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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鏵:陌上青青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0月號總第466期

子欄目:粵港澳文學專輯——小說

作者名:弋鏵

天氣不算好。

太陽躲進雲層裡,懶洋洋地不肯出來。雲層老棉絮一般,混沌,雜亂,這邊厚厚的一沓,那廂卻薄薄的一縷,露出隻角的天空,是髒污污的灰藍色調。但西風涼爽,吹得人頗為舒適。

弟弟停車,從駕駛座裡對一旁的姐姐道,這裡下吧,前面沒路了。又對後座的父親說,我們現在下車!

父親耳朵近兩年背得尤其厲害,弟弟扯着嗓門,音調雖深厚,卻拉摜出顫音來,比他平常說話的力氣要高許多。父親唉唉地應兩聲,拿起旁座上一隻大塑料袋,小心地從車內出來。

空氣新鮮,到底是郊外村野處。姐姐四下觀察,前面確實沒路了。幾年前的一圍大塘,原來種過荷花,秋收全是粉糯的蓮藕,現在塘被平了,還沒想好怎麼規劃,就那樣攤在那裡,黢黑的泥土爛糟糟地翻湧開來,像末日的深淵。

左邊一棟兩層小樓,沒人入住的毛坯房,連窗戶都沒安,黑洞洞地敞開,卻在進門處攔幾根歪七斜八的木棍,表示閒人勿進的警告。右側是幢三層小樓,一道防盜鐵門虛虛地半掩,有麻將聲單調地傳來,夾雜着瑣碎的家長裡短的絮絮低語。有人出來,鐵門吱呀洞啓,探出一隻腦袋,警惕地注視着一家三口和那輛小車。

弟弟打聲招呼,「一早就支起麻將了?」

腦袋移出來。燙過太多次,頭髮早枯萎,一把茅草般地隨便紥在腦後,紅底碎花夾克,深棕色直長褲,男士藏青拖鞋,裡面卻塞着一雙塗滿蔻丹的腳來。「哦,是你呀,過來看看你母親的?」

弟弟點頭,指旁邊的姐姐。「我姐回來了,今天來燒香上墳。」

十趾蔻丹的女人上下打量姐姐,斜歪腦袋琢磨良久。姐姐的臉偏一邊,身子扭轉,朝向杳無人煙的東面。女人慢條斯理地問,「今天來燒香?怎麼清明沒過來?」

弟弟解釋,「現在回來一趟不容易,我姐好不容易騰出空隙。」

女人倚住鐵門邊,一條腿支着身,另一條腿往前驅,晃動男式拖鞋,一勾一勾的。「上次埋葬你母親,我沒見到你姐。」

弟弟又回覆,「她那天守在家裡,沒來安葬地。」

父親不耐煩,可能也聽不見人家在說甚麼,一個勁兒催着姐弟倆趕快辦正事要緊。一家三口往前邊走去。泥土地,用碎石子填着空隙,陰雨天時很泥濘,放晴後便有些硌腳。姐姐着貓跟鞋,小心地用眼睛掃着地面,揀最平展的地,一跳一躍,像隻小麻雀。父親手裡攥着內容飽滿的大塑料袋,心疼地看護女兒,騰出另一隻手來想攙扶打扮精緻的女兒,女兒撲騰手臂,像初學飛翔的小鳥,左右搖擺,巧妙地躲開父親的關懷。

弟弟在前面大踏步,停下,回頭衝姐姐道,「你說,我們剛才在車裡抱怨爸爸,他是真聽不見還是裝聽不見?」

姐姐撲騰得氣喘吁吁,靜下來,瞅眼看看父親。三人本成一條線前後走着,父親居中,現在弟弟等姐姐,父親趕超了,卻沒有停下,徑直獨自向前。

姐姐問,「抱怨甚麼?你說他早年拋妻棄子的話麼?」

弟弟搖頭,晃晃手道,「不說了,唉,提起來就覺得心口脹痛。」

姐姐斜睨一眼,「你也是的,每次見爸就說這些,祥林嫂啊?」

弟弟說,「我其實不想讓爸過來,這算甚麼事?我媽走了,會高興我帶我爸過來燃香燒紙錢麼?」

姐姐說,「肯定不會。不過你前幾年帶過一次,後面就不能不再帶着來。那樣,倒說不通了。」

弟弟看着父親遠去的身影,老人精神頭十足,拿着那隻大塑料袋健步如飛,明顯那前妻的墳陵,才是他現在最記掛的事情。弟弟越發生氣,但怎麼都沒找着出氣點,究其根因,卻在自己身上。弟弟虎着臉,慢慢隨姐姐亦步亦趨。

