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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藝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0月號總第466期

子欄目:粵港澳文學專輯——散文

作者名:葛亮

今日見《范用存牘》一書,收入吳孟明先生致范用公信件。此函不長,先祖遺著《據几曾看》付之梨棗去脈來龍,見諸其間。並言及祖父生前交遊並我葛氏與皖南幾家族之血脈淵源,片語相接,讀來仍自欷歔。

此信寫給范公與王世襄先生,二位均為祖父生前摯友,皆見背多年。我曾在《北鳶》自序中,追念二位凋零,並錄王爺爺致台北故宮博物院院長郭臨生一函「亟望老友遺著學術佳製得以傳世」。其以耄耋高齡,為先祖作品出版奔走兩岸,與出版家范公共玉成《據几》,造就佳話,至今令人念念。孟明大伯去此信,攜先君兄弟以示謝意。信中談及抗戰期間入蜀之事,亦為此書肇始。其年先祖,「況難中無以給晨夕,且問日筆數百字,略記平生清賞。遑言著錄,用識過眼因緣,以慰他時惜念。」

因此,書中除闡發畫理,並可見去鄉之思。甚而由賞鑒書作言及家事歷歷,我讀來,便平添一重溫度。字裡行間,則時見歲月印痕。如其中「鄧完白公隸書聯」,聯文為:「尋孔顏樂處,為羲皇上人。」祖父寫道:「聯向為余家藏,今不知流轉何所矣。念余齔齡,已知愛賞。先府君以病居鄉,蕭齋小園,朝日照几案。輕易不次張此聯於壁間。坐我膝下觀之,指教聯中文字,講說先朝。因知余有是奇外公也,余小人虔敬而已。入夜家人傳燈來,吾父卻之,誠恐煙煤渝紙色也。明日早學回,覘之,吾父收卷書廚中矣。」

先祖以家藏記述幼時教養所成。其對金石書畫之愛,耳濡目染,自曾祖葛溫仲先生。而文中這幅舉家極珍惜之作,則書自祖父的外祖鄧石如公。鄧公工四體書,篆隸功夫尤極深奧。及至晚年,行筆雄渾蒼茫,臻於化境。其隸書因長年浸淫漢碑,以篆意寫隸,獨樹一幟;而至於草書,《據几》評,「完白公草體通篆隸而進於草,從所未有。如醉象無鈎,猿猴得樹。蔡君謨散筆作草以來,又一進也。」足無愧於清書壇「國朝第一」之譽。

先祖身為鄧公六世外孫,稚齡流連家藏,此後強記博聞,鑑賞之境,以為奠定。《據几》中所屢提及「鐵研山房」,又名「鐵硯山房」,以兩湖總督畢沅所贈鐵硯命名。其為鄧氏祖宅,亦為先祖幼學成長之地。舊年我攜母返鄉,見其青瓦飛簷,氣象猶在,頗覺感慰。而祖父書中憶錄羅聘《完白山人登泰山日觀峰圖》,「自幼即見此圖庋之鐵研山房西樓」。所指已非原處可見,今收藏於故宮博物院。

