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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藝潔:天使的份額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0月號總第466期

子欄目:粵港澳文學專輯——小說

作者名:王藝潔

沈林庵

初次見她是在深圳灣的一間日料店,外面落着很細但彷彿一整夜都不會停的雨。她推開木拉門,剛收起的傘還在滴水,那是一把很大的黑色雨傘,做舊的竹節手柄光潤自然,被她蒼白的手指握着,色彩上有奇妙反差。她拿一隻很大的包,像隨時都要去旅行。我好奇她如何提得動這樣大一隻包,卻又可以如此好看。

瘦,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眼眶下緣有陰影,臉頰也是。她盤腿坐下來,以熱毛巾擦手,我看到她那雙細弱如十二歲少女的手腕,潔淨細膩,而她的肩胛骨,在恤衫之下透露難以掩藏的鋒利。

那是一個朋友組的飯局,她是那個朋友的朋友。朋友向我介紹時,說她是另外一間日料店的店主和主廚。那是城中很有名氣的店,就在我家附近,昂貴,卻要提前很久訂位。

「在一間日料店看到另一間日料店的廚子有點奇怪吧?」她看到我略有詫異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

「倒也不是,我只是覺得你看上去並不像一個廚師。」我很直白。

「那你覺得我像做甚麼的?」她定定看我,臉容平靜如一面湖水。

「藝術家氣質,畫畫,或者做雕塑。」我再次端詳她的手,想像關節用力的樣子。

朋友在一旁笑,「料理也是一門藝術啊,而且是能餵飽人的藝術。」

我們相鄰而坐,她吃得很少,不喝酒,只喝冰水。我們聊天,音樂、電影、去過的城市……諸如此類。她話不多,但表達明晰直截,傾聽時亦有耐心,對某些事物的觀點與我很有默契,會心一笑時有些許迷人。

那天聚會散時已近午夜,朋友們要轉場去另外一間通宵營業的居酒屋,我因為隔天要趕早班機出差,便打算提前離開。門口等車時,她叫住我,說要回店裡準備明天的食材,順路送我回去。

雨依然沒有停。這確實是一把很大的傘,我們兩個人並肩撐着也足夠了。她開一部黑色德國車,內裡半點修飾也無,光整有序,似有潔癖。

車輪刷過潮濕路面,伴隨緩緩流動的大提琴聲音,令人心下十分安寧。等紅燈時我看着她掩映在昏沉光線裡的側臉,輪廓分明有如雕刻,一頭烏黑短髮質感極佳,若是男人,也該非常英俊周正。

「你用甚麼牌子的香水?」我突然問。

「沒有固定品牌,隨心所欲。」

「可有最中意的?」

「Kilian。」

「好品位,只可惜國內還沒有專櫃。」

「是,所以每次遇到都會買回來放住。你呢?Parma?」

「鼻子很靈。」

她的衣服、車、香水,都和她的人一樣,帶有一種審慎的曖昧,卻令人不自覺想要探究。

她叫陳玳,玳瑁的玳。

過幾日,我出差回來,朋友打來電話,說起那天的聚會,他問我:「你覺得她怎麼樣?」

「迷人至極。」我一五一十作答。

「沒想到你會欣賞這種少年感的類型,是因為身邊比較少見吧?」他口氣中戲謔與認真對半開。

「少見是真的。」我腦海中閃過她蒼白十指和鋒利肩胛。

「她單身很久了,甚至有人因此懷疑她的取向問題。」

「我自認你我都不是如此無趣的人,這樣的話聽過就罷了。」

社會發展到今時今日,大把優質女性仍要因外形與行事風格不夠「標準」而遭受非議,身為異性,我為她們感到不平。而關於她,我沒有任何臆測,只覺得她是美的。自然,美有無數種樣貌,但以我之見,美首先不是具有親和力的,更不可能是迎合或取悅。相反,美是有距離的,帶着一些拒絕的意味。她的冷與靜釋放拒絕打擾的信號,可當我想到她,感覺有水汽在我周身氤氳開來,她的輪廓與氣息充斥其間,卻又可隨時四散無痕。