郊野村外,空氣中瀰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腥氣,新鮮、活潑、跳躍。幾個廢棄的野塘被小道劃開來,有敗落的荷葉,一片片的浮萍,還有豐富的水葫蘆,綠得發黑發亮,簡直讓人絕望。幾條看家狗仰天長嘯,並不對着過來的三人,而衝着無人的曠野使勁狂吠,好像只想嚇退牠們以為的侵襲,聲嘶力竭,卻色厲內荏。姐姐愣住,不再前行,驚恐的眼睛裡寫滿害怕。

父親在老遠駐足,對着兒女喊一句,「你倆快點啊!」

父親抬眼望一下天空,日頭一直沒上來,天,白得沒有光澤。「不是說不能過午嗎?別磨蹭了。」父親叫喊一句,又兀自前行。

姐姐說,「爸記得地方,你帶他來過幾次?」

弟弟滿臉的不高興,「就一次。媽出殯那次。上趟你回來的時候,媽一週年時,記得吧?我們沒帶他過來。一直都沒再帶他過來。」

姐姐點頭,「哦,媽媽走了五年了。」

小道邊冒出些房舍,院裡院外都種了樹,槐樹、桂樹、杮樹,還有石榴樹。樹都蔫蔫的,晚秋時節,一陣風落一樹的葉,一場雨又落一樹的葉,樹枝禿禿,沒一點精氣神。院裡有剛搭曬出的衣服和被褥,收攏那點天地的晴。院裡沒些生氣,緊閉的院落裡傳出幾聲雞的咕咕聲,更顯寥落。

姐姐停住,「真有人住這兒啊?」

弟弟說,「一直有人住的。這是他們的村落。前邊地裡,還有牛呢。」

姐姐嘀咕,「我以為都到城裡務工去了,或者,全都搬遷走掉。不是一直說要改造拆遷的嗎?幾年了,還沒動靜?」

弟弟「唔」一聲,「本地年輕人都走空了,剩下的全是老弱病殘,再有就是出租給外地務農的,塘子承包給蓮藕商,過段時間,蓮藕成熟,收藕的人多了,這邊就熱鬧些。」弟弟遙遙地指一下剛才泊車的那棟三層小樓,「都租給他們了吧?全是等着收藕的,那邊往南走一公里,有幾個很大的蓮塘,中間建了個臨時蓮藕集市。」

拐個彎,是上坡,父親在路口等着姐弟。一同上去,左側是一座圍牆砌起的園子,園子口豎立兩道整齊的石柱,旁邊掛一招牌,標明「永安公墓」字樣。

抬腳進,裡面雜草叢生。天氣一下子又陰半截,遮天蔽日的野樹野叢,支起天然屏障,並沒有規整的道路,只有行人踩出的一條小徑,盤着小山坡,逶迤而上。每座墓都隱在濃厚稠密的樹叢裡,要進去祭拜,得掃清前面的荊棘障礙,小心地清理帶刺的植被,以及撥開那些黏人的蒼耳子。

父親三腳兩步行到墓前。姐弟還在後面撥着擋道的樹杈。母親的墓像幕布拉開一般呈現出來,龐大,砌成三級石階,圍成環狀,碑豎立正中,前方開闊地擺着上次祭拜的香爐,乾癟的雜果,以及壓在碎石子上的紙錢,一地狼藉。

父親把大塑料袋放置一邊,手上早拿着一條挑選好的粗樹枝,彎腰弓身,開始打掃墳墓。只一忽兒工夫,墓前乾淨清爽了,豪華氣派顯現出來。弟弟搭訕姐姐,「這地兒還是不錯吧?依山傍水的。」

山是這個坡,水?大約就是前面那些野塘吧?姐姐不好吭氣,這地兒的價格放在那兒呢,一切都是弟弟做主,她一遠嫁他鄉的女兒,能說甚麼?想到母親生前喜好排場,最怕落寞,姐姐有心替母親委屈,卻也不能再說甚麼了。要說,當年母親去世時,她就該直接給弟弟銀錢去操辦她想要的母親的墓地了。

