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鄺龑子:寵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0月號總第466期

子欄目:粵港澳文學專輯——散文

作者名:鄺龑子

童年某天下午,父親攜着一隻籠中鳥回家。家室小而人口多,巧慧的母親放眼半空,找來了鐵線扭合成頭尾雙鈎,把鳥籠掛在舊式的窗簾木框,簡單靈活地完成了安置任務。

父親算不上真正喜歡寵物,因為物買回來,寵卻欠奉。他定期買一些芝蔴般的種籽穀粒作為飼料,偶然也會觀鳥片刻,卻從未帶牠觀看室外的世界,或談論一下養鳥之道,遑論動靈感寫詩。而他卻俏皮地給小鳥取了一個英粵合璧的渾名:「Never瓜」,即「永不死」。至於照料小鳥的責任,如常落在母親的肩上,家務課題也隨之產生。小鳥隨時隨意啄食,地上一角遍撒硬粒,母親不勝其煩,唯有用布縫製籠罩,留白了遠離飼料杯的一片空間,盡量減低小鳥的播種效率。從此,籠中的困鳥近乎不見天日,而「Never瓜」勢必更名難副實。

後來,「不死鳥」按照自然規律歸天,在家日久,多少感到惋惜。父親曾補上一隻,但待其生命循環再完結後,就聽母親勸告停止了。可是母親的被動式飼養生涯並未終止;若干年後,某弟辯稱工作忙碌,將自己飼養的大狼狗交給花甲之齡的母親,而身為業主的我時居海外,到事後才知情。年過七十後,母親又為同住的孫女養兔,依舊困在籠中,八十過後更替她養貓。不過,其時居住環境已稍見改善,照顧衆多兒孫的責任亦已完結,而小動物的晨昏陪伴,反倒可以為老人家寂靜的日間生活,增添兩分活力、寄託和樂趣。不過,最後一點說法只屬於以人為中心的感受,算是對母親額外辛勞的補償,卻並非物理本身,因為人之樂絕不能自動理解為物之樂。這讓我聯想起兒時的一樁不仁之事。

小學年代,每以兄長馬首是瞻。家中有一個水族箱,養着「神仙」、「孔雀」、「斑馬」等等熱帶魚,兄長也買了幾條亦稱「彩雀」的暹羅鬥魚回家,分別單獨放置在玻璃瓶中。雌性鬥魚並不相鬥,視覺上比較柔和暗淡,主要作繁殖用。雄性的彩雀魚則體色鮮艷(紅、藍、灰、綠,甚至黃、白色都有),背鰭、腹鰭、尾鰭飽滿偏長,閒靜時帶點飄逸,觀賞價值亦高,但兩雄相遇必然惡鬥(卻不會跟其他熱帶魚相鬥)。牠們抖動諸鰭,張大鰓蓋,顯得非常威武;有個別悍勇的鬥魚,連看見尾指放在瓶邊亦擺動身體,積極備戰。不久,小弟們亦在兄長的鼓勵下,各擁有一兩條彩雀魚。難過的是,每次相鬥後彩雀總落得魚鰭破亂,遍體鱗傷,有時甚至苟延殘喘;可是鬥魚由受傷到慢慢復原,擁有者由片刻刺激、事後不忍到忘記歉疚,依舊定期重複如此惡性循環。起始時也曾覺得,選中王者而壓倒對手,有一份眼光和戰場上的雙重勝利感。正是這種勝負之念,矇蔽了惻隱之心,更鼓動了爭鬥之意。漸漸,鬥魚已不是彼此輸贏的課題,因為不論勝負,最終興味索然;兒時愚昧殘忍的一頁,其後算翻過了。然而惡業已成,數十年後想起來,仍然心存愧疚。

 

幼年短暫養魚,算不上是寵物經驗,因為買回來主要用作打鬥,屬「虐」而不屬「寵」。稚童不懂得哲理思維,然而在朦朧的意識中,或許促成了一個觀念:不應該隨意去擁有,遑論逐物。總之,自己從此對養寵物不感興趣。何況小時候一家十二口擠於四百平方呎的窄室內,睡在上下三層的牀鋪,又被母親委任為家務助理,讓生存現實灌注樸素基因,思維重心在於責任,亦養成了務實之事應當務實處理的習慣。稚童沒膽量評論父親買鳥,卻自始即不贊同,因為飼養是終身責任,非內心作好承諾者不能擔;否則不論對物對人,都屬於不負責任之舉(若養兒育女,責任更包括對所養育者和對共同承擔責任的伴侶)。因一時之快或玩樂之念而購買寵物,將照料之責卸給他人,是濫用資源的縱己消費。