鄧氏外家於先祖影響之深遠。石如公之後,另有一位長輩,便是祖父的三舅鄧以蟄(叔存)先生。叔存先生是中國現代美學重要的奠基人,與同時期的宗白華有「南宗北鄧」之稱。其有另一身份,便是兩彈元勳鄧稼先的父親。我手邊保存着鄧先生在清華大學執教期間,寄給祖父的二十餘封書信,最早一函寫於甲申年三月,1944年,亦即先祖執筆《據几》一書次年。收信地址為「江津德感垻小屋基」,正是祖父軍興避亂之地。信的內容為鄧先生手錄林志鈞為王世襄《中國畫論研究》所作序言;第二封時間為是年中秋,內有鄧先生中國大學《中國美術》一科的油墨印刷講義,旁註「辛巳病餘錄不全稿寄,康俞存覽,三舅手校」,同為講義的另一冊,則是印有鄧先生名章的《六法通詮》;而最後數封信,則是寄往赭山安徽學院。據先祖所遺安徽省立學院聘書所示,其為該院所聘為藝術科教授,為民國三十六年八月至次年十月。也就是說,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這短短數年間,舅甥間鴻雁頻仍,談文論藝,兼及家事。其中不乏就書畫共相賞鑒考訂的內容,可與祖父書中互見。其中一信,即查考項城張伯駒所藏散佚之品,「吾甥暇中希為一查」。而其對祖父藝術才華的激賞,在信中亦時見。如「前日接來信並畫三幅,幾為欲狂,畫無不精妙,尤以雪香居之密樓聽泉最為可貴,攜之此間愛好國畫共賞,無不叫絕,足見你成就之高。」談及彼時剛完稿的《據几》一書,其更是催促「擇地印出以便裁一份寄我一看為快」。雖為郎舅,字裡行間頗有忘年伯牙子期之音。先祖對這位舅氏的尊敬與仰佩,在《據几》中亦可窺,屢見致敬之意。如談《顧安拳石新篁》曰:「蟄舅言畫家始於用筆,真千古名言哉。」評《梁楷潑墨仙人冊》則曰「乃知古人畫繪非一事,舅氏以蟄著《六法通詮》,言繪為隨類賦彩,畫為骨法用筆。潑墨之得謂繪,以其不見筆蹤。蓋取象同以面而非線故。」評《長江萬里圖卷》曰:「吾舅氏鄧以蟄以藝史稱之,擬於詩史,豈不然哉!」評《趙左仿楊升沒骨山水圖》:「然吾舅氏鄧叔存以為若就繪畫發展言,則隨類賦彩與山水之設色又為一貫。何者?由隨類賦彩進於應物象形,則筆法出焉。」由此可見,先祖在藝術識鑑層面,所受蟄舅潛移默化之影響。

「予自北平舅氏歸,乃知書畫有益,可以樂吾生矣。日課讀畢,向晡更習字畫,或研著錄,公私有書畫,必就展看,每不能忘。」春風化雨,浸潤有時。

《據几》中《趙群臣上壽石刻》一章,先祖寫道「江津鄧氏安葬仲甫先生於鼎山之桃花林,余往為鐫墓碑,獲見此石刻懸之於鄧氏康莊堂上。」祖父鏨刻碑文原稿,仍存於我葛氏族中,「陳獨秀先生之墓」六字介於篆隸之間,具完白公遺風。

如此,便提及這另一位舅氏,因《據几》一書的創作起點,幾乎疊合其人生末途的蒼涼。準確地說,陳獨秀先生為先祖母姜敏先之二舅,即先祖妻舅。《陳氏家譜》載,陳獨秀父陳衍中,「生女二:長適吳向榮,次適邑庠事姜超。」對於這位舅舅,祖母晚年遺下自傳,文字雖樸白,但頗能表達彼時心境:「我在外婆家住時,我的大舅父很早過世。二舅在外革命,我的父親不許我們兄弟姐妹與舅父接近。我在二十歲左右時常欲脫離家庭隨舅父去讀書,但自己受了封建思想的影響,認為做子女的總不應該違反父親的意志。」因保守的家庭環境,抑或是因性別之限,儘管仰慕舅父,祖母並未如願打破人生拘囿。當然,她與祖父的結合,從某種意義而言,稍彌補了這種遺憾。在談及與先祖父訂婚一事,祖母寫道,「康俞是學中西畫和研究美術理論的,以後可與他學畫,我自己想或可有進步。」無可否認,陳先生的存在,在家族中始終未可標榜。一如我在《北鳶》中所寫以其為原型的那位硬頸的叔父。一隻皮箱,一頂傘,是個昂然而緘默的叛道者的背影。而與之相對的是,先祖從這位舅父身上所受的教益,則較妻子要豐盛許多。我想,這或許來自一種同道者對於後輩的移情。如此,便需再次說到我的曾祖父葛溫仲先生。先曾祖父諱名襄,為清翰林葛振元長子,鄧繩侯之婿,安徽省立中學之始安徽全皖中學首任校長。我手上保存着一張照片,雖年代久遠,但仍可清晰看到照片上五君意氣風發的神情。照片的背面是曾祖手書:陳仲甫、周筠軒、葛溫仲、趙伯先、潘璇華(光緒癸卯年攝於日本東京)。