母親走得挺突然,是急症。頭天夜裡犯病,硬挺着以為能熬過去,結果耽誤了病情。給弟弟弟媳打電話的是母親的鄰居,說開着門,人躺在門夾縫裡,使足最後的力氣呼喚鄰居,鄰居給叫了救護車送到醫院搶救,沒救過來,便走了。弟弟所幸見到母親一面,他拉着母親的手,眼淚直湧。母親最後一句話是,「叫你姐回來,我想她了。」

姐姐聽不得這句話,有些恨弟弟,為甚麼要把這話告訴她?她的餘生裡,只要想念母親,便夢魘般被這句話困住,出都出不來。磁鐵吸住,絲線繞住,沼泥陷住,火舌吞住,她無法從中拔出自身來。

當年慪過多大的氣,她只想離開母親,只想離開那讓她無法呼吸的被溺水般圍困的家,她一定得突圍出來,逃也似地跑離。上大學、工作、結婚,只要離家遠遠的,這是她一生的追求。和母親的偶或相見,是世俗親情的使然,是維繫母親和原生家庭體面的一種作秀。她被母親拉着手,介紹給她自小就認識的那些鄰居和街坊。「丫頭這樣大了?」「蘭州的大學啊。」「到廣州工作了?」「嫁到成都了啊。」她省親的日子,是母親驕傲的資本呈現。母親一輩子受的冷眼,苦痛,以及非議,終於有姐弟倆體面的當下來支撐脊樑,用來傲視和睥睨天下。

「我終究還是有這麼一天的!」

墓地前,父親嗓音婉轉,不像六十多歲人的聲線,飽滿、深情、圓潤,像唱一曲黃梅調,咿咿呀呀,抑揚頓挫,錯落有致。

他從那隻大塑料袋裡一件件仔細地掏出所有的物品來,有拜祭的供品,母親愛吃的火晶杮、獼猴桃、火龍果,還有糖醋魚、水煎包,他把吃食和水果一字排開擺在墓碑前。再往後,排放的是一隻精巧的香爐。父親把香爐認真地歸置齊整,正對着墓碑上母親名字的中心線軸,然後拿出一坨方方正正黏黏的泥土,把泥土塞進香爐,又把點燃的三枝線香插進泥土裡,再在香爐下方擺上紙錢,拿出準備好的火機,一張一張地焚燒起來。

父親唱的小調,像說戲或者歌謠一般,把年輕時和母親的親情,道情般地詠唱出來。

姐姐怔在那兒,細細地聽。相逢,相交,相處,然後結婚,生她,再生弟弟,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風,冬天的雪,早起的快樂,午間的歡欣,夜裡的愉悅,風花雪月,一年四季,全是情義兩相擁,似乎一齣愛情和親情的絕唱,簡直是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姐姐的頭開始發暈。這該死的天氣,密障般的墓地,不透一點陽光,自成一世界的孤寂和荒涼,鎖住自身,隔離着外面的三千界,幽遠的荒誕和乖謬,與世隔絕的虛偽和造作,從父親林籟泉韻的嗓子裡滑溜出來。十年婚姻至最終解體,到如今,生前人說身後事,盡是一片赤誠深情。母親二十多年招致的痛苦,單親家庭被冷落和歧視的不堪回首,輕描淡寫地,化成父親祭奠時的這片心心相印。

這也太諷刺了吧?!

姐姐終於搖頭,「你記得咱爸原來參加過文工團的吧?」

弟弟不語,停半晌,轉向姐姐,「真是太後悔帶他過來了,他明擺着給我難堪,一個勁地在罵我指責我呢。我現在明白了,他是適才聽到我說的話了,他肯定心裡明鏡一般。他借這個機會,存心罵我呢。」

弟弟的眼眶濕潤,委屈的,悔恨的,再也無法挽回局面的絕望和揪心。就像父親現在吟唱的,這個自以為是的兒子,沒照顧好母親,使健康開朗、越來越開心、越來越體面、已經把前半輩子的陰霾一掃而光、在人前終於昂首挺胸的母親,陷入深淵,再也無力反轉,他耽誤了母親,讓母親悽慘地死在孤獨的黃泉路上。

