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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敏捷:草海裡的兩滴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0月號總第466期

子欄目:粵港澳文學專輯——小說

作者名:宮敏捷

1

或許是知道,自己是一定會去見他的,心裡即刻咯噔了好幾下。以至於我離開縣醫院摸着牆角右轉的那一瞬間,特意往醫院鏡子般的玻璃幕牆上端詳了一下,看到一個神色倦怠又透着焦慮的女子,十分專注且肅穆地打量着我。她濃眉,高鼻,圓臉,還有黑色的披肩長髮。同樣的玻璃幕牆一塊拼接着一塊,映現她的身影,也映現她所處的廣闊世界。這給了我這樣一個印象:她是從鏡子最深處,一個遙遠也是未知的地方風塵僕僕趕來,就為了此時此刻,要在醫院門口與我相遇,還穿着與我一樣的黑色短袖T恤和藍色牛仔長褲。伴她而來的,還有一股涼爽的晚風,跨越時空,掠過浩渺的水面,帶着歲月的煙塵撲面而來;不是一陣,而是不停息地吹啊吹的。

就在這經久不息的風裡,她看着我,我也看她,不消一會兒,我們便在玻璃幕牆上認出了彼此,卻又都叫不出名字。一時慌了神,便都近前一步,兩個的額頭貼在一起。我是說,我們的額頭都在厚厚的玻璃幕牆上碰了一下,發出「咣」的一聲。不疼,皮肉貼緊玻璃幕牆那一瞬間,一股溫熱的頓挫感傳進骨頭裡,落在心坎上,提醒着我,鏡內鏡外的女人,都是我自己。只是我被那股此刻帶着嗚嗚嘯叫的風,吹得認不出自己了,成了我自己的陌生人。我是誰,幹甚麼的,我來醫院這樣的地方做甚麼。隨着汗毛的炸起,我心裡湧現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為回答這些問題,也為辨識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我在心裡電光石火般把至親的人,挨個想上一遍。我死去多年的媽媽——願菩薩保祐她——第一個跳了出來,於是又引起了更多的連鎖反應。

「姑娘,該放下的就得放下,今後的日子還長着呢。」媽說。

這也是媽媽中毒身亡前,用盡最後一口氣給我的交代,且不是她第一次這樣給我說呢。高三復讀那一年,滿天星斗,冷月相伴,一個人在草海湖畔枯坐一夜的我,從縣城的草海邊回到家裡,油鹽不進,不哭不鬧,沉默地在牀上躺一個星期。都是她陪在我身邊,從不同側面找不同話語安慰我。

「他不會是有甚麼事情吧?」

「就這樣走了?」

「再也聯繫不上了?」

「那孩子看着陰陰的,我本來就不喜歡,分了也好;甚麼人家喲,一個女人家,喝酒能把自己喝成了病坨坨。」

「起來,我兩母女找到他家裡去,找他們家裡討要個說法——哪有這樣欺負人的。」

隨即,她自己便想明白過來,這一切都已於事無補了,便把剛才那句話語重心長地拋出來。那之後的日子裡,但凡看我狀態有點不對,能感受到那一陣掠過水面的風,跨越時空又吹到臉上來,整個人身子僵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時,她也是這樣說的。不只是因為她是媽,只要身為女人,都會體味到發生那樣的事情,對一個女孩的打擊有多大。但除了安慰,媽的嘴裡是不會對我說半句責備話語的,想來,這跟她個人的情感經歷有着很大的關係。

打上初中情竇初開,她就跟我分享她的戀愛心得。說外婆給她找了一個煤老闆的兒子,家裡不只有煤礦,還有三四輛拉煤的東風大卡車,嫁過去即使啥也不做,一輩子都吃喝不愁。可是她不喜歡那個人,說人家長得肥胖胖的,跟頭豬一樣,走路也哼哧哼哧的,不是豬是甚麼。她可不想一輩子跟一頭豬睡在一起。外公卻先把人家彩禮收了,還張羅着要給他倆訂婚呢。媽一着急,收幾件衣服提着,找到在二塘中學讀書時,兩人就互生好感偷寫情書的爸爸,跑到省城貴陽打零工混了一兩年。再回到二塘河邊的茶山村裡時,我都在她肚子裡快臨產了。

生米成了熟飯,我的到來,很快又消弭彼此間的各種恩怨,尤其在爸爸答應不讓媽媽嫁過去、反倒他從大灣鎮的安樂村住到外公外婆所在的二塘鎮茶山村家裡來時——忘記說了,外公外婆就媽媽一個女兒。媽媽之前,他們還生過一男一女,卻都因這樣那樣的事故夭折了。他們不是沒有想過要招一個上門女婿的,只是找不到;而按照爸爸的說法,他這是把自己捆綁着來,向外公外婆負荊請罪——外公外婆心裡再多怨氣,一瞬間都能灰飛煙滅。一高興,還把家門鑰匙和三四畝土地,都交到爸爸手裡。他們還拿出一輩子的積蓄,於我出生的第二年,在村外的212省道邊,也就是格扭大橋附近,建了一所四房兩廳還帶臨街舖子的大房子。此後多年,爸爸在新河街上的龍威鐵廠做爐前工,媽媽坐舖子裡,賣煙酒和各種副食,外公外婆餵豬餵牛及繼續侍弄他們那幾分菜地,農忙時節再舉家下地,插秧、割麥、薅包穀。

