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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宜義:海上夫婦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0月號總第466期

子欄目:粵港澳文學專輯——小說

作者名:李宜義

陸東第一次見到陳四,是在一個春天正午。

銘記茶餐廳的店門一打開,企堂陸東只覺得有團黑色朝他滾滾而來,讓他有種逼視太陽的感覺。看到太光亮的事物,視野就模糊了。陸東看到的原來是一名漢子圓圓的臉盤。臉盤之黝黑,讓人聯想到陽光不知花了多少時日,把一層又一層的黑色耐心地塗了上去,才會有這樣的效果。

陽光精華在這張臉盤上濃縮了,濃得再怎樣刮都刮不下來了。到了沒有陽光處,臉上的陽光反倒散發了出來,叫人不敢逼視。

此時,黝黑臉盤上綻放的笑容,更加像是強烈陽光,煥發出來。

水上人家才會有這樣深得牢不可破的膚色。陸東當時是這樣想的。

進來的漢子中等身量,穿了件極度鮮艷的橙紫相間的背心。茶餐廳附近要是有建築地盤開工,也有成群結隊穿着類似背心的工友來吃飯。一眼就看得出,這位漢子穿的背心,有着救生衣的功能。

乍眼看去是個虎背熊腰彪形大漢,走近了才知個子瘦削,他穿着的臃腫外套騙過了陸東的視覺。

陸東連忙上前招呼。

一位?

然後指了指空着的座位,請他入座,轉身就要去給他拿一杯清茶和一對筷子。這是企堂的慣性動作。

流露在漢子臉上的笑容很燦爛,幸好有這麼溫和的表情,不然,他一開口,給人的感覺就完全不同。他的嗓門粗,透着焦急,像在跟人吵架。

「我是來訂飯盒的,約三十盒。」

說明了來意,稍微有點緊張的情緒穩定下來了,憨厚的笑容就出來了,好像也知道自己的聲音會把人家嚇着的。

「我們開工的日子,都會勞煩你們為我們準備飯盒。要甚麼飯,會早一天通知。我們明天要的飯盒和飲品﹐現在就告訴你,後天的菜單,明天你們送飯時會告訴你們。每天正午送到附近的公共碼頭,每天約三十盒。接不接這單生意?我知道正午正是你們最繁忙的時候。」

這位外表粗獷的男子,看來確實不善言辭,但此時一副認真,倒是說得有條有理,好像把這番話當是一段台詞,事前已唸得滾瓜爛熟,一上舞台就流暢地唸了出來,笑容顯得更敦厚了,好像怕別人看不到他那給黝黑掩蓋的笑容。

一個客人這麼客氣,倒是少見的,讓人以為他是外星人,不知道現代都市服務性行業,是把客人奉為神來招待的。

老闆娘早已聽到,知道是不錯的生意,連忙趕了過來親自招呼,請陳四坐下。

「坐下來慢慢說,先喝點吃點甚麼,我請客。」

陳四明天要的具體飯盒和飲品,後來由陸東為他一一記下,不免也聊聊天,就是這樣知道他叫陳四。陸東感到了一種意外的開心。

說是意外,因為雖說初次見面,只說了幾句話,已知道他遇上的是一位爽朗、毫無機心、可以讓人放下心來跟他相處的人,好像很久已沒有了這樣的感覺,僅僅是這樣的感覺已可以叫人開心不已。

陳四臨走時有個舉動才讓陸東後來深受感動,深感這個人真是宅心仁厚,不然,他不操這個心,對他也沒有甚麼影響。陳四一定要在臨走時,再跟老闆娘打個招呼。陸東原以為陳四純粹出於禮貌才這樣做,感謝老闆娘剛才招待他的那杯咖啡,不料只聽到陳四說:「我當然每次都會準時來接飯盒。我明白你們這段時間很繁忙,簡直像打仗一樣,需要人手。但有時真的不得已,會遲到一點,請老闆娘包涵,最要緊別以為夥計偷懶。」