姐姐沒有吭聲,撇開弟弟,近前,站在墓前的開闊地。父親已經老淚縱橫,上次祭奠,他也是哭得唏哩嘩啦,五年過去,失去前妻的悲痛依舊未減,仍然悲從胸中來。父親看到姐姐過來,騰出空位,難受得倚坐在石階一旁,兩眼迷茫,看着眼前的漫漫樹叢。

姐姐從自己包裡拿出一隻小酒瓶,又取出一盞白色的小酒盅,開瓶,倒酒,舉杯過頭頂,拜兩拜,再灑到墓前,又倒酒,拿杯,這次舉杯敬到墓前,喃喃說些甚麼。父親和弟弟看着姐姐,疑惑,困窘。父親小聲地問,「你媽喝酒啊?你媽喝酒嗎?」

姐姐做完自己的儀式,開始燃燒紙錢,這才回覆父親,「喝的,一直都喝,每晚睡前總得喝兩盅才能睡覺,酒量越練越大。」

父親好奇,「我和你媽那會兒,她滴酒不沾的。她這麼貪杯?怪道救不過來,說是肝腸胃都壞了,恐是喝壞的?」

姐姐面無表情,「你走之後,她就喝上了,二十多年,沒一天斷過。」

父親這下不敢多言,恢復沉悶,默默不語。

送葬發喪的前一晚,姐姐趕回來,沒見到母親面,因為遺體停在殯儀館。喪葬一條龍服務,醫院ICU直接到太平間,拿到報告,又拖往殯儀館。姐姐只見到擺放在小客廳的遺像,是母親身份證上的照片,那張照得極好,母親當時相當得意,人家照出來的都像通緝犯,偏母親照得五官突出,眉眼有光,神采飛揚。母親在黑邊的相框裡微微地笑,眼角都隱不住滿足和幸福——不知那時的母親在想着甚麼美好的事情。姐姐盯住相片看了很久,屋裡黑壓壓守靈的人,因為房間小,越發顯得擁擠和凌亂,幾張擠得頭挨腳的麻將桌,一些穿梭在房間裡大聲嚷嚷的人,弟媳迎過來拉着她,接住她的行李箱,弟弟過來,教姐姐給母親上香磕頭,弟媳陪着,嚎哭一場。

發喪的時候姐姐沒過去,一個人守在空空蕩蕩的家。她很勤快地把家裡家外收拾妥當,煙酒茶、一箱箱的飲料、一盤盤的水果、送葬後回轉的陪客們要吃的零食和小點。估摸鐘點,她在門前支起一隻火盆,等弟弟他們一回來,把火盆燒旺,送葬的人跨過去進得房,儀式便就完結。姐姐有條不紊地做着這一切。

房子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建造的。他們一家四口搬進新居的情境她還歷歷在目,那會兒她上小學五年級,弟弟是二年級,姐弟倆歡鬧得不得了,一架上下鋪,爭着吵着為誰去上鋪而鬧個不休。姐姐贏了,得到上面的天地,自成一方,每天日裡夜裡對着預製板粉刷後模糊的縫隙,做着空洞的幻夢,裡面有詩和遠方。

一年後,家就散掉,父親摔門而去,留給母親這個家、一雙兒女,以及被人嘲諷指責的奚落和謾罵。母親日夜垂淚,經濟的拮据,可畏的人言,被人欺侮的離婚女人,拖油瓶的孩子們。母親把一切挫折都遷怒於孩子們身上,姐弟倆在母親的疼惜、慈愛、吼罵、責打、後悔中度過這一日又一日,在母親低聲啜泣和高聲嚎哭中小心翼翼地捱過那一夜又一夜。

弟弟小,不懂事,頑皮起來和鄰居的孩子打架,旁人拉勸開來,對方的母親護犢,指着弟弟的鼻樑罵,你爸都不要你了,你還嘚瑟個啥?你有點臉吧!弟弟雖小,至少也能聽懂這侮辱的話,眼中放火,臉上發光,但被大人折損後的氣燄像潑了一盆水,剎那間煙消雲散。姐姐這時衝過來,逮着那孩子從他媽媽的手臂裡生拉硬拽出來,又踢又打,罵出最下流的話,瘋狂而絕望,嚇住一圈的大人們,硬是把這個發飆的小蹄子掰扯開,才避免更大的事故。那晚母親去賠禮致歉,拎着水果和罐頭,待了近一個小時。回來後母親沉默很久,拉過姐姐,叮囑這次算了,不要再有下次。姐姐以為當晚躲不過的暴打並沒有發生,卻從母親眼睛裡看到一抹久違的光彩,那意思分明是,我將來能指望你了。姐姐驚得抽搐一下,從此下決心離開這個家。

