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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岸書:碎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0月號總第466期

子欄目:粵港澳文學專輯——小說

作者名:陳岸書

1

忽然間,這一切,感覺很熟悉。幾分鐘前,我從街的那邊走到這邊來,每走一步也像回到老地方,每走一步也像重新發現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某個秘密;那些橫七豎八的店舖招牌,那些亂七八糟的迷彩塗鴉,那些慘黃慘白的路燈,還有儼如喪親的途人,粗話與叫賣交織的喧囂,和膠着在空中的腐敗氣味,這一切一瞬間一起攻佔我全部意識,莫名其妙地勾起鮮活的印象。我是否真的曾經來過這裡?曾經在這異鄉的夜裡也奔跑過、廝拚過、哭過?在這個暗淡得教人窒息的城市中也仰望過月亮?是否真的會像從前一樣,在爆裂滲漏的溝渠邊、廚餘鼠糞混成的垃圾堆旁,跟你不期而遇?

可是,你已經那麼模糊、縹緲,那麼若有若無,我連你是否真的曾經存在也不敢確定了;在記憶中能夠找到唯一確鑿的證據,就只有你身上那股惡臭。

這夜沒有下雨。在我熟悉的故鄉,沒有一個晚上不下雨,下起來要不就像炸崩了堤,有時黑壓壓的天空還夾着扣人心弦的閃光,一瞬間把種種羞於啟齒的慾望無能為力地暴露於人前;要不就像園丁澆花,花就是你,你在雨中吐露,挺拔,凋零。因此我常隨身攜帶雨傘,我喜歡骨子硬挺的雨傘,每逢遇上雨,提起傘,蓬地撐開的那一刻,我便猛然興奮起來,無端想起你,想起跟你纏綿的某一瞬間,在那熟悉的他方,雨夜裡我們總有各式纏綿的姿勢,你身上的惡臭令我迷醉,我記得,我舉着雨傘,你狠狠地脫掉我的衣服,一件接着一件,扔在垃圾堆上,扔在溝渠邊,直至扔光了,我還是打着傘硬挺地站在那兒,而你這時總愛含着恨意,兇兇地瞪着我的小肚子,從雨衣口袋掏出切紙刀,推出刀鋒,在關鍵的時刻尖叫起來,發出不辨意義的單音,刺耳錐魂,然後狠狠地甩手揮刀,割裂雨傘,雨水便一支支箭似地穿過縫隙插下來。你讓我濕透了,然後你挨過來,緊緊抱我入懷,抱得我難以呼吸,我只嗅得從你毛孔撲鼻而來那腐屍般的氣味,嗆得我難以自控地直流淚,看着破傘,心如刀割,快要昏暈的一刻,你把我輕輕挪開,對我不屑一顧,轉身便走。我恍恍惚惚,看着你在濛濛雨中隱去,直至你的雨衣留下淡黃色的殘影。

 

2

昨夜,我再一次夢見你了。我夢見你的手,溫柔地撫摸着我胸前的傷口,手指輕輕地捏着,似乎捏着捏着便能癒合。我感到你的溫度,你那麼冷,那麼遙遠,我想抬手把你的手捉住,這才發現我被縛在牀上,沒法動彈。我掙扎,卻意識到竟然渾身是傷,愈是掙扎,愈是創痛,你望着我,無動於衷,彷彿告訴我這不過是場夢。既然是夢,你又何必吝嗇呢?我多麼渴望你的手,渴望你的指頭在我身上遊走,那感覺會像一頭貓找到了一根合意的檯腳或燈柱;或者像一隻雞蛋給擲上鐵一般的牆,我想告訴你粉身碎骨的快感,張開口卻怎也發不出聲音,而你湊過來告訴我,說:「我們在彩虹那邊再見,那裡,我和你。」

你就這樣消失了。自此以後,我每天睡醒的一瞬都會想到你,看着鏡子照見自己會想到你,打開家門的當兒想到你,呷第一口咖啡時想到你,打噴嚏時想到你,過馬路想到你,看電影想到你,風起時想到你,下雨的晚上,更想你。我記得我們之間的承諾。每逢雨夜,我總禁不住站到慘黃慘白的街燈下等待,等着你再來臨,向你懺悔,向你遞上切紙刀,求你賜我傷痕。有時候貓來了,而你卻不知所終。

