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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巴菰:男婦科大夫圖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1月號總第467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淡巴菰

1

洛杉磯三月的早晨仍有涼意。陽光帶着銀子的潤澤光感傾瀉在萬物上,樓宇、樹木、行人、車輛,一切都像被鍍了一層柔和的霜,如果湊近了聞一下,溫小玉相信,一定有股淡淡的蜜糖甜味。

異鄉。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七年,在街道上走過,到周邊的山林間遠足,或進某個小店喝咖啡,抑或去超市購物,一切場景都是無聲提醒:這裡,是異鄉。作為異鄉人,她就像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飄飛着的一團極細小的毛絮,疏離,遊離。她對周遭的人和事不再輕易感到驚訝。可是,她永遠是個旁觀者,就像一粒替補到大衣上的紐扣,充其量也就是不再扎眼,永遠不可能做到一致。

那天是週一,溫小玉開車去醫院做常規婦科檢查。要不是她的化妝助理年紀輕輕就被查出患了乳腺癌,她從來沒把宮頸塗片、鉬靶和自己聯繫在一起。

「女人一過了三十歲就必須要做這兩項常規檢查。許多人就是掉以輕心,等真有了症狀,想治療也到了晚期。你來美國七八年了居然從沒做過婦科體檢!?」妮娜深灰色的大眼睛從圓鏡框上方瞪着她,蓬鬆的白髮耷拉下來一綹,垂在眉梢,似乎也在跟着教訓她。她和小玉一樣,以終日往真人假人身上抹油塗彩為業,幾乎從不給自己塗脂抹粉,拖在後背上的是一根仍很粗大的獨辮。

於是一個月前,溫小玉去做了平生第一次鉬靶。

「把胸部貼緊在機器上,雙手托起乳房。」有着北歐女人高大身軀和冰藍眼睛的女大夫很沉默,聲音和動作都是遲緩的,像是對這重複了一輩子的枯燥職業充滿厭倦。她的聲音也是疲憊疲沓的,像她脖子上鬆墜的皮膚。看小玉站好了,大夫走到隔間,摁一個甚麼鈕,那機器上的白色塑料板緩緩移動,直到把她瘦小平坦的乳房緊緊夾向空中。那夾板力度很大,溫小玉被夾痛了,背脊微微出了汗,卻不敢嚷。她低頭望着自己這一女性部件,感覺那形狀如此滑稽醜陋,像個被手掌用力壓扁的小氣球或小袋子,又讓她想起兒時奶奶做的豆包兒,用手掌一捏就會扁成這樣,細膩香甜的豆沙餡就會從麵皮裡露出來,她總迫不及待地伸出小嘴去舔。

「做女人就是很麻煩。我們男人從來不用操心這些。」伊恩聽她哭笑不得地複述這一幕,臉上是誇張的幸災樂禍,手裡拿着一個剛上市的青桃子在啃。小玉遠遠就聞到那桃子的汁液散發出的青草味兒,顯然是還相當生澀。在一起五年了,她仍不時詫異這位美國男友的生活習慣。伊恩不是個挑剔的人,可他不會吃帶殼的乾果,不吃帶刺的魚,水果裡面他獨愛吃桃子。他每天上下班都要經過大片的果園,果農擺在高速路邊的水果店舖一年四季開門,橙子、櫻桃、香蕉、蘋果……都是墨西哥工人剛從樹上採摘的。可再新鮮再廉價伊恩也很少碰,除非是溫小玉囑咐他捎一箱回家。反倒是桃子,從澀口生硬的春天,吃到真正有桃子味兒的夏天,再到七零八落下市的秋天,他三天兩頭不嫌麻煩地前往超市,買回大袋小包的油桃蜜桃盤桃,塞進冰箱的兩個大抽屜裡,而且從不削皮,撕掉上面的標籤,在水龍頭下沖沖就咬上一大口。他的口味也很怪,不愛吃那太甜的桃子,倒最鍾愛帶着酸口兒的脆黃桃。

相處越久,她越發現他們之間的共同點確實不多。他們一個是特效化妝師,一個是電腦程式員。她喜歡藝術、文學、哲學,到一個地方喜歡去逛美術館、畫廊。他這程式員的枕邊書是史蒂芬.金、李.察爾德的驚悚小說。她喜歡舊物,視逛古董店、跳蚤市場為人生一大樂事。她愛植物,把伊恩那不小的前後院都種滿了果樹和多肉植物。伊恩似乎缺乏藝術品味,好在他有顆包容的心,他的好脾氣可以說是他們相處融洽的法寶。像大多搞藝術的人,溫小玉極有個性,大多數人在意的許多東西她可能根本視而不見,而別人忽略不計的小地方小細節,卻總讓她透過現象看到本質。好在她是一個感恩的人,從不視一個人為另一個人的付出為理所當然。她把伊恩的好脾氣珍視為好修養——明明對那些物件沒感覺抑或不以為然,卻偏偏搭時間花精力掏銀子開車陪她去看去買,這種大氣甚至高貴的品質不是每個男人都擁有的,至少,不是她的家人們擁有的。

她有時想像臨死前,閉眼回顧一生,有哪個片段會仍在幾乎停轉的大腦裡閃現?她希望會記得這一幕。在古董店,她興味盎然地專心把玩挑選,那個好脾氣的男子安靜地立在一旁像個聽話的孩子。「親愛的,你為何不四處走走看看?」「不用,我在工作呢!」原來,他一動不動,腦子卻飛快運轉,人家在聚精會神地編程式。她挑好幾件,他立即給那程式按下暫停鍵,神情愉悅地拿到收銀檯去包裝付款,然後小心捧着放回車裡去。「我是你快樂的mule(驢子)!」他微笑着打趣,臉上的明淨與柔和,總讓她想到他們後院牆角那株繁盛地開滿白花的夾竹桃。

就連他們都喜歡的旅遊,伊恩這不愛拿主意的摩羯座也總是讓她說了算。這隨和本身就是一種紳士風度,讓她有種被尊重的幸福感。她父母的形象在她心目中由高大變得矮小,就是因為他們沒有一方懂得尊重對方,為雞毛蒜皮你爭我辯了一輩子。

如果用水做比喻,伊恩是殷實人家後院游泳池裡的水,永遠乾淨清澈,沒有激浪與風波。溫小玉是一條小溪,在命運之手的牽引下一路奔波,經歷未知似乎才是它的宿命。

他們相識也純屬偶然。「你是化妝師?Cool!」在劇組的臨時休息室,坐着等人的伊恩停下手中的遊戲,抬頭微笑道。穿着T恤、牛仔短褲和帆布鞋的溫小玉正接了一杯咖啡要喝,纖細的手指上還有沒洗淨的血痕。當時她正跟一個科幻電影劇組,活兒不算重,剛給一個演外星邪魔的演員脖子上添了把紥進去一半的匕首,打算透口氣兒。伊恩來接一位朋友去打保齡球,那朋友負責劇組的電腦和網絡維護。

當了十來年化妝師的溫小玉跟過數不清的劇組,見識過許多有名沒名的演員,從沒想過跟吃娛樂飯的A男B男交往一下。她喜歡看電影,卻不喜歡在生活中和文藝男交朋友,可能聽說了太多把真實生活當戲演的愛情故事。一個劇從開場到殺青,往往也是一段情緣的起與滅。What happens in Vegas, stays in Vegas——發生在維加斯,就留在維加斯,這句美國俚語被他們引申為,What happens in the crew, stays in the crew——發生在劇組,就留在劇組。

「你們幹軟件的怎麼都像喬布斯?」小玉直來直去道。她瞥見伊恩的那一瞬並沒甚麼特殊感覺。黑框眼鏡,光頭上戴着棒球帽,牛仔褲球鞋黑T恤,典型的理工男。讓溫小玉忍不住上前搭訕的是他打招呼時臉上的笑容,那麼乾淨單純,像個中學生,兩腮的鬍茬和濃眉又顯出歲月的滄桑。他灰藍色的眼睛讓她想到藍中帶灰的天空,寧靜,悠遠,不像許多西方人那樣霧蒙蒙的讓人看不透。

「你別說,我上個月去波士頓總部出差,一路上有兩次被人叫住,問我是不是喬布斯的弟弟。我說,I wish(我希望)。哈!」

「伊恩可是個good lad。」那同事顯然想把他倆撮合到一塊兒。當時英國那個歷史穿越劇《Out Lander(局外人)》正風行,人們喜歡用裡面的詞彙逗趣,good lad意為好小伙。「你不妨跟他交往一下,絕對安全,估計還是處男一枚哪!他在一個交友網站上已經掛了三年,居然還沒碰到一個情投意合的女人。也不奇怪,許多女人是瞎子,呵。」

 

2

溫小玉在好奇心驅使下,還真在那個網站註冊了一個賬號,趕上活動促銷,她可以按體驗價嘗試一個月。她輕易就搜到了伊恩的頁面,確認是他後,不禁樂了,這小子真是太實在了,居然名和姓都用的是真實的。貼出來的幾張照片上,都是他與朋友的合影。在迪斯尼樂園,在賽車場,在老鷹樂隊演唱會。他安靜規矩地立在那兒,謙遜真誠地微笑着。他的底色是透明的,跟任何色彩在一起都是和諧的,不會讓人有壓力更不要說被冒犯。細打量,他還真是個好看的男人,鼻樑高直又不突兀,眼窩深陷在略顯窄長的臉上,讓小玉想到肯為別人受難的耶穌。嘴唇不厚,卻又不像有些美國男人薄得幾乎沒有上唇。乾淨,這是他給她的最主要印象。這是一個有着乾淨靈魂的男人。是那種心裡沒有私念的人才會有的乾淨。

「這麼多年,你居然沒遇到一個合適的?」他們相處了一段時間後,一天約了去小玉樓下的巴西餐廳吃飯,聽着桑巴音樂,溫小玉直率地問他。

「編程是個很耗時的工作,我真沒投入太多時間在約會上。和兩個女孩處過很短的時間,看電影吃飯而已。我想,可能是我把人家嚇着了吧,我坦白說我兒時被診斷出癲癇,雖然自我記事以來從沒發作過。我這三十年來一直在吃抗癲癇的藥片。」他的誠實坦白非但沒讓溫小玉放棄,反倒不由得一陣心疼。

「她們要真是在乎這個,我倒認為她們是傻瓜。一個人就算當下沒病,誰能保證未來不會攤上甚麼病痛或災難?你這麼善良誠實,上天會保祐的。」說得性急,溫小玉認真地皺起了眉頭。

伊恩仍是愉悅地微笑着,好像他絲毫沒介意別人的偏見。

別說對那些小心翼翼尋找後半生依靠的女人,對父母當年的輕率之舉他也從無微詞。他父母都貪杯,在他大學還沒畢業就死於酒駕車禍。「他們總喝得爛醉,說半夜看到有個小孩在他們臥室走來走去。一口咬定看到了你!想到你的姨媽有癲癇,便自作主張讓醫生給你開藥。這藥一吃便從沒停過!我可憐的小伊恩那時才五歲呀!」伊恩的奶奶深信孫子沒病,到死也沒原諒兒子兒媳。長大成人的伊恩像背負着無形的十字架,凡在需要填寫是否有甚麼疾病時,總老實地寫上:癲癇。

「既然你自己也懷疑,為何不去跟醫生解釋清楚停藥?」溫小玉不解,喝着檸檬水問。

「我猜,沒有哪個醫生願意負責任吧。他們也許會想,如果沒病,哪個父母非咬定孩子有病?從未發作過,也許正是因為一直在吃藥。要真停了,萬一有個好歹,誰願意負責?沒人想弄清楚真相。」伊恩讓侍者再續了一杯冰茶,說到這麼切身的問題,他仍是輕鬆淡定置身事外一般。

對伊恩瞭解越多,她越心疼他。四年的大學他讀了六年,因為要邊打工邊賺生活費。畢業後剛開始住在奶奶家裡,每月不多的收入,要拿出五百塊交房租。奶奶後來也去世了,他成了在世間沒親沒故的人。好在上天給他留了一扇窗——他着迷於電腦編程,大學本來讀數學專業,讀了兩年後改成計算機專業。生活看起來是單調乏味的,可編程於他和打遊戲一樣充滿樂趣。奶奶走後他難過了一陣子,可因為有喜歡的事情做,有幾個兒時的發小兒住在同一個城市,偶爾約了看棒球賽看電影,或在獨立日、感恩節時被邀請去誰家後院燒烤。他朋友不多,卻沒人不喜歡他。單純善良的他總是知足和愉悅的。