姐姐成為鄰居們不敢惹的瘋丫頭倔姑娘,她趾高氣揚目空一切的冷漠以及霸道,成為鄰居厭惡和嫌棄的理由。她在重點高中宿舍裡沒有任何朋友和夥伴,她的代號是女阿飛和刺兒頭,一路長成大學生,離開宿舍,去蘭州,到廣州,嫁成都,再見她,姐姐早是賢淑的溫柔女子,一舉手一投足,知識氣十足,閨秀般達理。

她沒有掉過眼淚,從見到母親遺像,到迎回送葬的隊伍,她溫良穩重,謙謙有禮,只是有點呆滯。

正午快要到來,陽光卻還是沒有穿透樹叢射將進來,只一點白光微弱地灑播在林中。周遭闃寂,不久,風吹樹枝的聲音,寒蟬最後的鳴唱,黃雀啁啾,一條菜花蛇嗞嗞地爬過,樹林裡傳出花栗鼠的喧叫,野貓尋食的聲音,土豚撥着樹枝的唦唦聲,野狗的低吠,熱鬧了一會兒,又靜謐得沒有一絲聲響。

弟弟跪在墓前,開始祭拜。姐姐小心撫去身上的荊棘、蒼耳,皺着眉頭,有些心疼自己的衣裳。父親仍舊坐一邊,不再吭聲,扒拉着樹枝,呆呆地盯着母親墓碑上的名字。正中,沒留任何空隙,不給旁人席位的決絕。右下是一排排小楷,弟弟攜媳婦及兒子,姐姐帶夫君及女兒,叩拜。

父親淡淡地,「我說,你們兩個都在,在你媽媽墳前,我要告訴你們,我死之後,不要葬禮,不要墓碑,你們把我捐贈,或者燒後把骨灰灑到這些野樹林,小水塘,漫山遍野,我不拘哪個地方,都行。」

弟弟起身,姐姐小心地撥着殘燼,檢查還有沒有明火,把火星子捺滅。

母親最後的告別儀式,在殯儀館裡舉辦。父親過去了,一眾的鄰居和舊友,欷歔感嘆之餘,似乎也早把兩個人二十多年的不相往來忘得一乾二淨。被大家公認有情有義的父親,體面地表現了自己的禮儀。走到母親被花圈圍住的遺體前,父親沒忍住,悲從中來,哭得傷心欲絕,引發了喪儀的序曲,成就一場悲涼的告別。

二十多年,他們沒再相見。以這種方式見面的父親,受不了靈牀上腫脹的母親的屍身,刻意描畫的唇和眉,抹了粉的白慘慘的臉龐,胭脂一定是打多了,廉價的紅艷,溢滿了閉着眼的臉頰。父親說,沒想到,你是這個模樣了。

姐姐能體諒弟弟一家和母親分開過的初衷,沒盡到她當年託付弟弟讓他好好照顧母親的苦心,甚至,母親因平素怕打擾弟弟一家,及至拖着病入膏育的病體,強撐着捱到最後一刻,寧肯央求鄰居,也不願意讓弟弟過來幫襯的潛意識,那得是有多大的隔閡,多悲涼的孤寂,多心灰意冷的自尊,這些,姐姐都原諒,她無法原諒的是,弟弟竟然同意父親送母親最後一程。

她都沒見到母親,她都見不上母親,偏給了父親這個特權。

那最後的容顏,絕望中遺留的掙扎,極致痛苦而引發的變形,遺體處理師流水線作業的漫不經心,母親最要體面的那刻,被弟弟無情地摧毀,竟讓父親看到母親這一生最不堪的一面。

母親這輩子,忍辱負重,踟躕前行,熬到兒女出息,光耀門楣,不就是為着那口氣,她這輩子的仇敵,她得讓他看到她最志得意滿光鮮亮麗的模樣。

弟弟把一切都毀了。

弟弟成績不算好,復讀過,還是沒考上,託關係,進去郵電所,那會兒郵電部門已經不吃香,穿件墨綠的工衣騎着墨綠的單車在永遠一成不變的規劃線上送郵件和包裹,還沒幹多久,郵電分家了,弟弟被分到電信部門,管長途電話,再然後,電信又分解出移動部門,弟弟交好運,一條順暢的大道自此走得閃閃金光。弟弟說,「你可以走出去,我不行,我得留下來管媽媽。」

