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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東坡的前世今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0月號總第466期

子欄目:滿目山河

作者名:張宗子

我不相信人有前世和來生。但如果有,我會樂意接受。

輪迴說的本質,至少在中國,我認為是個道德問題,出發點是因果循環,善惡有報;其次,是個情感問題,因為我們有太多的事需要幾輩子去完成,釋解遺恨,酬報恩德,沒有來世,只能繼續徒喚奈何。輪迴說裡盡有不講理的部分,但明智的人懂得取捨,也就不會膠柱鼓瑟。

或者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讀到的前世今生故事,常有感人至深或令人沉吟良久的,大約其事雖然離奇,講的卻是好道理,而且特別有人情味。

新星出版社印行日本古典文學名著《今昔物語》,選譯最有特色的本朝部分,厚厚的三大冊,我當做《聊齋誌異》一樣慢慢看。幾年裡,不斷從圖書館借出,讀一陣子就還掉,想起來了,再借再讀。書中的故事,有一些顯然來源於中國,另有一些,不敢說是根據中國故事改編的,但頗多相似之處。卷十四收錄了一組因抄經誦經得知前世因果的故事,其中有兩篇,曾反覆讀過,因為總使我想起蘇東坡的〈破琴詩〉。

醍醐地方有個叫惠增的僧人,學習了《法華經》後便不分晝夜地誦讀。他不讀其他經卷,一心只在《法華經》上。日子久了,便把篇幅很長的《法華經》背誦下來。可是「方便品」的「比丘偈」裡有兩個字,他無論如何記不住,讀過即忘。他想,如果是自己記憶不佳,其他地方怎麼不忘呢,單單記不住這兩個字,想來必有緣故。於是他坐關七天,向觀音求助。到第七天,夢到佛殿的幔帳裡走出一位老僧,告訴他說,你已兩世為人,前世你夜晚讀經,燈花掉落,燒掉經上兩個字,你還沒補好那兩個字,就突然去世了,所以你今生總也記不住這兩個字。那卷經還在你前世的父母那裡,你趕緊回去,把燒缺的字補上。

惠增找到前世的父母家,父母一見,立刻認出是他們早逝的兒子。惠增找出經書,補好字,此後便把這本經書帶在身上,隨時誦讀,同時盡心侍奉着前世和今世的四位父母。

順便提一句,燈下讀書燒掉書上字的事,古時候經常發生,東坡有一首〈曹溪夜觀傳燈錄燈花落一僧字上口占〉,就是因此而作:「山堂夜岑寂,燈下看傳燈。不覺燈花落,茶毗一個僧。」茶毗意為焚燒。這裡燒掉的是個「僧」字。

另一個故事說,越後國三島郡有座廟,叫乙寺,寺裡有一僧人,以讀《法華經》為功課。他讀經的時候,有兩隻猿猴在佛堂前的樹上聽經,三個月來如一日。僧人問,你們是想讀經嗎?猴子搖頭。再問,是想抄經嗎,猴子微笑。僧人說,你們果有此心,我來幫你們抄。猴子大喜,送來很多樹皮供抄經用,並在僧人開始抄經的那一天起,每天為他送來水果和山藥等食物。抄到第五卷,猴子兩天沒露面,僧人去林中尋找,發現猴子在掘山藥的地方雙雙死去。僧人大為感動,安葬了猿猴,並唸經超度牠們。沒抄完的經,在柱子上挖洞收藏起來。

四十多年後,新的越後國國守前來上任,到達之後,國守夫婦直奔乙寺,詢問是否有沒抄完的經。眾僧不明所以,遍寺尋找,沒有結果。當初抄經的僧人,已經八十多歲,聞訊出來,述說了從前的事。國守說,我們就是那對猿猴,為了抄完經,才投生到人世,希望聖僧完成善舉,以遂我們的心願。

老僧聽罷,淚如雨下,隨即取出經書,將未完的部分抄齊。

蘇東坡是相信人有前生的,他前身是和尚的說法,在當時就流傳很廣。母親懷孕時,夢到僧人來投宿。這僧人風姿挺秀,但一隻眼睛失明。這就是著名的五戒禪師,大家認為東坡就是他轉世的。蘇軾在〈答陳師仲書〉裡還講了另外一件事,說他一年總有四五次做夢到西湖,在杭州遊覽壽星院,進門即恍然有悟,知道這是他前生所在的地方,院後的堂殿、庭院的山石,每一處都非常熟悉。〈春渚紀聞〉補充了更多的細節:東坡與參寥子同遊壽星寺,東坡說,我以前沒到過此處,但眼前所見,像是故地重遊,我還記得,從這裡到懺堂,共有九十二級台階。派人一數,果如其言。東坡說,我前身就是這寺裡的僧人。

東坡在〈南華寺〉詩中說:「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煉。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摳衣禮真相,感動淚雨霰。」他認為自己是因為一念之差,被貶謫到塵世的,注定遭受塵世的各種憂患痛苦。

東坡不僅相信自己有前生,對於別人的前生故事,也常生發感慨。他在〈破琴詩〉的序言裡,記載了自己的一次離奇經歷,並引出唐代大臣房琯的傳說。

開元年間,房琯在盧氏,與道士邢和璞出遊,過夏口村,走進一座廢棄的古寺,坐在松樹下休息。和璞使人掘地,掘出一隻罈子,裡面存放着從前的宰相婁師德寫給永禪師的信。邢和璞笑問房琯,還記得這些信嗎?房琯聞言醒悟,知道自己的前身就是永禪師。