沒人問過他們幸不幸福,有沒有為當初的衝動後悔過,現在的日子是不是當初他們通過私奔去爭取時,一門心思想要的。唯有跟青春期的我打交道時,才能看出一點端倪,且兩個人的口徑是那麼統一。不過話都是通過媽媽的嘴裡說出來的。姑娘,不要早戀,成熟點懂事點再談戀愛。但一定要跟自己喜歡的人,光是別人喜歡你不行,你也得喜歡他,他也要喜歡你,只能跟這樣的人結婚,不然一輩子很難熬下去的。有其母必有其女,這話我聽一半,打上高二開始,我就跟人談戀愛了。

我從我們二塘鎮考到縣裡的民族中學,一個人在師範學校附近的草海村農家,租一個房東家單獨隔出來的單間平房走讀。門前便是雲貴高原最大的淡水湖草海。推門出去,比水平面高出十幾米的院子,便是天然的觀景平台。房東還用鋼筋水泥在院子裡澆築了一張四方桌和四張條櫈,表面貼了白色的瓷磚。天氣晴好的日子,我倆喜歡坐在院子裡吃飯。房子是媽媽選的,她似乎比我還要喜歡,隔一段時間,便會來看望我,跟我住上幾天,就為了看騎馬三天都不能轉上一圈的草海,看水面密密麻麻的麻鴨及斜着翅膀低空掠過的黑頸鶴。有村民用竹篙撐船過海去縣城裡趕集時,會扯着嗓門吼山歌,媽媽便在院子裡低聲跟着哼唱幾句。

「大聲點嘛,」我鼓勵她,「跟他對幾首。」

「我也就會這麼幾句。」媽媽說。

變化是從高二開始的,幾乎每次,媽媽都能碰到那個濃眉大眼,又一臉雀斑的男孩,於放學時分提着一小塊豬肉、幾個土豆、一顆白菜,穿過半個縣城,來到出租屋跟我搭夥做飯吃。準確點說,是來做飯給我吃。我經常調侃說相較於讀書,他在廚藝上更有天分。再簡單的食材,經他的手做出來,味道的層次感都會更豐富一些。問他為甚麼,他回說食材、佐料、火候與態度決定了一切。

他身量高瘦,卻喜歡穿白襯衫和米黃色燈籠褲。褲管大腿以上很寬闊,能看到瘦小的屁股在裡面晃盪。膝蓋以下,又一溜兒收緊,箍在腳脖子上面,露出一截森白的腳桿來。他叫媽媽阿姨,很羞澀的樣子,甚至都不敢正眼看她。媽媽也會爽快地答應,帶着羞澀偷偷拿眼瞟他。飯後我們把媽媽留在院子裡,兩個人沿草海邊的景觀小路,沐浴着夕陽背書,偶爾還有黑頸鶴的影子,從我們的書頁上掠過。直到星星溢出天幕,他再一個人穿過半個縣城走回學校宿舍,我又沿着原路回到出租屋裡。

「我要不在,他是不是就留下來住這裡了?」

「媽,不會的,」我說,「我們有分寸的。」

「嚇死我了,」媽說,「他家哪裡的?」

「大街鎮的。」

「從縣裡過去,還得有幾十公里呢。」

「應該是。」

「你們班的?」

「隔壁班的。」

「姑娘,」媽媽說,「我看你這個書呢,是讀不下去了。」

「媽,」我說,「我們商量好的,要一起考到省裡的大學讀書呢。」

「阿彌陀佛。」媽媽唸的是佛號,用的卻是戲謔的口吻,內中的不信任可想而知。

「好好回去經營你的餐館吧,」我說,「其他事情不用你操心。」

 

2

自我上高中那一年,外公外婆就把媽媽從舖子裡趕出來,自己坐進去。閒着也是閒着,媽媽讓爸爸把門面拓寬一點,將自家客廳和廚房灶台也納入進去,賣起了砂鍋粉、肥腸粉、火腿粉,以及豬腳火鍋和酸湯火鍋。食客大多數是省道上跑營生的貨車司機,和一些從六盤水市及畢節市裡自駕來我們鎮上韭菜坪景區的遊客,收入倒還挺不錯的。及至我婚後又有了兒子的三四年間,她都樂此不彼地幹着。

餐館使用的葷菜和米粉是從市場上買的,蔬菜嘛,全部是自家地裡產出。媽媽比外公外婆還會侍弄土地,她根據蔬菜品種的不同和日常用度的多少,把土地劃成一壟一壟的。種上白菜、香菜、豇豆、紅豆、大蔥、小蔥、茴香、薄荷、蒜苗和薑,偶爾還種點花生。每天一早,趁露水還亮晶晶掛着,她便經格扭大橋跨二塘河去採一竹籃來。有時她也想使喚我,讓我幫她跑一趟。我是打死也不願意的,從四五歲有怕的念頭,我就不敢一個人去菜地裡了。菜地的邊角上,有着一座雜草叢生的墳塋。一年四季的大多數時間,老鼠、兔子、蛇,抑或黃鼠狼,總有一種野物,會在那兒打洞安家。陰雨天裡,牠們的家門洞黑乎乎的,陽光充足了,又能見着裡面黑黑的棺材板,一樣的嚇死個人。