認識溫小玉前,他生活簡單之至。去麥當勞吃早餐,到公司旁邊的taco店吃午餐,晚上在家吃罐頭湯、速成的奶酪麵,偶爾拌個沙拉、烤個披薩。睡前看一會兒驚悚小說。即使有了小玉後,他也總說,「你不必每天做飯,咱們可以出去吃。」他腦子裡從來不把錢當成考慮的重要因素,雖然他有一段時間失業,還不起房貸,只能把房子再度抵押給銀行。

他出生在天主教家庭,可很少去教堂。「Actions speak louder than words.」這是他的樸素哲學,行動比語言聲調更高。他信奉良善。從鄰居到乞丐,但凡有人需要他伸出援手,他沒絲毫猶豫。他是紅十字會最歡迎的人——每年他都會獻上五六次血,最多的一年獻了十次,因為聽說他的O型血特別適合一些患白血病的兒童。

相識半年後,溫小玉退租了公寓,搬到伊恩那裡。她提出二人急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幫伊恩停藥。

「有人在身邊,即便你真發作,也不至於有大問題。你一定要試着走出這一步。」她很堅決地說,「當然,這要冒一點風險,比如萬一你在路上或辦公室發作了可能會比較危險。可是我直覺你是沒問題的,別再讓這藥害你了。每天吃兩次,每次吃五粒,天長日久,沒病也得吃出病來。」她甚至悄悄在網上查了,一旦有人癲癇發作該如何急救。

「我也有信心。先從減少服用的量開始吧。我從每天服用兩次減少到一次。如果沒問題,再減少到隔一天服一次,直到徹底停藥。」伊恩很配合,他這理性的建議顯然更安全。

一晃,伊恩已徹底停藥四年了,不僅沒犯過一次所謂的癲癇,每天跑步、打網球,吃着小玉烹製的可口中餐,他也越發健壯開朗。停藥這事,無疑把他們變成了親人,那是共患過難的人才有的親密與信賴。

「看來有一個好的伴侶,就相當於有了一個好的醫生。」伊恩的發小兒邁克是個自戀狂,他家的蝨子都是雙眼皮,可他最後都不得不對小玉說,「我們從沒想到,伊恩會遇到你這麼一個好女人!」

溫小玉並不想結婚。她鄙夷婚姻那個殼。她寧願與伊恩就着伴兒過日子。至於將來是客死在異鄉,還是回到中國那個江南小鎮,她不想去安排未來和期待甚麼永恆。

溫小玉不相信永恆,也不盼望着永恆。如果有人真能長生不死,那是否也是一種折磨?人生不過是一場稍顯冗長的戲,最終都是要散。至於以哪種形式散,就聽憑命運之手操縱吧。

可是,她跟伊恩真的能夠相伴終老嗎?他們二人其實都心知肚明,那最初的激情已如煙花乍亮了又消散。他們與其說是情侶,更不如說是兄妹。

 

3

一連三個紅燈。溫小玉有點惱怒,更有點隱隱的不安。

保祐我吧,蜘蛛俠!她輕撫一下黑色方向盤,輕聲道。她記不得從何時起,她在不安或難過的時候會下意識跟她的車說話。這車是她來美國安頓下來後貸款買的,寶馬X5,金棕色,厚道穩重得像匹老馬,她卻從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叫它spider man(蜘蛛俠),因為她曾養過一隻南美蜘蛛做寵物。在她到達美利堅後的一個月,牠在父母親的家裡絕食而亡。她聽到這消息傷心地哭了,牠安安靜靜和她互相陪伴了四年!像株無辜的植物,牠比人類更讓她踏實放鬆。她的抽屜裡至今仍保存着兩張完整的殼。

趁着等紅燈,她在後視鏡中打量了一下自己。是因為緊張嗎?她出門前化了一點淡妝,也不過是掃了下睫毛抹了點石榴粉的口紅,打了層很淺的粉底液,啞光深色系。她討厭有些亞洲女人把自己按西方人捯飭。她只有一米五八,從不穿高跟鞋,卻總顯得苗條得體,即使在美國這高個兒遍地的國家,絲毫也沒有矮人一頭的印象。她的黑髮直而順滑,絲緞一般垂至後背,惹得劇組的男演員們毫不掩飾地流口水,有詩人情懷的還會說,「溫迪,每次看你走過,那一頭長髮在風中飄搖,都像無數小手在召喚:來呀,來愛撫我吧!」小玉只是甩一甩頭髮,跟着他們笑,「哪兒呀,它們可是帶電的,我自己都常被電到。」

「你爸是個魔術師?太酷了。他聽說過這倆人嗎?」伊恩喜歡看魔術,專門和她去拉斯維加斯看Penn和Teller組合的魔術表演。那一高一矮、一個口若懸河一個從不發一語的兩個男人着實讓她震驚,原來魔術師和藝術家一樣,是這麼受人敬重的職業。她頓時感覺對不起父親,雖然他只會給鄉下人「變戲法兒」。

她相信自己吃的這碗飯是拜父親所賜。父親是個鄉間魔術師,和會唱民歌的母親一樣一輩子在縣文化館上班。空手抓煙,針紥氣球,從袖子裡變出鴿子,把混在一幅紙牌中的一張抽出來……在她還讀幼兒園的時候,父親就已經用一塊小手絹教會她疊三十多種東西,小褲子、小帽子、小馬、小狗……「長大了我也當魔術師,和爸爸一起表演!」在她讀初中時,已經有些瞧不起父親那些小戲法了。讀了四年外貿英語的她迷上了特效化妝,在一個職業技校學了一年後,她給幾家影樓化新娘妝,收入不低,卻感覺無趣,正打算去北京發展,剛好美國攝製組來到她家鄉的雲蒙山拍一個有中國功夫場面的戲,她結識了妮娜老人——她先是當翻譯,後來給這位很和善的化妝師打下手。她的聰穎勤奮讓老人在三個月的朝夕相處後對她戀戀不捨,「如果你願意,去美國給我當助理吧。我可以給你發邀請信。」

她很順利地到了洛杉磯,跟着妮娜做了三年,直到老人退休。

小玉其實並不喜歡現代化的美國,感覺它就像一個物質超級豐富的大超市,裡面都是腰包和肚腩俱鼓的暴發戶面孔。她喜歡看西部片,更喜歡那個時候的美利堅大地,荒蕪遼遠的蒼穹下,人和人,甚至人和牲畜之間都有一種自然賦予的相互依存的親密。那種樸素、原始、有力量的人性和神性,在今天這巨型機器一樣的社會已經蕩然無存了。

她對西方文明又是好奇的,華盛頓、林肯、傑克.倫敦、海明威、梭羅、福克納、懷斯、安迪.沃霍爾……這是他們的土地,他們來了又去了,他們的生命化成了傳奇,在這片土地上被活着的人演繹。五月花、弗吉妮亞、萊克星頓、瓦爾登湖、眼淚之路、南北戰爭、密西西比河、死亡谷……這些事件和地點像歷史的標點,只要有空閒,溫小玉就會去尋覓去重溫。她愛歷史中的美國。

溫小玉留了下來,開了自己的Jade Studio,玉工作室。她不貪,別人做一條燒傷的腿要五千塊,她只收兩千。她肯幹,再熱的沙漠再冷的雪山,她想都不想就上。她信守承諾,就算熬夜到天明也要及時交活兒。她掙了錢,也樹立了口碑——「玉,那個了不起的中國女孩兒」。她討厭那些動輒就把愛國掛在嘴上的極端分子,卻很驕傲自己沒給中國和中國人丟臉。妮娜也把偶爾找上門兒來的客戶介紹給她。「你這是學摩門教派嗎?交什一稅呢。」小玉每接一單都要拿出十分之一的利潤給這位恩人,獨居的妮娜擁抱住她幽默地說,「我活這麼大歲數,親兒子也沒給過我一分錢!難怪我認識一些很有素質的男人,偏愛亞洲尤其是中國女孩,說她們不像有些西方女人那麼自我自私。」

「我正要離開,你可以把車停在這個車位上。」一位面容清瘦的老人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衝溫小玉微笑道。這是美國令溫小玉喜歡的地方之一,多數老百姓都很和善有禮貌。

揮手致了謝,把車停好,小玉朝那棟三層的白樓走去。仍是做鉬靶的那家醫院,這次是二樓。候診室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在椅子上,有人翻看着桌子上的雜誌,有人望着牆上靜音了的電視,也有人在刷手機。她先去前檯登記,出示了保險卡和身份證,填了既往病史和對藥物是否過敏的表格,便也加入那等候的隊列。

她竪着耳朵聽着叫號。醫院總是令人緊張的場合,尤其是看婦科,把自己的私處展示給人看,即使對方是醫生,總歸是有些令人難堪的。

那位叫號的護士有點像她姐姐溫小晶,那個似乎生來唯一目的就是與她為敵的同胞。小晶長相出眾,站在哪兒都像顆晶亮的寶石,而且不像妹妹瘦小得像粒沒發育成熟的麥粒兒,她高大豐腴、腰肢婀娜,總嘲笑捧着書讀的小玉越讀越呆,「你讀再多書也沒用,這是一個看顏值的時代。與其下那笨功夫,還不如找個好男人。」甚至在她辦好簽證準備去美國的時候,笑她傻人有傻命的姐姐仍不忘提醒:「趕緊找個洋人嫁了吧,回來領着走在大街上多氣派。」彼時的姐姐已經當媽了,她沒辜負了她的美貌,高中畢業就成功地給自己換了張白金飯卡,嫁了一個經營石材生意的鄉鎮企業家的兒子。那個男人口袋裡的錢是不少,腦子卻空蕩蕩的,像裝着石塊,晃着那膀大腰圓的身子從保時捷裡邁出來,趾高氣揚,溫小玉似乎能聽到錢幣和石塊的碰撞聲。

其實,我們的人生軌迹有時是由那些我們討厭的人決定的。矯枉過正?就像小玉對婚姻那個殼的逃避,她不知道是對抗姐姐的反作用力使然。

「X依奧-玉!X依奧-玉!」一位護士推開過道一扇小門,衝着候診室叫道。坐着的幾位互相打量着,沒有人起身。

那護士舉起手中的夾子,盯着那表格上的姓名一欄,提高了嗓音道,「X依奧-玉-溫!」

溫小玉猛然明白原來是在叫她。xiao的發音對幾乎百分百的美國人來說都是個坑,他們往往把X單獨讀出來,然後接上後面的iao。於是小玉這兩個字連在一起就是X依奧-玉,加上姓就是X依奧-玉-溫。為了避免這令人尷尬的時刻,小玉一來美國就知趣地為自己取了個英文名Wendy,溫迪,有她的中文姓,聽起來也算自然。

眾目睽睽,她起身跟那護士走,進到一間小得只有五平米左右的辦公室。她正打量着牆上那兩張女性身體器官剖面圖,一位圓臉帶酒窩的膚色微黑的護士走進來,幫她量了血壓、身高、體重,「你等一下,圖索大夫馬上會來看你。」

小玉對記住美國人的姓氏向來沒抱過希望,它們太怪異拗口,別說記住,有好多就連準確讀出來都難。她想像着這大夫的長相和年齡。在國內她也曾在大學時做過婦科檢查,她們有的是慈眉善目的阿姨甚至奶奶,有的是博學溫和的女才子。脫掉褲子躺在那鋪着一層白紙的牀上,把兩腳吊放在伸出來的兩側架子上,裸露着自己在鏡子前也很少去看的私處,那一刻她總有些難堪。好在幾分鐘後,她就可以穿戴整齊開門走出去,那點心理陰影和那團被扔進紙簍的廢紙一起,沒人再去想起。

「嗨!怎麼樣?這個世界待你可好?我是圖索大夫。」那半截白布簾一挑,一個中年男人大步走了進來,一邊跟她打招呼,一邊伸手從牆上的紙盒裡麻利地抽出兩隻藍色塑料手套。

溫小玉一下子呆住了。她感覺血往上湧,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的臉肯定紅了。同時,她心跳加快,緊張得像還沒複習完就被迫坐進考場的學生。

男婦科大夫,問題是,還那麼俊朗。

雖然早見慣了好萊塢娛樂圈裡的男男女女,溫小玉還是不得不承認,面前這位圖索先生太不像醫生了,而像個正在度假的電影明星,或者一個叫甚麼Martini King的民謠樂隊的鍵盤手。他穿着寬鬆的卡其布短褲,一件米色帶着淡藍帆船的夏威夷衫,只繫着下面兩粒扣,襯衣領口下露出柔密彎曲的胸毛。腳上,更離譜的是一雙帶小洞的那種塑料豌豆鞋!大約四十多歲,六英尺的身高,腰挺背直,讓人相信這是個飲食相當節制的人。他是白人,可皮膚被曬成小麥色,身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肉,及肩的黑髮帶點棕色,大波浪般鬈曲着從額頭往後披着——他和演《達拉斯買家俱樂部》的馬修.麥康納(Matthew McConaughey)太神似了。