好久好久以前,你和我二而為一,我們從早到晚形影不離,你說,每當看着我,心裡也會暖起來,不期然便微笑了,像初戀的感覺;我問,我們是不是上輩子便在一起呢?你喜歡在我耳邊低聲唱歌,有時是進行曲,有時是小夜曲,唱得很難聽,總會在關鍵轉折處走音脫拍,但是我不介意,就愛聽你的荒腔走板。你唱的歌我都會,於是,有時候是我在你耳邊唱,另加童謠,或者國歌。你唱的時候,我閉上眼睛專心傾聽;我唱的時候,你往往聽得翹起嘴角,還偶爾臉上泛起紅暈,像飄揚在半空的旗幟。

好久好久以前,我們曾經像一雙紙鳶,在半空中斜斜飄飛,被四周的怪風吹得團團打轉,而至互相糾纏,扭在一起,線斷了,便一起騰雲,一起墜落。好久好久以前,我們是活在畫中的伴侶,總是衣履光潔,牽着手飛翔半空,滿臉欣喜,像是要趕赴盛宴,或是要遨遊仙界;賞畫人看着生奇,竊竊私語,疑惑我們怎麼能抵抗迫使萬物墮落的引力,猜想我們會不會逕奔月亮不回來。

好久好久以前,我與你在月亮上跳迴旋舞,遇上貓,便栽了一跤。那以後,我給甩出了空無的宇宙,獨個兒飄浮在死寂之中,唯有數算遠方的星星,想像你把星星串成項鍊;唯有獨個兒哼唱老歌,側耳靜待你的回音。後來,一堆浮游的廢物突然捲過來,把我碰失了平衡,我便從星空直往下掉,朝着繁華都會戰鬥正烈的十字街頭,眼看着要跌成粉碎,卻在着地那一霎乍然驚醒。

 

3

你消失了,而我記得,我們承諾過在彩虹那邊再見。於是從前某一夜,我扔下了貓,獨自踏上旅途。這些日子,我到過森林,在那兒被豺狼襲擊,給咬掉了左邊腦袋,自此所做的夢都染上了檸檬色;又攀登過摩天大廈,隨着人潮吃力地拾級而上,爬至六十四樓,遇上看守者,他一身胄甲,持着槍,兇巴巴地把我抓住,硬生生扔出窗外,撞在鐵牆上;也去過博物館,參觀活屍專題展覽,驚覺我身旁的參觀者都是死人,只好假裝行屍,跟着大夥兒的步伐轉圈圈,偷偷換氣,在火警鐘突然鳴響的當兒,乘機逃遁。後來習慣了夜行,穿越了一座接一座的城市,有好幾次在瘴氣縈繞、鬼火處處的大街上彷彿見着你,一刻間一陣感動,潸然淚湧。從前我總能在叢叢攢動的人頭間遠遠一眼便認出你來,總有股衝動立即趕到你面前,輕輕吻你;此時,卻發現你只是個影。你的影有時投在大廈的巨幅幕牆,有時投在車站月台,有時在後巷,有時在商場大堂中央,你總像在跟甚麼妖獸搏鬥,苦苦抵抗,卻獨力難擋,以至扭曲、折缺、萎頓,不似人形。我心痛極,撲上去要緊緊抱住你,讓妖物把我和你一起吞滅,讓我們一起退返出生的地方。可是,那只是你的影子,街燈哭泣,月亮入眠,你也消失了。