東坡的友人柳子玉收藏了一幅畫,是後人臨摹的唐人手迹,畫的就是邢房的掌故。元佑六年三月十九日,他從杭州回汴京,夜宿吳淞江,夢到好友仲殊和尚帶着琴前來看望他。聽仲殊彈琴,覺得聲音有異。細看琴已破損,變成了十三弦。東坡嘆惜不已,仲殊卻說,不妨事,還可以修補。東坡說,變成了十三弦啊,不是琴了。仲殊就唸了一首詩:「度數形名本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箏是響泉。」意思是,好好的一把琴,變成了箏一樣的十三弦,這是偶然的變化,如果知道房琯的故事,你就明白,它的前生,仍舊是「響泉」那樣的名琴。東坡醒來,把做夢的事忘了。次日白天小睡,再次夢到同樣的情景。驚醒之後,仲殊真的來訪。東坡以為彈琴誦詩的事不是夢,問仲殊,仲殊卻一片茫然。

三個月後,東坡在汴京見到柳子玉的兒子子文,讓他拿出那幅畫,把這件事記在上面,並作〈破琴詩〉:「破琴雖未修,中有琴意足。誰云十三弦,音節如佩玉。新琴空高張,弦聲不附木。宛然七弦箏,動與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墮流俗。懸知董庭蘭,不識無弦曲。」

詩中的房次律即房琯,房琯字次律。詩的意思不很好懂,按馮應榴的註釋,大約是,破琴雖然弄成十三弦而成為箏,但琴的音韻節奏宛然尚在,不像世間那些琴琴,雖然是七弦,聲音反而不像琴,而像箏。房琯前身為永禪師,是清淨之身,轉世為房琯,做了宰相,從此墮入世俗的塵埃中,所以說他「陋矣」。

蘇東坡一生有極得意順達的時候,有極艱危困頓的時候,有曠放閒逸的時候,也有感傷驚懼的時候。每種非常之時都是對人的一大考驗。天性、才情和修養,都在這種時候下意識地、自然而然地、無暇掩飾地表現出來。我們不能輕易把一個人的個性簡單化,扁平化,說靜穆便渾身靜穆,說豪放便終日豪放,說浪漫則一跤跌到泥坑裡也浪漫得如玉人悠賞月下的梨花。我們抓住他的大方向,但不能以此概全。比如他的兩篇〈赤壁賦〉,固然瀟灑空靈之極,但前賦是勉為其難的自我勸慰,後賦則瀰漫着內心深深的驚懼之感,這也是讀者不能忽略的。畢竟賦作於烏台詩案死裡逃生之後,竹杖芒鞋的東坡還是隻驚弓之鳥。這個時候,想到諸法空相,想到人生如夢,想到恨不得活在另一個時代裡去,不是很自然的嗎。

人一旦覺得他自己和世界的乏味,就會想像自己不僅是自己,還是另外一個人。但他知道,在沒有太多通融餘地的現實中,他只可能是自己。於是他更願意推論,他既已擁有無數豐富多彩的可能的前生,他當然還會有一個或更多的下輩子,他因此將窮盡變化地生活下去,做想做的事,圓異想天開的夢,彌補此生所有的遺憾。東坡說自己前世是和尚,或許就是這種心理的體現。誠如歌德所言,幸福的人是不會想到永生的。

越後國猿猴兩世抄齊《法華經》,在北宋,類似的則有張方平抄《楞伽經》的故事。張方平是東坡尊敬的前輩,於東坡有知遇之恩。傳說張方平前生是信奉《楞伽經》的法師。宋人筆記如《冷齋夜話》等都記載,慶曆年間,張方平在滁州,某日遊琅琊寺,在僧房偶然抬頭,若有所思,乃命左右搬來梯子,果然在房樑上發現一個經函,內裝四卷《楞伽經》,剩餘經文尚未抄完。張方平看着紙上的手迹,感覺似曾相識,拿筆接着抄下去,筆迹完全一樣。再讀經首的四句偈子:「世間離生滅,猶如虛空華。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當下大悟,不禁落淚。原來他前世正是這座寺院的僧人,寫經未完就病重離世。張方平將經帶回,很快抄寫完成。

張方平晚年,蘇東坡去拜訪他,他將兩世抄齊的《楞伽經》託付給蘇軾,出資請他刊刻傳世。東坡在〈書楞伽經後〉中對此事言之甚詳,文中說,「軾遊於公之門三十年矣,今年二月,過南都見公於私第。公時年七十九,幻滅都盡,惠光渾圜,而軾亦老於憂患,百念灰冷。公以為可教者,乃授此經,且以錢三十萬,使印施於江淮間。」

東坡說張方平「幻滅都盡」,說自己「老於憂患,百念灰冷」,這種心境下,無論前生來世,此身彼身,都不過是寓言而已。

 

2023年8月29日


張宗子 河南光山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旅美後從事散文隨筆創作。主要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花嶼小記》《往書記》《梵高的咖啡館》,散文詩和小品集《開花般的瞻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