姐姐當時一語不發。這話聽着太過冠冕堂皇,愣把自己的無能當成孝心,感動自己,感動他人,也將這慢慢磨成一把利劍,隨時刺向奪門而走的父親——他是真虧欠他們姐弟倆!

終於結束了。弟弟說,「我們走吧,一起吃午飯,我訂了位,有你喜歡的紅燒甲魚,還有四両多的特級螃蟹。」又向着父親大聲說,「吃飯去吧,我們喝點酒?我們仨好久沒在一起吃過飯了。」

父親囫圇着應答,慢慢起身。父親身體一向硬朗,他對養生有固執的追求,身形沒太大的變化,保養良好。小媽把父親照顧得相當不錯,退休前,父親每年單位體檢,小媽都會檢查體檢表,在父親此後的飲食上加強調理,防患於未然。現在退休了,父親每天的工作就是健身,像曾經工作時的考勤一樣。

他有沒有過悔意?也許只是歉意?姐姐不相信父親對曾經棄他們母子三人而去,會有甚麼抱愧之心。這麼多年,父親像高山一般,頑強,剛毅,決不動搖,冷然而傲慢。而母親,偏偏如此不爭氣,她悄然地打聽父親的每個消息,他的婚姻,他的事業,他的狀態,他所有的一切,甚至在弟弟結婚宴請賓客之際,她提出父親如果能來,她決不介意。

她買下昂貴的衣裙,一套灰綠色的毛呢套裝,花費掉她半年的退休金。她節食得奄奄一息,終於能把身子放進那套光彩奪目的衣衫裡。她每天敷一張面膜,鹹菜般的臉盤終於有了白皙的光。她猶豫過五次,終於跺腳採買了她眼饞多年的一條金珠項鍊——戴上它真是風姿綽約靚麗照人。她一個人坐在公婆的席位上,享受着將會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的願景。孤單,寥落,自傲,卻又充滿希望。

她說,「你爸要是能來,看到你弟弟的排場,我也算爭了一口氣。」她帶着失望的語調,回味着弟弟的婚儀。

姐姐知道,母親的落寞裡,是想讓父親看到如今的她,引發悔意——她不再是低頭縮腳的棄婦,她的一雙兒女,是她得意堅實光輝耀眼的銅牆鐵壁。

「一年中白天與黑夜相同,人生也是一樣的。如果沒有悲哀提供平衡,愉快就會失去意義。」這是哪位哲人說的?但能夠耐心鎮靜地面對世事的變遷,平凡如母親這樣的普通人,卻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走出墓園,天地陡然豁朗,太陽雖然還是不見蹤影,但它投射的熱量,卻讓人感受到秋天的燥熱,雲層變得稀薄,卻仍舊密密匝匝,天的本色,隱在雲裡,不知藏着怎樣的秘密。

三口人慢慢地往回走。風景似乎變了些,不同的角度,相對的方向,不一樣的時辰,樹梢上煙濛濛的霧氣散盡,凋敝的枝杈倔強地昂着頭,遠處的山坡露出輪廓,黑乎乎的叢林,一道支流像條金屬拉鍊,彎彎曲曲不緊不慢地淌着,河道瘦而長,兩旁的堤顯出它嶙峋的脊樑,田野不是齊整的,劃成不規則的一塊塊形狀,小路穿梭其間,正是中午時分,一切都懶洋洋靜悄悄的。果然有頭牛橫在小路中央,牛角慢慢轉過來,對着田間的一雙蹦噠的喜鵲,「哞——」地叫了一聲,拖的音調悠遠而漫長。