兒子三歲那一年,爸爸在村裡問上一圈,沒人知道那座小土堆一樣的墳塋是誰家的,便不聽外公勸說,幾鋤頭刨平,薅去雜草,種上了黃瓜。真是野火燒不盡啊,那些雜草又在原來的地方一茬一茬長出來,比黃瓜秧苗還要茁壯,薅也薅不完。一不做二不休,爸爸在上面灑上些毒鼠強餌料,才徹底解決問題。不出幾個月,新種上的黃瓜便長得比拇指還粗了。按理還得個把星期才能吃,媽也是嘴饞,提前摘一根,吹幾口氣,幾口就吃了進去。不出半小時,人就倒在地上。其他趕早下地摘菜的村民看到,趕緊給在鐵廠上班的爸爸和我打電話,我們幾乎是與救護車一同趕到的。媽媽已經人事不省了,腦袋邊全是發酸發臭的嘔吐物,嘴角上的白沫還一溜一溜地淌着。隨後的一星期,醫生幾乎窮盡所有辦法才能讓她睜開眼睛,看看圍繞在自己身邊的都有誰,也給她個機會,各自囑咐幾句就兩腿一蹬,走了。

爸爸那個氣吶,跑到菜地裡,也想摘幾個黃瓜吃,哪裡還有呢。鎮政府的人,早把那些黃瓜秧苗和果實清理乾淨,澆上汽油燒成灰燼。連那小片菜地,也請消防隊來,用一千多度的噴火槍,徹底焚燒一遍。他跟前幾年失戀時的我一樣,也是油鹽不進地在牀上躺着。跳崖或上吊,爸爸又想到了這兩個辦法。我和孩子爸爸,只得輪番守着他,就差上廁所也跟進去了。直到媽媽下葬半個月後,他答應不再折騰我們,為這個家庭,為了我們要好好活着。我倆依然不放心,在那段特殊的日子裡,自己實在抽不開身了,便把三歲多點的兒子,交在他手裡,讓他走到哪裡都給我們帶着。

兒子叫小風,是我和男人生的第二個孩子。他為兒子想了好幾個名字,出生證是我一個人去辦的,工作人員問孩子叫甚麼名字,我第一個想到的,卻是小風,與他發到我手機裡存着任我自選的名字都八桿子打不着。他一看到我拿回家的出生證,嘴裡就不乾淨了,說你還真他媽的會取得很,小風,小風,這是甚麼他媽的小風。但他並不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至少一開始不是,或者說,是我讓他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的,從他沒事把車停我們家門前,吃媽媽做的砂鍋粉那一刻就注定了。

說起來,他跟爺爺奶奶還是一個村的呢,不知道怎麼論資排輩的,叫爸爸三舅舅。時常開一輛凌志越野車,從我們家門前跑來跑去。我以為車子是他的,媽說不是,是龍威鐵廠第二大股東的。知道龍威鐵廠第二大股東是誰嗎?就是當年想娶我的那頭豬,呵呵,你和你爸的工作,都是人家解決的呢。末了又說,這小伙子以前也天天在我們家門前跑來跑去,怎麼現在才突然發現我們家的砂鍋粉好吃,還天天都要來一碗。哎呀,這個孩子,有點意思。

說心裡話,他是個好人,長得也帥氣,臉型輪廓分明,還透着剛毅,且比我的還白淨。喜歡把頭髮油光水滑地倒着梳,高高的鼻樑上架一副墨鏡,有事沒事嘴巴上都戳一根紙煙,叭叭抽幾口,噘嘴吐出一串串煙圈來。凡我週末在家幫忙打點餐館生意的日子,他都會抽空跑過來,在我身邊繞來繞去,磨磨蹭蹭的,才能決定自己是要吃火鍋還是米粉。我跑到舖子裡坐着,他又跟過來,米粉吃完了也不開車走,站在我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吐出的煙圈往舖子裡飄,竄進我肚子裡。

「你是不是有病?」我說。

「就是囉。」他說。

「你這姑娘,怎麼跟人說話的,一點都不客氣。」等他走後,媽說。

「煩他,看着就煩,」我說,「一點素質都沒。」

「人家這不是看上你了嘛,你又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已經請人來說好幾次媒了,你可知道?」

「你們嘰嘰咕咕故作神秘的那些小把戲,誰都看得出來甚麼意思。」

「你的意思呢,姑娘?」

「你不是說,要跟喜歡我的,我也喜歡他的人結婚嘛?」

「所以才問你呢?」

「畢業這兩年,不介紹這個又介紹那個,沒完沒了的,那就看着辦吧。」

「先處着看,」媽說,「實在沒感覺,我們也不強求。媽不想你委屈,後悔。」

「我總是要嫁個人過日子的,對不對,」我說,「那就他吧。」

媽媽即刻安排了訂親的時間與流程。他們家也積極,不出半個月,連着他的生辰八字及彩禮,一樣一樣在我們家堂屋中間一張鋪了紅布的四方桌上擺開來:香燭、鞭炮、金耳墜、金項鍊、四套衣裙、兩瓶茅台、一隻帶尾巴的豬火腿,還有兩枚白金戒指。他當着雙方親友的面,打開戒指盒子,取出一枚戒指,還示意我把左手的無名指翹起來,他好給我戴上。

