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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彥:風繼續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0月號總第466期

子欄目:港風.映像 (特邀欄目主持 程皎暘)

作者名:趙彥

伊麗莎白女王夫婦來訪的1975年,她遇到了在同一所中學讀書後來成為丈夫的人;鄧麗君在香港出首張粵語唱片,她正好二十歲並幸運地在一間小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翁美玲開煤氣自殺的同一天,唯一的兒子出生了;陳百強去世那一年,丈夫成立了現在這家讓他們坐擁萬金的玩具貿易公司。姐姐為自己每一件人生大事都能與明星們的大事紀對應起來而深感自豪,這就讓她更加確信自己比弟弟活得準確,生得恰逢其時,又做對了每一件事。

的確,站在新界這幢六十六層樓高的窗戶邊看下面小如蟻螻的人群會生出一種贊同她每個說法的感覺。這個五室兩廳的大房子能俯瞰到整個香港,舊城和新島,現實和虛構,過去和未來都被囊括在它的視野之下,還有甚麼理由不附和姐姐的說法呢?

「還要冰塊嗎?」晨曦轉化為濃烈的陽光,姐姐往杯子裡又加了幾個冰塊,菲傭將門合上外出後,整個上午就都屬於這對姐弟了。姐姐不期望自己的丈夫晚上九點鐘前能夠回家;而兒子在香港島上班,住在自己新裝修的大房子裡。

他還沒有完全從旅途的疲累中恢復過來,儘管不睏,但昨天下飛機到姐姐家已經十二點了。他給妻子去過一個電話,孩子們離開後妻子社交活動多了起來,但他運氣很好,電話一打就通了。

「我愛你……」妻子的聲音聽上去不像是例行公事,六個小時的時差很容易讓他們錯過分開後的第一個問候。

他對這兩週的假期做了一個精打細算的安排,儘管這樣仍覺得時間不夠用,因為姐姐計劃要帶他去深圳鄉下看她新買的別墅,還要騰出一天時間去澳門看望九十高齡的老姨媽,小時候母親帶姐弟倆一起在澳門生活過一段時間,正是姨媽照看的他們姐弟倆。被父親拋棄後母親有幾年過得很不好。每個人都想當然地推算年邁的姨媽挺不過這一年了,不想她仍活得勁頭十足,一年又一年地在輪椅上等着他們過去看望她。現在她住在一家政府出資的養老院裡,從新界開車過去得三個小時。但與推測並不矛盾的是,她甚麼都記不住了,她甚至不知道他與他姐姐誰大,他又是哪年去的西班牙,以及好好的為甚麼要離開香港這樣一個繁華的大都市到那個小國家去。儘管那裡也算是歐洲的一部分。

這也是姐姐一直詬病他的地方:為甚麼會被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西班牙女生勾引,放棄在香港的美國公司的工作遠渡重洋,之後甘願在當地一個小電話公司做一名檢修員,薪水拿得遠比美國公司的工程師職位低。沒有存款單上一連串令人艷羨的數字,沒有三五套餘房,姐姐認為他為經濟上的「歐洲病」貢獻了一個亞洲細胞。

姐姐將酒杯端起放在照進室內的第一縷陽光下,這樣通過光線就能準確判斷出杯子裡紅酒的成色以及它在杯中下降的速度是否和往常一樣。自從一個人待在家裡後,每天上午她都從一杯紅酒開始。起初只是抿上兩口,後來是半杯,現在要滿杯才能讓她滿意,要是還沒到感覺她就又會去倒上一杯。落地窗邊上的紅木酒櫃裡有的是各式各樣的紅酒,大多是洋酒,每一種都代表與眾不同的口味,並且聯繫着心情;要是今天興致不對,她會試着混着喝,總有一款能擊準心情不佳的穴位。有時候午睡醒來她也會先喝上一杯再決定下午做甚麼。

在廚房裡,他把呷了兩口的紅酒全部倒進了水池裡,從邊上的碗櫃裡取出一隻馬克杯沖上今天的第一杯咖啡。小時候在加拿大生活過的姐夫還保持着加拿大人的大部分習慣,要是沒有早上的那杯咖啡簡直沒法將車開到自己公司樓下。他也一樣。他現在也算是半個西班牙人了,家裡儲存的咖啡遠比茶多。事實上他與妻子認識就是因為一杯咖啡。那一年他被那家薪水不錯的美國公司派去直布羅陀海峽測試一條深海魚加工生產線,在一次外出中認識了在隔壁城市前台接電話的妻子。在他那些冒失的美國同事的慫恿下他壯起膽子去請她喝了一杯咖啡。沒想到這杯咖啡讓他之後的進展出乎意料地順利。