又隔幾日,我找她。

聽到是我,她有短暫的意外,「你好嗎?」她的聲音在電話裡聽也是冷的,語氣卻並不生硬。

「還不錯。你好嗎?」

「一切如常。」

「有朋友從法國回來,託他帶了香水給你。」我努力令自己聽上去禮貌卻難以回絕。

「我晚上會在店裡,賞光的話,請你吃飯。」

「那麼,七點鐘。」

下午便開始下雨,直到出門前仍沒有停歇的意思,我心內抱怨這天氣惱人,卻又覺得如此一來她的店裡應該不會有太多客人,或有時間講話,倒也不錯。

步行至她店裡,不過十五分鐘,一路經過潮濕街巷,擁擠車流,人潮與鳴笛彷彿流瀉詩意。有多久了,沒有這樣一種想要快步向一個人走去的心情。

剛剛過七點,她已在吧檯做着準備工作,全套潔白制服,挺括工整,姿態翩然。是這樣賞心悅目的一個人。

果然,大廳只得四五桌客人,低聲談笑,並不喧擾。我在吧檯前坐定,她笑着望一望我,「我們每次見面都要下雨。」

「是。這樣的天氣適合吃甚麼?」

「我做甚麼你都敢吃?」

「試試看。」

她讓助手取來一隻活八爪魚,洗淨,理順,放在鐵板上切斷,就地淋上日本威士忌,然後,一把火點了下去。只幾十秒光景,她便將觸鬚全部裝盤,端端正正放在我面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這時,觸鬚仍頂着亮藍色火燄在緩緩動作,如在電光之中跳着慢舞,而空氣中滿是酒香與焦香,十分引人。

從頭至尾,她的動作乾淨而俐落,如鐮刀收割麥田。

她倒了兩杯冰到透的「十四代」,對我揚了揚杯子,「趁熱吃,趁冷喝。」

其實,我平日幾乎不吃章魚,無關味道,只因太醜。某次翻看浮世繪畫冊,看到葛飾北齋所繪的《海女與蛸》,愈發覺得這是一種危險而猥淫的軟體動物,像來自海底的貪慾,不知何時便會將人吞噬。

我不知道章魚在她眼中是否也呈現如此意象,但在這樣一個雨夜,在她對面,我似乎無法推拒眼前的盤子。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有遇到過「好吃到令人難為情」的料理,對食物的熱望令我樂於嘗試眾多老饕推薦的餐廳與菜式,但那些經歷至多令人驚艷或感動,帶來「不過如此」的失望與「原來如此」的瞭然。可是,當我試過她的出品,第一口,便被俘虜。食材新鮮,火候精確,配料簡約至極,層次感卻頗為豐富,加之與「十四代」搭配,熾熱與冷冽相撞,天衣無縫的美妙。

有一瞬間,我恍惚以為自己從舌尖到心口,全都有火花在閃。

在她身後,是一整面緩緩流動的水幕,應着隱約宛轉的尺八曲子,悱惻動人。吧檯旁邊,有很大一缸金魚,洋洋灑灑一整片赤燄。我們各自端住一杯酒,不講甚麼話,我認真看那些魚,真是從容而不知疲倦的生物,呼吸的動作都像吞吐夢囈,擺盪之間似乎滌清了一切煩惱。

聽到她放下酒杯的聲音,我轉過頭來看她,和她端望我的眼神撞了個滿滿當當,誰都未去躲藏。她的臉在軟黃燈光的映襯下顯出矜貴的暖,一雙眼亮得如光如電,酒精似乎突然在我的身體裡面起了作用,神經完全鬆弛下來,感覺胸口溫柔而空曠。