陳四說得很認真,滿臉誠懇。老闆娘聽了不禁笑了。

「你這個人真好心,把一切都包攬在自己身上。放心啦,我們的夥計,是世界上最好的夥計。」

陳四笑着,一邊後退,一邊鞠躬,不知道是哪裡學來的禮儀,陸東想,陳四特意說出這一番話,也許是以前有過類似經驗。海上作業地點不同,他應該到過別處的茶餐廳訂過飯盒吧。

 

送貨地點在公眾碼頭。雖說跟茶餐廳相距不遠,其實也有一大段沒有遮蔭的路要走。

飯盒和飲品總是由陸東和另一個夥計負責送去,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三十個飯盒和飲品,最好用手推車送去,或者用單車。不過,以前從沒有接過這樣的生意。臨急臨忙,哪裡去找手推車,或單車來?也不知道這單生意可以做多久。老闆娘自然不想勞師動眾,添加些甚麼。要是添置手推車,或單車,不用時也只能放在後巷,隨時會被人偷去。

用人手提着送去,確實是夠吃力的。而且正值繁忙時間,突然少了兩個夥計招呼客人,其他企堂就真的要忙得透不過氣來了。不過,茶餐廳要維持經營,也不容易,有生意可做,自然不會放過。老闆娘也要親自招呼客人了。

送外賣很辛苦,卻也有補償。長時間在室內工作,突然得了個機會出來面對海闊天空,感覺完全不同。春天是美好時節。

兩個人送貨,其中一個到達目的地就匆匆趕回茶餐廳,另一個在那兒等。兩個人輪流這樣做。

陸東有了這個機緣,見識了陳四從事的很不同的工作類別。

陳四總是駕駛着由發動機發動、在海上飛馳的舢舨來接飯盒。

有時,陳四比起約定的時間來得遲了,陸東就有機會看見舢舨在海面上浮載,由最初的一個小黑點慢慢變大。電動舢舨在遠處,只覺那一小點永遠都只在海面上浮動,黑點愈來愈大,到了跟前,才知道電動舢舨速度很快。

無端會叫人聯想到夏日碧海上的滑浪活動。

生活每天都可以這樣寫意?

陳四接過飯盒,連聲道謝,辛苦辛苦,一再抱歉地說他來遲了。其實,就陸東個人來說,巴不得陳四每次都來遲一點。

舢舨再度開動發動機引擎,舢舨一浮一沉,愈走愈遠,到了遠處,就像一隻俯衝海面啄食魚類的海鳥。

 

陳四有時單獨一個人來,不過更多的時候,電動舢舨上通常還會有一個穿着同款救生背心的女人同行,看來大概是為了有個照應。行船走馬三分險嘛!

要不是陳四,陸東恐怕對水上女人不會特別留神,確實也沒有這樣的機會認識。

一對在大海謀生的男女,做起事來都有他們自己一套的長期養成起來的默契吧!不用介紹都知道他們是老夫老妻了,確實也很有夫妻相,生活環境造就了他們共同的膚色。性格嗎?夫婦都喜歡笑,遇上人,都先送上一個燦爛的笑,好像非這樣不可,確實也給人很愉快的感覺。

一個人的生存環境,是否對這一個人的性格產生巨大的影響?比如說,見慣了風浪的大海生活,必然就會培養出獨特的性格或氣質?諸如開朗、豪爽、堅忍、無畏、熱誠、好客、禮貌,但同時又處事冷靜、機智這些美好元素?

在陸東看來,這些美好元素,在這對海上夫婦身上,都有。

陸東要是出於強烈好奇心,真的問了,陳四會回答嗎?他如何回答?

 

美麗的海景,晴朗的天氣,陳四夫婦展現的開朗樂觀的笑容,都讓陸東產生一種感覺,這對夫婦從事的工作,頗為寫意。生活於海闊天空,天天像在遊船河,在水上滑浪,還有甚麼比這更理想的差事?