你消失以前,我做了個奇特的夢。你穿了一身黑衣,在玻璃籠子內從地上拾起一塊一塊磚頭,疊起來成了一道牆,待牆砌高了,你使勁把它推倒,然後又重新砌疊,你疲憊不堪,卻停不了下來,堆砌,然後推倒,堆砌,推倒,周而復始。我隔在玻璃外面看着,想進來幫你一把,你卻把我喝住,要我站在原地。我滿心不願,也只好故作堅強,在籠外替你打氣,為你鼓掌,嚷嚷叫你撐住。忽然從無名處撲出一頭老虎,張牙舞爪向你咆哮,你慌忙四處閃躲,退縮到角落,無路可逃,惶恐地抱着身體,無助地看着那野獸步步進逼。我乾瞪着眼,焦灼地摸遍玻璃籠子卻找不着缺口,於是試着拍打、踹踢、衝撞,籠子卻絲毫無損,我情急叱喝那獸,張口卻竟然失了聲,呀!呀!眼巴巴看着你給猛虎撲倒,虎爪踩在你身上。此時,我發現手裡握着一根不知何來的鐵枝,便衝向籠子要把玻璃打碎,你卻厲聲把我叫住,不准我闖破籠子,堅決得像個挺向侵略者的烈士,誓死保衛家園。我呆着不知所措,一直看着你被抓傷,被咬噬,折臂斷足,頭破血流,傷痕纍纍,呀!我再次舉起鐵棒,要往籠子砸下去,你猛然轉過臉來銳視我,逼令我住手,然後竟在虎掌背上吻了一口,還抬頭向我投來詭譎一笑。我僵死了,鐵枝滑落,錚錚打在地上,響得天旋地轉,我別過臉看不下去,垂頭轉身想要離開,卻聽見你喚我的名字,聲調委婉,哀哀訴求:「別走,別丟下我!」

 

4

明明夢見你,那感覺分明是你,夢裡卻怎也看不清你的臉容。現在我拚命回想,仍然想不起你眼珠的顏色,想不起你鼻子的形狀,你唇的厚薄?只想起不知何時開始,你穿上了黑色衣服,終日沉黑,黑得毫不妥協,黑得像個洞,像日全蝕,像墨魚逃命。你寧願躲在黑色裡,隱沒在視線之外,摒棄多姿多采。不知何時開始,你褪色了。

從前你那草綠色的闊身衛衣、鬱紅色的棉外套、灰藍的長褲、雪白的球鞋,還有杏色漁夫帽,還歷歷在目;那身衣飾裡藏着的軀體,和藏不住的一切,怎樣顫動,怎樣奔騰,怎樣無以名狀,還依然觸動着我每一條神經線。但不知何時開始,你褪色了。自從你扔掉身上各種色彩,我便只看得見影,而影沒有軀殼,沒有溫度,也沒有面貌了。你到底有沒有長角?有沒有剃掉眉毛?臉上有沒有紋上永恆,眼內有沒有焚燒地獄?我統統也都想不起來了。

我只好盡力忍耐,釘在燈柱下不進不退,一動不動,假裝死人,任由蟲蟻爬到腿上癢癢,沙塵遮蓋我的眼睛,寒風攝進頸背,麻雀在我頭殼啄食。路人投以狐疑目光,一頭西施狗朝我狂吠,一個小女孩在我腳旁擱下雛菊,拾荒的老婦坐下來,倚着我睡了半天。我努力回想你的氣味,你髮際的氣味,鼻息的氣味,牙齒腐爛的氣味,多麼熟悉,多麼親切,甚至街燈的黃暈也似乎散發出一股令人懷念的幽香。三十個日與夜過去了,你終於到來,帶着一身疲憊,你靠過來我身邊,摟着我,低聲問:「怎麼還不下雨呢?」

於是雨便狠狠的下起來,你給我打傘,風也起了,我們便相擁着隨風飄飛,越過了藍得春情勃發的街道,悄悄地擺脫了獵犬的追蹤和烏鴉的議論,緊拉着傘,下降至平凡生活的轉角處,鎂光燈照不見的後台,穿過了早已落幕的市集,來到海邊,找着長椅坐下來,空寂無人,只有海浪低聲咆哮。我們二而為一,靜靜地看着雨水接連不斷投進漆黑的海裡,那恍似一大群勇士為了攻佔敵陣而前仆後繼;而海水卻一浪一浪拍打堤岸,堅決要改變海岸的線條。你看海的時候,我在你眼裡看見星星,然後你無端湧起一股衝動,要撲進海,要游向不知名的遠方,我及時把你拉住,傘被一陣狂風捲走了。我告訴你我累了,你便哭了起來,一發不可收拾。雨勢更大,海也更洶湧了,我們被淹得透不過氣。

雨一直下到天亮,漸漸微細,雨停的時候,陽光便從雲後窺探,遠處,一對彩虹弧掛空中,它們互為影子,在澄藍的天上從白雲到白雲,那麼教人迷惑。我們默默地看着,我知道你在想,彩虹會不會等待?