「我該怎麼讀你的名字?中文是甚麼意思?little jade,小-玉,很美的名字!」他認真地打量她一眼,似乎也露出一絲意外,卻很自然地用提問的方式把那意外埋了起來。他一屁股坐在小屋中僅有的另一張椅子上,好像並不急着看病,而是做好了準備要漫無目的地聊會兒天。好像他們所在的地方不是醫院,而是五十英里外某海灘的棕櫚樹下。

溫小玉有些放鬆下來,英語說得也不那麼僵了。她總是這樣,晚上沒睡好,心情緊張,都會語無倫次,喉嚨裡像長了一串小石子,原本流暢的英語顯得疙裡疙瘩。

圖索倒絲毫不生分,像見了老熟人一樣自然,邊聊邊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Darn!股票又跌了。你看到新聞了吧,特朗普馬上要發起對中國的鋁和鋼材的貿易戰了,我們可不盼着這一天到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把中國當敵人對美國有甚麼好處?很快就要大選了,我希望他下台……」正說着那位酒窩護士走了進來。

「好了,我們可以開始了,到檢查室去吧。」圖索快速起身,把衣架上一件白大褂取下來披在身上。小玉才明白剛才他一直在等護士,要醫生和護士兩個人都在場才開始看病,這看來是職業規定。

「現在你需要脫掉內褲,雙腿叉開躺好……」他一邊戴上手套一邊果斷地吩咐着,口氣輕鬆自然,和剛才聊股票沒甚麼區別。

既來之則安之。她依言做了。似乎剛躺好,就聽到他說「可以起來了。」

她看到他把幾根棉籤放進棕色的小瓶子裡遞給護士。「需要進一步病理檢測。不用緊張,即使有問題我們也有辦法,you are in good hands(你在可靠的人手裡)……」說這些話時他並沒看溫小玉,而是輕鬆地吹了聲口哨。

「我一直嚮往去中國看看。我聽說美國的中餐都不正宗,你覺得呢?」他摘下手套,在洗手池邊洗罷手,抽出一張紙巾擦着上面的水珠。這一次,他望向她,目光真誠而篤定,好像他們真成了熟人。

溫小玉明白他之所以找話說,是想讓她放鬆,不由得對他的敬意陡增。走出醫院時,她暗自慶幸,平生遇到的第一位男婦科大夫,竟然完美得像天使,一位着白衣的性感天使。

他讓她有點心癢。

 

4

「呵,聽你那麼說,這男婦科醫生簡直是又一個dream boat(夢中情人)。」伊恩聽了溫小玉的描述一點也不吃醋,微笑着說。他剛買了一款新遊戲,正在電腦前玩兒得開心,顯然對溫小玉喜歡好看男人沒當回事。一年前,溫小玉去Hobby Lobby買顏料,回到家也曾這樣對他流着口水,描述那個男店員長得多酷,而且也是拿明星來形容,「你不知道那小伙子有多帥,穿着土黃色褲子和深藍上衣,雖然那只是工裝,可是穿在他身上太有魅力了。得有六英尺三英寸(相當於一米九),一頭黑髮,在腦後紥着個小馬尾,完全像Bradley Cooper的弟弟,只不過更年輕,也就二十多歲!」「呵,你只看到他的表面風光,沒準兒他正巴望着找個富婆同居,那樣就可以不用去當店員掙每小時十二塊錢了。」伊恩仍是不急不惱地笑着調侃她。

花癡歸花癡,當笑料說出來也就罷了。這也是溫小玉喜歡伊恩的原因之一,她不用裝,有甚麼糗事或壞念頭,說出來心裡就坦然好受了。就算有個帥男人主動搭訕,她也會像蝸牛一樣快快地縮回殼裡,她是不會去和陌生男人有所謂的one night stand(一夜情)的,即便沒有甚麼所謂道德約束,即便那帥哥沒有性病,可保不齊是個性變態性虐狂。即便身體上安全可靠,可你怎麼知道他背後沒個嫉妒的女友或前妻,隨時會找上門來,在你完全蒙在鼓裡的時候給你一槍或一刀?即便這也都是不可能,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想仗着幾分姿色想吃軟飯的娘炮?

「宮頸癌前病變,需要切除手術。」一週後,溫小玉在郵箱裡收到了病理檢查結果。

她手腳冰涼,甚至都沒敢告訴伊恩,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圖索大夫那張俊朗的明星臉。

她第一個念頭就是上網搜索宮頸癌前病變的信息,百度,谷歌,那些生疏的醫學詞彙她囫圇着理解。正蜷在沙發上搜着看着,手機裡顯示一個陌生的來電號碼。她猶豫了幾秒,接了,竟是圖索大夫!

「不要害怕,癌前病變並不是癌。好消息是你的切片檢查結果是良性的,但因為階段比較靠後了,一定要治療了。我會為你做LEEP手術,就是用局部燒灼方法把那發炎的那一小塊組織切除掉。相信我。」他的聲音仍是那麼輕鬆自如,讓小玉都不好意思顯出過於緊張的情緒。

「可是,下週我就要跟劇組去趟拉斯維加斯,要呆一個月,再回來治療是否來得及呢?」她仍是憂心地問。

「沒問題,癌變也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不差這一個月。回來預約吧。」他祝她在賭城好運,就把電話掛了。

劇組為了省錢,在不被演員工會干涉的前提下,把拍攝時間延長到了可能的極緻。每個人都透支着身體。把年輕小姑娘化成老嫗,為殺人現場製造死屍,給掉進山谷的男人做條斷腿……溫小玉累得一進房間倒頭就能睡着。好在正逢學生春假,她招了幾個年輕人打下手,都是在微信上找到她的中國學生,想跟她學化妝。越來越多的人找上門來,她不得不提高了門檻:收費。「那些真想學的,交費也會來學。只是好奇或想看熱鬧的自然就被淘汰掉了。」她跟伊恩商量時,伊恩問那幹得好的人是否有機會給她當助手?畢竟活兒越來越多,她已經忙不過來了。於是但凡學夠兩個月能上手的,就成為她的臨時僱員一起接劇組的活兒。

回到洛杉磯後,又零七碎八耽擱了一週,溫小玉才又坐在圖索大夫面前。

「哪天可否請你在我手上做些皮炎或水泡,這樣我的患者就不追着我看病了。」圖索仍是舉重若輕地開着玩笑。溫小玉望着他,才發現他那輪廓分明的臉似乎黑了一度。

「我和家人駕船去了趟夏威夷的可愛島。其實那不是我的首選,我想去大溪地,可對馬上開學的孩子來說有點遠。」治療室和上次的檢查室似乎是一間屋子,圖索立在一個落地支架前打開電腦,在屏幕上調出溫小玉的檢測結果看着。

溫小玉感覺這一切似乎只是個電影場景,圖索在扮演醫生,她扮演患者,沒有導演,台詞由他們自擬。

「這手術疼嗎?」她已經像上次一樣躺在護士鋪了兩層白紙的牀上。

「對不起,請大聲點兒。我的聽力這次出海受了損傷。你知道我愛聽音樂。那天戴上耳機後打開音響,沒想到音量鍵被小孩碰到了最高,這隻右耳朵尤其受損嚴重。」圖索說罷走近她。她留意到這次他倒沒穿豌豆鞋,而是一雙人字拖。

「只是個小手術,十幾分鐘就結束,用不着緊張。」是為了讓她放鬆嗎,他沒穿白大褂,而是着一件白色亞蔴套頭夏衫。「你感覺不到疼,我會給你用一點麻藥。你能感覺到的是心跳加快,像跑了一英里一樣,有些不舒服。但這應該是可以忍受的,否則就說出來讓我知道……」他邊說邊利索地拉過立在牆角的一個機器,模樣很不起眼,像個黑色大垃圾桶。護士熟練地插上電源,遞給他一個放着不鏽鋼手術器械的白瓷盤。

溫小玉似乎看到圖索並沒坐在椅子上,而是蹲在地上,面對她敞開的身體。她暗自告誡自己:不掙扎。不害怕。

她輕閉上眼,很快,胸口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鼓漲起來,她能聽到自己那快速如駿馬飛奔的心跳。然後,聞到一股焦糊味兒。

「我聞到有甚麼東西燒焦了。」她故作鎮定地道。

「放心,你的醫生沒被燒焦……」她聽到他輕鬆的笑聲。可聽得出來,他正在認真埋頭操作着,不時和立在旁邊的護士遞送着器械。

「馬上就好了。你沒事吧?」他抬頭望向她,朗聲問道,語氣很是關切。

幾分鐘後,結束。那白搪瓷盤子裡,赫然有一塊帶着血迹的肉塊,扁扁的,棗核大小。

溫小玉看着吐了吐舌頭,是身體警報解除了嗎,心情一下輕鬆了。沒等那可升降的手術牀降下來,她已經輕盈地跳到了地上,趿着鞋的一隻腳蹦跳着去找另一隻鞋。

「哎,你怎麼跳下來了?」圖索大夫正忙着把幾塊組織樣品放進不同的小瓶子,看到這一幕驚訝地望着溫小玉。「小心點,你這小玉只怕是不能摔的……」他說「小玉」這兩個字時一點也不怪異,話沒說完就收住了,那望向她的眼睛帶着欣賞的笑意,好像一個男生意外地看到一個文靜的女生頑皮地爬上了一棵樹。

小玉也衝他笑了笑,利索地穿好衣服。她這次來前特意選了條黑色真絲連衣裙,下面配了豹紋內衣和內褲,新款的「維多利亞的秘密」。穿好後還專門讓伊恩前後左右打量了一遍,以免犯上次去醫院時的疏漏:她那件鏤空羊毛衫被飛蛾咬破了好多洞,她居然一無所知,在下面罩了件白襯衣,就那麼自我感覺不錯地出了門。她邊罵自己粗心,邊盼着圖索沒留意到。

「我曾花二十幾塊錢買過一些蘋果的股票,好在一直持有都沒賣……」吩咐護士把樣品標號交給實驗室,他已經又在查看手機上的股市行情了。

「現在蘋果每股二百塊了,那你一定是個富人啦。」小玉笑道。

「差得遠,要是的話我就不在這兒上班了。」他略顯認真地望了她一眼。「我這聽力看來真的受損明顯。我不久前去看了我的醫生同事,檢測後證明我右側耳朵有些失聰了……我不在乎,享受音樂比擁有一個好耳朵卻閒着不用更值得,你說呢?」看小玉頻頻點頭,他黑亮的眼眸裡又漾出了笑意,像掠過冰面的春風,一點兒也不熱烈,卻讓人感覺得到撲面而來的暖意和放鬆。

看小玉穿戴整齊了,他把手機塞進褲袋,雙臂交叉在胸前說,「記住,手術後兩個月不要有性生活。有少量出血很正常,如果大量就一定要來醫院,直接看急診……」看他認真的樣子,溫小玉幾乎要笑出來,股票,音樂,性生活,這一切在他腦海中切換得真自如。

四個月後,如約去複查。

「但願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他仍是一如既往地輕鬆逗悶子。大波浪鬈髮長了許多,從腦後披到了肩上,從側面看,和那高而直的鼻樑一起構成好看的立體輪廓。溫小玉發現她最喜歡的仍是他的眼神,看似滿不在乎的冷冽率真,卻透着讓人心跳的熾烈和專注。「我希望你短期內不需要做任何治療,也許,幾年後……」他開始戴一次性的塑膠手套。

「甚麼?幾年後還要治療?」小玉沮喪地追問道。

「I am kidding(我在開玩笑)!」話音未落,他已經把一個帶血的棉籤交給了護士。她舒了口氣,明白他在取樣時找話說,為的是分散她的注意力。

如果,他不是醫生,我不是患者,我們,可否會成為坐在咖啡館裡聊天的好友?望着天花板,溫小玉不禁想。她實在盼望生活中有這樣一個朋友。

「我的蜘蛛又蜇了我。又疼又癢!怪我,昨天跟牠玩兒時不小心把牠捏得太緊了。」圖索邊說邊摩挲着幾根手指。護士見怪不怪地湊過去看,「天哪,腫得比上回還明顯。」

小玉才知道,原來這圖索大夫也養蜘蛛!

「你那隻活了四年多?我這看來還是baby,只有一歲。」說着他給她看手機裡的照片,陽光下,那小東西圓潤的棕色身體乾淨得像剛出浴,粉色的絨毛清晰可見。和小玉那隻一模一樣!