陸東不敢問陳四的工作詳細情況,能夠見面點頭,微笑致意,已經是很大緣份。君子之交,應該淡如水,才會讓人舒坦。

只是,陸東私底下覺得他們以前是漁民。陸東曾有一段時間在香港仔的工廠打工,認識一些工友,就是在捕魚業式微後上岸打工的漁民。

升斗市民,在大環境變遷下,也需要從根本上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縱使再大的變化,日子都得過下去。陳四夫婦不必上岸,仍在海上生活,對他們是否起了一點撫慰的作用?當然,從事的工作不同了。從捕魚轉到服務,這倒跟整個社會從密集勞工產業轉到服務業的趨勢很吻合。

負責外賣應該就是他們的其中一項工作,海港有着陸上人不瞭解的海上作業。除非是像燈塔這樣的地方,海上作業注定是飄泊的,一般不會長久在一個地點。幾十人在一起工作,又不是長期的,專聘一個人來做廚師,不大划算。

再說,現代通訊雖已很發達,但是一些重要文件、圖則,還是需要專人傳送。

陸東只不過是自己這樣胡想,猜測這些都是陳四夫婦可能會做的事情。

陸東想,要是陳四夫婦如他所想的一樣,原本是漁民,那麼每次漁船回航時,一尾一尾會蹦會跳的鮮魚,應該會給他們帶來更大的踏實感覺,更有充實感。

現在他們每次開動電動舢舨,當然都有個目的地,但他們自己的心裡,應該已沒有目標。他們從事的,都是些例行事務了。從這一點來看,跟陸東從事他的企堂工作,性質是一樣。只不過,陳四夫婦依然在海上工作。

人生沒有可能總是風平浪靜,每次轉折都很重要,都是一次考驗。對於蟻民來說,每次轉型成功,都是一大幸事。

日子過得穩定了,卻失去了心中自主的目標,雖說或許有遺憾的感覺,但凡事哪裡有十全十美的,陳四夫婦應該都會明白這算得上是不錯的事了!

你看陳四夫婦的笑容!多開朗。這是表示了他們的滿意,或者更多的流露了一種隨遇而安的豁達!

 

這一年,盛夏似乎提早來臨了。

或者只不過是,因為陸東需要送外賣,才會有不同的感受,覺得盛夏提早來臨了。

在現代大都市生活,逗留在戶內還是戶外,對天氣的感覺很不同。

大自然的酷熱是漸進的,好像心懷慈悲,要給人一個適應的過程,可是這有甚麼用呢?

大都市很多地方都有了冷氣裝置,一旦到了戶外,就是另一回事了。戶外的環境,更似舊時的爐灶,天老爺往灶裡不斷添加木柴,愈燒愈旺。灶裡散發的廢氣,就等於都市汽車噴出的污染物。

酷熱高峰走在街上,會給路人難以承受的窒息感。

要不是陸東需要送飯到碼頭,也不會真正體驗到都市最酷熱的時候是怎樣的。

甫把開放着冷氣的茶餐廳店門推開,街上的熱浪,就像熱火般撲了過來,臉上如被火燒一般灼熱。

送外賣到公眾碼頭,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苦差。

前往公眾碼頭沿路,完全無瓦遮頭。腳底下曬了整整一個上午的地面,熱氣直往上衝,豆大的汗水很快從首當其衝的頭頂流下,雙手不稍一會兒已變得濕漉漉。在這種情況下雙手拎着重甸甸的飯盒和飲品,每一步都像在地獄行走。

毒日頭下的公眾碼頭,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誰會到這個地方曝曬受刑!陸東這才發現,這個簡陋的小型公眾碼頭,沒有任何遮蓋物,站了幾分鐘,已變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沒有海風,海上是起了霧一般的散不去的白茫茫,恍惚間,只覺得海水就像開水燒滾了一般沸騰起來。

終於看到像逗號一個黑點的舢舨,慢慢地變成了一隻蝴蝶,在海上飄動,看似很輕盈,在白霧瀰漫的海上,飄着飄着。

任憑舢舨有多輕盈、敏捷、快速,都像在掙扎着,受傷了,還是逃不出沸水一般的海面。

此時,在陸東眼中,舢舨又像是變成了青蛙,不是溫水煮蛙,是滾水。舢舨在海面上起伏,就像一隻青蛙受不了滾水的煎熬,跳躍起來,但還是要落到滾水裡。跳上跳落。掙扎得太痛苦了。陸東很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痛苦,因為他也同時受到痛苦的煎熬。

還相信這是很寫意的工作嗎?