先曾祖父青年時代,就讀於張之洞設立在南京的江南陸師學堂,系統學習現代軍事,同學有章士釗、汪希顏等人。1902年春,曾祖與首次赴日歸來的陳獨秀在安慶姚家口藏書樓發起愛國演說會,以「牖啟民智」,開啟了安徽近代革命的序幕。二人革命活動不見容於清廷,遭兩江總督端方通緝,故而東渡。在日留學期間,葛溫仲參加東京留日學生的拒俄運動,探索救國圖存之路。並先後加入興中會、中國同盟會,並與陳獨秀籌組創辦安徽愛國會。上述照片,正是在這一期間所攝。1905年,曾祖回國,由陳獨秀介紹加入岳王會。並力主將青年勵志學社的兵式操練納入尚志學堂的教學。在曾祖與陳先生的影響下,尚志學堂為此後安徽革命培養人才無計。

然而,與其父不同,先祖性情澹和,終生無意於政治。難得的是,卻與陳先生這位長輩保持着藝術上的默契。安慶一藏家收有一幅陳獨秀大隸手書條幅,胡寄樵稱之「其字拙樸蒼勁,甚得漢碑遺意」。此關乎一樁軼事。應是緣起祖父為陳先生整理書籍,在書帙中發現一幅未裝裱的書法。陳先生憶起是在日本時李大釗手迹,將之贈與祖父,並以該條幅記下緣由。「此李君大釗兄早年偶爾遊戲所書,當時予喜其秀麗娟潔,攜歸以壯行笥,蓋民國紀元前於神戶事也。忽忽垂十餘年,事隔日久,已淡忘之矣。」而「今康俞……愛好之情見乎詞色,與予曩昔有相類者。以其同好,乃舉贈之。」該條幅的落款是「民國十五年秋九月」,祖父民國元年生,此時不過志學之年。陳先生在這少年身上看到自己往昔的影子,並有愛賞之情。此時不見其鏗鏘身影,更多是來自長輩的溫存。

1938年春,先祖與其弟康素,由安慶至漢口,專程往武昌雙柏廟後街看望舅父。此時為陳先生出獄次年。磨難歷歷,歲月催人,始顯龍鍾之態。是年八月,陳君由漢口溯江至江津,寄住鶴山坪石牆院,整理楊魯丞所著《皇清經解》。先祖兄弟亦居於德感垻,便常往定省請益。所見舅父寄居楊進士舊居,感懷人生輾轉,終有塵埃落定之意,以一小詩相贈,「門前槲樹楊家宅,啼鳥落在谿上行。不見他年陳獨秀,皤然一個老書生。」這其中之況味,大約也是舉重若輕了。此時的陳先生,確遠非當年鬥士形容,言語間依然有激越之意。興之所至,揮筆題寫方孝遠小詩,回贈與先祖:「何處鄉關感亂離,蜀江如幾好棲遲。相逢鬚髮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這期間,先祖「終日習書,殆廢寢食」,陳先生曾親書「論書三則」訓示:「作隸宜勤學古,始能免俗;疏處可容走馬,密處不使通風;作書作畫,俱宜疏密相間。」

惜英雄遲暮。在先祖兄弟的陪伴下,僅四年後,這位舅父的人生終走向了悽愴的句點。如祖父在《據几》一書中所寫,墓地在江津縣城西門外鼎山之麓。其前往鐫碑慟然之心,可以想見。而碑文亦隸亦篆之風,則呼應舅父生前所訓。

在《北鳶》中「耀先」一節,書寫毛克俞與盧文笙師生的初遇。克俞西澄湖邊畫荷花,與文笙說起明代繪荷的兩位聖手,朱耷和徐渭。文笙談起中國人寫自然愛以畫言志,西人藝術觀則愛重科學與技術。克俞深以為是。

青年愣了一下,沉吟了許久,再看文笙,眼裡多了炯炯的光,說道,小兄弟,有道是旁觀者清。說起來,我早年習的也是國畫,半道出家學西畫,只以為是更好的,倒荒疏了童子功。現如今這幾年,中國畫家裡也出了幾個有見識的人,都在研究中西合璧的畫法。若說畫出了性情的,林風眠是其一。還有一位潘天壽,道不盡同,是我的師長,我畫荷花的興趣,倒有一半是受了他的影響。藝術這東西,便是將彼此的長處兩相加減。至於如何加減,以至乘除,那真是大學問了。