她穿着一條白色熱褲,一件檸檬黃的低胸V領T恤,在咖啡館裡任性地用叉子使勁戳着碟子裡的小炸魚。小炸魚是店裡最受歡迎的一款「Tapas」,但只有喝啤酒才能點,為此他又叫了兩杯啤酒,儘管最後誰也沒碰那兩杯小麥啤酒,因為他們都剛吃過中午飯。她的頭髮是安達盧西亞地區不多見的金色,身材瘦到單薄,腿很長,英語說得不流利,所有的「p」(皮)都被她按他們的習慣發成了「b」(貝)。但他聽懂了。她反覆說「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中國人」,就是這個單詞不多的短句,幾個「p」就把她折磨得夠嗆了。後來,他們生下的孩子頭髮都像他一樣是黑色的,其中一個中文說得好,能磕磕碰碰看得懂家電說明書;另一個只具備簡單的聽說能力。至於英文,兩人說得與他們的母親一樣糟。

姐姐總是覺得如果不出國他應該和她閨密的妹妹成為很登對的兩個。閨密去世後她還這樣說。閨密妹妹看上去人很老實,對所有人都言聽計從,像跟屁蟲一樣跟着他們,後來她嫁給了一個遠洋海員,海員出事後成了一名寡婦。姐姐很多年沒她消息了,但並不妨礙對這起未遂親事的反覆回顧,因為回顧不會帶來新東西,比其他事情安全,此外她還可順帶再想起幾個人:A,他們的發小之一,以前住在尖沙咀天星碼頭一帶,從小沒了母親,最大的夢想是娶個美女,後來被一家小賭場老闆的女兒看上了,為此得到了一筆豐厚的嫁妝,幾年後繼承賭場的妻子出軌自己的遠房表哥,離婚時又補貼給了他一大筆錢,現在他的第二任比他還小二十歲。B,最想成為李小龍第二的人,學過拳術,練過武功,後來在一家不出名的電影公司混過幾天,一心想擠入藝界,但最好的時候不過演了幾個跑龍套的角色,有一次當群演看到張國榮,B走過去裝成一個熟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嗨,哥們,一切都還不錯吧?」B還從褲兜裡掏出一包揉得皺巴巴的香煙抽出一支遞了過去。

沒有下文。沒有人知道當時被眾星捧月的張國榮是否回應了B冒失的搭訕。B把這幾分鐘看成是一齣戲,但觀眾們並不買賬。B要演好的部分是從褲兜裡掏出那包在巴士擠癟了的香煙,最後挑出一根煙絲最完整的遞出去。這段插曲沒有下文,因為幾年後所有人都找不着他了,各類朋友通過各種途徑聯繫他但就是沒有任何音訊。

「湯生,現在是七月是吧?很快又要八月了。」姐姐小口抿着酒,以免它下降速度太快,要是不計算好她一口就可將杯子喝到見底,「那年八月B去了悉尼,也有人說在曼谷。有個與他搭過戲的人說他在印度,與一幫窮光蛋在一起,全身赤裸,還塗了白粉——」

「修行者。」

「你說甚麼?」

「一種生活方式。修行者是一種生活方式。」

「好吧,那他再也不會回香港了。」

咖啡讓他腎上腺緩慢上升,但並沒有讓腦子裡在思考的東西變得複雜起來。在西班牙,早上的咖啡總要配上一個火腿麵包,今天他還甚麼都沒吃。

「不管修行者還是窮光蛋,總之人就這樣不見了。」姐姐繼續說道,「但你為甚麼不在這裡找一個呢?歐洲離婚很流行吧?你們歐洲人現在都不提倡結婚。如果你在這裡也有一個小你二十歲的,你就可以年年回來了。我倒是希望能經常看到你……」