「先放着吧,」我看着他,看着四方桌上一攤子的東西,還有一屋子興奮異常的人們,心裡有些恍惚,說:「買這個做甚麼呢。」

他一時沒聽明白,其他人也是,全都帶着詫異目不轉睛看着我,然後又用同樣的神情看着他,他只得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戒指,鍥而不捨地擎在我面前。看着他白淨又頎長的手指,還有那枚泛着金黃光芒的戒指,我聆聽到自己的內心,有一個聲音在低低徘徊,「老婆!」「老婆!」我也在內心低低回應他。也就那個時候,我第一次意識到,繼高三復讀那一年,一個人在草海邊枯坐一夜之後,不管置身何處,但凡內心不適,那股涼風便會跨越時空,帶着水氣與歲月的煙塵,吹到我臉上來。「老婆!」「老婆!」,這聲音的持續徘徊,更是叫得我骨頭都酥了,直到我媽走近來,在我胳膊上狠狠捏上一把,我才緩過勁來。

「訂個婚嘛,不用太破費的。」

我說着,伸手把戒指和戒指盒都接過來,放進去,蓋好,揣進自己的褲兜裡。對很多人來說,這是個不太愉快的小插曲,婚卻總算是訂了,婚禮也是當年年底按時舉行的。客人散去,他帶着一身的酒氣,哼哧哼哧地剝我衣服,把我壓在身下。事後他翻身下來,看着我白白的身子,突然想起來甚麼似的問:

「我買的戒指呢?你為甚麼不戴?」

「戒指?」我說,「我不習慣戴東西,一戴上就渾身不自在。」

「啪啪啪」,他翻手給我幾個耳光,臉上跟澆上滾油一樣的疼,可我理解他的憤怒,挨了打也不作聲,拉被子蓋着繼續睡覺,繼續被他一次又一次壓在身子底下。次年入冬,我們便有了第一個孩子,可我沒懷穩,不足四月就流了。他問我是怎麼回事,我說不知道。他的嘴角掛着一抹詭異的笑,盯着我看了老半天,說: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甚麼,告訴你,沒事別找不自在。」

由於工作地點離媽媽家裡近,原來的閨房空着也是空着,大多數時候,我都還一個人住媽媽這兒。要不是因了這個,他會有更多機會抽我耳光的;尤其跟我做愛時,每次他都着急火火又罵罵咧咧的,似乎在跟一個看不見的人在纏鬥,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又總是他自己。好在時隔一年多點,我們便有了兒子小風。

我的兒子,一個像他父親一樣身板敦實又帥氣的小寶貝,他的額頭之上,頭髮旋成一個圈,越是剪短越像一朵小花,日日明艷地開着。生了他,這才如了許多人的願,爺爺奶奶不再對我挑三揀四,於他父親呢,生活終於有了重心和盼頭,關注點也就不在我身上了。也因為生他,我的月事就從未正常過,有時量多有時量少,晃一下便沒了影子也是常有的事,不時襲來的腹絞痛,也常讓我躺在牀上嗷嗷叫喚。我便以此一再拒絕他的慾求,一兩個月都不讓他碰我的身子。他的憤怒引而不發,忍着,我們之間的關係,卻又因此而獲得微妙的平衡。他甚至都學會關心人了,不停給我買漂亮衣裙,一再催促我,抽個時間去縣裡的醫院,好好檢查和治療好身體上的各種毛病,順便帶兒子到處走走。

 

3

兒子於我呢,更像是一座空中樓閣,我是說他很結實,但是建立在空中的。他的到來,將過去的我與後來的我,分成了兩個人,生活的有些頁面,也才跟着翻了過去。我有意識地隔離了他與過去的我有任何關係,說他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或許更為貼切,而我卻又要依附於他,在生活的一地雞毛中摻和着水泥與鋼筋,重新隱秘地鑄造一個全新的自己給他做媽媽,一個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媽媽。也因了這個,看着他,原來的我總有些羞愧,似乎他是我跟另一個男人偷情得來的。事關交媾、陰謀與罪惡。一股灼心的背叛感便始終縈繞在我心頭,我背叛了誰呢,誰又值得我去背叛呢,自然又是那個當年沒有任何一句交代,便把我晾在草海邊枯坐且被涼風吹了一夜的男人了。

他們——那些整天沒事也會在微信群呱噪的高中同學——說他最近回來了,大家計劃搞一次同學聚會,我趕緊偷偷退出群來。卻又有多事者把我的微信名片推給他,任我當陌生人一再拒絕,他都鍥而不捨地發來好友添加請求。不得已,他只好報上大名來,說對不起,說想見我一面。我依然把他刪了,一秒鐘都沒有猶豫。添加了說甚麼呢,也說你好,說我也想見你一面?然後告訴他,我在龍威鋼鐵廠找了一份工作,當化驗員。上班穿白衣、戴白帽和白手套,十來年都跟各種刺鼻的化學試劑及產自全國各地的鐵礦石打交道,把它們的具體含量檢測出來。我還跟一個開凌志越野車的男人結婚了,給人家生了個兒子,叫小風,用的是當年他為自己兒子取的名字。

