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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慶華:走過金婚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9月號總第46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孟慶華

婚姻的腳步,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有滋有味又坎坎坷坷地踏着流逝的光陰,帶着我們一路長途跋涉,走過了金婚的那一時刻。

五十年裡,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無論是歡樂還是悲傷,無論是酸甜苦辣,現在都已經成了我們夫妻之間的回憶了。

 

記得那是在五十年前的初春,我們在冰天雪地的故鄉――哈爾濱結婚了。我們特意選在三月八日舉行婚禮。只是因為那一天正是他的生日。可是,在多少年以後,我才知道了真相:這個日子並不是他真正的出生日。只是因為那一天,他作為被遺棄的日本孤兒來到了養父母的家裡,養母為了讓那時候只有三個月大小的他牢記住這個日子,就將那日作為他的生日。

在婚後最初的那幾年裡,我們的生活也是非常的不容易,這個階段也正是兩個在不同環境中長大的成年人,最初的磨合階段。

當年,我看上他這個人,正是因為他的好脾氣和他高超的計算機技術。記得他的臉上似乎總是帶着一副謙和有禮的微笑,給我們講課。

他還不僅僅是對我們這些聽課的晚輩,哪怕是對街坊鄰居,也總是會和和氣氣的,因此他的口碑很好……

我們有了孩子以後,最初的那一段歲月是繁忙的,貧窮的,也是寒冷的,更是刻骨銘心的。這也是我離開故鄉這麽多年以後,不會有魂繞夢牽地想念它的主要原因。我對故鄉的很多記憶,幾乎都是在嚴寒的冬天裡發生的。

故鄉的冬天,在我心裡只用四個字就會完全呈現出來:冰天雪地!

在那樣的天氣裡,孩子大多數時間都是綁在我身上,我要用自身微弱的體溫,先供給孩子們取暖才行……

冬天的哈爾濱,除了冰冷以外,天黑得還特別的早。那時候我們倆都在不同的機房裡倒班。下班後,我是經常坐不上公交車的。很多時候,我只好一個人揹着孩子,踏着如同滑冰場一樣的冰雪路往家裡趕。我知道,不走,那將是更沒有希望了。走呢,那可是足足的六站地啊,在零下二十多度的黑夜裡,至少也要走上一個半小時的。

現在說起來,孩子還會不解的反問我:「那您急甚麼?為甚麼不先去喝上一杯咖啡再走呢?……」

我只好苦笑笑,那個時候,別說去馬迭爾賓館要上一杯熱咖啡,用來紓緩筋骨;那是連出租車都沒有的年代,開甚麼玩笑?別癡心妄想啦……可是年輕的孩子們卻無法想像我當年的處境。

如果我下班後,能够如願地擠上公共汽車,也就算是燒了高香啦。

天長日久下來,年輕氣盛的我也只好另闢新路,開始嘗試着揹起孩子騎着自行車上下班了。往往是:自行車前邊的大樑上坐着大的孩子,我的後背上還要捆綁着個小的,我們娘三個的性命,在那一刻幾乎全部交給了那輛飛鴿牌自行車啦。

回到家後,也同樣是一個「冷」字在等待着我們的歸來。因為當年的宿舍是根本就沒有取暖設備的。我進門後要先生火,直到火牆子熱了,才敢解下身上的那個小孩兒來,這樣孩子的尿布才不至於結冰。

「難道我們那個年代就沒有尿不濕嗎?」

我搖頭苦笑笑,心想,還尿不濕呢?連你們洗後不乾的尿布,都是用你媽我的身體給一片片烘乾的呢。不然,夜裡就沒有可替換的尿布用了。

 

夏天的哈爾濱,本是我的最愛。並不是因為那回味綿長的冰鎮啤酒,只是盛夏時節的哈爾濱,我們終將可以輕鬆地生活罷了。那時候,我們的希望很渺小也很現實,只是可以讓生活變得輕鬆些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因為那時候我們每月的工資是極其有限的,自然也就沒有過高的奢求啦。

但是,那個時候的我們那一代人,是一直堅信着:靠我們自己的智慧,總有一天,是能够改變我們自己命運的。可是,走過來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們想起來又覺得好笑,當年,我們是從哪裡來的那氣魄那膽量和那想像力呢?