她伸出手來探我額頭,腕間傳來幽微香氣,「喝慢一點,我們不趕時間。」那指尖冰冷,愈發襯得我的臉灼燒一般,我傾身趨前,與那隻手又貼緊了一些。她的手,也是真的好看,骨肉勻停,光潤修長,幼細靜脈如青色河流,映得膚色更加瓷白。

「你的眼睛……」我細細看她,欲言又止。

她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等我開口。

「眼白是藍色的,像小孩子。」

「是,我媽媽就是這樣。」

「很美,有波光。」

我從不吝惜誇讚女性,假意或由衷。我說過喜歡一些人的五官與髮膚,線條與輪廓,但她令我留意那雙眼睛,看到那裡湖水般的藍。

「我小的時候,常和父親去山裡露營,我總是央求他讓我躺在車頂,夜空美得無邊無際,那些星就像迫在眼前,看得眼睛痠痛也不捨得眨一下。第一次見到你那晚,你的眼睛就讓我想起山裡的星光。」

她安靜地聽着,眼底一閃一閃,唇角浮現笑意。

「你令我好奇。」我看着她將自己的杯子斟滿,遞到唇邊輕抿一口。

「好奇甚麼呢?我的來處與過往?」她將手肘撐在檯面,毫不遮掩地凝視着我。

「或許是。像你這樣特別的人,注定是一冊很難讀透的孤本。」我雙手捧住杯子,默默喝完已不再冰冷的酒。

「十八歲那年,我和初戀男友一起去日本留學,父母坦承並不看好這段關係,但也已給我最大理解與支持。五年後,我們和平分手。二十幾歲時,人總覺來日方長,同行之人離散不致特別傷懷。而後,斷續進出過幾段關係,直至前幾年父親患病,我決定常住國內,無人與我一同回來。」

「現在伯父好些嗎?」

「已經痊癒。你知道,有些關係若要走到盡頭,會有外力替你做決定。」

我啞然。

所謂「天意」,就是命運給我們自認為解不開的謎題,卻又在某天親自幫我們寫好答案嗎?我自十五歲開始懵懂戀愛,至今未曾有過任何一段關係達到五年之久,這些年不乏有人令我萌生心意,也曾與其一論及婚嫁,但終究,我不夠耐心及勇氣與另一人開啓共同餘生。

我承認,至今我仍不清楚自己究竟要甚麼。每每深夜忽然醒轉,恍惚意識到這世上並未有一人與我彼此屬意,心下難免升起短暫失望,可是轉而反問自己,究竟要對誰失望呢?我太明白自己是怎樣的人,想被愛,也想要付出愛,卻不肯輕易為誰改變。比起妥協,我更擅長拒絕。如此,全無際遇值得抱怨。

一瓶酒喝完,音樂與水聲仍流瀉不盡,我與她走出店門。

雨停了,風起了,大片雲朵被吹散,夜空澄明寥落。她並未留意腳下,一腳踏進水窪裡,絲絨樂福頓時濕了大半,她哈哈大笑起來,索性踢着水走。那一刻,她光明爽亮,好似少年。

 

陳玳

沈林庵將一個紙袋遞到我手中,是兩瓶Kilian,一瓶Angels’Share,一瓶Pearl Oud,而我則從後備箱拿出一盒香檳松露口味的Teuscher遞給他。

「我們好像交換禮物。」他微笑,牙齒長而整齊,貝母般光澤。

「猜你應該不會抗拒甜食,所以送你我最喜歡的巧克力。」

「猜得很對,我確實喜歡吃甜。」

代駕適時出現,我與他坐進後座。他說,「竟然兩次都是你送我。」

「下次換你送我。」

「一言為定。」他隨即敞開巧克力盒子遞到我面前,自己也剝了一塊放進口中。

我們都將頭靠在後枕上,彼此都沒說甚麼話,他雙眼微閉,睫毛輕輕顫動。夜這樣深了,窗外只剩零星霓虹,巧克力的醇香微苦融化在喉間,雙頰因那瓶酒而散發熱量,我覺出一絲甜美的暈眩。

