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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長安三萬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9月號總第465期

子欄目:滿目山河

作者名:張宗子

動畫片《長安三萬里》講述盛唐詩人的故事,以李白和高適為主角,年輕的杜甫也有相當的戲份。上映未久,好評如潮,看過的朋友紛紛推薦。

這消息很使我興奮。就在去年,我剛把李白詩重讀了一遍。之後,第二遍讀仇兆鰲的《杜詩詳註》,到春末夏初,終於讀完。讀到他離開四川,開始在湖北湖南一帶漂泊時,曾經中斷兩個月,因為杜甫那段時間的詩,作於顛沛流離之際,不及深思熟慮,內容雜亂且沉重,使人不忍。然後我把能找到的有關李杜的資料翻閱一遍,希望了結一個多年的心願,為這兩位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各寫一篇長文,談談閱讀的感想,也談談幾十年來對他們逐步深入的認識。

我說深入,並非見解有多深刻,而是隨着時間的流逝,翻來覆去,細細地讀,用心體會,他們的喜怒哀樂,逐漸變成自己的生命體驗,我自己的所經所歷,成為理解他們思想情感的鑰匙。所有這些積纍,匯聚成一泓秋水,每一滴水的加入,都可能使這湖水發生變化,進入新的狀態和境界。

一部唐詩題材的電影,正是這樣的一滴水。

高適是《長安三萬里》的叙事者,影片裡的李白是高適眼中的李白,其他盛唐文壇的風雲人物,如王維、杜甫、張旭、常建、王昌齡,以及帶點丑角色彩的李龜年,觀衆也是從高適的角度來觀察的。在開天盛世的長安,一個洋溢着青春氣息和自由精神、天馬行空般的創造力和汪洋恣肆的想像力的國際大都市,電影把高適安排成一個「外來者」,一個由於暫時的陌生而保持了冷靜觀察力的異鄉人,這是一個最容易引導觀衆進入特定情境的叙事角度,觀衆不知不覺地,就已經和叙述者的立場合二為一。面對李白和張旭所代表的高度張揚個性的浪漫主義世界,高適的反應不僅是驚奇和震撼,還有相當程度的「格格不入」。高適是一個踏踏實實要做實事的人,是儒家入世精神的自覺實踐者。這本來也是杜甫要走的道路。為了對比,突出高適的與衆不同,影片把年輕的杜甫變一變,刻劃為一個機智的頑童,更像是童年版的李白。改變的根據,大概就在杜甫回憶童年的那幾句詩:「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杜甫在洛陽和長安,確實有過短暫的痛飲狂歌的日子,但大體上,他是一個心腸柔軟、樸實內向的人。李白景仰的孟浩然在影片中曇花一現,景仰李白的杜甫等於跑了一個龍套,只有高適,與李白有那麽鮮明的異同,他們的關係,在堪稱知己的親密之後,又有那麽一絲不即不離。既非矜持,也不是道路不同。

高適的故事與李白的故事形成影片的兩條線,互相穿插和對比。高適事業的成功,反襯出李白政治理想失敗的悲壯和無奈,然而同樣是優秀詩人的高適,在功成名就之後,從政治家的角度回顧一個天真幼稚的落拓詩人的一生,最終意識到,在某種意義上,偉大的詩篇也許才是一個偉大時代最輝煌的印記,現實的長安城可能被攻陷,被佔領,被焚毀,但只要詩在,長安就在,詩使長安擺脫了時間的局限和可能的侵害,獲得真正的不朽。

電影就在高適回鄉之路上的如此領悟中結束,這種領悟使高適找到了自己,也使觀衆在同樣的領悟中分享了高適的自豪和幸福。

《長安三萬里》中多有虛構成分,如李白的所謂入贅,青年高適的學習障礙,高李在洞庭湖畔的離奇相遇,等等。即使堪稱佳話的李白識郭子儀於士卒之中,並救其性命之事,也只是傳說。但這些顯然有違事實的虛構,正是藝術上的成功,它的非真實性恰巧正是亞理斯多德所說的更高的真實性,從而有力地表現了大唐王朝從盛極走向衰落這一轟轟烈烈時期的風貌。

唐代的太監向來惡名昭彰,太監監軍尤為一大弊端,影片的一個出人意料之處,便是設置了一個具有正義感、武藝高强、胸有韜略,而且尊重文化、熱愛詩歌的人物,太監程公公。這是一個予人無限驚奇的可愛人物,身上猶存已逝的盛唐的遺韻。這樣的暗示無疑是意味深長的。影片始於程公公來到高適軍中,一副興師問罪之態,逼迫高適「交代」他和李白的交往經歷,這才有了影片長達兩個多小時的叙事。結尾,高程聯手,大破吐蕃,程公公這才將李白遇赦的消息告訴高適,並吟唱了李白的新作〈早發白帝城〉。