海很大,卻名副其實無路可逃。無論有多大本領,都只會被封鎖在熱浪裡,而且總是長時間。人在舢舨裡,不就像食物在蒸籠裡嗎?

陳四夫婦都戴了寬大的帽子,在陸東看來,在熱浪下反而穿戴得更臃腫,為了避免曝曬,反而要穿着更多嗎?

海上人家有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嗎?酷熱天氣,不是要盡量穿得少嗎?

陸東很想開口請教:「烈日下駕駛着舢舨高速穿梭於海上,滋味如何?在熱浪中高速穿梭,能夠製造一點清涼嗎?」

這應該是個很無聊的問題,真的問了,陳四很可能只是對你溫和地笑一笑。

陸東倒會自問,在高溫下跑步,會產生習習涼風嗎?

陳四臉龐上見不到底的黝黑,愈發變成一個黑洞了。他忘不了陳四的笑容,有一份慈悲的神色,從那黑洞中冒了出來。

「這樣酷熱的天氣,你一定受不了,還要你送飯來,真難為你了,很多謝,很抱歉。」

是陳四女人上岸接過飯盒,分成幾撥,由陳四在舢舨接過放置好。

此時,發生了一件叫陸東完全意料不到的事。

陳四女人接過最後幾個飯盒時,眼利地看到了陸東手上的紅痕,發出了一聲顯然蘊含着憐憫的叫聲。

「你這樣送外賣不行。」她對陸東說。

然後女人轉向陳四說:「上次那間為我們送外賣的茶餐廳,不是留下了幾條很大的用來包外賣飯盒飲品的白毛巾嗎?你找找。」她轉身指了指陸東他們,又說:「他們這樣拎着外賣送來,太辛苦了,用白毛巾包着,拎着就不那麼辛苦。」

陳四果然在艙底找了幾條白毛巾出來。

陸東從此對海,有了另一番認識,海之所以給人寬闊的感覺,只因為它是無遮無擋的。海的極致的美,也就是因為它的無遮無擋。

但大海的極致嚴酷,同樣也是因為它的無遮無擋。它要作惡的時候,沒有誰可以阻擋得了它。要領略到它的極致的美,需要足夠大的精神空間,而要承受得了它的極致嚴酷,就需要強健的體魄。

陳四夫婦應該學會了面對嚴苛環境的能力。由於深知環境的惡劣,反而更有慈悲之心,幫助初臨惡劣環境的人。

 

宜人的秋天來了。秋色下的海景再次變得很美。

秋天是讓人喘息的季節,一切都溫和了下來。

陸東休假的日子,也會去碼頭觀賞這另一番風貌的美景,有一回意外地遇上了陳四。

「我很怕熱。」陸東說。

「人老了,一定會的,不比年輕的時候。年輕總會去沙灘嬉水吧!」陳四笑着說。

「我有一次遭遇,那是發生在我最徬徨,最無奈的時期。為解燃眉之急,去做了一份地盤工。其實那也不算是地盤工,因為大廈已經竣工,只剩下一些收尾的工作。我被派去鑿石屎。我不知道死活,以為不過是一份粗工。到了下午,毒日頭曝曬着我蹲着身子鑿石屎的那個小角落,空氣無法流通,熱力就聚在那裡不散。我勉強支撐到收工,回家後知道已中了暑,發燒了三日三夜,我從此對酷熱有種本能的害怕。耐熱可以鍛煉嗎?我只會被熱死!」

「一直都是做這類工作嗎?」陳四好奇的問。

「不,工作不穩,經常轉工。茶餐廳份工其實也不穩。很久以前做的是製衣廠師傅。」

陳四恍然大悟點了點頭。

「哦,轉行了。你說的徬徨我明白。」

「以前你做漁民,覺得會比現在這份工作好嗎?」陸東談得投入,忘了自己要謹言慎行的原則,竟把自己僅僅是猜想的事,當作事實說了出來。這其實是很冒昧的事,也許正是陳四的坦蕩蕩的毫無機心的笑意,感染了他,一下子就放下了戒心。