當然,所養的物件不同,還有程度不同的衡量。譬如說,植物的主體並無移動能力,養在盆中未必算得上拘禁。小魚游於缸中,昆蟲爬於容器內,勉强可說有一些活動空間。至於傳統寵物,即哺乳類(如貓狗白兔)或鳥類的動物,其生命的要旨在於「動」;將之困於籠中或室中,既非人道,更非自然天道。只有特殊需要的情況,才應考慮例外處理。大體而言,寵物指人們為了非實用或非經濟目的而護養的生物,用作玩賞和陪伴;工作犬不屬於寵物。除了哺乳類和鳥類動物外,日常生活中的寵物,還可包括魚類、爬行類、兩棲類、昆蟲,甚至植物,既可觀賞和作伴,亦可紓緩人們的精神壓力。隨着時代發展,如今的寵物更是五花八門:除了蛇蟲鼠蟻、蜘蛛蠍子外,還有虛擬寵物、電子寵物等等。最極端而扭曲的,或許要算那些硅膠伴侶娃娃,據說是智能機器人,可兼作寵物與奴隸。

論事一般不宜太絕對。但應該可以說,在相當程度上,養寵物也是一種逐物的方式。隨想身邊認識的人,包括專業人士和具備高等學歷的學人,當中有部分擁有好幾輛汽車,也有人據說家藏數百款領帶、袖扣、手錶、飾物或紅酒;而這些物品還未必算得上是正式的富豪級喜愛,遑論其他奇形怪狀的癖好。試想一個腐朽軀殼,配上兩隻手和兩條腿,真的用得着這許多物件?資源若用作山區扶貧、醫療教育,豈非更有意義?在資本主義、個人主義、玩樂主義的前設下,擁有寵物早已納入個人自由和生活情趣的範圍,不但被合情合理化,更被消費社會和牟利商機大肆鼓吹。城市人也好郊遊,嘗試紓緩生活壓力;可是當中有多少人能心存謙虛和尊敬地領悟,「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的真正含義?

偶然好奇,到網上快速搜尋「雀鳥飼料」,廣告即時湧出大批鸚鵡飼料,還煞有介事地分開甚麽大中小型鸚鵡糧、成年鸚鵡糧、各品種鸚鵡糧、營養均衡糧、營養保健糧、有機配方糧等等,全方位覆蓋、誘導、迷惑一衆養鳥之人,務求成功轉移消費者的銀両。這首頁過濾和鋪陳的廣告,還只涉及單一品種的鳥類;其餘不必翻看,大概已可想而知。

 

曾有人問:養寵物是小康社會的平常事、無害的個人喜好,何必說得那麽嚴肅沉重,甚至罪惡負面,好像全無意思可言?看過網上尊嚴化的解釋,寵物是指人們為了「精神目的」而豢養的生物;如此說法,端的很切合消費者按摩自我的需要。隨緣在街上收養一隻流浪狗,可以是惻隱之心的單純表現;特意到寵物店花數千元買一隻毛髮修剪得像玩具的貴婦狗,其「精神目的」卻是貴婦式心態或慾望的滿足。養寵物若不妨害他人,算是避免了一層負面因素;然而就多數人而言,買寵物仍不過是逐物戀物,滿足擁有者的心態。當然,不難設想現代人心理脆弱,心緒紊亂,心靈空虛;也許抱着小倉鼠哭泣,會較對着他人吐苦水舒服。撇開同情心與同理心,寵物亦反映部分當代人的虛榮與空虛。自我中心和主宰世界的心態,早已嵌入了「智人」的集體無意識。萬物自然,哪待人寵?

古人早有訓誡:玩物喪志。幼年時養鬥魚的經歷說明,玩物非但喪志,更可以損性。由個體到整體,人的自我感隨着文明發展不斷膨脹,早已忘記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為何。一般人固然昇不上與萬物合一的精神境界,卻也不應該停留在消費玩樂的層次。最低限度,物質追求佔據時間和精力,無益健康,損害專注,打散精神修行;而人與禽獸之別,正在精神修養。修養的太極不在於艱苦壓抑與鉗制,自由的心靈在於行雲流水般的超越:超越物質的追逐;名利權的誘惑;是非成敗與悲歡離合的枷鎖,修己進而安人安世。

這還只是從人的角度而言。從宇宙尺度看,人類但如太倉一粟,絕無資格自封主宰,只應謙虛生存,回歸樸素過活。在結派爭雄(哪怕只是單方面)的國際形勢下,這種生命觀無疑不切實際;但所謂遙不可及,只是人類造成的困境,並非道理的本身。人既與萬物為一,則真正的夥伴必本於平等,不能以我為主地去「寵」,而萬物更非我有之「物」。「寵物」的觀念,本來就是以人、以己為中心的傲慢錯誤。能隨時用錢買,即能隨時拋棄。

莊子遊於濠梁之上,見魚出游從容而深感魚之樂,正因為游魚「從容」於其自然的生存環境中。自然中有食物鏈的階梯邏輯,故此生、長、毀、滅,都是自然的構成因素。可以肯定的是,萬物自在存有,生物生來自由;不論是有機或無機,都並非人類的寵物。


鄺龑子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名譽教授。畢業於港大、牛津、耶魯,曾旅居英美十四年,先後執教於美國及香港。有中英文學術專著五種、詩詞集二十六種、散文集三種、翻譯三種。南溟詩社社長兼主席,推廣中華文化之終身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