「你可曾試過遇到一個人時,聽到『咔噠』一聲?」他側過臉來對我笑。

我看着他睫毛投下的陰影,上翹的嘴角,還有那雙在夜色中依然閃亮的眼睛,不由得伸出手來撫住他臉頰。他有短暫的愣怔,旋即,一隻手掌蓋住我的手,將臉頰又向我貼緊了一些。

他說,「這些天,我睡得很少,卻又快樂,已經很久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佔據我思緒。」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他,腦海裡此起彼伏的是無數過往片段,那些年少時為一個人坐立難安,甜蜜又折磨的時日確實是離我很遠了,彼時說了多少肺腑之言,做過哪些溫柔傻事,這一刻回想起來是難以招架的深情。

在那樣多無可抗拒的告別與不想擺脫的孤獨之後,我從未料想,有一個人的出現,會驚動起我心底的柔軟與恐懼,也令我開始審視自己最需索的是甚麼。當我的手腕被他握在掌中,他的手指輕輕摩挲那最細薄的一小塊皮膚時,我並未抗拒。

我開始明白,有一種失措可以惆悵又美好,像閉着眼卻看到漫天星火。

到家時已過凌晨,我開了書房的窗,讓夜風兜進來,雨後的潮濕混着泥土與草葉的清冷腥氣在我周身瀰漫,樓下的火燄木無遮無攔盛放,猩紅耀夜。

我拆開那瓶Angels’Share,在耳後和腕間噴了幾下,空氣中頓時充滿了濃烈馥鬱的干邑氣息,而後,榛子、肉桂、橡木、香豆漸次鋪陳,令人醺然。

陷在扶手椅中,腦中突然出現二十四歲那一年遇到的日本男人,年長我十一歲,瘦,寡言,只穿深藍與白,酷愛威士忌與網球,對我好到無以復加。某個夏末深夜,在我家樓下拉住我手臂,要我同他一起住去巴黎。那一晚,也是下過雨了,路燈下他的影子難以丈量,眼角一粒痣若隱若現,後來頹唐放開了手,和他那部黑色的車一起消隱在了黑色的夜。

這幾年,時不時的,我會想起那一晚,假設自己在一個感情充沛如六月雨水的年紀與某人定下了未來,現在的日子會不會過得穩妥些?或者,一直以來,我等待的從來都不是穩妥,所以才放棄了這樣多美滿的可能,一心與孤獨纏鬥。

隔天上午,一束花被快遞到店裡,小小的一捧白色雪片蓮,用苔綠棉紙包着,並不奪人眼目。

「花已收到,謝謝你。」我發了消息給他。

「喜歡?」他回覆得很快。

「我們可否將節奏放緩?」

「過快釋放的熱情容易被質疑,我知。」

「你向來是引領者嗎?」

「對你,我只好亦步亦趨。」

毫無疑問,與他相處是舒適的,雖然這舒適中夾纏着這樣多的猶疑,不安,進退兩難。

一週後,我們去看龐貝遺迹展,是我約了他。

這座公元前八世紀便已商賈雲集的奢華古城,毀於公元79年的維蘇威火山大爆發,如今展出遺迹種種,仍令人心底感慟。

我和他久久流連,在幾尊人體塑像前停住,細讀介紹才知道,在火山噴發的剎那,人們在火山浮石、毒氣、火山灰的夾擊中喪生,火山灰包裹了他們的軀體,凝固了他們最後的姿態,而當這些火山灰變為硬殼,人的肉身在其中腐爛之後,便形成了人形的火山灰殼,考古學家將熟石膏注入殼中,凝固之後清除包裹在外的火山灰,便現出了我們所看到的人體塑像。

他說:「他們手裡握着神像,也許在最危難時仍未忘記向神求救。想想,人真是太過脆弱乏力,存活多不過百年,且不可知何時遭遇滅頂之災,多數人皈依宗教,初衷是為了從根本上超脫生死輪迴。」