不料陳四點了點頭,陸東留意到,陳四黧黑的臉龐上,流露着一絲懷念的傷感神色。

「至少酷熱難當的時候,有了船艙,躲了進去,有個即使不是陰涼,也不必在陽光下曝曬的地方。」陸東說。

陳四默默地點了點頭。

陸東想,如果他對陳四的生活知道得更多一些,他會加上一句:「至少嚴寒難當的時候,有了船艙,可以進去躲一躲找到溫暖一點的地方。」

 

季節更替,嚴冬無可避免來臨了。

生活在香港這樣的城市,一般人認為這裡的冬天很短暫,甚至可以說,沒有。

都市人對氣溫變化有這樣的感覺很正常,在戶內做事,一年四季身處的都是恆溫,陸東的感覺當然也是這樣。但陸東有了給海上夫婦送外賣的經驗後,感覺就不同了。原來,酷熱會把一切都融掉,而嚴寒卻是非把一切都凍結,誓不罷休。

大自然的嚴寒也是漸進的,嚴寒到了極致的時候,特別是天色陰暗,吹大風的日子,身在戶外,就像整個人被投入了冰窖。

氣溫驟降到接近零度的那個日子,天地陰森森的,颳着強勁的陣風,又飄着綿綿不絕的細雨,陸東想,縱使是正午,要是他們沒有用陳四夫婦給他們的大白毛巾,包紥着飯盒飲品再拎着上路,恐怕只走到半路,凍僵的手指就要在各自拿着十幾個飯盒的重壓下斷掉了。

被凍封的東西很僵硬,表面看上去好像牢不可破,堅不可摧,其實是很脆弱,讓人生了可怕的聯想,任憑甚麼東西,隨時在重擊下,都會一下子就斷掉了。

拎着飯盒的手指當然也會這樣。飯盒和飲品加起來是這麼重,而手指又是這麼脆弱。

就擔心到這個程度嗎?

鉛塊一般的天空,陰沉而灰暗,被嚴寒凝結了,失去了飄動的能力,以一副愁容望着同樣被嚴寒凝結的大海。

從東北方颳來的海風特別澟洌,每吸一口氣,就像抽氣機,呼出時,也把體內的暖氣抽走了。冒出來的暖氣像煙一般,在寒氣裡飄散,好像瞬間也被凝結了。陸東感到過不了多久,整個人就會乾枯。

正午的公眾碼頭,從盛夏的蒸籠變成了冰庫,失血般沒有絲毫色彩,灰濛濛的天空和灰濛濛的大海凝固在一起了,奄奄一息。乍眼看去,海港都結成可以在上面行走的冰洋。或許是因為沒有陽光的緣故,或許是陸東尚未試過這般寒冷,他只感到雙眼都結冰了,而產生了幻覺或錯覺:大海是那麼空曠,空曠得叫人生畏,有一種無處可逃的恐懼感覺。

陸東把自己瑟縮成一團,雙手插在衣袋裡,寒意卻毫無減少。在海風吹襲下,陸東從未如此期待陳四的電動舢舨盡快出現,甚至以為舢舨再也不會出現了,因為被凍結在海上了。

終於看到舢舨,更像在冰面上滑動。罕見的冰上運動。

很久很久,還是那麼一個黑點,好像被凝結住了。

陳四是不是也像冰人一般,只有冰人才能不受寒冷入侵,屹立不動。

駕駛着疾馳的舢舨,航行在無遮無擋的大海,迎着刺骨的強風,寒冷就變成了千萬支無情的加速的利箭,陳四夫婦就成了無法躲避的箭靶了。

陳四女人接過飯盒的手,除了那經年不退的黝黑外,似乎多了層紫色,幽幽地發着光。

在極度嚴寒中,唯一溫暖的是陳四溫厚的笑,以及他關心別人的由衷的話。

溫情是可以感染的。陸東在寒冬送外賣,已習慣用自己的水壺,裝了茶餐廳的熱茶,揹在肩上。每次把外賣交接妥當了,就把熱茶送上。

陳四女人爽快得很,毫無客氣,接了過來就昂頭喝了起來,然後遞給陳四,喝剩了就倒在手裡洗洗。倒沒有說甚麼多謝的話,只是燦爛地笑着。大概陳四夫婦已感受到陸東的誠懇,坦然接受,如此爽快的坦然,對陸東來說,是陳四夫婦送給他的最貴重禮物。