「原來你是個spider girl(蜘蛛女)!」圖索側過臉來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眼裡閃過欣喜的光芒。他的心似乎想說甚麼,大腦卻佔了上風,決定打住。那沒說出的話浮在嘴角,變成一個成人得體的微笑。而那微笑,讓他像一個保守着小秘密的頑童。

那天傍晚,她興致勃勃地把這些當趣事說給伊恩聽。伊恩正從車上卸幾塊木板,他花了幾天看YouTube,照葫蘆畫瓢,學着設計了一個誘捕小動物的箱子。「也許,那位圖索大夫也這麼想。不過我懷疑你們成為朋友的可能性,畢竟他是醫生,你是病人,他會特別小心的。」聽伊恩這麼說,溫小玉臉上仍笑着,心裡有些失望。

 

5

他們後院靠牆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灌木,兩株粗大的漆樹下蔓生了許多淺綠色的蕨葉。由於挨近噴泉,水源豐沛,又在樹蔭庇護下,從最初的兩叢不聲不響地迅速滋生,與苦棟、丁香等灌木連成下不去腳的一片。也不知從何時起,這片茂密的迷你叢林被四隻兔子當成了家,有大有小,像一家人。這些有着短而白的小尾巴的傢伙趁人不備,把伊恩辛苦開墾的菜園啃得狼藉一片。

伊恩是個動手能力極強的人,也許遺傳了他德國太爺爺做木匠的基因,閒暇時間喜歡做木工。他給小玉做過花架、木柵欄,因為他處處要好,最後做出來的東西比從市場上買要貴許多。那打算用來捕兔子的木箱子是他做過的最複雜的木工活兒,至少設計得周全細緻:箱子是長方形的,一頭留個小門洞,洞上方懸着塊木板。只要兔子進去吃裡面的胡蘿蔔,就可能碰到一根竪着的木棒。木棒上端有根繩子,與懸在入口上方的小木板相連,受到牽動,這木板就會落下來把門洞堵住,兔子就被關在裡面。

伊恩想逮住兔子,卻不想傷害牠們,特意在木箱另一端開了個小窗,裝上鐵絲網,好讓兔子在裡面有足夠空氣。

「你打算怎麼處置逮住的兔子?」小玉告訴伊恩,她的家鄉有名的特色菜之一就是麻辣兔。

「你們居然吃兔子?!」雖然口氣是故意誇張出來的嫌惡,伊恩的臉上仍帶着笑,他已經習慣了看小玉煮雞爪和豬蹄吃,他雖然碰都不碰,卻也是當笑話一樣包容的。「我會把牠們放回到外面的樹林中去。我說,你沒打算把牠們殺了吃肉吧?」他恍然大悟般急切地問。

「那可沒準兒,反正你也吃不出來。」小玉說。只要不跟劇組外出,她通常準備二人的晚飯。伊恩像個最溫馴的寵物,端上來甚麼吃甚麼,許多時候都不知道那燴菜或砂鍋裡是甚麼東西。他甚至開始接受吃豬肚了,「至少沒骨頭。」

兔子沒有人的智商,顯然也沒人想像的那麼笨。那木箱子做好後放在後院正中草坪上,一連幾晚上,別說逮住兔子,那裡面的胡蘿蔔丁根本沒被碰過一粒。

令他們奇怪而高興的是,那幾隻兔子也沒了影蹤。不知是感覺到了這家主人的居心叵測,還是那後院已沒甚麼可吃。

溫小玉有時候想,伊恩和她也許是幾生幾世前的兄妹。他們在一起幾年了,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激情。伊恩上班要早起,為了不影響彼此睡覺,也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一個睡主臥一個睡客臥。家裡開銷二人分擔,每月伊恩拿出兩千美金,他讓溫小玉只出一千,算做二人共同支出預算。剩下的,存在他們共同賬戶。如果碰巧買大件或有大的支出,就由伊恩來負責補足。他倒不是想充有錢人,而是認為溫小玉做飯、洗衣、打掃房間,也相當於出了錢。週末,二人一起開心地打理前後小院裡的花草植物。

「這樣的關係最好!我當年之所以離婚,就是因為受不了總和一個男人沒完沒了地在牀上做那事。你們這樣也許反倒能長久。只要,你們的性需求不被壓抑……」妮娜是小玉惟一可以推心置腹聊這些私密話題的朋友。七十多歲的妮娜是小玉想成為的那種人,有獨特的藝術判斷力、細膩豐富的情感,當然,她的勇敢更讓小玉佩服不已。小玉喜歡和妮娜窩在她的公寓喝酒閒聊,聊妮娜年輕時在越南服役時的見聞,聊她眼中的好男人和壞男人,聊電影和藝術。若聊到半夜,她還會借宿在那間小客房裡。

妮娜的家簡樸舒適,到處都是看似隨手擺放着的圖書、油畫和一些曾出現在電影中的新奇道具。桌上大玻璃花瓶裡的那蓬芍藥只開了一半,粉嘟嘟的讓人想湊上去親吻。妮娜遞給小玉一瓶法國紅酒,告訴她去廚房取開酒器。

「你沒聽說嗎,好萊塢有些女明星的性愛對象不是演對手戲的男人,而是浴室裡的電動牙刷。」妮娜臉上是戲謔頑皮的笑,那額頭的皺紋很有滄桑的魅力。她率先舉杯,跟小玉碰了一下,然後呷了一大口那暗紅的液體。「我也有同感,和一個男人在牀上費半天勁,還真不如自娛自樂來得簡單輕鬆。這可能也是為甚麼單身的女人越來越多,有足夠的錢,有能自我滿足的性,誰還非得找個男人?所以,你和伊恩這樣搭伴兒過日子挺好。」妮娜在西方人中並不特別高大,可那清瘦的身子卻像裝了彈簧,有一股輕易不能壓垮的韌勁兒。

「這酒還真不錯!」小玉不好酒,卻喜歡喝酒的氣氛。每次喝點酒後,她的眉眼會在瞬間靈動起來,烏黑亮澤,像被造物主重新漆過一般。妮娜總說,小玉的美不是大張旗鼓奮力怒放的花兒,名如其人,她是一塊有着獨特紋理和色澤的玉,溫潤自持,透着東方的含蓄和神秘。

酒意朦朧中,她似乎聽到一個輕柔卻堅定的話外音:「可是,你真的滿足這樣自娛自樂到老嗎?你真的放棄了嗎?那個點燃你的人也許只是沒有出現哦。」她甩甩頭髮,啜了一大口酒,那聲音消散了。

她們差不多每個月都要聚一次,都是小玉開車到妮娜的公寓樓來。每次都是她買鮮花過去,妮娜準備好飯菜,意大利麵、西班牙海鮮飯,或者慢燉加了玉米粒、豌豆的牛肉塊,家常而可口。

「懂藝術的人做飯都不會差。就像做一手好飯的人,在牀上也不會差一樣。哈哈。」她們大笑着碰杯,紅酒掛在玻璃杯壁上,和她們臉上的紅暈一樣香醇醉人。

自小到大,溫小玉一直是個孤獨的人。父母忙着四處表演不着家,姐姐無論做甚麼都千方百計甩掉她這個小尾巴。她是個粗枝大葉的孩子,從沒學會察言觀色。幾個同齡小夥伴對她忽遠忽近,頭一天還好得可以換着穿裙子,隔了一個晚上就冷着臉不再搭理她。這一切都讓她困惑又沮喪。漸漸長大後,別人都在荷爾蒙的驅使下談戀愛,她最渴望的並不是擁有浪漫關係的情人,而是一個互相懂得和體恤的朋友。

看到越發老邁的妮娜,她有時莫名的害怕。早晚有一天,她會失去這個她在異國唯一的朋友。

好在,她還有伊恩——她在異鄉荒漠中的一棵小樹。

她不能想像在這塊飄零的土地上沒有伊恩。這裡,有太多令她這外國人發懵的事,從報稅到修車,從美式足球到歷史事件,從節日風俗到人際關係,有了伊恩,她不再焦慮抓狂。插座壞了,廁所水箱漏了,下水道堵了,聖誕節該掛綵燈了,燒烤爐該充燃氣了,房簷上那塊瓦被風吹得有一半懸空了……有微笑的伊恩在,就不聲不響地解決了。

有時,他甚至是個無形的保護傘——偶爾有想對她無禮的種族歧視者,看到她身邊的白人同胞,似乎本能地就收斂一些。她的助理跟她不只一次抱怨過,「我和老公就算結伴兒出門,真遇到事兒也是躲着縮着,即便明知我們有理,可因為都是黃皮膚,就怕遇到仇視亞裔人的瘋子。就算較真兒抗爭,最後傷到的還是自己。」小玉印象中只有一次去超市,結賬時那位女收銀員對伊恩笑臉相迎,對站在那兒的她都沒抬眼皮看一眼。

伊恩對她是欣賞的,她的善良仗義,她看到甚麼都想湊近了看個明白的孩子氣,都讓他感到有趣,甚至她花四百美金買瓶眼霜的豪橫,他都感覺那是女人的小小虛榮與可愛。

「你可以沒有一個丈夫,但身邊要有一個男人。」妮娜說如果她不是年輕時氣盛把丈夫趕走了,她的身體不會像現在這麼糟。「從割草坪到修理前後院的大樹,都是我自己的事。僱人?你知道美國的人工有多貴!有一次我站在高處掛新買的窗簾桿,一腳踩空,跌到一把椅子上,那椅背是鐵的,幾乎把我的尾椎骨切掉!」

「你為何不讓兒子幫忙?」溫小玉聽她說起過那位住在西雅圖的兒子。

「別提他了,結婚後也就來看過我一次,和挺着大肚子的太太一起。來了就添亂——半夜三更的,他太太有了陣痛,還是我給她四處找的大夫。孩子現在都讀中學了,再也沒來過我這兒。」

伊恩也是依賴小玉的。雖然他年長兩歲,可小玉有時像是姐姐或者母親,不自覺地充當起照顧他的角色。她幫他剪指甲、修眉毛。不能扔進洗衣機的衣物,球鞋、棒球帽,她用刷子在水龍頭下手洗。他特別喜歡的T恤有了破洞又不想扔,她試着用針線給他縫補。

她督促他從外面回來先去洗手。「好的mommy!」他笑着乖乖去洗手。伊恩不是會表達的人,可小玉體貼有擔當的性格,讓他不無佩服,尤其是幫他擺脫了那服了三十多年的白色藥片。「你這麼多年,哪是服藥,分明是服毒!」小玉越想那藥的副作用就越心疼伊恩。

他們在一起的日子是平靜愉悅的。伊恩討厭螞蟻。每次在屋內看到牠們排着長長的隊,像條會蠕動的黑線,不是圍攻他的愛貓的食盆,就是佔領廚房掉了一塊點心渣的角落。「院子那麼大地盤還不夠你們嗎,還要進家裡來!」他說着邊用專殺螞蟻蟑螂的噴霧將牠們噴得一命鳴呼。「你這麼善良的人也殺生?為甚麼不把小小的螞蟻想像成可愛一點的東西?——把牠們看成是你的寵物的寵物。」「你是說,這螞蟻是我的貓的寵物?這麼一想,牠們確實也不那麼討厭,可是,我的貓連正眼都不瞧牠們一眼。」伊恩也有時拿小玉取樂,聽到她嘰哩咕嚕很快地說了一段話,他並不接下句,而是微笑着皺眉道,「等等。你確定剛才你說的是英語嗎?」二人又是大笑。

這些微小有趣的瞬間像河灘裡的金沙粒,讓素淡的日子有了亮色。

他們都是勤勉上進的人,靠自己的才能,掙到足夠的錢過上相對舒適的生活,不像隔壁的單親女護士鄰居,供着兩個孩子讀書,房子被銀行收回掛到網上拍賣。他們兩人都沒有複雜的社會關係,不用在意別人的意見或好惡。在鄰居們眼裡,他們健康、年輕、友善,讓人不由得喜歡。

只是,鄰居們沒人想像得到,他們已經一年多沒睡過一張牀沒做過一次愛。

 

6

只要在網站註冊過,醫患之間隨時可以在醫院的網頁上發信息交流。幾天後的週六,小玉收到醫院發來的複查結果和病理分析:within normal range,在正常範圍之內。這行字讓她心裡的包袱陡然落地。對那個有着明星臉的圖索大夫打心底感激,或者是崇敬,他還真不是隻繡花枕頭。

她寫了信致謝,匯報說她每天除了跑步,還做瑜伽和普拉提。「我很高興你積極地做鍛煉,而非等到有問題後才去接受對抗治療。我們往往忘記了甚麼是最基本又最重要的事。」很快在那對話欄裡就看到了他的回覆。

日子就那麼一如既往地過着,既轟轟烈烈,像經歷着無數場小戰爭,又平平淡淡,像日復一日的簡單重複。

半年後,小玉接到郵件,是她例行婦科體檢的時候了。她電話預約時被問及她希望看的醫生名字,她毫不猶豫地說「圖索大夫」。可掛斷電話後,她忽然感覺到一絲不安。她既想看到他,又怕看到他。