「也許信仰對人最大的救贖是在生前遭逢痛境,心靈不得安寧之時,如同突顯的一道光亮,驅散周遭黑暗,使自己不再目盲神昏,沉淪絕望。天堂與淨土畢竟是太遙遠的境像,要有多堅定的深信與渴望才可將自身泅渡至彼岸?」我凝望着那幾尊塑像,想像彼時彼刻天火焚城,一個人的痛楚該是多麼深切卻單薄。

神明一定存在,但該發生的必然發生,拯救與毀滅,都有其時。

他說:「所幸,我只敬畏神明,卻並不想歸屬於任何宗教。人在求救時執念最深,我更希望自己領受該領受的苦,緊要時刻也只寄望於自身力量。我希望自己不作惡是出於本心,而非受制於教義的被動。」

「你心中可有深信不疑的人或事?」我端望着他,看他烏黑濃髮在暖黃光線下柔出的一圈光暈。

「我只對時間的公平深信不疑。我認為這世間最珍貴的持有是時間,最難逃的災劫也是時間,它損毀一切,不費吹灰,而人們每時每刻都在其中沉墮卻並不自知,揮霍無度如同取樂。你我的面目與心性都在時間之中發生變化,沒甚麼比它待我們更誠懇,雖然這種誠懇基於無情。」

「太冷靜的人很難相信愛情。」

「如果你現在吻我,我是願意相信的。」他趨前一步,鼻息平穩。

「如果不,你會覺得我煞透風景?」我並不打算別過臉。

他頓一頓,看住我,眼目幽靜好似深潭,有光線灑落在他額頭至嘴角,穿雲破霧。

「那麼,如果我吻你,你會拒絕?」

未等我回答,他的唇已經印上我臉頰,輕且快,像蜻蜓點綴湖面。

「從此時此刻,我會更加相信。」說罷,他便攬過我肩,讓我隨着他一同往展廳外面走。

以往,我對自己非常瞭解,只為兩種人着迷:一種,跟我很像;另一種,我心嚮往之卻無法成為的。而此刻,我深知自己被他吸引,卻無法定義任一。

他令我昏聵。

「兩週後有三天節假,你可有安排?」他問。

「沒甚麼特別的。」

「那和我一起走吧,去山裡。」

「店怎麼辦?」

「關掉就好了,員工要休假,老闆要約會。」

我失笑,「你替我做主倒是乾脆俐落。」

「那麼,就這樣說定了。這兩週我不會聯繫你,你應有足夠時間理清自己。」

「好吧。」

想起,他問我的那句「你可曾試過遇到一個人時,聽到『咔噠』一聲?」人與人之間,無須經過太多言語,便可通曉對方心意,便是最難的懂得。他自有他的秩序與節奏,但也願意留給我時間,只因看出我有猶疑。如此,即便不發一言,我已覺得有共鳴。

 

沈林庵

兩週,我出了一趟短差,開了大大小小九個會,和朋友吃了幾次飯,有人提起陳玳,問我們是否有聯絡,我搖頭,心裡記着這已是第十二天,還有兩天,便可見到她。

出發前一晚,我打電話給她,說隔天一早去接她,午飯之前可以到山裡。

「有人不守信用,說兩週的,現在還差一個鐘頭。」

「不告訴你明天的安排,你會睡得着嗎?」

「那我現在可以去睡了。」

「等一等……你在聽Amber Run?」

「是。」她將音響又調大聲一些,手機切到免提。

「我和你一起聽完這首歌,再掛斷。」

這首《I Found》,是我最近一直在循環播放的歌,每一句歌詞都讓我聯想到她,而此刻,房間裡除了樂聲,還有她的呼吸聲,我幾乎以為,她就在我身邊,一伸手便可以擁抱到的位置。

一曲終了,她說:「好好睡,明天見。」

「那麼,晚安。」

「晚安。」

關燈之後,依然睡不着,黑暗中看到手機屏幕亮起,是她發來的圖片。白紙上手寫着那首《I Found》的歌詞,「I’ve moved further than I thought I could, but I miss you more than I thought I would, and I found love where it wasn’t supposed to be, right in front of me, talk some sense to me。」