克俞以先祖為原型。《中國繪畫回顧與前瞻》寫畫象之變,曰,「畫家本自有一段幽情,觸物似而生動,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故而結論,中國繪畫於形似的解釋:「律者,貫通天人之際,應會無方,對答如流,是謂自然。」「自然,律之謂也。」這是祖父最重要的藝術觀之一。可以說,其藝術格局的養成,家學之外,師承亦是其中重要的部分。祖父遺下杭州國立藝專畢業證,於民國二十二年頒發,照片上是微笑的白衣青年。簽發校長簽名為林風眠。藝專為祖父母校,為中國美術學院前身。在中美院執教的王犁教授為我寄來藝專的資料。犁兄啟蒙師洪勳先生為祖父同班同學,1928年入讀國立藝術院專門部繪畫系秋季班(次年藝術院更名為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仍保持春秋兩季美式招生方式)。同寄來的是林校長攜該屆師生在這年冬日的合影,依稀可見西湖岸畔的蕭瑟氣象。其中李可染、蔣海澄(艾青)等都還是青澀模樣。恰同學少年。很難看出此後的幾十年,他們各自走上了未可預知的道路。身形瘦高的祖父,站在樹下,臉上掛着靦腆的笑容。與日後大學教員證上那清冷自足的神態,似非同一人。彼時已經歷了時代跌宕、離亂與家庭的痛楚,但眼睛中淳明一如既往。

畢業後,先祖與這些同窗保持着長久的情誼。其遺物存有學弟孫功炎先生的一首詩作。其中有如下句,「半生風義兼師友,衝雨書來又一春。久契澄懷能味道,偶然灑墨六通神。」

國立藝專五年的求學生涯,對先祖此後的道路影響巨大。一如毛克俞對文笙所言,當時中國藝術,正和西方處於微妙的若即若離。而藝專開放包容的教學氣氛,某種意義上,為此後這批學生的藝術選擇提供了溫牀。借用先祖另一位校友吳冠中先生的評述,「整個杭州藝專的教授們相處都很和諧,儘管各有各自的學術觀點。信乎這是一群遠離政治、遠離人際糾紛的真正的藝術探索者。」此亦即吳大羽所指「畫道萬千」。最典型的莫過於提倡中西結合的校長林風眠,和提倡民族本位的國畫教授潘天壽,以各自的胸襟與識見,為後學樹立榜樣。就先祖的藝術實踐而言,能感受到對潘師見解的部分吸納。尤其在山水的意蘊處理層面,崇尚高古氣象,而佐以清雅豐潤之韻,皴擦折轉皆頗為圓靈。先祖論山水,由南北宗摩詰而思訓,歷五代,至宋為最。蓋因「有唐五代丘壑局格既具,至宋事事變古」。荊范董巨二李,溯源流脈,各有其述。而其又獨鍾情郭熙,《據几》以專章論《早春圖》,「宋初山水,荊、關、李、范諸家,屋木相去不遠,山石則面目攸分。郭熙宗李成,而山石不類,能塑影壁,亦宋迪張素敗牆之意也。其寫峰巒崖壑,獨得順機為應之妙,宋迪立論,不啻初為河陽而設也。意大利人達芬奇說畫背境位置,且略如此。觀其莫娜黎薩畫像之遠景,與郭熙手筆無二致,豈不異哉。」段末以西畫之象,評國畫筆意之境,隱見祖父在藝專時期所積纍的圓融東西之藝術心得。這在《據几》中並不鮮見。又如,評價董逌《廣川畫跋則》,談畫中生動氣韻往來,以顧長康之「神儀」對應克羅齊之「直覺」,曰,「天地生物特一氣運化爾,其功用秘移。與物有宜,果莫知為之耶。成於自然者,理也,律也。吾人心靈以從事活動者此也。克羅齊謂物質者,為精神所不能解現之實體。見於人心者,莫非聲音顏色。乃一氣運化其功用秘移與物有宜,有待於人之直覺,曰精神活動而做成自己傾向寤以有之也。」在上世紀的四十年代,如此以百川匯之一海的眼界,令人擊節。然而,對於彼時在中國藝術界已出現所謂調和中西的傾向,先祖持相當謹慎的態度,甚而表達了反撥的立場。在《中國繪畫回顧與前瞻》,他認為東西繪畫,是不同統系。「兩個統系文化在同一場合下相互交流,則兩個統系文化各有其統系的繪畫,因其各種因素變質,當亦隨之相互影響,本是極自然的事,而非得之於接木的辦法。如其說調和是截長補短,挽救一方的缺陷,看到今日中國畫之空疏,而西畫有其實在,乃相權取予,此則非為調和同一。蓋中國有繪畫而內容空疏,毋寧說中國沒有繪畫。那麼便失去了成其為上述可能調和的對象,其所謂調和東西美術者,將無異乎借屍還魂,強為苟合。」由此可見,先祖並不反對中西結合,而是這種結合有其前提,便是在各自的發展中產生良性的互動與對話。其實質即倡導民族文化之尊嚴。因此,他也更為強調要將中國的繪畫體系求本溯源,「吾人要接上宋元的環,走上中國繪畫的道路」。