去醫院前一天午後,在工作室忙完準備回家,小玉看到手機上有一個未接電話,打過去才知道那是醫院總機號碼。她沒多想,估計是提醒她明天的體檢。

小玉一直不能理解為甚麼美國人習慣在早上洗澡。忙亂奔波了一天,上牀前,不痛快地洗個熱水澡怎麼能睡覺?在她的影響下,伊恩也一改舊習,每天晚上洗澡,雖然他的速度之快,在小玉看來只不過是象徵性打濕一下皮膚而已。主臥浴室有一面玻璃牆,小玉曾看到過他洗澡。站在噴頭下,水從頭上沖淋着,一手用香皂在身上胡亂蹭着,另一手象徵性地打出些泡沫。不出五分鐘,他已經出來,濕淋淋地立在浴室外的腳墊上,嘴裡呼着氣,雙手從胸至腿一通胡擼,像雨刷刮在車的擋風玻璃上,前胸和小腿上的黑毛像被梳過一般緊貼在皮膚上,水珠迅速從毛髮間淌下來。然後取下牆上的浴巾把身體擦乾。

那天晚上她特意沒洗澡,而等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希望自己乾乾淨淨地躺在醫院的牀上,接受她喜歡的那個男大夫的檢閱。

「我昨天給你打過電話,想提醒你別忘了今天的體檢。你知道,有些女人很在意,希望提前做好準備,shower(沐浴),shave(剃毛)……我倒無所謂。」圖索那天倒是穿了白大褂,邊往檢查室走,他邊和小玉聊着,一如從前的嘻嘻哈哈。

「他打電話給我了?」小玉暗自心跳,臉上仍是淡定禮貌地笑着。待聽他說到「剃毛」,她難以掩飾地微紅了臉。她一向有些不理解為甚麼西方女人把剃掉身上的毛髮當成必須。她只在夏天有剃掉腋毛的習慣,因為穿無袖上衣時露出腋毛確實不雅。可她不需要剃腿毛,因為她雙腿的皮膚光潔勻稱,除了在陽光下才看得出的極細小柔軟的汗毛,就是不穿絲襪也很美。至於私處的毛髮,她從沒想過要剃。大學時同屋女生一起去公共浴池洗淋浴,她們會互相打量着對方的身體,開始還有些忸怩,時間長了大家彼此熟悉得像姐妹,在嘩嘩的水流和升騰的水汽中,她們會濕淋淋地對正在發育的身體嬉笑着品評,誰的乳房最圓潤飽滿像西畫上的裸女,誰的鎖骨的凹陷最精巧性感,誰的屁股最挺拔上翹,誰的腳最好看,甚至,誰那秘密之地的毛毛最美。最後一項的得主是溫小玉。她們宿舍的老三以博學著稱,父母都是早年留洋的畫家,自小她耳濡目染的是西方各種裸體畫冊,說到人體美,戴着兩千度近視眼鏡的老三發言最權威,「這私處的毛毛別看和頭髮一樣誰都有,可要稱得上美,標準卻極高。就像一片麥田,首先形狀要工整好看,得是自下而上的三角形。其次是質地,即使頭髮是直的,多數女人此處毛髮都是鬈曲的,所以直髮在此更罕見更有個性。另外,色澤,黑亮如暗夜,散發着健康的光澤的最美。你們看,除了小玉,還有誰的這麼完美?」

小玉聽了既害羞又自豪。可令她有點沮喪的是,她畢業後交往過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男朋友卻絲毫沒發出老三那樣的讚美。

當圖索大夫提到shave這個詞時,小玉第一個反應是難堪——他,顯然知道她是沒有剃毛的,一想到那些把自己處理得光滑如去殼煮雞蛋的女人,溫小玉臉發燒,好像自己是個野蠻粗陋的人。「哦,這是我的辦公室。」經過走廊邊一間小屋子時,圖索特意推開門讓小玉看了一眼。

屋子很小,除了一桌一椅一台電腦,似乎沒有太多東西,可小玉留意到牆上掛着不少獲獎證書。

「哇,你獲過這麼多獎,真了不起!」她由衷讚美道。

圖索微笑道謝。他嘴角略微上揚的樣子真的很迷人。

赤裸着躺在那張小牀上,閉着眼睛感受他的手指在身體上遊走,她竟有了一種久違的渴望,身體深處好像燃起一堆暖烘烘的炭火,沒有火苗,卻分明溫暖無比,讓她四肢慵倦痠軟,想被一種力量裹緊摧毀。

這一次,他並沒檢查她的私處。而是讓她蜷起腿,摁壓了她的小腹,問她是否有痛感。他用聽診器聽着她的胸和肋部。他用手指撫摸觸壓她的乳房、腋窩。她不敢看他,皮膚上的每一個細胞似乎都比平日敏感,像剛鑽出泥土的茂密小草,毛絨絨地爭相接受第一縷風兒的輕撫。他的指頭修長有力,堅定老練卻又小心翼翼。好像他不是婦科醫生,而是一位古董鑒定家,正屏息欣賞着一件宋代瓷瓶。

女護士立在門邊,無聲地望着這一幕。一切都是白色的。門緊閉着,小小的房間沒有一扇窗子,光亮全來自那隱藏在天花板四角的白熾燈,好像正在進行的是一個宗教儀式。小玉彷彿陷在一個真實的夢境裡,那裡只有她和他。他坐在椅子上,離她如此之近。她聞到一股淡淡的薄荷香皂氣息。

「好了,起來吧。」他好聽的男中音將她喚醒。

她起身開始穿衣服。

護士開門走了出去安排下一個就診者。

小玉先穿上的是黑色內褲。然後,從椅子上取過粉色繡着黑色蕾絲花邊的胸罩。往電腦裡輸入檢查信息的他,不過一步之遙。有一會兒,他們都沒說話。立在屋中半祼着身體戴胸罩,旁邊是位讓她喜歡的男子,小玉不由得再次心跳起來,好像這不是在醫院,而是另一個場景。海邊沙灘的小木屋,或者山中密林間的度假酒店……她假裝平靜,快速地穿着衣服,不用眼睛,她都能清晰觀察到他的動靜。他並沒停下手中的工作,卻顯然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她,一絲欣賞的笑意浮現在嘴角和臉上,和那天看到她從手術牀上跳下來時一樣。他甚麼也沒說,像享受着他最愛的音樂,又像堅守着一個美好的秘密。

「有甚麼問題需要問嗎?或者,需要開甚麼處方藥?」他拉過椅子再次坐下,椅背在前,雙臂趴在上面,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我想知道……」小玉猶豫着停住了,她也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實在有些說不出口。

「儘管問好了。我對女人懂得不比女人少。」他這麼一說,把倆人都逗樂了。

「您是否可以開……我不知道是否需要……用一些含女性荷爾蒙的藥。」小玉緊張又認真地望着他。

「為甚麼問這個?有甚麼症狀?」他略顯好奇地問。

「我好像失去了性的慾望,有一年多沒和男友做愛了,懷疑是否荷爾蒙失衡……」小玉鼓起勇氣說。她把心一橫,反正他是醫生,這不是她來醫院最主要的目的嗎?

她看出,圖索大夫露出一點意外的神色,卻只是一閃而逝。

「Are you seeing someone else(你是不是看上別人了)?所以,對他失去了性趣……」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雙手交叉起來,打量着她。小玉忽然想,醫生的手指,原來和鋼琴家的手指一樣,都那麼有藝術氣息。小玉想到它們剛才在她身體上的觸碰,不覺臉又微紅了起來,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輕聲說,「Not yet(還沒呢啊)!」她想如果是電影,此時響起的話外音應該是,「她看上你了,可是不敢說啊。」

這個回答讓他們兩人又都笑了。

「Not yet,那意思是早晚會嗎?」圖索臉上又是慣常的戲謔,隨即認真地說,「不能用荷爾蒙干涉,這會增加患癌的風險。你們在一起幾年了?平時用甚麼避孕方式?你享受你們的性愛嗎?」

這一連串的問題讓溫小玉臉更紅了,但既然開了頭,便假裝坦然地硬着頭皮如實回答。

「兩人在一起時間久了,會有一些熟悉導致的感覺和審美疲勞。可以嘗試一些性愛工具——這應該是比較有效的。或者有意營造不同的環境,變化一下姿式,試着性幻想……」說這些話時,他是認真的,但表情又是輕鬆坦誠的,好像他面對的不是患者不是異性,而只是一個互相信賴的同性哥兒們。

「圖索大夫,下一個病人已經在等候了。」護士把門推開一半,柔聲催促道。

溫小玉拎起包道了謝往門口走。忽然她停住腳步,轉身問正在洗手的大夫,「我以後若有問題請教,是給您發郵件嗎?」

「對,我都會看到的。你隨時可以問。」

「可是,那是醫院的公用郵箱吧,我們可否……」小玉囁嚅道,她聽得出自己聲音都有點顫。

「沒問題,這郵箱很安全的,所有醫護人員都不會洩露任何信息,尊重患者隱私是最起碼的職業道德。」他抽了張紙巾擦着手中的水,不解風情地說。

去往停車場的路上,大冬天的,溫小玉發現自己居然腋下汗濕,手腳冰涼。

長這麼大第一次對異性主動示好,沒想到竟輕易地遭到拒絕。以他的聰明,他當然知道她是想要他的私人聯繫方式,可是,他居然那麼毫不猶豫地打碎了她的幻想。

小玉有些六神無主,併線時險些撞到另一輛車上,對方憤怒得鳴笛警告,急急躲避開她一段距離後,橫眉立目地透過車窗狠狠瞪着她。她心虛心驚地揮手致歉,心思卻全不在這險情上。她只擔心自此以後她要被圖索大夫輕視了。繼而她又有點惱怒,她真想坦率地告訴他,「我其實只想和你做個可以喝咖啡的朋友,聊聊音樂、人生和女性荷爾蒙。你太小瞧了我,你真沒必要擔心!」可惜,他連這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給她。

「又見到你的夢中情人了?一切都好吧?」晚餐她和伊恩去吃日本壽司,坐在他們喜歡的靠窗卡座上,伊恩關切地問。

「一切都挺好的。」破天荒第一次,她沒主動跟伊恩講述看病經過。

 

7

「你這次不用帶花來了,已經有兩盆蘭花兩束百合了,把你的胃帶來就行。」2020年元旦剛過,小玉接到妮娜的電話,說她想請幾個朋友在家裡小聚。

她從不習慣空着手去誰家做客,便把不久前去華人超市買到的鴨腿化凍,加入花椒和鹽、黃酒,醃了一晚上,上鍋蒸好,放涼,切條,一玻璃盒鹽水鴨就做好了。這是她去參加派對時喜歡帶的菜,不像其他中餐她有時發揮不穩,這鹽水鴨幾乎零失誤率,每次帶去都被吃得精光。

「既然我是孤家寡人,這次邀請的朋友也都不帶家人。」妮娜的提議一點也不讓小玉意外。這就是妮娜,不喜歡跟別人一樣的妮娜。

妮娜的家雖然在西好萊塢一個公寓裡,車水馬龍的街市從早到晚都是一派都市電影場景,可她樓下那條林蔭路卻非常迷人,讓小玉想到她故鄉小城的老街,只不過梧桐樹變成了紫楹花樹,一到春天,那濃稠的紫色像是經過一個波普藝術家之手,潑撒在了深褐色的樹幹和樹梢上。小玉每次見了都忍不住駐足看上半天。那紫花開得那麼熾烈,像要殉道一樣,心無旁騖,密不透風,讓那還沒發芽的綠葉沒有了出頭之日。洛杉磯有兩萬株這被稱為jacaranda的樹,最老的據說有一百歲了。

「那花好看,可是有黏性,落在車上不好清洗。好像還和鳥糞一樣是酸性的,毀車漆。」好幾次妮娜都叮囑小玉。可她不管,仍是喜歡把她的蜘蛛俠停在那濃郁的紫蔭之下。

像往常一樣走上公寓台階,摁了妮娜家的房間號,等着開鎖的時候,她忽然愣住了,一輛黑色奧迪正緩緩停在路邊,那駕車的人顯然也看到了她,衝她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居然是圖索大夫。

正好叭地一聲脆響,公寓玻璃門開了。她沒多猶豫,揮一下手,快步走了進去。「他大概也來這一帶看朋友。」小玉緊走幾步,進了電梯。

電梯的不鏽鋼亮面像鏡子,小玉端詳着裡面那個着綠長褶裙和白高領衫的女子。手插進黑色薄風衣的口袋裡,她猛然想起鹽水鴨被忘在了車裡。

她快步走出電梯,剛走到大門口,迎面正碰上她的婦科大夫。第一次見他穿着正裝,淺灰色西褲,配深灰色西裝上衣,裡面的白襯衣領口鬆着,沒繫的兩粒扣子像教唆犯,讓那些蓬鬆的胸毛有了探頭探腦的機會。