這便是我平生最大的秘密了,算上小風,我的肚子共懷過四個孩子,前兩個便是為這個男人懷的。媽要發現,得唸多少句「阿彌陀佛」都不知道。她有發現我們還在讀書就一起睡覺,卻不知道我還為他懷過孩子,十九歲,也就是我們復讀高三那一年。「姑娘,我看你這個書呢,是讀不下去了。」果真就被她給說中了,愛情讓我們昏了頭腦,心裡除了彼此甚麼都沒有,哪裡還能考甚麼大學。名落孫山了,卻又因鮮活生命裡的那股子英氣,讓自己覺得不能就這麼認了,需要再搏上一次,結果更是不堪。名是報了,去課堂的天數卻屈指可數。整天在出租屋裡睡覺,或在縣城周邊的山山水水間遊逛,激情來了,也尋隱蔽的場所——石旮旯、小樹林、玉米地,甚至是荒涼的墳塋——睡覺,盡情享受肉體激發出來的生命的極致歡愉,連被我媽現場抓包都不知道。

她來去自由,隨身帶一把出租屋的鑰匙,有時我從外面回來,她已經把出租屋裡裡外外打掃乾淨,飯菜也做好了,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看風景。她若來了,他便忍着,晚上又住回學生宿舍裡去。我媽一走,他又收拾那幾件洗得褪色的可憐衣褲住了回來。有沒有男人住過的屋子,味道是完全不一樣的,再說了,作為過來人,多留意一下我們互動時的眼神眉目,便甚麼都瞭然於心了。媽媽多了個心眼,返家那天,臨時從汽車站跑回來,說自己忘記拿充電寶了,果然就看到我倆赤條條躺在牀上。

她一句話不說,抽身退了出去,在院子裡站半個小時,又再推門走進來。不看我們,也不跟我們說話,約莫半個小時,她拉把椅子坐在火爐邊,心口起伏着直喘粗氣。他起身假裝喝水,踅摸到門邊,想溜。我媽凛然說,過來,給我坐好。他又磨蹭回來,陪我在牀沿上坐着。我媽又喘了半小時的氣,說:

「說吧,你們兩個到底怎麼回事。」

這話有點多餘,我們只好沉默。

「這樣吧,」媽媽思忖着說,「姑娘,你收拾一下,跟我回去,房子呢,也退了,我看你這個書是不用讀了,讀也是沒用的,浪費錢。」話鋒一轉,又對他說:「你呢,也別讀了,收拾東西回家去。既然都到這個份上了,回去告訴你家家長,帶個媒人到二塘來提親,雙方認識一下,把你們的婚事先定了。」

「我媽病了,一時半會來不了。」他說。

「讓你爸來。」

「我爸死了。」

「誰供你讀書的?」

「我哥。」

「你媽甚麼病?」

「胃穿孔。喝酒喝的,還在鎮上的醫院住着的。」

「結婚——」看他越說越緊張,我便把話接了過來,且這也太讓人詫異了,我們整天黏糊,還真沒想過這個事情呢。

「不然呢?」媽媽瞪着我們。

媽媽的話,讓他惶惑了個把星期,吃飯時都在沉思,期期艾艾地問:「我們真的要結婚嗎?」

「想結也不行啊,」我說,「咱們年紀都還沒到。」

「你媽都那樣說了,你又不是沒聽見。」

「她那是氣話,你聽一半就行。你沒見她說完話就走了嗎?」

「聽一半?」

「嗯,」我說,「雙方家長見個面,給我媽個交代,這事就過去了。」

「我去哪裡找媒人?真是老土。」

「我不是說了嘛,雙方家長見個面,我媽很看重這個的,那就依着她。」

 

4

那時的天空明亮湛藍,逆光裡還能看到閃爍的小火苗,白雲絲拉拉的扯不斷,飄得也慢。我們依然帶着書,沿着草海邊的景觀小道,穿過一片又一片農人耕種的土地,漫不經心地走着,眼睛滑過書本,在弱風拂動的柳條間流轉。風是風,柳條是柳條,夕陽餘暉下,煙波浩渺,風吹柳動,風便不是風,柳條也不是柳條了,那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歲月與風情。我們就用這樣的歲月與風情,給對方編織涼帽,戴着走向原野的深處,走進了夜色和萬家燈火。