 

5

「你等待的時候,喜歡上貓了,對嗎?」你問。「我見過貓在你足踝摩挲,一隻棕色的貓、胖胖的貓,而你沒有抽腿。我也見過伏在牆頭的貓向你咪叫,露出兩隻尖尖的虎齒,你咧嘴回應。我甚至見過你回頭望一隻拉長着腰的懶貓,又偷偷睨一隻危坐窗邊的老貓。我知道你撫摸過貓,胖的貓、瘦的貓、黑貓、棕貓、裝睡的貓、好奇的貓、高傲的貓、冷漠的貓、靈巧的貓,你的手沾滿了貓的氣味,我嗅得着,那噁心的貓味一直纏繞着我的鼻孔,致使我哭的時候流出了鼻血。你的手掌背留有兩道貓的爪痕,痛快嗎?掌心內卻常常沾着小撮貓毛,因此你經常不由自主地打噴嚏,因此我知道你撫摸過貓,從頭殼輕輕掃抹,順着隆起的脊樑摸到頸後,摸到背和腰,你有時會挑撥貓的頸脖,有時撫弄貓的肚腹,隨興之所至。那些貓給摸得很爽,你便喜歡上貓的柔順與獸性,享受操弄生命的快感。我知道你甚至抱過貓,讓貓伸出舌頭舔你的指頭、耳朵和臉頰,你把一頭小花貓抱得緊緊,以至那畜生瞇起眼,漸漸依戀你的體溫。你渾身是貓的氣息,你甚至走起路來也像貓了,躡着足,不動聲色;你說話的腔調愈來愈貓,轉動頭臚的角度也貓,眼神更貓,你整個樣子都變得和貓一樣。如果你喜歡貓,儘管貓去吧;我不恨貓,反正我早晚會被老虎吃掉。」

 

6

你曾經告訴我,前一夜做了個夢,你不知何故忽然赤條條走在街上,那裡人不多,卻都認識你:中學同學、舊同事、表妹、黃太太、小鬍子郵差、你媽媽、四叔、朱老師和你曾暗戀的阿樺,他們都定睛看着你,驚異地,無情地,放肆地。你下意識地用雙手掩住羞於見人的部位,赤着的腳趾無處逃走。他們的眼神殘暴,不留餘地,肆意襲擊你每一寸皮膚每一線輪廓,你彷彿被千手蹂躪,驚惶恐怖,腿發麻了,抖震着,瑟縮着,無路可退,也沒處躲。他們一個一個向你擲骨頭,扔殘羹,潑穢水,你裸裎的身軀承受不了這一切暴行,於是你抱住自己,慢慢蹲下去,把臉埋在軀殼內,縮成一頭小羊,一堆粉團,一個胚胎,一粒種子,消失於地下。

我知道那夢並沒有就那樣結束。我知道後來那獸也走到街上來,手繫紅線,宣教一般朗讀了一封情書:「愛是與生俱來,是命中注定,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也是永續千秋的理想。在愛裡,你別無選擇,必須獻身,當愛的刀鋒落在胸口,你便得挺起胸膛,綻開微笑,任它痛快地刺進心臟吧!你看着愛的鮮血直冒,感受着揪心的痛楚,難道不合意嗎?不興奮嗎?」牠像個蹩腳的戲子裝腔作勢,唸着台詞:「你還記得吧,你在我的懷內起誓,甘心情願讓我熱烈地愛你,一生無悔;那你為甚麼逃跑了!為甚麼躲起來!你傷透了我的心。你看,看我,過去這一段日子我都改變了,為了愛你,我悉心裝扮自己,熨貼了頭髮,模仿人類的甜言蜜語,塗滿一身香水,攻城掠池,遇佛殺佛,活得像個偉大人物。你看,眾人都議論我,膜拜我,驚懼我。你看,這根紅線,這一端牢牢握在我手,另一端一直縛在你腳踝上,剪不斷的了,我還要用它綑綁你四肢,纏滿你身,勒緊你咽喉,我用它把你拖着走,走遍全城,走盡世界每一角落,向所有活物展示恩愛,讓每一隻鳥,每一頭猴子,每一尾鯊魚,都看清楚我對你的愛,以及你對我的忠誠,毫無懸念。」雨漸漸下起來了,彷彿天也給感動得愴然落淚,牠仰着臉,張開雙臂,任微雨灑在臉上,暢快地朗聲宣告:「為了愛,我們必須抱着希望。」於是,在你剛才消迹的地方,泥土靜靜裂出一條縫,一根草苗怯生生地冒了出來,無能為力地癱倒在地上。四周觀眾樂見其成,紛紛叫好,卻忽然發現了甚麼,吃了一驚,那根草竟然從根部透現血紅,一直沿脈絡散遍草身,然後溢到地上,漫延開去,滲向他們的腳邊。那獸拔了草苗,叼在嘴裡,大步離開,圍觀者也急急散去,遺留街上的是一道道血痕,和那一紙情書。