「過去你可總是說『別老跟着我』。」

「我經常這樣說?我記不得了,我猜是因為當時迫不及待地想變成父母一樣的人,變成大人。成長多麼緩慢,又是多麼會讓你失去耐心——」

「你現在後悔了嗎?」

「後悔甚麼?」

「你變成了一個老太太。」

「別這樣說我,湯生,我還沒老。」

「你要服老。」

「你總這麼說我。」

姐姐的確沒老,甚至可以說風韻猶存,儘管脖子上皮膚發紅,還顯得有點粗糙。仗着姣好的容貌,她從小就懷有一個明星夢,但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個合適機會,儘管人人都誇她長得像電影明星。姐夫當年就是被她外貌吸引的。她在澳門那所初級中學只讀了兩年,卻給了她一生最多的虛榮,因為很多男生給她寫信,姐夫就是其中之一。在那兒認識自己的丈夫被她認為是一生中最成功的事,澳門也順勢成了她的一個福地。不過她又覺得自己也許能像B一樣在一些不知名的電影裡演一些小角色,如果不是那麼快就遇上喜歡的人,而去混一段時間碼頭,她就可能由一些小角色上升到演個甚麼主角。也許可以成為張曼玉。當然,現在沒有這些她大體上也是心滿意足的。

她喝得漸入佳境了,菲傭為他們準備甚麼早餐她已不再關心。她很高興能在這樣的清晨與弟弟坐在一起聊天還說起那些她喜歡的明星。弟弟要是不回國她就只能給他打電話,而每一個電話都叫她意猶未盡。

「我都好。孩子們也問你好——」妻子在一個NGO的志願者聚會上傳來的聲音乾巴巴的。因為她不想讓這個電話影響這裡的氣氛。現在她經常與一幫朋友去當地的一家慈善機構照看從非洲來治病的孩子,有一次還把一個黑乎乎的半大孩子帶到家裡來過週末。事實上在志願者聚會上她整個晚上都無法將目光從手機上移開,因為她認為他會給她留言,她算好他的起牀時間,然後她覺得他會走到那座有李小龍雕像的廣場,坐在那兒給他發信息或打回國後的第一個電話。

他提醒她多次從姐姐家去那個廣場得開上二十幾分鐘的車。

姐姐從未去過西班牙,對這個只認得李小龍的弟媳只見過有限的幾次,每次他提出讓她去那兒度假她都說她克服不了語言障礙,她無法忍受西班牙人說英語那副怪裡怪氣的腔調,還有他們瘋瘋癲癲像是吃錯了藥的快樂勁兒;而無論南北,那兒都下午四點鐘才吃午飯,晚上十一二點吃晚飯。她的中國胃可受不了。

想起那個以李小龍作為中國文化代碼的弟媳,她一遍遍地叮囑他:「你可以推薦她看看張國榮,他可比李小龍帥多了。為甚麼老外們都只認長得一身青筋的中國人?不是李小龍就是成龍……很奇怪我從來就不喜歡武打明星。我就喜歡細皮嫩肉的男人。」

「西班牙人——」姐姐還想再補充些別的甚麼。

「不要總這麼說他們。」他笑着為上述這些話替四千七百萬西班牙人道歉。

「我是說真的。我就是不喜歡國外,不喜歡多毛的外國男人。我在這裡很滿足,這裡是我的地盤。這裡我說了算。在其他地方我沒這麼自在。」

姐姐同樣沒有去過加拿大,儘管姐夫大部分家人都在香港了,但還有兩個表弟在加拿大。他們總是打電話讓他們過去玩。姐姐也沒去過北京和上海。她只去過兩次日本。姐姐就喜歡香港。每次出了家門就心生喜歡,街上這麼多人,她想不出世界上還有幾個地方像香港那樣能看到這麼多的人,電影明星這麼密集,這裡每天都在拍電影,這裡拍的電影全世界每一個地方都能看到,甚至非洲部落都有人在看香港的警匪片。在這裡你永遠也不會孤獨,因為你就站在一個舞台中心,電視機一打開,全世界都能看到這裡這麼多的高樓和被塞在高樓裡的你,有時候電影裡追趕匪徒的警察就從你現在待的那幢樓頂跳過去。現實和想像的根都在這裡,而生活在其他地方讓人羞愧。很多年前姐姐一家就離開那個亂糟糟的九龍老區了,在新界這個地方她一個人也不認識,但她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丈夫去上班而菲傭也不在家時,她經常會一個人去陽台上站着,就像一根立在高處的蠟燭,但眼睛裡滿是光彩。那些光彩也會把她能看到的一切照亮。