「我們一定要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叫小風,女孩叫小柳。」他說。

「為甚麼呢?」

「不知道,就是突然很有感觸,覺得不這樣做,就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了。」

「好,」我說,「聽你的。」

說到孩子,沒有婚姻,哪來的孩子,話題自然又會聊到我媽交代的事情上來。問他給家裡人說了沒,回說沒有,想跟我一起拍幾張照片,先發回家裡,給他的媽媽看看。你要覺得為難,就過陣子再說,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安慰着他,不想讓他有任何的思想包袱。畢竟這些事情與我們年輕的身體及頭上戴着的柳條涼帽太過遙遠了,似乎是另一個時空才可能發生的事情。這一個時空,只適合我們吃着簡單的飯食充饑,然後光着身子,用公婆的名義,在QQ上跟已經進了大學的同學聊天,聽他們分享大學的快樂時光,還拍照給我們看階梯教室和藏書萬卷的閱覽室是甚麼樣子。也跟不再復讀後,加入南下大軍的同學——有的還是我們親自到火車站去送行的,一個又一個,拖着行囊,裝出既憂傷又興奮的樣子,坐進車廂了,又探出身子來,給我們揮手——聊天。聽他們說異鄉的土地有多陌生,人情有多冷暖,流水線又是甚麼樣子。東西南北中,發財在廣東,錢倒是好賺得很,只要人願意賣力氣。我們不為所動,手繼續在對方身上彈撥出不同的聲音。直至頭暈、乏力、畏寒及乳房脹痛等身體問題開始顯現。網上查了一下,覺得有些大事不妙,告訴他,他也嚇了一跳。

「怎麼辦?」他說。

「去看看醫生吧,」我說,「有可能不是呢。」

「看醫生?」

「嗯,得去看產科。」

「產科?」他哆嗦了下,似乎嘴裡滾出來的是兩塊火炭。

「我不想去縣醫院,」我說,「我們鎮上好幾個人在縣醫院工作,我不想遇見他們。」

「郊外的金鐘鎮醫院也近,可以嗎?」

「可以。」

我們是第二天午飯後,坐小巴趕往金鐘鎮的。陽光白得晃眼,暑氣如一條河流,在各個山埡間湧動,而我們像兩條疲憊的魚,十幾里山路都濕漉漉地依偎在一起,手也絞在一起,卻不說話。彎曲又顛簸的道路,以及道路兩邊青綠的煙葉發出的味道,都讓人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到了醫院,他在離醫院大門幾百米遠的一棵梧桐樹下坐着,我一個人帶着錢進去,掛了號便徑直走進了產科的診室。醫生跟媽媽年紀差不多,也跟媽媽一樣胖乎乎的。和顏悅色地問我一些生理問題,便指着一張靠牆的鋪着藍色牀單的狹小牀鋪,讓我躺上去做個B超。褲子褪下一點,衣服上拉一點,等着她在我的腹部擠上一些冰涼的黏液,又用一個滾筒樣的東西碾着黏液這裡滾滾那裡滾滾。然後我拉上褲子,穿好衣服走出來,趕幾百米去到他乘涼的梧桐樹下,告訴他我還真是懷孕了。

「怎麼辦?」我說。

「你說呢?」他說。

我轉身又走回產科診室,告訴醫生孩子不能要,得現在就拿掉。

「你決定了?」醫生問。

我朝她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你不怕?」她又問。

「怕的,」我說,「但也要做。」

沒更多的錢了,連局部麻醉都做不到,我又按照醫生的要求,躺回那張狹窄的小牀,等她準備好了,就讓我脫下褲子,張開腿,閉上眼睛。我能感受到,在其他工具的輔助下,醫生用一根冰冷的鐵器,慢慢探進我的下體,在往裡一點的地方不斷探索,然後一頂,一刮,再一剜,隨即,我似乎聽到小腹裡「砰」的一聲,不知有甚麼東西斷開了,掉下來,跌落在小牀邊上的一個藍色塑料桶裡。醫生繼續讓我躺了一陣,這才把我扶起,待我墊好護墊,又幫我穿好衣褲,拉我站了起來。

出門之前,我往那個藍色塑料桶裡瞟上一眼,只見血污之中有着兩小團顏色更深的血塊,似乎還活活地動。便覺有一股氣流,從嗓子眼開始發力,穿過胸膛,在小腹裡使勁抽了幾下,渾身汗毛也跟着張開,往外汩汩冒水,衣衫不一會兒便濕了。身體的溫度卻越來越低,冷得我嘴唇都開始發紫。要不是強撐着往前幾步,在門前水泥台階上坐下來,休息那麼一會兒,緩過那股子勁,我心想我不只是會摔倒,還會兩眼一抹黑,不消一會兒就死得透透的。等上十幾分鐘,見我頭低低埋着,依然坐在水泥台階上一動不動,他這才走過來,扶我走到剛才他所乘涼的梧桐樹下,等着來往的小巴回縣裡。一路上,我們的身體依然緊緊依在一起,我把嘴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

「是個雙胞胎——」

「你怎麼知道?」

「醫生說的。」

他咬着嘴唇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此後一星期,我們的交流也少得可憐。我一直在出租屋牀鋪上躺着,感受着疼痛一陣一陣的,如電流在跟着全身的血脈流動。除醫生開的止痛片和消炎藥,吃到肚子裡的,就是他熬的一頓小半碗的白粥了。他有為我燉雞湯的,也做牛肉和豬肉,卻會讓我聯想起藍色塑料桶裡的深色血塊來;還沒端到眼前,光聞着那個味道,我也能吐得膽汁都流出來,哪裡還有力氣說話,且也真是不想說了,一點也不想。似乎我們正在經歷的事情,是經不起說的,也不能說的,至少現在不是。它很小,小得只是醫生伸進我下體的一根鐵器,一個沒有創口的手術,一旦正經去聊它,它又會變成一座大山,把我們的心臟壓得支離破碎。

 