「嗨!」他們互相打着招呼。

「看一個朋友。」小玉笑着說。

「我也是!新年快樂!」圖索手裡拎着一個厚厚的棕色紙袋,上面沒有logo,所以看不出裡面放的是甚麼。「你還要進來吧,我可以為你開着門。」他周到熱情地說。

溫小玉小跑着到車裡拿了那鹽水鴨,和他一起往電梯走。

「3樓?我也是。」他摁了電梯上的數字鈕。

「妮娜?」兩人幾乎同時說出這個名字。

待他們都站在妮娜門前摁鈴時,他們只是相視一笑,誰也沒再多問。

屋裡除了妮娜,已經有一位禿頂戴金邊眼鏡的老男人。

「今天來的都是我心存感激的人。這位是我的家庭醫生查爾斯,我那些有毛病的部件全靠他維修。親愛的,我不能想像沒有你我會怎麼辦。」妮娜和小玉坐在那白色條桌一側,兩位男士坐另一側。桌上的菜比任何一次小玉來吃飯時都豐富,顯然妮娜是頗費了些時間準備的。

「我只是盡一個醫生該盡的職責。上帝要真讓你去陪他,我也得聽不是?」查爾斯得有七十歲左右,很有猶太人的派頭和幽默,「說不定我比你先去報到呢。」

「Nonsense(胡說)。這位是圖索大夫,我的兒媳婦第一次來這裡看我,變成了休產假,還難產。要不是有尼克,我不知道那三更半夜我還能找誰。感謝你,讓我當了奶奶。」溫小玉似乎才知道圖索大夫的名字是尼古拉斯,暱稱尼克。

「一晃都十年了。都是那些新出生的小傢伙,把我們欺負老了。」圖索已經脫掉了西服,那質地很薄的白襯衣像是絹絲的,讓他的帥氣更一覽無遺。坐在他對面的小玉看着,不由得微笑。她知道,只有好看的人,才能把白襯衣穿出味道。

「你才跟昨天一模一樣呢。要說改變也是變得更成熟有魅力了。時間對男人和女人真是不公平。好多年輕時普通的男人,年紀越大看着越舒服,就像經過時間雕琢過的石頭,你看看湯姆.克魯茲!」妮娜說着故作誇張地搖搖頭,她那根銀白的獨辮也在肩後晃了晃。在小玉看來,妮娜自己也算經受住了歲月風霜的人。她年輕時也是這樣一根拖在腦後的大粗辮子,只不過是黑色的。小玉看過不少她年輕時的照片,小羊一樣單純又固執的女子,頭上也像現在這樣別着一枚髮卡。

「這位美人兒你們兩位也許都聽我說起過,小-玉,我曾經的助理,非常出色的特效化妝師。她常讓好萊塢這幫人想到十九世紀那些修鐵路的華工——幹活兒又快又好,還不計較錢。」說着,妮娜親暱地撫了下小玉的黑髮。當晚小玉紥了條橘色絲帶,那條暖色讓她緊緻細滑的皮膚和小巧立體的五官更嫵媚明艷。

「聽說過,你恨不得自己再有個兒子娶了她。今天見到我明白了,難怪。」查爾斯的眼睛故意瞪得很大,在鏡片後望着小玉。

「你這麼說還真不是誇張。我要有個她這樣的兒媳就太有福氣了。我去年做換膝手術,誰陪我?小-玉呀,把掙錢的活兒都推了,陪我在醫院,一呆就是兩天!我兒子兒媳也不過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妮娜說到激動處,眼圈竟有點紅了。

「還說那次住院呢,別看她躺在那兒不能動,還不時跟醫生打情罵俏。我在那兒坐着,看得眼都直了。她要想吸引誰,那魅力,你們不知道,一點兒不輸梅麗爾.斯特里普……」小玉說到那一幕,自己先樂了。

「還不是想讓他們對我這老婆子細心一點兒。人老了,不能像年輕時那麼倔強了。」妮娜說着往幾個排在一起的高腳杯裡倒酒,有多有少,每人根據自己的量自取。

大家在笑聲中碰杯,圖索望向小玉,那目光明澈冷冽像月光,卻又灼熱得讓她呼吸困難。她垂下眼簾避開,假裝整理腿上的餐巾。

宮保雞丁、清蒸魚、椒鹽牛肉、釀豆腐、春卷……原來妮娜定了一桌子中國菜。只不過除了幾雙筷子,還備了刀叉。

「哇!你怎麼知道我愛吃Chinese?看來你是真愛我。」查爾斯本來拿起了一雙筷子,想了想還是放下,換成了刀叉。美國人很少不愛吃中餐,無論影視劇中還是現實生活中,動不動就聽到有人在說「let us eat Chinese」,開始小玉還很詫異,甚麼叫「讓我們吃中國人」?後來才習慣美國人偷懶,省略掉後面的food(食物)。她是聽說過這位查爾斯大夫的,妮娜曾告訴她,「我把一個香奈爾的包包送給醫生太太了。人老了,還不是得靠醫生保命!」小玉知道那經典的2.55口蓋鏈包雖然不是新的,可那款式相當吸引收藏者,拿到古董店五六千美金出手很容易。

鹽水鴨很受歡迎。聽小玉誇圖索大夫用筷子熟練,妮娜接口道,「當然了!他家裡有位日本太太。琪珂可好?小姑娘該讀中學了吧?」

小玉假裝不動聲色地聽着。日本太太。她竪着耳朵,既想多知道點那日本太太,又似乎不願意聽他們聊她。知道圖索太太是位護士,原來和先生一個醫院,後來結婚為了避嫌去了一家老年醫護中心。

好在查爾斯聊起了剛剛出現的新冠病毒和美國政府的態度,「我認為沒必要大驚小怪。即使有些人感染了,憑美國醫院的數量和醫療技術水平,都不會造成大問題。」

「我可不那麼樂觀。你知道,我們對這新毒株幾乎沒有認知,而且傳播極快,還那麼致命。特朗普一副天下獨尊盡在掌握的腔調,到時候恐怕吃虧的還是美國老百姓。」圖索顯得有些激動地辯駁道,「咱們美國難道還沒吃夠自以為是的苦頭嗎?」

「不談政治不談政治。咱們喝酒聊天。《Black Panther(黑豹)》你們肯定都看過了。我昨天才翻出那張碟來看,那男一號未來會紅……」妮娜說着端上來甜點,一盒看似樸素無華卻非常精緻的杏仁蛋糕。不吃甜食的小玉在妮娜的慫恿下嚐了一小塊,好吃的叫了出來。一點也不像其他蛋糕那樣甜得讓人有罪惡感,細膩鬆彈的口感中,是淡淡的黃油和奶香味兒。「這是尼克太太自己烤的。對了尼克,她最近複查了沒事吧?」

「沒事挺好的。」圖索大夫好像腦子裡還是新冠病毒。小玉留意到他吃得很少,也並沒碰那蛋糕,心想難怪他能保持那麼好的體型。

那晚聚會結束已近十點。喧鬧的街道像個瘋夠了的孩子,終於沒了力氣安靜了下來。夜色如水,涼得讓人打寒戰。他們三位客人互道晚安後各自上車呼嘯離開。

小玉在高速上開着車。黑暗中有些恍惚,彷彿自己像灰姑娘剛參加了那豪華的舞會往家趕,一切都如此不真實,等天亮了,一切又都恢復如常。

 

8

幾天後小玉和妮娜通電話,自然聊到那個夜晚。

「你怎麼沒說圖索大夫要來啊,要知道他去,我就不參加了。」小玉直率地說。

「你也沒問誰來啊。So what?他是你的婦科大夫又怎麼樣?等等,你不是對他有意思吧?他確實相當有魅力。」妮娜大聲道,她的耳朵最近開始有問題。

「你不覺得很尷尬嗎?他要知道我去,我相信也不會參加呢。」小玉也提高了嗓音。

「你錯了。他知道你要來。因為他問我除了他還有誰。我說了你的名字。他也並沒說認識你。Relax!你真沒必要那麼緊張。尼克和他太太感情很好,當年他認識她時倆人在一個醫院工作,她和一個男人剛分手,發現自己懷孕了,去找圖索大夫打胎。結果胎沒打,他娶了她,生下了那女孩。三口之家很是幸福,惟一不幸的是他太太幾年前查出了乳腺癌,兩側乳房都切掉了,可好像總是這兒或哪兒的沒完全康復……」妮娜一口氣說出來的這些話,讓小玉張大了嘴巴不知如何插話,只不停地說「真的嗎」。

她是真的被震驚到了。那個她出於本能羨慕甚至嫉妒的女人,竟然也面臨着命運給她的不如意。想到這兒,溫小玉似乎感覺那讓她仰視的圖索大夫也不那麼高高在上了。上帝讓我們的人生有殘缺,也許就是想讓我們知道,我們是人,不是神。

很快,華盛頓州出現了第一例美國新冠感染者。溫小玉去超市買麥片,聽到兩個年輕小伙在啤酒架前開玩笑,「哥兒們你還敢喝科羅納(corona,一種啤酒品牌,和coronavirus新冠病毒同名)?」

春節了,溫小玉給家裡打電話拜年。「我們這個春節可好,家裡蹲,倒省了四處拜年的時間。也不用給那些數不清的紅包了……聽說美國也有了,你可別出門瞎跑了。」她母親說國內人人提心吊膽,足不出戶,除了鼓搗一日三餐,大白天的也一家大小躺在牀上、沙發上。「你可得注意安全。我聽說有些美國人開始仇視中國人,連總統都管這叫『中國病毒』。沒事少出門!」

病毒像看不見的魔鬼,不僅跨越了太平洋,還在這一盤散沙的美利堅奪去了越來越多的生命。新聞裡重頭內容全和病毒有關,人類像面臨外星人入侵一般如臨大敵。死亡者從有基礎病的老年人、醫護人員,已經擴大到原本身強體健的年輕人。

溫小玉一下閒了下來,所有劇組都被摁了暫停鍵,她從沒這麼閒過。伊恩倒是沒受甚麼影響,開始在家遠程辦公。他們把去購物的次數縮減到兩週一次。不僅口罩買不到了,超市裡的麵粉、衛生紙貨架也總是空的。

伊恩自告奮勇去購物。「我比你強壯多了,不會輕易被那病毒感染。」小玉知道,在電腦前坐久了,他也想出去透口氣。

「無論誰都有可能感染。現在美國感染者已經超過五十萬人了,全世界都還沒有疫苗,真感染了就無藥可救。還是我去。我要真死了,你知道怎麼辦。你要死了,我可就傻了!」小玉一邊列着購物清單,一邊說服伊恩。話雖說得像笑話,可她心裡還真有一絲悲壯。

那是個週五,她清點冰箱和貯藏室裡的食物,發現除了幾個土豆和一袋疫情前在華人超市買的黑木耳,就剩幾聽沙丁魚罐頭了。她決定去離家不遠的Trader Joe採購,紙上那張清單有點長。

那超市本就不大,進進出出購物的人居然不少,可能都是居家辦公的人們。大家都戴着口罩,行色匆匆,以減少在店裡停留的時間。小玉熟練地揀到她需要的東西,推着購物車去排隊結賬。她留意到有人打量她的眼神有點怪異,雖只是匆匆一瞥,轉移目光,無聲走開,卻讓她感覺不自在。她推着車立在一個地上劃着的圓圈裡,和前邊一個人保持一米左右的距離。

「你離我那麼近幹甚麼?天哪!」前邊那個胖女人扭頭看到她,忽然大聲叫嚷起來,邊說邊慌張地往前緊走幾步,似乎要躲開這個很可能帶着病毒的中國女人,即使她們中間已經有購物車隔着。

「我離你足有一米遠。你不至於這麼反應過敏吧?」被人躲瘟疫一樣厭惡,小玉感到很是羞憤。

那女人已經離收銀檯很近了,邊往櫃檯上放她買的水果,邊不放心地回頭瞪着她,嘴裡繼續不滿地咕噥着。

小玉難堪地立在那兒,期待着有人說句公道話,可收銀員兀自忙着掃碼,像沒聽見一樣無動於衷。

這時身後一個聲音響起,「要不是你們中國人,怎麼會讓全地球的人都跟着倒霉?你們應該滾回中國去!」小玉驚愕地回頭,才見到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他立在不遠處雙臂抱在胸前,臉上是慍怒的表情。他也戴着口罩,可只是掛在下巴上。

溫小玉在網上看到過一些歧視和仇視亞裔人的視頻,卻從沒想到真發生在自己頭上。拿出手機,把這些人的嘴臉錄下來?她想到網上其他被暴力的人就是這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把那些霸凌者的醜態發到網上去曝光,讓他們得到道德的譴責和法律的制裁。可是她氣得渾身哆嗦,根本沒那心思。

周圍有更多看熱鬧的人走近來,只是站着看笑話。有幾個推了車打算結賬的,可沒人站在小玉這隊後面,而寧可選旁邊更長的隊伍——那裡面至少沒有亞裔人,讓他們覺得安全。

「你們這樣太過分了吧?就算是病毒始於中國,跟她有一點兒關係嗎?」一個宏亮的聲音突然響起。

所有人都扭頭望去。溫小玉更驚呆了,那手裡拎着一隻購物籃的居然是圖索大夫!