李白六十二歲病逝於族叔李陽冰家,小李白三歲的高適在李白去世之後三年去世,同樣享年六十二。在李白死後九年,五十九歲的杜甫死於漂流於湖南的船上。

大學時代,我最喜歡的詩人是李白、王維和李賀。事實上,在高中後期,我已經把一本《李白詩選》讀熟了。李白的詩極大影響了我年輕時的寫作和處世態度。高適說李白幼稚,在我這裡,幼稚是繼續幼稚,繼而演進為過早的迂腐和一輩子的糊塗。幸而在文字裡,這些都是無傷大雅的,善加利用,還可以成為想像力的催化劑。王安石說李白詩中只有醇酒婦人,這真是冤枉了李白,正像宋人蔡夢弼說杜甫「一飯未嘗忘君」一樣。李白詩中有酒,卻沒有婦人。「貌如花」的胡姬,「足如霜」的越女,都是大自然的美好事物,與慾望無關。杜甫固然有民胞物與的博大胸懷,但他異鄉為客的愁緒,家人喪亡的悲痛,一句話,他所有私人性的沉思,也是不可忽視的主題。

即如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年輕時候讀,但覺其迷離惝恍,瑰麗莫名,想落天外,灑脫之極。這首詩和〈蜀道難〉一樣,同被視為李白歌行的代表作。李白初到長安,往見賀知章,知章讀他的詩文,感嘆說,「子謫仙人也。」讓賀知章發出如此感嘆的具體是甚麽詩,有說是〈蜀道難〉的,有說是〈烏棲曲〉的,若論詩中表現的磊落不凡的氣質,則非〈夢遊天姥吟留別〉莫屬。當然這不可能,因為此詩是他後來的作品。

多年後再讀這首詩,或閒時想起來,就體會到他在曠放和瀟灑之後的憤激和驚懼。淮南小山的〈招隱士〉寫隱士所處的深山:「獼猴兮熊羆,慕類兮以悲;虎豹鬥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環境之荒蠻幽深,與李白詩中所寫,如出一手:「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類似的描寫,在歐洲浪漫派詩人的筆下也常見,帶着强烈的蠻荒和異域色彩,使人想起愛倫.坡小說和散文中的魔怪出沒之地。

施蟄存先生在《唐詩百話》中,因「忽魂悸以魄動」這一句,贊同清代詩歌評論家陳沆的看法,認為李白描寫的夢境,有壓抑和掩飾不住的恐懼之感,遊仙似的夢遊,實是一場噩夢。詩作於賜金還山之後,夢境乃是他在長安三年供奉翰林生活的寫照,顯示了他的矛盾心情,和脫出羅網後的驚魂未定。淮南小山的〈招隱士〉,在極寫山中的艱危險惡之後,發出「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的呼喚。〈夢遊天姥吟留別〉結尾「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表白,像是對淮南小山的回應,儘管深山的象徵意義不同。李白的夢有神奇幽敻的一面,也有神秘莫測的一面。神奇非人間所有,神秘則隱藏着不可知的因素,隱藏着危險。所以他才會在夢醒之後,餘悸難消。把〈夢遊天姥吟留別〉和〈招隱士〉聯繫起來,詩意就非常顯豁了。

李白和杜甫,大致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出與處這兩面。杜甫終身以儒生自命,把「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作為奮鬥的目標,李白崇尚的古代人物如魯仲連,是功成身退的典範,但若想立功於世,既必有才華,還得有機遇。人認清自己,知道自己在時代中應該處於甚麽樣的位置,只能處於甚麽位置,或者說,在甚麽位置才是最值得的,做甚麽才是充實和快樂的,也許需要幾十年,需要一生。無論出和處,李杜都失敗了。但他們在政治失敗之後發現,過去視為相對小道的詩歌,卻是他們真正的事業。杜甫在懷念李白的詩裡寫到:「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這是對他們自己千秋榮名的預言,是堅定不移的自我肯定。清人趙翼對此讚嘆不已,他說,杜甫稱許他人,雖然不吝美言,但從沒提到這樣的高度,即使對於年輕時一起漫遊的好友高適,也不過讚譽說,「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但在他去世的那一年,大曆五年,即公元770年,他清楚地知道,他和他視為兄長的李白,已經共同為中國詩歌樹立了不可能被超越的典範。

 

2023年8月2日


張宗子 河南光山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旅美後從事散文隨筆創作。主要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花嶼小記》《往書記》《梵高的咖啡館》,散文詩和小品集《開花般的瞻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