 

陳玳

隔天一早,我提前了十五分鐘下樓,卻看到沈林庵的車已經停在門口,他見到我也有些意外,「你在樓上看到我?」

「沒有,只是想提前一點下來。你來多久了?」

「還有一首歌便聽完整張專輯。」

「為甚麼這樣早?」

「因為很早就醒了,想着要來見你,便很難安心留在家裡。」

趁着他開車,我細細看他,似乎瘦了一點,可是狀態很好,將明未明的天色籠罩他勻淨側臉,讓人覺得涼,卻又看到玫瑰色晨光。

「我很想念你。」他伸過右手,掌心向上,等待着我。

「我知道。」慢慢搭上那隻手,感覺它的溫暖,柔軟,隱約可辨幾道掌紋。

我們不再說甚麼話,音樂一直沒有停,他有時轉過頭來望一望我,只是笑。

不知何時,我竟睡過去,沉到一個夢都沒有。醒來,發現座椅已經被放平,身上搭着他的外套,呼吸間感染到他的氣息。

「你睡得像個孩子。」他遞過來一瓶水。

「我睡了多久?」

「不到兩個小時。」

路程已經過半,他的臉此刻已經浸透在陽光裡,金色的,像這無法永恆的片刻好時光。

車子駛向山中時,我將窗完全打開,風便落落大方地兜進來,帶來樹木和草葉的香氣。沒過多久,便到了一所三層房子前,深灰屋頂,潔白外牆,青磚圍起一片毛竹,環繞在外。

他打開那道厚重木門,引我進到客廳,邊打開一面面窗戶,邊打電話給附近農戶,說可以將訂好的食材送過來,聽語氣,他們已經十分熟絡。

不消十分鐘,食材陸續送來,一個一個藤編提籃,裡面有茶葉、大米、蔬菜、水果、豆腐,後來又有人送魚來。

他泡了茶,洗了水果,告訴我再等半小時便可開飯。我要幫忙,他完全不肯,我只得捧一杯茶站在料理檯對面看他有條不紊地忙碌着。

兩隻砂鍋,一隻蒸了米飯,一隻煲了豆腐,魚在另外一隻蒸鍋裡,這期間他已將所有蔬菜和配料準備好,井然又俐落。

他炒菜之前像哄孩子一樣將我趕到客廳,說不想讓我沾染油煙味,我只得乖乖拿了碗筷去收拾桌子。他說,「我們在院子裡吃。」

沒幾分鐘光景,他便用托盤端了四菜一湯出來,全是家常菜式,但因為食材極新鮮,火候又恰到好處,吃起來十分鮮潤。他的菜極少調味料,最大限度地調動了食材的原味,配合這樣的環境,我不知不覺吃了很多。

「我沒想到你竟然做得一手好菜。」我由衷讚嘆。

「與專業主廚沒法相提並論,不過是家常菜式罷了,因為經常做給自己吃,天長日久也就成了自然。」他又盛一碗湯放到我面前。

「我也是半路出家,接過家裡的事做下去而已。」

他端詳我,「還從未聽你說起為甚麼會做這家店。」

「其實說來也很簡單,我父親多年經營一家餐飲公司,旗下有十幾家主打不同菜系的餐廳,使我從小便耳濡目染,對餐飲有了一定瞭解。他健康出現問題後,我自覺應當回來為他打理生意,所以陸續轉出和關閉了幾家店面,只保留下來幾間業績一直很好的。」

「可是你的興趣也在於此嗎?」

「如果說興趣,恐怕我對食物及料理本身的興趣要更濃厚一些,而非這門生意。但父親苦心經營多年的公司我要接續下去,且不講發揚光大,但至少要立得住。之所以選擇重點做好這家日料店,則是因為我之前在日本接觸過很有聲譽的食材供應商,這是做好日料店的基礎。」