該如何度過這一生,真不是隨心所欲的事情。

父親,姐姐,弟弟,三人回程途中全沉默着,並不交談。母親的意外身故,在那一年,刺激過他們,覺得生命的脆弱,也覺得生命的無常。這一生,他們相互抱怨得多,關於母親的去世,沒有明說,卻也在各個方面悄無聲息地表達出自己的怨言來。姐姐怨怪弟弟沒有照顧好母親,弟弟怨怪姐姐逃離原生家庭,完全不想擔負任何責任,而他們以為本來最該懺悔的父親,這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這個家庭悲傷的源泉,卻在母親的墳前,深刻地指責了兒女的輕慢和不孝。

沒有人認為自己有甚麼過錯。——本來也確實沒有。

雲層開始緩緩地移動,慢慢地翻捲,遞進,稀薄,再加厚,一次一次地前呼後擁左奔右突,天空呈現出一個豁口,豁口內,是朗麗的天色,澄淨明清的藍,乾淨耀眼的藍,它的形狀漸漸變幻,從不規則的多角形變成圓形,又變成橢圓,慢慢拉長兩邊,狹窄的,像一隻巨大的眼睛,直視着地上的三人。

姐姐護着她的鞋,她的衣,小心地在路上走。很多年來,她一直想忘掉故鄉,想減少和親人的互動,想屏蔽任何來自故土的聯繫。一個人沒死是一回事,但活着畢竟是另一回事。以前以為和生死比起來,所有的煩惱痛苦甚至創傷,都是小事——大家都這麼說,但實際上,為甚麼會有煩惱痛苦和創傷,為甚麼會因此而抱怨和責備,可能就是因為想感覺到還活着,生機勃勃地活着,親密的連接,關愛和被關愛,如母親生前一樣。

姐姐想了很多年,母親到最後,為甚麼會那麼想念她,為甚麼只說想念她?她從來沒有告訴過弟弟,在那之前,她和母親口角過一次,非常激烈,非常絕情,非常歇斯底里,她一直沒有和母親和解,直到母親生命的最後一刻。

路上是衰枝枯葉,殘花敗柳。畢竟是晚秋,有一點綠,也只是那些永不服輸的野草,一波又一波地被碾壓,被替代,被糟踐,絕境中還能倔強地生存,吐出芽,露個芳。

泊車的地方,那幢樓裡的女人又出來了,她換雙鞋,塗着蔻丹的腳趾頭藏到一雙黑色淺跟鞋裡,頭髮換枚髮卡,新抹的髮油,讓乾枯的頭髮生機勃勃,精神矍鑠。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這次端着茶缸,和弟弟聊天。

「辦完事了?」

弟弟點頭,「嗯,辦完了。」

「永安公墓現在貴得很。你媽那會兒,價格真是撿着便宜了。」

弟弟不語。父親身體挺直,朝向天空,兀自看那隻睜開的天眼,瞇眼,對望。女人看看父親,想說甚麼來着,打住,把興趣轉向姐姐。「你咋沒送你媽最後一程?」

「嗯?」姐姐愣愣,淡淡地回覆,「那天我例事來了,聽老人說,不可以去。」

「哦——」女人拉長音,如夢初醒的,捧着茶缸,灌一口水進去,咕嘟,咕嘟。

弟弟進車裡,姐姐叫父親,父親鑽進後座,姐姐拉開車門,偏身進去。

「這丫頭,你媽媽真疼你,從骨子裡疼着你……不見是留個念想……你永遠記着你媽開心的樣子了。」身後傳來女人篤定的聲音,一字一字硬生生地釘進姐姐的心裡。多少個日日夜夜僵直的惘然,忽地,就那麼一瞬間,輕輕鬆鬆地展開,熨平,人就釋懷了。姐姐吁出一口長氣。

姐姐把車門關緊,扣好安全帶,弟弟啟程,滑過一截,轉車身,調頭,輪胎嘶嘶啦啦地發出嘈雜的聲響,轉而絕塵離去。被壓過的石子,小木頭,一截蜈蚣,一粒廢棄的乒乓球,兩隻螞蟻,全都散了架,沒了生氣。只有幾叢衰草,慢慢直起被壓彎的腰身,抖擻抖擻,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


弋鏵 現居深圳,中國作協會員,已發表作品一百多萬字,獲魯彥周文學獎,廣東省「大瀝杯」小說獎,「飛天」十年文學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展」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出版有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集,作品散見於《當代》《中國作家》《花城》《天涯》《上海文學》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刊》等雜誌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