當然,前提是少不了早餐前的那一杯紅酒。

被她回憶出來的那些人名依次從她嘴裡經過,很快,她再也想不起更多的了。酒杯這時也空了,一種暈乎乎的感覺佔據了她,她放鬆了對自己的管束,決定中午再吃東西。她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卻怎麼也點不着。因為她還有點激動。她奇妙地感到這個早晨讓她煥然一新,眼前形影稍稍模糊,但都恰到好處。

「你很多年沒在國內生活了。你有點脫節,像一個沒心沒肺的歐洲人,而我這輩子從沒做錯過一件事……嗯,要不要再來點冰塊?」她自顧自地說話,並沒有留意到自己的弟弟已經把杯子換了。

「我早上習慣喝咖啡——」他將喝空了的馬克杯底亮給她看。但她並沒有看它。

姐姐的面容仍像三十多歲時那樣不乏精緻,染成栗色的頭髮油光水亮的,絲綢晨袍上一枚鑲鑽胸針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欺騙不了的是剛才他注意到的她的那段皮膚粗糙且發紅的脖子。

家裡靜悄悄的,陽光很濃烈但在早晨水汽的過濾下顯得有點有氣無力,幾個淡色的圓形光影執拗地往大臥室那邊一寸寸地移過去。十二點一過,移動的光斑就會換個方向。公寓空間很大,早晨讓人感覺不到熱,要到中午溫度才會慢慢升上來。樓層這麼高也沒甚麼蟲子能飛進來,更沒有灰能夠從兩三百米的低處拔地而起之後在光滑的家具表面找到棲身之處。到了黃昏,天空會變得很高,落日讓整幢公寓樓金光四射,就像一齣戲到了謝幕時分,所有的燈都打開了,所有演過戲的角色都出場了,白晝結束,掌聲響起,稍縱即逝的繁華和白駒過隙的生機絞纏在一起,讓人一時間精神為之振奮——儘管隨後一個破碎淒涼的夜晚就會來臨。現在還是早上,一切都無須擔心,天色這齣悲喜劇自有它無可撼動的秩序。廚房裡菲傭做的早餐已經冷掉了,皮蛋粥在牛奶鍋表面凝成了一張淡灰色的薄片,光滑的煮雞蛋盛在碟子裡,他最愛吃的油條擱在一隻淺口盤上。有一大把。但他現在一點胃口也沒有。

深圳的鄉間別墅只是用來度假的,儘管這樣姐姐仍舊決定要打製上一套上好的中式家具,最好是花梨木,靠墊用明黃色的絲綢加顏色素淨的蘇繡,然後再種上一園子繡球花和晚香玉,再做上兩座假山。高樓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法種花,菲傭也不會伺弄,在這裡連綠蘿都懼高。她建議他在香港買個小房子,因為人一老就會真相大白,發現一切都靠不住,他那對混血兒女有所有貪圖享樂的歐洲青年又自私又懶隋的習性(不知姐姐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對一半時間在失業的現實滿不在乎,父親是中國人卻連中文都說不好;他妻子呢?只會一遍遍對他說「我愛你」,卻從來沒想過要為丈夫認真學做中餐,以至於讓他饞到滿大街找又貴又不衛生的中餐館。

「你肯定喝醉了……你不應該喝這麼多。我扶你去休息一會兒。」

「只是有點心慌意亂,過幾分鐘就好了。紅酒對心臟有好處……」姐姐掂起兩個骨瘦如柴的手指用力揉了揉太陽穴,嘴巴呵出來的酒氣有股酸甜味,「不過我們這是在幹嘛呢,都是我一直說啊說的。你不餓嗎?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但她自己卻癱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手裡還不捨得鬆開那隻早就喝得一滴不剩的酒杯。

他吃了一碗粥,嘴巴裡卻沒有甚麼味道,鹽放得太少,皮蛋太嫩,肉末碎得像芝蔴粒,煮雞蛋也老了點。他給自己又倒上了第二杯咖啡。菲傭給姐夫煮的那壺咖啡可以喝上整整一天。姐夫直接從哥倫比亞購買咖啡,託客戶從咖啡種植場捎來最好的咖啡豆,然後在當地一次性加工成咖啡粉,再密封在冰櫃裡的一隻大玻璃罐,每次吃時取一點。姐夫長得有點像加拿大人,鼻子挺得高高的,皮膚又光滑又潔白。也許他祖上真的有加拿大血統。公司裡有很多女職員都很喜歡他,但姐姐一次也沒見過她們。姐姐去世的閨密有次告訴姐姐,她在新同樂的米其林餐廳裡看到他與他的女秘書一起吃飯,桌上鋪着一塊雪白的大餐布,一隻大花瓶裡插着新鮮的玫瑰,高腳酒杯和摺疊成菱形的餐巾看上去不像是隨隨便便的一餐。她還打賭說肯定不是上次在他公司見過的那名年輕的秘書。