先祖認為中國繪畫式微,「以圖為畫必不可廢,以寫為畫猶必進取。」進而深入中西藝術腠理,通過談對藝術「真實」的把握,指出中國繪畫較之以西方十九世紀的寫實畫風,其表意優勢。「中國繪畫之真實非但形態有其內容之真實,即筆墨擒縱亦有其內容之真實,此曰意境。在意為奇意,在境為超境。」而同時,嚴謹的「倫類」之限卻對中國的藝術的發展,造成桎梏。蓋因「西洋畫固非無倫類,而無物不可入畫,故有其生發不窮也。西方文明東漸,吾國舊有之倫類觀念破壞。一時新的倫類結合不能建立。」因此,應該拋開「固有之空陳形式倫類觀念」而應該學習西方,建立起「見即能畫」的新式審美理念,才不至「使今之中國繪畫陷入絕境」。

上述觀念,在上世紀中葉,無疑是振聾發聵之語。其自個性溫和的先祖,可見「中國繪畫於其道路上正走着不正常的步伐,載瞻前途」。痛惜不爭之情,溢於筆端。先祖遺作,精於學識,長於溫度。以《據几》作藝術史論著,其識見為吾輩而仰其項背。難得的是,先祖在文字中時以文學着眼,觸類旁通,亦令我忝作文學人心下戚戚。蔡元培先生曾歸納中國畫結合了文學,西洋畫結合了建築,誠哉斯言。祖父以《展子虔文苑圖》,論及明楊以「顧長康、陸探微、張僧繇、吳道玄」為「畫家四祖」失評,曰,「嘗以顧陸張展為四祖,展,展子虔也,畫家之顧陸張展,如詩家之曹劉沈謝,閻立本則詩家之李白,吳道玄則杜甫也。」如此,各家之地位風格,可謂一目瞭然。又及,談董源《龍宿郊民圖》乃畫史名作,董其昌題跋,認為是簞食壺漿,以勞王師之意,故此得名。明代詹景鳳《東圖玄覽編》則將該畫著錄為「龍繡交鳴圖」。先祖「徵之畫中景物,無不甚牴觸也」。他自明人陳繼儒《太平清話》言「錢塘為宋行都,男女尚嫵媚,號籠袖驕民」,以證「龍宿郊民」為「籠袖驕民」諧聲之偽,故此畫「極寫一時之遊樂」,原名應為「籠袖驕民圖」。先祖以文學所記而證繪事,旁徵博引,不襲前人,持據而釋千古之疑。其識見之寬闊,令人撫案三嘆。

祖父筆下,以丹青為引,可見中國藝術史如大水浩湯。且進且行,而終歸於海。是為記。


葛亮 原籍南京,現居香港。文學博士,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著有小說《朱雀》《七聲》《謎鴉》《浣熊》《北鳶》《燕食記》,散文隨筆《繪色》《小山河》《紙上》《梨與棗》等。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發展獎、首屆香港書獎、台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台灣梁實秋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