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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寸:搵食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0月號總第466期

子欄目:粵港澳文學專輯——散文

作者名:十二寸

「搵食」在廣東話裡,本義是「找吃的」,引申意是「謀生計」。要我說起自香港研究生畢業到深圳、廣州搵食的這五年裡,也是在不停地「找吃的」,置身於熱鬧的環境之間,尋找屬於自己的落腳地。隨着時代洪流,歷經酸甜苦辣,也同歷練一道茶盅,飲一口,放下來,才發覺真是白駒過隙。就像當初來香港讀書,找遍全港頗負盛名的茶樓,就為了尋得傳說中「鮮掉了眉毛」的一籠蝦餃。像我在大灣區南征北伐步履匆匆,只願求得一個不負初心的交代。

我試着回想在大灣區搵食的這五年,確實有許多的不容易,大灣區有許多的繁華,也盛滿了許多的孤獨。五年過去,心甘情願地在灣區裡漂泊,歷經香港、深圳、廣州等地。見識了不少風景,認識了許多人,遇到過挑戰,感受過脆弱,享受過榮譽。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回眸,發覺定格的還是那張意氣風發的臉,它被火鍋冉冉升起的煙霧遮擋了一半,沒辦法看透那張臉下的全部心事,卻也知道,那是張仍充滿着期許與夢想的臉。

其實這五年裡,我曾坐在大大小小、不同的公司馬桶上哭泣。一邊聞着隔壁拉肚子的芬芳,一邊不斷大口呼吸,壓低聲音。眼淚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怎樣擦它都倔強地跑出來,提醒着自己,我很不快樂,一點也不快樂。然後我再告訴自己,你不能再哭了,還沒有下班,你等下還有會議。等到整個洗手間沒聲音了,我才能打開鎖出去,洗把臉,面無表情地回到工位上。我想,每個公司應該都留有我淚水的痕迹。哭完之後,又特別地疲憊,我便到樓下給自己點碗雲吞麵。盯着來來往往的客人,一個人身處熱氣騰騰的飯館裡,這煙火氣彷彿有甚麼魔法,漸漸平復了我的心情。也就在這反覆之間,我也努力地學着去控制自己的情緒。現在倘若問起,當初是因為甚麼那麼難受?又好像戀愛裡受的委屈,哭得痛徹心扉,卻講不出個所以然。也是這個道理,興許是我自小在家人的呵護下成長,若不是讀書來到香港,也不會這樣慢慢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當我把這些搵食困難的細枝末節講給家裡人聽,他們覺得我很是矯情。

我記得我的每天都是這樣開始的:鬧鐘定時在8:30,穿一種顏色的T恤和長褲,洗漱後在9:00前出門。戴一頂黑色的帽子,因為頭頂的髮量禿得有些明顯了。坐9:10公司的班車,就停在小區樓下,雷打不動地準時。在車上摁亮手機看小說,昨天「偶遇」,今天「確認關係」,明天「生小孩」,後天「發生誤會」,大後天「嬌妻帶球跑」,大大後天「追妻火葬場」。很容易陷進短暫的曖昧與喜歡,再墜入愛而不得的深淵,在剎車聲中回到現實世界——9:45到公司園區,到食堂打包一個包子加一杯豆漿當早餐,9:50到工位,開電腦,打水,吃早餐,刷郵箱,回郵件。甚至自己還慢慢熬走了很多人,連領導都換了三輪,沒想到自己還在,也沒想到有天自己會成為「大齡裁員」這類故事的主角。

我慢慢領悟,原來搵食的艱難,是沒法感同身受的——晚上12點公司說文章內容有錯誤,要立馬重新發佈,我從牀上爬起來打開電腦,改着改着才發覺自己早就淚流滿面;熬了幾個大夜做好的Power Point,爬了上千條數據做出來的KOL投放分析報表,結果給小組長做了嫁衣,成了她升職加薪的作品;業務前前後後不斷調整,迫使我在多個城市顛沛流離……很多看似屁大的小事,卻成為戳破我情緒氣球的針尖,在深夜的一瞬間崩潰。我開始後悔着自己的選擇,開始懷疑來這裡究竟是為甚麼?「搵食」究竟「搵」嘅係乜?對着電腦沒意識地下滑網頁,還有數個文案要調整,發言稿要撰寫,議程要修改,但一點都不想動。每逢重大節點我都主動留下來加班,無怨無悔地在週末去公司搞活動,等不到升職加薪,只能換來領導的一句評價「踏實肯幹」。

「搵食」究竟「搵」嘅係乜?