「你還沒介紹我們認識呢——」閨密走過去大大方方地和他們打了一個招呼。

「你也在這裡?你還好嗎?」姐夫緊張地站了起來。

「我還不認識你呢。」閨密轉向那名被他介紹為秘書的姑娘,「你好,我是你們總經理的好朋友。」她把一隻蒼白的手遞了過去。

這個故事讓姐姐感覺到一絲合法的不自在。講述方式和講述內容也都讓她有一種不合理的恐慌。她想像才裝修好的新同樂米其林餐廳裡那些態度殷勤的服務生本來可能沒有空閒停下來,但被她閨密的嗓音嚇住了,那種半機械的聲音好像是用電腦程序做出來的刺耳的配音,他們也不知道她的嗓音和龐大得過分的身子是因為做化療腫起來的緣故。那天她吃了六個生蠔,是故意吃給他們看的,她拚命往生蠔的貝殼裡擠檸檬汁,淋了一層又一層橄欖油,一直吃到舌頭發麻。半年後她去世了。姐姐站在自家陽台上,越過一層層灰白的屋頂和灰黑色的水面,數不清的街道、輪船、汽車、公園、樹頂,想到在那邊更遠一點她認得一些房子。她去參加了葬禮,但沒去看她最後一眼。她怕她哭出來。她覺察到有些事情已經有了一些變化,但還不至於讓人揪心,而一旦過了一個點一切憂慮和擔心又於事無補了。他們以前很幸福,真的很幸福,他愛她愛到發瘋,但婚姻就是一組連拍照片,有些會很棒,有些醜態百出,但並不是說拍照姿勢就不對,不值得拍照,或者照相機不對。他們有過一些值得人回憶的令人眩暈的夜晚,剛結婚頭幾年,因為業務繁忙他經常喝得很多,回家一打開衛生間裡的燈就栽倒在一堆瓶子和毛巾組成的叢林中。於是他們倆就順勢在潮濕的地板上抱在了一起。《風繼續吹》,她記得有一天晚上客廳的電視裡正在播着那首歌:「我勸你早點歸去/你說你不想歸去/只叫我抱着你/悠悠海風輕輕吹/冷卻了野火堆/我看見傷心的你/你叫我怎捨得去/哭態也絕美/如何止哭……」

一個細皮嫩肉的張國榮。一個弟媳不認識的張國榮。

從胃部升上來的暖意這時慢慢消褪了。難受勁開始襲來。往常在胃部一陣灼傷般的刺激之後整個人會變得暈乎乎,然後一種幸福感像濃霧那樣騰起,之後把她牢牢罩住,思路可以來回自由跳騰,同時感覺自己在發光。