「你是一個有擔當的人,或許這也是能令你周身散發與眾不同磁場的原因。當下社會,一位女性要成就一番事業仍需付出比男性更多的努力,而你的堅韌與從容令我覺得分外可貴。」

「謝謝你的欣賞,但願某天你不會覺得我是個乏味的生意人就好。」

「你可以是一切,但絕對和乏味不沾邊。」

飯後,我們一起上山,一路上他教我辨認各種蘑菇和野菜,樹木和花朵,有時手臂環過我肩膀,有時握住我的手。

越走越深,樹木越來越茂盛,空氣更加濕潤清冽,在一條小溪前,我們選了一塊苔蘚很少的石板並肩坐下來,他拿出背包裡的保溫杯,倒了一杯熱茶給我,我們各自捧住手裡的這點熱量,沒人開口。

良久,我轉過頭,「我擔心自己已不太懂得如何經營一段關係,我很怕將一切搞砸。」

「我對自己也並沒有十足信心,但如果給我機會嘗試,我只希望這個人是你。」他緩慢而堅定地說出這句話,目光中的溫度令我的心變得柔軟。

「一起努力的話,事情會變得簡單一點嗎?」

他定定看我,眼裡有火花閃爍,「我是否應把這句話當成一個同意?」

「我想是的。」我感覺自己的嘴角綻開微笑,那顆心重又被一種溫柔浸潤,而這種感覺如此熟悉卻又陌生。

他伸出手來扶住我後腦,讓我的臉離他又近一些,我與他,面對着面,眼望着眼,鼻息纏繞着鼻息。就這樣,他一點一點,細細地吻我,唇齒間有薄荷的味道,蜂蜜的味道,檸檬草的味道。他這樣專注而緩慢,我的心卻像要跳脫胸腔,耳邊有轟鳴,汗水從脊背上慢慢滲出,蜿蜒如同剛解凍的溪。完全失去力氣,像被裹挾在漩渦之中,不想張開雙眼,只想順着他的方向,一直一直漂流。

那一刻,我想不起別的任何人,那些曾經擁抱過我,親吻過我的人,佔據過,分享過彼此溫柔時光與親密回憶的人,我全都想不起,他們的影像以及帶給我所有感官上的回憶,都被他這一記緩慢悠長的吻而徹底抹去。如果說此前我只是不斷向他傾斜,那麼此刻,便是我真正陷落的開端。

下山時,天色沉下來,有厚重雲朵低低壓着樹梢,風的氣息也開始不安寧,我們匆匆趕路,剛進院子便有雨水兜頭潑下來。

我隨他一起上樓,二樓像一整層圖書室,只在角落闢出小小方廳,一張皮質扶手椅,一張精巧邊几。三樓有一間主臥,一間客臥,他帶我走到主臥的露台,那裡有一隻四腳浴缸。

他調好水溫,點了熏香,放下四面竹簾,又拿來新的浴袍和毛巾,對我說,「洗好了便可下樓吃飯。」

我在浴缸裡靜靜看四周,端詳每一處裝飾中透露出的他的痕迹,一切精簡而有序,每一樣東西都在恰當的位置,不偏不倚,不多不少,充滿節制又舒適非常。

我仰面躺下來,聽着雨聲落在屋頂,水汽氤氳在我四周,讓身體舒暖而鬆軟,想着他在山間的那個吻,我緩緩閉上眼睛。

清理浴缸時,我看到洗漱檯上有一瓶簇新的Angels’Share,下面壓着一張字條,令我不禁笑出來,「天使的份額要由天使取用。」對着空中噴灑了幾次,讓香氣緩緩降落在我周身,不由得想起那晚我在家中書房的情景。事情的發展要如何才可這樣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而人順應的究竟是自心還是命運?