比起聽到多謝兩個字,不知高興了多少倍。人與人之間交往,微妙之處就在這樣的細節,正是一切都在不言中。

炎夏又快來的時節,有一天正午,陳四接過了陸東送來的飯盒說,暫時不會訂飯盒了。一年來麻煩晒你哋了!握了握手。這是陸東最後看到的陳四的笑。陳四好像很匆忙,也不及談其他,就開着舢舨走了。

人的交往就是這樣,常常不由得你作主。

陸東有時會浪漫地想,陳四夫婦固然逃避不了最嚴苛的季節,但他們也會經歷最美好的季節,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能保住很燦爛的笑,內心的慈悲感才會長存。陸東很想進一步對他們解釋:「你們呀,笑得跟都市人真的不一樣。」

 

陸東後來想了一下,其實他所說的「你們呀,笑得跟都市人真的不一樣。」並不盡然。

因為陳四夫婦的緣故,陸東想起了一對陸上夫婦,在某些方面某個程度上,跟陳四夫婦很相似。

陸東每每走在街上,都會習慣性抬頭往大廈的高處望望,時不時會看到某個單位的外牆,搭起了簡單的棚架,很像雀鳥築起的巢窩,懸在半空中。

陸東對這種在半空搭棚架的技藝很感驚訝,也很敬佩,搭棚架的是怎樣的一個師傅呀!真像蜘蛛俠一樣。

有一年,陸東居所的外牆嚴重噴水,需要盡快維修。

外牆嚴重噴水,外表看來很危急,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

只不過是換一換外牆上一個損壞了的部件就可以,可說是「手板眼見功夫」。

問題是出事地點在外牆,在半空,需要師傅在外牆搭棚架,才可以安全作業。

多虧有這種外牆半空搭棚的技術,不然,要從地面開始搭棚,工程可真是大了。

這一天下午,果然來了搭棚師傅,一男一女,他們先把一支一支竹桿搬上樓來,然後笑瞇瞇走進屋裡。

陸東靠着直覺判斷他們是一對夫婦。正如後來他遇上陳四夫婦,也有這樣的直覺判斷。

在陸東的潛意識裡,從事高危工作,就需要一個絕對信任得過的合作夥伴才安心,才能真正做到守望相助,還有甚麼比起夫妻做合作夥伴更合適呢?譬如,在工作上有甚麼不同意見,也可以放心吵一吵,不擔心留下甚麼芥蒂。

走進屋來的男女師傅,是一對很不起眼的人,穿的深灰色的衣服應該是他們覺得工作起來最不礙事的。

兩個人的身量都瘦削,給人的感覺卻是從事這項工作真是太適合不過的了。香港地地少人多,除非是大戶人家,不然,甚麼地方都狹窄。要爬出去,最好的位置當然是窗口。普通人家的廁所窗口,通常都是狹窄的,稍為肥胖一點的,在作業時都會遇上很大不便。

但這對不起眼的師傅,充滿魅力的功架,很快就無聲無息,很自然地流露了出來。他們眼神很銳利,充滿神采,打量屋裡屋外的環境,低聲商量從何處着手,細微處的一舉一動,自信心看來簡直爆棚。

陸東印象最深刻的是,爬出窗外去搭棚的是男的,但最後拿定主意的是女的。他們就如何着手有點爭議,輕輕聲的,但最終一錘定音,「就是這樣」的手勢,是女的做出來的,堅忍不拔的自信,隨即從她從容的笑容裡流露了出來。男女的互動,陸東看了覺得很有趣,很有意思。