但現在一股厭倦外加疲憊感讓她全身發軟。她甚麼都不想幹。她嘴唇發乾,嗓子像被割了。

眼淚開始在眼睛裡打着轉,她感覺自己馬上要哭出來了。但她極力控制住自己。她低下頭囁嚅,「我很不好意思……」

「沒甚麼——」

「但我很好,你不用替我擔心。」

「我相信你。我不擔心。」

有一會兒沒人說話。隔了一會兒她才又說:「湯生,去看姨媽的時候最好不要提媽媽——」

「你總是提醒我。」

「我怕你忘了。」

「我沒忘。我不會忘記的。」

「他們兩個人……我們誰也不要提。幸運的是她已經記不得你是誰了。她現在只有那些事還記得一清二楚。」

她兩隻手從後腦繞過兩側緊緊抱住頭,她頭疼欲裂。她順勢坐到被一堆靠墊塞得很擁擠的沙發上。

「我不會像你父親一樣離開你的……」他記得第一次把父母和姨媽三個人的故事告訴妻子時,穿着白色熱褲的妻子一遍遍地用這句話安慰他。他們還年輕,當然誰也不想離開誰。他永遠無法想像自己的父親會去勾引妻子的妹妹,而母親居然還讓威脅到自己婚姻的妹妹帶孩子。他離開香港去西班牙的第一年母親就過世了,他沒能趕上她的葬禮。但她活着也就這樣,大部分時間在牀上唉聲嘆氣,睡着就不想醒過來。他在西班牙頭幾年移民生活很不順利,換過好幾份工作,因為語言不夠好又找不到專業對口的職位,後來從報上看到一家重視英語交流的小公司在招人,應聘的人很多,但他一張嘴就被錄用了。那些年有很多英國人、德國人和北歐人開始在西班牙買房子,他們帶着厚厚的一疊又一疊鈔票和工資卡上的退休金來這裡度假或定居,尤其是在最熱和最冷的兩個季節。他們狂買在經濟危機中剩下的房子和銀行回收的空置房,有時候臨海整整一個村莊都被他們購買了,村子裡住滿了來自寒冷又潮濕的歐洲版圖上的英國人、德國人和零星的冰島人、丹麥人和芬蘭人,白天他們都在海灘上曬太陽,晚上去村子裡的酒吧聊天,當他們給他們打電話的時候,總是說「Hello」而不是「Hola」。小時候受過的教育讓他英文發音比當地人地道,他成了公司不可或缺的員工。因為工作勤勉,對人也和氣,妻子一家也對他都很好,週末常一起吃飯。妻子兄弟姐妹多,但只有她一個嫁了一個中國人,也只有他們這對夫婦生了兩個孩子。妻子的兩個兄弟甚至只有同居女友。他們很看重這個中國女婿。

「吃午飯前我想睡一會兒,」姐姐懶洋洋地將整個身子靠向沙發壁,「我有點不舒服。我想是因為你來我太高興了的緣故。你可以自己在客廳裡看電視或去外面轉轉。也可以給工人姐姐打電話告訴她你想吃甚麼,讓她回來的時候捎過來。或讓她現成做。我想我是喝了不少。」

「但可以給我再來點冰塊嗎?」姐姐又提出一個在他看來是極不理智的要求。

在廚房裡,他看到整個香港都是陌生的,因為從來沒有在這個角度和高度去看過它,灰藍的水拍打着海岸,岩柱般的高樓此起彼伏,雲朵銀子般光亮,海從遠處看來是似乎已經死去,這一切就像一張無名油畫,從現實脫落,但又真實逼人。B,當年有一場電影就是在港口的一個碼頭上拍的,他演一個漁民,頭上戴着一頂淺棕色的箬笠,穿着一件觸目驚心的藏青色的破爛短衫,電影拍的是幾個巡警在抓捕一個黑幫老大,而他扮演一個與巡警搭過一句話的路人。他有一張拍戲時被A在那個片場拍下來的照片。那是他保存下來的B的唯一的一張照片。他無法想像他現在塗着一身白粉臉上畫着彩妝站在恆河邊,一腳踩在被萬壽菊和屍體的灰深度浸泡的河水中,死亡在身邊綿延,但他看到的是超度和永恆。守寡的姐姐閨密的妹妹他已經記不起具體長相了,參加工作後就再也沒見過她,他也不知道她是否有一兒半女,海員留下的撫恤金是否夠她花到死。對於父母們,他與姐姐都選擇原諒了,因為沒有人說得清楚過去。幸運的是父親後來再也沒有露過面,也許已經死了。老姨媽一輩子都沒結婚,曾動過念頭去修道院工作,但最終在護士崗位上幹到了退休。遙遠的澳門一衣帶水,每次回來他都會去看她,姐姐開車,過輪渡時有時會碰上大霧,兩邊城市一時間都看不見了,在霧中他們也無法看清對方的眼睛,這讓他們感覺自己處於一生中最脆弱的時候,在甲板上於是說起此時能回憶得起來的任何舊事。美艷凋零之後,只剩下了衰老;繁花之後,只留得一掬枯枝。姐姐與姨媽長得很像,當年都是極出眾的美人。姨媽甚至比姐姐還漂亮。他已不大想得起來母親的模樣,她走得太早了,在淒風苦雨中當了一個孤單而決絕的逃兵。