 

7

我不知道這異邦離開彩虹還有多遠,抑或這裡就是彩虹的故鄉。我沿着煙霧瀰漫的街道前進,不辨方向,也不知前路,只追隨着撲鼻而來的腐臭氣味。街道兩旁的大廈鋪滿玻璃幕牆,有一瞬間我無意瞥向玻璃,以為看着了你,以為你就在那裡面,便生起一陣衝動,正欲撲抱上去,卻驚見玻璃倒映着獸臉,牠瞪着我目露兇光,咧出了利齒。我給嚇得拔腿便逃,橫衝直撞沒命地奔跑,跑過了龜裂的十字路口,穿越了倒塌中碎石亂墜的危樓,忽然腳下踏空了,踏了在月亮照在溝水的倒影上,它竟然悄悄化成陷阱,把我狠狠摔倒,我跌腫了膝蓋,撞破了額角,鼻子也冒出血來。我趴在地上,無端記起你散落一地的頭髮,和長滿繭的雙手。你曾經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撿拾髮絲,拾了一大把,遞向我,要我償還,我便拿起剪刀,一刀一刀剪下自己的頭髮,參差錯落,你瞪着我,忽然狠狠摑了我一記耳光,我天旋地轉,鼻子冒出血來。

「你看見裂縫嗎?」

「早已存在了。」

「是地震造成?」

「是裂縫造成了地震,裂縫還造成了風暴,造成了刀,和野獸。」

「能修補嗎?」

「你看,我雙手的皮膚早已迸裂,漸漸裂及手臂,裂至胳膊,現在我滿身裂痕,你看見嗎?我的臉皮也開始裂成碎片,快要剝落了。」

「我把我的皮換給你吧。」

「連我自己也嗅得着,我身上陣陣難以承受的氣味。」

「為甚麼你不從裂縫中爬上來?」

「為甚麼你不繼續唱歌?輕鬆的民謠或者激烈的戰歌,隨便你。」

「來吧,我們飛吧,飛向月亮。」

「你去死吧。」

我倒臥在街中深深嘆息,一滴血落在溝水裡,令月亮的影子盪成虛幻。那獸終於追上來了,牠的爪停在我面前。我頓時察覺到記憶如同承諾一般可笑,那些零碎的記憶毫不可靠,你到底曾否存在,我已經無法確定,可無論如何,我千山萬水來到這異邦,依然是要找着你,一起到某個地方去。我願意相信傘是真實的,飛翔是真實的,影子是真實的,裂縫也是真的。我相信沒有一隻貓比你更堅強,我也相信自己能夠追趕上你,終有一天會跟你一起剝落,一起腐朽。我於是支着站起來,面迎那獸,滿心惶恐地釘在原地,緊握拳頭,看着牠張牙舞爪撲噬過來。

 

8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又或者,它們從來沒有發生,而只是一場接一場互不相干的夢境。憑藉腦海裡片片段段的殘影,在這艱辛的旅途上我認識你,想像你,拼湊你,使你成為我的真實,這便讓我支離破碎的人生有了意義。


陳岸書 文藝新老,冰封十數載,幸殭而不死,撫琴為靜,弄字為樂,愛之以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