「嗨,小-玉!你們相信嗎?如果這個女孩允許,我願意給她一個擁抱,因為我相信她沒有病毒。」圖索說着大步走到小玉身邊,好像示威給那些人看。他也戴着口罩,可小玉看得出幾個月沒見,他竟然一身憔悴。頭髮長了許多,在腦後胡亂紥着一個馬尾,像個嬉皮。許多沒剃過的絡腮鬍子,從口罩下野草似地冒出來。穿着牛仔褲和格子T恤的身形也顯得更削瘦了。

看到這個渾不吝的男人,那女孩和老頭都不再吭聲。輪到小玉結賬,眾目睽睽之下,他幫她把車裡的東西往那櫃檯上擺放着,卻並沒再多說話。

小玉付款後沒立即離去,而是立在收銀檯外想等他也結完賬向他致謝。「再見,保重!」他說罷把車鑰匙抿在嘴唇間,騰出手來把籃子裡的麥片、牛奶等東西往櫃檯上擺,好像她和剛才的一幕已經被他大腦清零。

「以後你別出去購物了。你不知道有些人荒唐得可怕,他們是沒有底線的。」伊恩臉上顯出很少見的嚴肅,「好在美國也有許多像圖索大夫那樣的人,可不一定在你需要的時候出現。」

電視上正在播放新聞,公佈當時美國死於新冠的人數是四百多人,那位怕影響連任鼓吹要盡早恢復經濟的總統正在接受採訪:「戴口罩也沒有壞處,大家願意戴就戴,反正我是不戴。」

任誰也沒想到的是,僅僅隔了一個月,美國死亡人數就翻了一百倍達到了四萬多人。「不用太擔心,百分之八十五以上都是年老體弱者,你看,多數都是養老院裡的老人。」伊恩看到溫小玉憂心忡忡的臉,安慰她道。

小玉惦記着妮娜,抓起電話打給她,問她是否有甚麼需要採買,她可以買好放她樓下。「我鄰居們都還不錯,不時替我買一些必需品。你放心吧。這一切都會過去,至少大家都在加緊研發疫苗。」

她們互相安慰了幾句,剛把電話掛斷,小玉手機就又響了起來,是妮娜的號碼。

「我的天哪,真不敢相信,竟然是她!琪珂!死於新冠感染,昨天!我剛拿到報紙!訃告!」妮娜這些不連慣的詞句讓小玉也睜大了眼睛,眼前卻是圖索那憔悴的身影,看來,在超市遇到他時,他也許正在面臨即將失去愛人的折磨。

「妮娜,你有圖索大夫的電話吧?」小玉聽到自己的聲音乾巴巴的。

她並沒立即撥打那個號碼,而是等了一週。她不想在他最忙亂的時候添亂。她也看到了電視上那則新聞,那天洛杉磯有六十多個死亡者,其中包括一位「在醫院護理老人的女護士」。

「哪位?你怎麼會打我的手機?誰給你的號碼?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有事給醫院平台發郵件!抱歉我很忙!」說罷也不待她回答,他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小玉握着電話,羞憤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你以為你是天使?她似乎聽到一個嘲笑的聲音在空中響起。

不久醫院又通知她做下一次體檢預約,她毫不猶豫地約了一位女大夫。

 

9

妮娜出席了琪珂的葬禮。兩個月後,她也被那病毒帶走了。

小玉感覺天真的塌下來了。妮娜,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的女人,她視為母親的女人,沒有道別,就那麼突然地走了。

人們除了驚慌,更多的是麻木了。當時的紐約,每小時就有三十三個人死於這病毒的魔手。誰也不知道死神會盯住的下一個是誰。

妮娜的兒子湯米找到母親的小電話簿,按上面的電話通知了一些朋友去參加葬禮。

陵園很美。綠草如茵,樹木參天。天空湛藍,像天堂的穹頂。聖潔的墓碑方正、肅穆,如亡人的名片,讓經過的人忍不住站定,看一眼那上面的生卒年和姓名。

妮娜的棺木上蓋了國旗,因為她曾服役軍中。兩個穿軍服的年輕號手,在雨中吹奏着哀傷的樂曲,像是硝煙瀰漫的陣地上吹起的收兵號。

聽着號聲,溫小玉再次泣不成聲。她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悲哀,躲在人群後面,她竭力用紙巾掩住口鼻。

「想哭就哭出來。別壓抑自己。」一個聲音從背後響起,「走吧,我帶你到一個地方,你可以痛快地哭一場。」

那個打着傘着黑褲白衣的人是圖索。

似乎有言在先,他們一路誰也沒說話,小玉不想問他帶她去哪兒,只是睜着哭腫了的眼睛,安靜地坐在座位上,望着車窗外掠過的一切。她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妮娜死了。

下了高速,他把車開進一個海邊小鎮,在一條與海平行的小路兩側,有許多不大卻相當別緻的小屋,家家戶戶都種着可愛的巨型多肉植物和喜歡濕熱氣候的樹木。他把車停在一個西班牙風格的小院前,推開小柵欄門,用鑰匙打開屋門,又走回車邊給小玉拉開車門,望着她,仍是沒做聲。

小玉跟他走進去,看到那是一個簡潔卻有藝術氣息的家。她知道這沿海一帶雖然並不是繁華都市,卻因氣候宜人、風景秀美,是許多美國中產階層的度假屋,或者說是第二第三個家。

圖索徑直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些冰塊,用一方醫用紗布包了,走到小玉身邊,輕輕地用那冰塊敷着她紅腫的眼睛。他的動作那麼輕柔,讓她忍不住聽話地閉上眼。她感覺那冰塊移到了她的額頭、臉頰、嘴唇。她感到一陣舒服的冰涼和眩暈,屋外不遠處,海浪正在溫柔而有力地敲打石壁。

她忽然感到自己正被那個溫暖的身體擁抱住。

「圖索大夫……」她猛地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一張佈滿柔情的臉。

「現在我不是大夫。請叫我尼克。」他將她擁得更緊一些,把冰塊放在旁邊的櫃子上。「你如果還想哭,就痛快地哭出來吧。反正,我冰箱裡有許多冰塊。」

小玉被逗笑了。

「你不知道你笑起來多好看。你知道我喜歡你……」他伸出那修長的指頭,溫柔地從她額角梳理着那有些凌亂的長髮。

「你喜歡我是因為我的膚色?那我還真不以為是我的驕傲。我知道有些人叫這為yellow fever。洛杉磯並不缺少亞裔女人,你可以有很多可喜歡的對象。」小玉一口氣說出這些,變得激動起來。「沒錯,我是挺喜歡你的,可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成為無話不談的喝咖啡的好朋友,就像我和妮娜一樣。可是我理解,我們是醫生和患者的關係,我們不可能成為朋友。謝謝你今天的關心。我記住了,以後有甚麼事會給你在網上平台上發出郵件。」

「Calm down please(請冷靜一下)!小-玉,如果我冒犯了你,請你一定原諒。這也是我為甚麼帶你來這裡的原因,我想好好跟你聊一下我的心裡話。你給我這個機會嗎?」看到小玉點頭,他起身又走進廚房,拿來兩瓶水,擰開一瓶,遞給她,自己也打開另一瓶喝了一口。

「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吃了一驚,明白我遇到了那個我一直夢想的女孩。可是你知道,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壓抑着自己的感受。我有太太。妮娜可能告訴你了,她是我的一個護士,愛上了一個不想結婚的男人,懷了孕……我知道她想要那個孩子。給她做了一次檢查,我知道那會是個非常健康的小孩。我娶了她,讓她生下了那孩子。琪珂是第三代日裔美國人,她不會說一句日語,可她身上那種沉靜的東方美很是吸引我。幾年前她就得了乳腺癌,是惡性的那種。我運用了所有的醫療資源,都沒能徹底清除掉她體內的癌細胞。我想像過某天我會失去她,可沒想到她會死於這病毒。那次在超市遇到你,正是她在醫院ICU掙扎的時候,呼吸機用了五天,她仍是走了。」說到這兒,圖索顯得有點疲憊,他把身體斜靠在長沙發背上,雙腳放在條几上,望一眼小玉,他說,「你不介意吧?」

小玉喝了口水,安靜地搖了搖頭。

「如果說娶了琪珂有很大原因是同情她,那麼你,則讓我感覺不同,你是那個讓我怦然心動的女孩,聰明又笨拙、嫻靜又頑皮。你不知道,作為大夫我接觸過數不清的女人,數不清的女人體在我面前展現,可她們都只是病人。只有你的身體,讓我心裡震顫。你知道我有多難,在你面前我要盡力把真實情感藏起來。那天看你立在屋裡戴胸罩,我立即想,要是這是在我的家裡,我有一位這樣的太太……可是我知道,我們不能往前邁。」圖索忽然停住了閉上眼睛。他們有一會兒都不再說話,海浪的聲音忽遠忽近,像從牆上那幅葛飾北齋的浮世繪裡傳來,那幅《神奈川沖浪裏》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想必是從琪珂父母或祖上傳下來的。

小玉想看錶,才發現手機留在了自己的車裡。「謝謝你跟我說這些。我很難過你失去了她。我也非常敬重你。作為醫生,有許多不能打破的規矩。我們走吧,不早了。」說着小玉站起身,「再次謝謝你的安慰。我現在感覺好多了。妮娜……」說到這兒,她的淚水再次湧了出來,趕緊用袖子去擦,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起身把她擁抱在懷裡,柔聲道:「你可以哭,可別太傷心。你知道,我們都是要走的,或早或晚。即便我們不死於這病毒,可還有多少時間可在世間留戀?」說到這兒,他輕嘆了口氣,「這也是為甚麼我喜歡看到新生命的到來。那是希望。」

小玉止住了淚水。在這奪命的病毒席捲地球以來,她也不只一次地思考死亡,偶爾甚至有點厭世——勞碌一場,終是虛無。有甚麼意義?她讓自己伏在他寬闊的肩頭,深吸了口氣。

他們走出小屋,才發現起了霧,街道上的房屋、樹木似乎都像被魔法師移進了仙境。立在路邊,小玉被這夢幻般的場景驚呆了。「這是為甚麼我當初選擇了這小屋,出海回來,住上一個晚上,好像自己真的身處世界盡頭,遠離了人類塵囂。」說着,圖索把手搭在她肩頭,「還是眼睛不腫了好看。我可以吻你嗎?」不待她回答,他已經俯身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小玉不記得他們是怎麼回到那小屋的。只記得從那張橘紅色的皮沙發到鋪着波斯地毯的木地板,他們一刻也不能停歇。她那荒蕪如凍土的身體,在一個農人孜孜不倦的悉心耕作下,神奇地被喚醒了。她第一次知道他真的比她更懂得她的身體,那個如此美妙的身體。

「你還需要圖索大夫開點荷爾蒙嗎?」他俯在沙發上,黑髮波浪般披散着,側着臉,眼睛亮亮地斜睨着她,故作認真地問。

 

10

「妮娜的葬禮怎麼樣?我給你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伊恩終於打通了她的電話,口氣有些焦慮。

「圖索大夫也在。我們一起吃個晚飯再回去,你別等我了。」小玉不想撒謊,雖然她的臉紅了。

他帶她去了一家小海鮮館。蝦和蟹都很新鮮。他們倆分享一瓶啤酒,也分享着彼此的故事。旁邊不時有人進進出出,一些人用很友善又羨慕的眼神打量着他們倆,這中西合璧的一對好看的男女,只安靜地坐在那兒,就是極養眼的風景。小玉聽得多說得少。他講他在新墨西哥州度過的童年,他如何幫爺爺為牧場裡的馬兒和小羊接生。講他和印第安Zuni部落的小夥伴如何在月光下去河邊捉魚,如何在土裡挖出千年前古人用過的箭頭和打火石。甚至講他讀醫學院時,暑假去給一個富婆當陪護差點失身的糗事。