姐姐在另一個房間睡下後,他把門帶上,然後坐電梯下了樓。

儘管十幾個小時的飛行,現在他卻一點也沒有倒時差的困頓,他也不瞌睡,倒是新界小區的路經常讓他頭暈。他已經不習慣在一個高樓林立的大城市生活了,西班牙城市都很小,人口不多,只有幾個大城市才有幾幢高樓,甚至都沒有。南部城鎮的人們喜歡將房子刷成白色,因為要與湛藍的海水形成耀目的色差,家家戶戶門口都喜歡種各種多肉植物,幾乎每家都有一個庭院。這些植物和房子以及海水的顏色將世界縮小到足夠緊湊,以便給閒散挪騰空間。而在這裡你只能看到金光閃閃的玻璃房子,一幢比一幢高,一幢緊貼着另一幢,陽光一晃你又連眼睛也睜不開了。複雜的城市結構最大限度地響應着人們一眼看不到頭的生活。規劃好的馬路一條條傷痕般探進這個曾經寂靜的小漁村的最深處,拘謹的植物們被有序安置在街心花園和公園的每一個角落,在風平浪靜的日子裡它們從不敢越矩出規。沿着樹蔭沒有目的地一個街口又一個街口走過去,穿過一條又一條馬路,馬路一條比一條寬,也一條比一條荒蕪,因為人們都在車子裡。在這裡他永遠弄不明白東西南北了,也不知道哪條街道通向三座大島中的哪個。在一個被太陽曬得發燙的街心花園他停下了腳步,猶豫着要不要索性叫一輛的士去九龍,也可以去有李小龍雕塑的廣場為一直念念不忘的妻子去喝上一杯。上午新界的人很少,因為夏季,又是上班的日子,能夠碰上的人都是行色匆匆的,因為每一幢寫字樓裡都有一個位子在等着他們。這裡所有的高樓都像一座冷漠的紀念碑。

「多少年沒你消息了?」在電話裡,A的聲音聽上去誇張,但很高興,他不相信多年沒見的他這會兒正在給他打電話。他一下子想起A的形象,個子不高,瘦瘦的,笑起來兩邊臉頰會吸進去,好像是讓他笑的內容太有力量了。

他最後一次見A是七八年前,和他妻子一起,A與妻子當時也還沒離婚,四個人在一家餐廳吃飯,A請的客。他點了一直饞着的蘿蔔糕,他妻子則對「炸兩」情有獨鍾,西班牙人對油炸食品的嗜好終於在這道菜上有了一個東方歸宿,腸粉和油條這兩道小食吃得妻子一時間眉飛色舞,A於是全程都在問他們:「你們還要點點甚麼?」第一次見到一個貨真價實的西班牙女性,還離得這麼近,A顯得格外亢奮,不停地纏着他們倆要他們說說相遇的愛情故事,儘管這個故事他已經聽過不下三遍了,他是還想當着妻子和好友的西班牙妻子的面驗證一下,那些細節,在他聽來都是不可思議的。一杯咖啡,幾句話,就讓兩個文化和語言迥異的人定下了終生。僅僅談了一個月他就回香港辭職去了她的國家生活。他去得一去不回頭,去得就像是趕赴一場託生。

很奇怪當時他與妻子誰也沒有留意坐在旁邊的A的妻子,他們興奮地說着,說妻子當年穿的那條可以看得見內褲的白色熱褲,她戳着那條蒼白而潮濕的炸魚,對它顯得很有恨意的樣子,直至將它搗成了泥,他說完一句就翻譯一句給妻子聽,A笑得前仰後合,好像從也沒有聽過比這更荒唐的愛情故事。

而他妻子記得的情形並不是這樣的。她記得那天A的妻子說了很多話,不停地向她問這問那,還問西班牙女人是否都喜歡穿運動衫,是否都像俄國人一樣嗜酒如命。那時候他們肯定還未曾想到離婚,那時候他們關係還很好,她的遠房表哥還在另一樁婚姻中。

姐姐睡着了讓他很放心。他於是做出了一個決定,叫一輛出租車去香港島與A見上一面,然後喝上一杯。也許還能見到他小他二十歲的小妻子。姐姐睡着就不會再惦着那些酒了。無論如何,那些酒給了她的日子一些希望,儘管毀滅也隨之而來。事情總是兩面的。但不管怎樣,當她站在陽台上時,眼睛裡有光。

 

2023年7月12日於西班牙馬拉加


趙彥 七零後作家,1995年開始在《小說界》《人民文學》《大家》《上海文學》等發表中短篇小說,有多篇小說收錄於《「七十年代以後」小說選》,出版隨筆集《我們都是二手動物》《身體的隱喻》、長篇小說《偽人》等。現為西班牙康普頓斯大學拉美文學在讀博士,大益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