5

去金鐘前我們就約好的,不用拍照了,看完醫生我就跟他回家,一起去看看他的媽媽,如果身體允許的話,再帶上她,一起去我們二塘的家坐坐。不能完全按照我媽要求的來,都這個年代了,還請甚麼媒人。再沒料到這一去一回間,我的身體就完全垮了,過了個把星期才能下牀,被他扶着慢慢磨蹭到院子裡的水泥櫈子上,這麼點距離,依然渾身大汗淋灕,氣喘不止。他哥哥呢,不知從哪裡聽說,他都好久沒去學校上課了,連着給他打幾個電話,說家裡有急事,讓他回去一趟。我告訴他,我既能下地,就能照顧好自己,熬個粥嘛,不費甚麼力氣的。催這麼急,真有甚麼事情耽誤了就不好了。他說好,嘴唇卻是哆嗦的,大男人啊,竟然流出淚來,撲簌簌的,晶瑩,滾燙,一邊掛着一溜子,走出門去,回望我的那一瞬間還是這樣。

那些日子,具體來說是十二天,他在大街,我在縣裡,他一旦有空了,我們就通過QQ聊上幾句。但兩個人都有些恍惚,總覺得我們還是學生,時間都得耗在學校裡,身子也應該坐在教室裡才是對的。現實卻是我們這一輩子,可能都不會再踏進教室半步了。不讀書了做甚麼呢,天地一下就變得從未有過的廣闊,時光也變得從未有過的漫長,我們卻都十分茫然。他哥哥卻比我們看得長遠和透徹,叫他回去是告訴他,不讀書了,就得一起承擔起家庭的重任,至少哥哥是不可能再為他花半分錢的,那個剛從醫院治療回來依然酗酒如命的母親,也該輪到他去贍養和孝敬了。我安慰他,說沒事的,不是還有我嘛,以後我們一起面對。他嗯了一下,又給我發了兩個哭泣的表情。我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我說,我可以自己坐車過去陪你的。他沒答應,說我的身體也是經不起折騰的,要繼續休養,再說家裡亂糟糟一堆事情,他再忙幾天,本週六,這是他給我的確切日子,他說,我就會回到縣裡陪你的。

那一天,我起個大早,學着我媽的樣子,把出租屋裡裡外外收拾乾淨,還拆洗了牀鋪,沐浴了身子,換上一套水紅色連衣裙,安靜地等待他的到來。到了中午,還是不見人影,發信息去問,他說,還在車上呢,得再等等。到了下午,依然這樣,且電話不通,信息不回。我心想,山路七彎八拐的,海拔也高,沒有信號是常有的事。再說出門那麼久,也可能是手機沒電了。直到傍晚,還是這樣,我這才着急撥打他哥哥的電話。得到的回覆是,他好幾天前已離家,跟着幾個同村男孩去了廣東,還是從縣城坐火車走的。這怎麼可能呢,這樣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呢,我不信,繼續打電話,發信息,直到我的手機也沒電了,世界也跟着安靜了。

有那麼幾個小時,我把我們的相識相愛及所經歷的一切,及至近前的金鐘之行,顛來倒去想好幾遍,到頭來發現腦袋木木的,還被人從裡釘了好幾根釘子,掛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壓得我腰桿都直不起來,索性甚麼也不想了。就那麼坐着,面對一海的水,聽漫捲的濤浪,用夜風洗刷自己的身子。月亮升起,星星次第點亮,夜幕也跟着越拉越高,紛揚的夜的砂礫和草海蒸騰的霧氣,一層一層裹挾在我身上。人就不那麼冷,心和身體也不那麼疼了。

 

6

我退了出租屋,回到二塘的家裡,躺在牀上的那個星期,聽着媽媽的嘮叨,變得沉默寡言的同時,也慢慢想通一些道理。自己全身心地愛一個男人,把身子給他,又為他毫無羞恥地張開腿,讓人從下體伸一根冰冷的鐵器進去,把他留在體內的東西,連同自己的小身板裡所能盛放的真情實意和愛的赤誠一並刮去,整個人也就甚麼也不會剩下了,徒留一具空空如也的軀殼。往後的日子裡,我得把指尖的時間和生活裡的泥沙都裝進去,把那個會抽我耳光的男人和我為他生的孩子(包括那個流產了的),也裝進去,才能感受到身體的重量及看清腳下的方向。哪裡想得到呢,他本人以及與他度過的那一段時光,就是一道坎,就那麼擺在那裡。

於他也是這樣嗎?我不知道,不然多年之後,何以還那麼固執地發來好友添加請求,說一定要見上一見面呢。我帶着焦慮與惶惑,思忖了好些天,這才收拾兩套衣服去了縣裡。既然不管過了多久,有些人和有些事,都是無法繞開和迴避的,那就只得梗着脖子,一頭撞了上去。但通過他的好友添加請求前,我先去了一趟醫院,再拿着醫生給的藥物,一個人開了酒店好好睡上一覺後,才答應與他見面的,告訴他,同學會我就不參加了,我們單獨找個地方自己吃。