下到二樓便聞到香氣,他在砂鍋裡煲了粥,用了新送來的一些河鮮,又另外做了幾味小菜,翠綠、乳白、胭脂紅、檸檬黃,擺在一起像小小一幅油畫。

 

沈林庵

「不久的將來,我會變成兩百磅的圓滾滾婦人,還吵着讓你煮東西給我吃。」她嘴上在控訴,手卻還不肯放下碗。

「相信到那時你不會要求公主抱,所以,不要緊。」我笑着為她又添了一碗粥,她也回以動人笑顏。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未想過你會這樣愛笑。」我看着她眼角眉梢,唇邊耳畔,目光流連處應有溫度。

「這是我對你的感覺才對。那晚我推開門,第一眼便看到你,白衣,瘦高,一張硬朗而舒展的臉,帶着笑意。你那樣端正地坐在那裡,整個人散發一種疏離感,帶着一點冷硬,可你張口便是說我長着一雙藝術家的手。」

見她扶額微笑,回想初見當晚,我的思緒也被拉回到那個雨夜,「你坐近時,我看到你有這樣精細的五官,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眼白是微微的藍,鼻子直直的,嘴巴生得太過好看,我看着它們開合,心裡柔軟得一塌糊塗。後來,你說送我回家,令我想要當場擁抱你。」

她的臉開始泛出紅暈,如這般熾烈情話,我以前並非全然不曾講過,但此刻竟心中抖震難以自持。我以雙手捧起她臉頰,凝視她雙目,「你可有意識到自己此刻的樣子很打動我?會臉紅的女人,已經不多。」

她將頭低了一低,唇角卻是向上的,我聽見自己說,「到我這裡來。」

她走過來,在我面前站定,我將她抱起放在雙膝,將額頭抵住她肩膀,「每次我來,都是一個人坐在這裡吃飯,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這樣的一個你,和我一起。」

她張開雙臂擁抱我,用手摩挲我脊背,在我耳邊說,「謝謝你。」

要如何令你知曉?你像我在空山裡做過的一場夢,迂迴又悠長,醒來是漫無天際的雨。除了靠近你,我沒有別的辦法。

夜裡,雨聲漸漸弱去,我們肩挨着肩平躺在一起,我的手掌蓋住她的,彼此絮絮地說了很多話,從童年起,直到最近發生的事,想到哪裡,便一路講下去。直到,我抵擋不住睏意,沉沉睡去。

清晨,我很早便醒,感覺到她從背後抱住我,呼吸緩慢而沉靜,我極輕極慢地轉過身,看着這一張熟睡中的臉,為心中從未有過的安寧感到意外。也曾與人大被同眠,情深處也十分心醉,但每每纏綿過後,發現一段關係的淺薄,瞬間便失去了繼續走下去的心念,繼而種種嘗試,不過是貌似得體又注定失敗的拖延。今時今日,在她身側醒來,枕畔髮間全是她的氣韻體溫,迫切需要她的吻,讓她的一顆心能隨我的一同慢慢沉淪。

她緩緩張開眼,確認了我在看她之後,瞇起眼睛對我笑了,像一隻惺忪的貓。我沉進她懷裡,頭抵在她下巴和鎖骨之間,彷彿那裡是這世上最令我沉迷的所在。她輕輕用手梳理我散亂的髮,一下一下,從頭至尾。末了,她側身撐起一隻手臂,撫住額頭,靜靜看我。

當我的唇落在她額頭時,她順從地閉上眼,如同她是一道謎題,已為我等候多時。而我,感覺自己像一條河流,等待着她注定漂流而至的那一天,告訴我這一路她所途經的山河日月,風雨晝夜。我要她帶着全部的嶄新的溫柔,住進我的波光裡;我要她記住我此刻的未來的篤定,將山海浩瀚變成漣漪。

這一刻,窗外,又開始下雨了。


王藝潔 女,1986年生。藝鉑文化創始人,策展人,作家,深圳市作家協會會員。2015年出版隨筆集《要甚麼完美》。2022年完成長篇小說《捕風人》,被評為「深圳報告2022.深圳都市題材精品文學扶持項目」扶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