間的事,但他又不想先打破沉默。

他們都在等對方說話,但都知道這種時候,誰也不會先開口。

她呆坐在沙發上。家還是這個家,但卻變得陌生起來。寬敞的客廳,明潔的地板,一塵不染的家具,五十吋高清平面大電視,一個多麼時尚的家呀!這可是她親自設計的家呀,她的品味,她的經營,曾經她是那樣舒心、那樣滿足,而今天卻全然變味了,一個時尚卻沒有煙火氣的家。

這又是一個陰雲密佈的時刻。說不清從甚麼時候開始,他們沒有那麼多話了,甚至無話可說了。最初是爭吵、冷戰,漸漸的不再吵了,代之而來的是漠然以對,以及不定時爆發的風暴。有一次,他像一頭發狂的獅子勃然咆哮,將廳裡的擺設橫掃一地,家裡那件珍貴的古董也破損了。

他們試圖修補過,但就像碎了的花樽縱使重新拼合在一起,總是有一道痕迹,那代表癒合,也是讓人不忍卒睹的傷疤。

人的心可以碎多少回?要碎到甚麼程度才不會再碎?

她忘不了那個特別的日子,又是一場冷戰後的約定。阿浩在銅鑼灣的池畔餐廳訂了位,和她一起慶祝情人節。他又一次失約了,突發新聞,走不開。

她坐在餐廳的落地窗邊,獨自望着維港的暮色發呆。

突發新聞,又是突發新聞。對,他是記者,突發新聞就是絕對的律令,主宰着他的生活。不知多少次了,他們的約定都因為「突發新聞」而告吹。她知道他的性格,理解他的工作,也一次又一次接受了他的說辭,突發新聞不講理由。她還要接受多少次這樣的現實?細細想來,這些年來,她和他在各有各忙,過的不過是同居一室的平行生活。太久了,他們沒有一起逛過街了,也鮮有肌膚之親了。

她離開餐廳,漫無目的地遊走在銅鑼灣街頭。百德新街、京士頓街、加寧街,行人如織,不時有手持鮮花的潮男潮女呢喃而過。她不需要鮮花,也不在乎禮物,卻渴望有一個可以依偎的臂膀。

綺雯!她循聲望去,阿信就在眼前。

你怎麼會在這裡?兩人異口同聲,倏然又相視一笑。特別的日子,暮晚時光的邂逅,都是煢煢孑立,不言自明,何須一問?

相請不如偶遇,Have some drinks?阿信問。

Why not?綺雯爽快地回答。

兩人並肩而行,綺雯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阿信的手臂上。阿信感受到了綺雯的親暱,微微抬高手腕讓她挽着。

在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時辰,兩個失落的人相遇,似乎缺失的心都得到了補償,不是情人勝似情人。

阿信告訴她,他在等嘉欣,但她沒有來。

你不再等等她?

她不會來了!阿信搖搖頭。

你到哪裡去了?阿浩終於打破了沉默。

一位同事受傷,我去探訪一下。她淡淡地說。

他沉靜片刻說,我們出去晚餐吧。

我有點累了,不想出去,你想出去吃就自己去吧。

他說,家裡沒甚麼吃的,雪櫃裡的牛扒都過期、變味了。

甚麼東西都有一個保鮮期,擱久了都會變質變味。綺雯說,阿儀和魚仔都不在,隨便弄點吃的好了。

茶几上放着一盤黃澄澄的橙,她拿起一個外表碩大而飽滿的,用水果刀剖開,發現內裡已經乾掉一半,裂開的瓣膜露出粗纖維狀的橙肉。這樣的橙子食之無味,棄之又有幾分不捨。她挑了一瓣看似還有水分的放入口中,淡而無味,徒有滿口的渣,隨即又吐了出來。

綺雯,我是特別在家等你的,自從上次失陪後,我們都沒有在一起好好吃過一餐晚飯。今晚我們到三希樓去,吃你喜歡的川菜,過一個二人世界。

綺雯的眼前又浮現出那晚和阿信在一起的情景,他們坐在露天吧位輕飲淺酌,無拘無束地聊着,話借酒興分外投契。她說,吃來吃去都是那幾味,水煮牛、辣子雞、麻婆豆腐,已沒甚麼新鮮口感了。

那吃湘菜吧,剁椒魚頭、家常豆腐,銅鑼灣有一家。阿浩說。

你有甚麼話想說吧?綺雯望着他。她太瞭解他的性格,無事不會如此盛情約出街吃飯的。他整天在外東奔西跑,最想吃的是住家飯,平時最愛的是他母親煲的老火湯,哪會平白無故幫襯外面的食肆?

好吧,我想說,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阿浩說,我知道我的工作性質是一個很大的原因,總是停不下來陪你們好好吃一餐飯。但這不是現在才發生的情況,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再說你一向理解我的情況,怎麼現在就變成了一個問題?

白雲蒼狗,幻化無窮,何事不鏡花水月?不變是假象,變幻才是永恆。

甚麼東西都在變,品質在變,口味在變,變了就變了,恐怕誰也說不出一個道理。她又想到那個特別的日子,燈前月下,他和阿信漫步在維園的棕櫚小徑,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將她推進了他的懷抱。那是怎樣的一種激情啊,她重新領受到靈與肉的戰慄。

她望向掛在牆上的婚紗照,看到的是一種陌生。曾幾何時,那相片中的新娘與新郎,好不甜蜜。她想起當年拍攝婚紗照的情景,在攝影師的指揮下,一次又一次的擺姿勢,面容由綻放到僵化,不無強顏歡笑的定格。結婚何嘗不是一齣戲,從一開始就是在按程式演出。摩登家庭,賢妻良母,幸福生活,如果這就是預設的劇情,那就讓別人去代替自己的角色吧,她已不想再演下去了。

她想清楚了,阿信那天在辦公室做出傻事,揑碎玻璃杯,正是因為在乎她。女人需要這種在乎!

阿浩,我想我們不適合在一起。綺雯說,我們分開吧?

你說甚麼?阿浩問。

我說我們分開吧。綺雯說。

為甚麼?阿浩問。

突發新聞。綺雯說,突發新聞不講理由。


許越 香港寫作人,任教於專上院校,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著作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