或許是在搵一份歸屬。五年搬了七次房,從一張牀鋪到一間平層,從七個人擠一個衛生間到擁有獨立衛生間。在昂貴但擁擠的出租屋裡,我們問對方為甚麼留在這裡?答案有很多,更好的機遇,更大的發展空間,更強的潛力。後來在昂貴但不擁擠的大平層裡,當時一起來香港讀書的朋友互相問為甚麼還留在這裡?我想起斷開來的幾幀鏡頭——吃過的火鍋,宿醉的燒烤攤,緊握的雙手,擁吻的街角,交過心的同事……那些無論好壞,都成為我在這裡存在的印記。以及,深夜下班,隨意走進一爿小店,點一碗豬雜生滾粥。喝一口,再喝一口,吃得燙嘴,卻停不下來,吸溜吸溜,幾口就把整碗幹得乾乾淨淨。走出店舖,就想到那句不知道哪兒看得的語句:「一碗食、一張臉就能寬恕一座城」,深以為然。廣東的食物總叫人那麼安心,不論是多晚下班,總能找到一家吃粉或者喝粥的店。就連簡單的凍檸茶,也容易叫人上癮。甚至會穿過大街小巷,搵一杯地道的凍檸茶,盯着冰塊在裡面逐漸消失,像花十幾分鐘,十幾塊錢,就能看一場人生沉浮的劇作,用它的苦澀、酸甜反覆提醒自己。

又或者,是在搵一種從容,一種如火車「哐噹哐噹」以勻速運動駛過山河的從容。可以回到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將背靠在沙發上,倒上一杯紅酒,聽一曲粵語歌,跟着旋律輕輕地吟唱。那是遠離辦公室,遠離鬥爭與世俗的寧靜,沒人要求你廿四小時on call,沒人給你貼上「打工人」的標籤。這些慵懶的後頭,有經年纍月的沉澱和打拚,才能換得這簡單的快樂。漂泊在最喜歡談夢想跟快樂的城市,要在車水馬龍裡坐最擁擠、最漫長的地下鐵,稍為不努力就要被遣返回最開始的地方。幾次摁掉爸媽打來的電話,在一個個夜晚失眠輾轉,起來繼續靠工作麻痹自己。那個新來不到三個月,就因為「幹得不開心」離職的姑娘,本地人,她那張臉上寫着從容,是我所羨慕不來的。離職前她請整個部門的人吃蘿蔔糕,那味道在我舌頭上猛烈敲擊,是我不曾吃過的鹹香。我為她的笑臉而動容,知道自己震動的不是這蘿蔔糕,而是這其間的差距。

也可能,是在搵一種執念。那張我畢業時無意間被拍到的相片,叉着腰,意氣風發的臉,彷彿寫着「長風破浪會有時」。在無數的日常裡,在無數的8:30起牀、9:00準時坐進工位的日子裡,我幾近忘記。

我過去一直想成為一名畫家。每到下課,總有一幫同學圍在我桌前,看我畫畫。今天可能是隻故宮小御貓,明天可能是隻小怪獸,倘若連起來,還是一場有趣的連續劇。那時候我就開始自己手作一本本的繪本,拿訂書機將畫紙裝訂成小冊子,有一本是關於貓咪的一百種生活方式。我畫了好多那時候的自己能夠想像到的生活場景,做手工、吃年夜飯、玩彈珠……我覺得自己將來一定會出一本書。這本畫冊跟隨着我遷徙與漂泊,當我將它從箱子裡翻出來,無數次試圖閱讀,無數次都沒辦法讀下去。我總會流淚,就像看那張畢業時候的照片一樣,再打開,再看,對於裡面出現的種種生活場景,那種生活的愉悅,對未來的期待與幻想,躍然紙上,但對當下的我卻是一種巨大的、悵然若失的衝擊——那時候的自己不知道,人生的生活場景,還有許許多多自己沒辦法決定的諸多細節……

最後,我想,也許就是在搵一種說法罷了。一種關於自己五年青春的說法,一種關於自己五年青春的註腳。回到在出租屋裡問起的那個問題——為甚麼留在這裡?人生的每個階段,總會被這樣問起,這個那個選擇的原因。讀書的優異,因為有優美的文筆,出色的口才以及矯健的身手;工作面試的錄取,因為有超強的PowerPoint技能,匯報的水平和爬數據的能力;相親的成功,因為是良好的家庭背景,沒有兄弟姐妹的羈絆以及優異的文憑……總試圖給每個選擇,搵一個原因,好像一輩子要不斷地回答這個問題,一旦忘了,就會被別人提醒。

那是否有一個可能,在大灣區辛苦搵食只因為它不過是個人生起點——去見識更廣闊的天地,去感受更鮮活的人情,去體會更真切的自由。這些,仲唔係為咗搵食!


十二寸 95後生人,常住深圳,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大隱隱於打工生涯,書寫平平無奇的人生故事,做一百零八線文學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