但女的絕不是逞強,而是要給男的足夠的信心。從男的反應來看,也應該是這樣,他感受到女的給他的支持。

事隔多年,陸東對這對空中夫婦,記憶已逐漸淡薄,但陳四夫婦的出現,又讓陸東想起了他們。

海上夫婦和空中夫婦有很相似的地方。

在工作危險的地方,兩個夫婦都覺得最要緊的是給對方一份格外強的信心,一份無價的愛。

全都由笑來表達。

陸東確實還記得很清楚,陳四女人的笑很燦爛,很有魅力,笑時,滿臉的黝黑伸展開來,更顯得牙齒白晳,更添一種難以言傳的女人才有的嫵媚。

但最重要的不是這個。陸東在這個海上女子身上,看到了一種很奇異的美的氣質,陸東一想就想到,無疑,這種美也是由大海塑造出來的。

不是明星一般的氣質。

不。

陳四女人的氣質,只有在尋常的日子裡,才顯出它的價值來。即使演技再好的美麗明星,也難以呈現那種氣質的神髓,就因為這種神髓,是長年纍月在特別的、嚴苛的環境浸淫出來的。

要是給這個氣質起個名稱,那麼應該叫做甚麼呢?陸東想了很久,覺得可以稱得是大家姐風範。嫵媚卻又絲毫不損這種風範,反而顯得更顯眼,叫人看了有種更加舒服的感覺。

有種人就是這樣,不論身處何方,總是給人一種不可撼動的信心。這種角色通常是由男人來扮演。要是由女人來扮演呢?她表現出來的不一定是強悍。

溫文和從容是一種更強的力量。

這對海上夫婦的信心,是由這個女人來穩住的。

陸東有這個感覺,正是從觀察他們的笑容得來的。

把陳四的笑跟他的女人的笑比較起來,是個有趣過程,甚至到了一個純真可愛的程度。

陳四外表粗獷,但喜歡笑,要是他不喜歡笑,剛認識他的人,對他的觀感一定完全不同。

不過,他黝黑臉盤上的笑,來得緩慢,每一次都像是掙扎着出來似的,好像思量着笑得合不合適,笑得有點戰戰兢兢。而妻子的笑,則是自然而豁達。因為信心十足,笑時就毫不猶豫流露了出來。

當然不是所有男人都是這樣,但有些男人,特別是責任心特重的男人,因為要負擔起一頭家,心理負擔會特別重。應付生活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都是要由女人來填補和支撐。

陳四需要有個女人在身邊,與其說是需要有個照應,毋寧說是需要有個女人的樂觀來撐住。

陸東為陳四感到高興,因為他確實有個這樣的賢內助。一個如此與眾不同的賢內助。

這對空中夫婦,情況也是一樣吧。

陸東想,在潛伏着危險的工作環境,就會出現這樣的患難夫妻,一種異常的肝膽相照。

陸東想着陳四夫妻駕駛着舢舨在海上漂浮,想着空中夫妻駕駛着滿載竹桿的貨車到處去接生意,都在生活線上勤勤勉勉謀生。

有一天,陸東在公眾碼頭觀賞黃昏的海景,有一艘躉船慢慢地駛近。

偶爾也可以看到類似的躉船在海港駛過,遠處看去,也不過是尋常的船隻。但當躉船愈駛愈近,然後泊到公眾碼頭時,昂起的船頭就像一頭飛騰的巨龍,像要吞噬甚麼,給人一種意外的驚嚇。霎時間船頭已佔去了公眾碼頭的一半。

陸東第一次近距離看到躉船,感到很特別。船艙扁平寬敞,站立着三十來個人。躉船一泊岸,眾人就準備上岸。要從昂起的船頭跳上岸,倒是需要一番敏捷的身手。陸東發現其中一個膚色特別黧黑,身量像是陳四,等他跳上岸,仔細一看,原來看錯人了。

陸東想,他確實是懷念陳四了。然後他又想起了那對空中夫婦。

他們的身影到底有甚麼特別,值得深刻留在他心裡?

也許是,在他們高危辛苦的工作環境,培養出難得的氣質,最為珍貴的是自信和誠懇。

自信和誠懇,在他們的工作中,最為重要。

對陸東來說,無法淡忘的是這兩對夫婦的坦蕩蕩的笑容,自信和誠懇都在其中了。


李宜義 新聞從業員,從事國際新聞和國際經濟翻譯工作。作品散見於文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