他們真成了喝咖啡的朋友。那家名叫Corner Coffee的小店就在他家不遠的街角。

他們確實無話不聊。那天看到一個穿黃色吊帶衫的女人坐在旁邊的桌旁,俯身繫着鬆開的鞋帶,腋下露出一撮鬈曲的紅色毛髮。他們倆都看到了這罕見的細節,相視一笑。

「你能告訴我為甚麼美國女人一定要剃毛嗎?這是一個相當講究個性和自由的國家,為甚麼那些一個個看起來非常自我的女人都聽話地刮毛呢?」小玉小聲卻迫不及待地問出這個困惑她已久的問題。

「這是個有趣的問題。我還真研究過呢。其實美國女人在一戰前都不刮體毛的,因為兩個原因,第一,沒有安全刀片,男人刮鬍子都相當冒險,那種帶把的長刀有個名字叫cut throat razor(割喉刀);第二,女人當時穿着相對保守,露出來的就是臉和脖子,當時女人也就用一些化學藥膏去掉臉上不雅的毛髮。後來安全刀片問世,開始也是男人用,打仗時剃掉鬍鬚才能讓面罩和臉之間沒有縫隙,雖然那刀片很容易變鈍,要想磨鋒利相當費時耗力。直到更先進安全的吉列刀片被發明出來,人類對付身上毛髮的本事才開始變得樂觀。女人當時已經開始穿短裙,露胳膊,用丈夫的剃鬚刀片已經不是甚麼需要遮掩的秘密。直到女士刀片問世,女人才開始大張旗鼓地剃毛。而一個沒有體毛的身體逐漸變成了社會文明的一個尺度,如果一個女人沒有剃掉體毛,會被認為是粗鄙的象徵。」圖索說得津津不味,那杯拿鐵咖啡都變涼了。

「可是這都甚麼年代了,講究個性的美國女人還捧着那老教條不放嗎?」溫小玉道。

「你說得很對。一些美國女人,特別是一些平權運動人士就認為,身體是自己的,每個人都有權決定如何處置它。比如瑪格麗特.桑格吧,她早就說過:沒有一個女性可以稱自己是自由的,如果她不能擁有和控制自己的身體。所以,儘管有調查說美國女人平均每個月剃毛十二次,有百分之十一的女人甚至每天剃毛,可還是越來越多的女人開始逆流而上,故意像男人一樣不剃體毛,比如像這位女士,像溫小玉女士……」說着他壓低聲音湊近她耳邊,「我感覺你那樣特別性感。」

小玉嗔笑着,紅了臉辯解道,「我也不徹底,我還是剃腋毛的,尤其是夏天,因為我自己都不喜歡看到女人露出毛乎乎的腋窩。」

「多數西方女人也是迫不得已,因為天生的毛髮重。東方女人就不用,胳膊和腿上那天然的汗毛很可愛。」

「還是婦科大夫有經驗哦。」小玉故意揶揄道。

她第一次去圖索的家已經是半年後,他終於騰出時間把所有舊家具換掉,把房間重新裝修了一遍。那是一個帶有五個臥室的二層樓房,後院極大,除了棕櫚樹和噴泉,還有一個很大的游泳池。

「沒錯,我非常喜歡水。琪珂病重住院那些日子,好多晚上我都不睡在臥室,而是泡在水裡發呆。」他帶她各處參觀。小玉看到了那隻名為Matey(夥伴)的蜘蛛,從籠子裡拿出來,她讓牠沿着她手臂攀爬着。她奇怪怎麼沒看到那個想像中的小女孩。

「琪珂走了後,她前男友,就是我們女兒的親生父親找到了我,希望由他和家人來看護孩子。我們徵詢了孩子的意見,她也不排斥和親爹住一段。於是她現在有兩個家。我為她高興,畢竟沒了母親,那邊的爺爺奶奶也都加倍疼她。」

小玉極愛泡在圖索的書房。三面靠牆的書櫃都頂天立地,只有一面牆的書架上是關於醫學方面的書,另一面書架是她愛看的文學哲學藝術類圖書,還有一面架子上全是音樂碟片和黑膠唱片。他和她一樣特別喜歡紀德,單是《如果種子不死》就有五個版本。普魯斯特、詹姆斯.亨利、毛姆、傑克.倫敦、福克納、梭羅……窗邊有張棕色的皮搖椅,敦實厚重,窩在裡面,捧着一摞書,聽着他為她選的音樂,她可以呆半天不出來。他有時湊過去,和她相擁着擠坐在那椅子裡。他們甚麼也不做,只是接吻,接吻,任《The Mad Lover》那悠揚的小提琴曲與魂魄交織……

有一天午後,和暖的陽光把泳池裡的水曬得像溫泉。游了幾圈泳,圖索竟躺在樹下的沙灘椅上睡着了。醒來後,小玉笑着催他去浴室沖澡。幾分鐘後就聽到他大聲的叫喊,Oh my God!然後衝過來抱起小玉就丟進泳池,自己也跳進去追着胳肢她,「你真是個spider gril!居然敢戲弄你的大夫!」他那張被畫了印第安人圖案的臉映在水中,滑稽又怪異,他不停地撩水擦洗着那油彩。

那個秋天,他帶她第一次出海。那是一艘四十七英尺長的西班牙造白色帆船,電視、冰箱、音響、浴室、炊具一應俱全,當然,底艙的首尾兩端還各有一張方型的大牀,為了安全和充分利用空間,有三面與船舷相接,都有一扇小窗,裡面鑲嵌着的,就是一汪碧藍的大海。

坐在甲板上吹着海風,看那個充滿力度的男人自如地掌舵、放纜、收纜,根據風向調整着帆的方向,風把他的鬈髮吹拂得飄在空中,小玉心都醉了。她忍不住走過去,從後面摟住他,把臉貼在他的後背上。放眼望去,大海像另一個世界,嶄新、浩大,只要紥進它無垠的懷抱裡,它就是你的。

 

You'll remember me

When the west wind moves

Upon the fields of barley

You'll forget the sun in his jealous sky

As we walk in fields of gold

(你會記得我/每當西風/吹拂過麥田/你會忘記那/天空中妒忌的驕陽/當我們漫步在金色的田野)

……

 

在那一刻,Sting略帶沙啞的歌聲是最好的背景。那藍天碧海似乎比金色麥田還讓人迷醉。他們相擁着坐在甲板上,深情凝視,幸福得只想嘆息。

圖索自少年時就開始駕船,無疑是個有經驗的航海者,船上就是他的另一個家。他們吃他親手做的蟹肉三明治、櫻桃西紅柿、牛油果、蘇打水。簡單卻可口,讓人從胃飽足到精神。飯後,她有了睏意,下到船艙去小睡。醒來時還沒睜眼就聞到一陣清新的花香。那鬆軟的枕頭旁,是一大捧潔白如玉的梔子花。

「你最愛的花,它們此刻專門為你才開放的。」圖索顯然已經洗過了澡,一條白色浴巾裹在腰間,小麥色的肩上還有水珠。溫小玉第一次知道,她自己原來那麼喜歡壞男人,或者說,會耍壞的男人。圖索就是這麼一個壞男人。他的壞讓她體會到他的不可替代的好。

她的身體仍是纖瘦緊緻的,她自己卻分明感到了它的變化,它像被深耕細作過的土壤,似乎再枯癟的種子都可以在這沃土裡發芽瘋長。她不由得想到伊恩。剛開始那兩年他們也做愛。他在性事上沒經驗也就罷了,在牀上他簡直像個害羞又快樂的小狗崽,他樂於跟她做男女之事,可是總是很快就難為情地達到高潮。有一次例外,她好奇地問他怎麼做到的,他不好意思地說,「我讓自己去想我的奶奶。」小玉哭笑不得。

圖索不僅懂得如何取悅她,顯然也是那麼迷戀她這塊土地。像久渴的人終於遇到了山泉,他似乎永遠飢渴,只要一接近那泉水,只要那泉水在身邊,他就要跪下來虔誠地掬在手裡,盡情品嚐它的甘美。

她固執地喊他圖索,雖然他開始反對,「你知道嗎,在西方只有不熟悉的同事之間才稱姓氏。」

「可是我喜歡圖索這個發音,感覺很酷。而有太多人叫尼克。」

「你真是個固執的小傢伙。好吧,你叫我shit(大便)我都不在乎。」圖索好脾氣地妥協。

他帶她回過一趟他的故鄉。在那被廢棄的六十六號公路不遠處,一望無際的荒野上,有他兒時生活的牧場。如今雖然已經易手他人,他們仍去參觀了他成長的印記,甚至在那土牆上,有爺爺當年用鉛筆刻下的尺碼,那是每逢感恩節時他立在牆邊量的身高。

「你是婦科大夫?我兒媳婦肚子疼了兩天,孩子還沒生下來。現在又疼得不行,可不可以去看看?」他們住在小鎮唯一的旅館裡,半夜被店主叫醒。

「馬上來。」在黑暗中圖索開始穿衣服,他吻了一下小玉,說他會很快回來。

「我可以一起去嗎?」小玉已經坐了起來。

當一聲宏亮的啼哭響起時,天已經亮了。店主一家雖然生活在那Zuni部落區,卻是早先法國人移民的後代。他們不善言辭的感激之情讓小玉很感動。

回到旅店,他們吃了店主讓廚房準備的早點:新鮮的雞蛋奶酪烤百吉餅。喝了杯牛奶,洗了個熱水澡,跳回到那張老式木牀上。那一次,他只微笑着閉眼躺着,任小玉笨手笨腳卻體貼地犒勞她的英雄。

 

11

他們幾乎從不觸碰未來。他們心裡都知道,他們身處的並非二人世界。伊恩的善良,是最柔軟的鎧甲。他們都不忍去碰。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只是像世界末日一般,毫無保留地把身心徹底交付給對方。甜蜜。憂傷。

直到第二年的春天。

「最近我看到一個援非項目,如果可能,我打算去那邊,我能幫上點忙。比如烏干達,那裡醫療條件太差,每一千個新生兒就有近五十個人死掉。這一數字幾乎是美國的十倍。」那天,在他後院的游泳池邊,一手撫着她濕漉漉披在肩頭的長髮,他深情地望着她。

非洲大草原、動物大遷徙、原始部落舞蹈、篝火、叢林,與一個如此美好的男子相伴而行,此生還有甚麼更奢侈的願望?

可是一想到伊恩那純淨如水的微笑,她的心像被小刀片劃了一個口子,沒有流血,卻疼得讓她想流淚。她知道無論她在哪兒,一想到那個兄弟一樣的男子,那個孤零的身影,沉默地守着她栽的果樹和他們曾經相伴的小屋,她天空的月亮永遠是殘缺的。

他們仍沒有性愛。倆人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影,有性愛場面出現,伊恩就扭身摸着窩在沙發脊上的貓,故作難為情地笑着說,「兒童不宜。你這小東西不許看這些!」

有時溫小玉腳冷,就把腳伸到伊恩大腿上,他會用大手幫她捂熱,卻沒有進一步舉動。

他們活成了親人。他們成了中性人,或者無性人,或者,異性的手足,他們彼此再也不會產生性的衝動和激情。

她曾跟他開過玩笑:「我某天回了中國,你自己在這兒好好的?」他臉上仍是厚道微笑着,嘴裡的「不行」卻是認真的,她都說了隨便說說,他仍是不放心地望着她,像生怕最心愛的玩具會被大人沒收了一樣。他從來不會甜言蜜語,當年她搬進來住的時候,他只是眉開眼笑地說,「我今天終於hit the jackpot(中頭獎)啦!」

可是一想到要和圖索分離,她的心臟就像被一隻殘忍的大手捏住般疼。他是那隻把她從地上拉升到空中的氣球,讓她擁抱了一個更闊大的世界。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是一朵能開放的花。

妮娜的屍骨都開始腐爛了吧?她有時開車從墓地經過,想到那長眠在地下的老朋友,仍忍不住長嘆紅了眼圈。她已經沒有了可以商量的人。

「下週復活節,我們再去出趟海?」圖索發來信息。還有一週,他就要出發去非洲了。

「OK!」小玉剛回覆了,就聽到伊恩溫和輕快的聲音,用他那有限的中國話說,「我-回-家了!沒晚-沒晚!」


淡巴菰 女,本名李冰。古典文學碩士,中國作協會員。曾為媒體人、前駐美外交官,現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專業作家。出版小說《寫給玄奘的情書》、散文集「洛杉磯三部曲」(《我在洛杉磯遇見的那個人》《逃離洛杉磯,2020》《在洛杉磯等一場雨》),紀實文學《人間久別不成悲》《聽說》等十餘部。《聽說》被譯為英文出版。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江南》《飛天》等發表小說、散文作品若干。《上海文學》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