「你有喜歡的地方嗎?」他問。

「你定,」我說,「定了告訴我就行。」

半小時後,他發來定位,是師範學校下面新開不久的一家吃湖鮮的餐廳。我化了個淡妝,讓自己的臉圓潤一些,嘴唇也緋紅飽滿一點,這才打的過去。他已經把菜全點好了,小小的包間,圓圓的轉盤桌子上擺滿了各種菜餚,有清蒸魚、白灼蝦、土豆燉雞和乾鍋牛肉,還有一些特色小吃。

他一直在包間門前候着,我到了後,他拉開椅子,待我坐下,這才在我的右側椅子上坐下來。我招手叫來服務員,又點了一盤剁椒大白菜,整個用餐過程中,我都只吃自己點的這個菜。且再沒正眼看他一下,對我來說,進門那一眼從上到下的打量,就已足夠。他寸頭,着一套深灰色的西裝,裡面是白襯衫。身板比以前挺括,也壯碩了許多,看起來比同齡人保養得好一些,也年輕一些,至少肚子還沒出來。唇髭、面龐的絨毛和鬢角的碎髮都修飾得乾乾淨淨。不過瞳仁是紅的,是那種長期過量飲酒的紅。看他把自己帶來的那瓶五糧液一杯杯往肚子裡灌,就能看出來,他或許也如他媽媽一樣,是個嗜酒如命的人。酒精稀釋了尷尬,他才敢如我打量他那般打量我,此後眼神就始終停留在我身上。我也回望他,不過眼神都會掠過他的身體,投放在包間的牆壁上又彈回來。

「你怎麼不吃肉呢?」他問。

「戒了,」我說,「十多年沒吃了。」

「酒也不喝?」他又問。

「不會,」我說,「一直沒學會。」

沒人陪,他便繼續自己喝,不消半小時,一瓶五糧液就點滴不剩了,他又找服務員上了四瓶山城啤酒,換更大的玻璃杯,持續往肚裡灌。直到酒精又給了他個膽,這才猶豫着把我的右手抓在他手裡,重一下輕一下地捏着,揉着。我甩了下,沒掙脫,便說,你這樣我還怎麼吃飯呢。他的左手便從我的胸前探過去,把我的左手抓着,一起擱在我大腿上,這才安分下來。他還想要再親密一些,我沒答應。對我來說,他只是一個渾身酒氣的陌生人。過去的我認識他,現在的我卻不認識,而現在的我是沒有必要結交這樣一個陌生人的。

受到拒絕,他這才意識到甚麼似的,給我說對不起,然後絮絮叨叨又時斷時續地對我講,當初的他內心有多麼害怕,才會一個人偷偷逃離。等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一直想聯繫我,卻又覺得時機不對,忍着。雖然遠在千里之外——對了,他說,我這些年去過廣州、東莞、深圳,還去過福建的廈門,但都是做廚師這一行。我不是喜歡做菜嘛,先在餐館打雜,後來做幫廚,學到真正的廚藝了,又跳槽去做主廚。我這次回來,就是不想在外面打工了,正準備在草海邊開一個餐廳,把廣東菜引到威寧來。說了你有可能不信,我還想把當年我們租住的那個房子買下來呢,一併做個民宿,現在來草海旅遊的外地遊客很多的。

「你怎麼不停地說啊說的呢?」我打斷他問。

「這些話,」他說,「我早就想跟你說了,你都不知道,這些年,我都吃了多少苦。睡過公園,也睡過地下涵洞,最慘的一次,三天沒有吃過一頓飯。」

我聽得有些難過,不是為他,為我自己,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聽他繼續絮叨着說,這麼多年來,他是始終關注着我的,對我的情況瞭解得十分清楚的,知道我嫁了一個給人開車的司機,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小風。他呢,娶了一個江蘇女人做老婆,一起打工認識的,給她生了一個女兒,叫小柳。

「別說了,」我說,「你要吃好了,我們就走吧。」

「去哪裡呢?」他問。

「我還有事着急去辦呢,」我說,「你呢,繼續去找其他同學們,再好好喝一頓。」

「你就沒甚麼要跟我說的嗎?」

「說甚麼呢?」我反問他,「你想聽我說甚麼呢?」

這可把他問住了,木頭一樣呆呆的,酒也不喝了。我趕緊起身,說自己真的有事,得先走了。他的手,依然把我的手攥得緊緊的,我還是堅持站起來,往門邊走。他只得跟過來,在我行將出門的瞬間,從後面把我抱在懷裡。他的身體燙得嚇人,呼出的酒氣也讓我的脖頸癢酥酥的,我還是忍着,堅持着不讓自己的身體有一絲一毫的柔軟,直到他能清晰地接收到這個信息,把我放開,看着我頭也不回地朝草海的方向走去。

那兒離我當初租住的房屋不遠,房東一家還在,房子也在。我像個遊客,不打招呼便走進他家院子,面朝草海,在當初那張坐了一夜的水泥櫈子上坐下來。側身看,唉,當年那個可憐的孩子,還在那兒坐着呢,都入定了。我挨着她坐了會兒,她才意識到身邊有個人呢。我們像草海裡的兩滴水,迎着草海深處吹來的涼風,相互吸附着,不一會兒就融為一體,起身離去。


宮敏捷 男,原籍貴州威寧,現居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出版於兩岸三地,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鍋圈岩》《四玫瑰》,以及敘事藝術隨筆《寫作,找到表達自己的方式》等。曾獲深圳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