 

現如今,竟不知道我們究竟是怎樣一步步走過來的。歲月對人生來講無疑是漫長的,然而,對有滋有味的日子來說,那絕對是妙不可言的,我們曾經在一起共同迎來過一萬八千二百五十個早晨,又共同送別着每一個夜晚。曾經在一起喃喃自語般地絮叨着生活中發生過的瑣碎往事。那是既有甜也有苦,更是五味雜陳的……

我們婚姻最初的記憶來自故鄉哈爾濱,那裡不但有美麗的太陽島,有穿着奇裝異服的老外,還有百年歷史的中央大街。不過,在那條有名的步行街上,我們走過的次數也只是屈指可數的。而絕大多數時間我們都是奔波在南崗的秋林公司與三孔橋之間。大直街兩旁保存下來了很多的歐式建築,它們很美也很別緻。可是再美,再具有吸引力,似乎也與我們無關。因為我們總是目不斜視匆忙地奔走在人生路上,任它們的美麗無聲無息的一閃而過……

那個時候的我們真的是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眷戀那些豪華的建築。因為那一刻,我懷中有嬰兒,肩上還扛着自行車呢,清明街上有那個永遠都不曾乾枯的爛泥潭,自行車騎到那裡時,只好把它扛起來,那一段路永遠是讓它騎着我的。因為這樣才能讓自行車用的更長久一點。

我心裡厭惡透了那一片爛泥潭,那裡曾經是我悲傷的源泉,每每經過那裡時,我都在暗想:究竟甚麼時候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呢!

久久尋不到出路逃離時,它便成了我隱藏苦惱的火藥庫,也成了我抱怨,甚至是攻擊丈夫的導火索。

那條清明街,即是我們婚姻的原始起點,也是局裡分配給我們第一間婚房的所在地。這間房子幾乎沒有甚麼歡樂可讓我來回憶,在這裡還曾經被偷過,它承載最多的是:生活初始時的諸多苦難和悲涼。

每當我熬不下去時,就會如同一個失去理智的怨婦那樣,悲憤爆發後,就開始數落起他的種種不是來,我會先拿那間房子做目標,來抱怨他的無能,說是他沒有讓我們過上好的生活……

他呢,總是不慌不亂地忍耐着,而且還是很有主意的那種,他悶着頭就是一言不發。這會讓我更加的生氣,我會覺得他這是故意在對抗我,因而,我會瞬間變得肆無忌憚起來。

每當這時,我竟會忘乎所以,一股腦地把生活裡的種種不滿,全都轉嫁到他的身上來發洩。

「你看看左鄰右舍,哪一個不比我們混的強?跟着你,我算是倒了霉啦……」

他先是喘着粗氣耐心地聽着,當我完全爆發完的那一刻,他才會瞇縫起眼睛來,發狠地盯着我看。這個時候的他,完全沒了那一臉的和善,他顯得既委屈又絕望。終於,他還是克制不住氣憤,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東家會木匠,西家會瓦匠,你不能這樣無禮地要求我……你拍着良心想一想,我甚麼時候要求過你嗎?……」

我聽着,漸漸地傻眼了,想起千萬不要把老實人逼到牆角裡那句話來。然而,我又很委屈:因為我為這個家付出的太多了,我感覺自己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

我無力地坐在牀沿上,用淒苦的目光撫摸着這熟悉的小屋和悲苦的他。

我知道我們都沒有錯,只是彼此差點被生活的苦難壓垮了。

平心而論,他的確沒有要求過我甚麼,生活的苦難也並不是他故意轉嫁給我的。可是,那日子也是我絕對沒有預料到的,我的心抽搐着痛起來。

每到這時,我倆就不再爭辯了,活像兩個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可憐,彼此喘着粗氣,就那樣無目的、下意識地忙乎着手中的活,算是一種妥協的方式了。

自從那次激烈的爭吵發生後,我內心不禁意識到了婚姻的危機,同時我也警醒地告誡自己:如果這樣一成不變地抱怨與責怪下去,我們夫妻之間終將會沒了感情的。

記得我老媽生前經常告誡我,夫妻之間相處的秘訣就是說話不打臉,揭人不揭短。

生活其實就是由種種瑣碎的日常和一地鷄毛的煩惱編織而成的。現實的殘酷,讓我們漸漸懂得了,婚姻生活中,是需要彼此的忍耐和理解的。

生活讓我們懂得了再不要用這種自耗無益的方法,來折磨彼此了。

 

算起來,我與老先生的婚姻就是從那裡出發,然後是風雨兼程,跌跌撞撞地走到中年,我經過奮鬥終於改了行,先去當了兩年記者,後來又出版了幾部長篇小說,最後,被如願調去了文聯搞專業創作了。這時候,我雖然沒有錢,卻有了時間。也如願地分到了新房子,提前用上了煤氣和暖氣,生活大大地向前邁了一步。

那時候的我,是年輕氣盛的。我曾經在老先生面前誇下海口……五十年來,他從來也沒有嘲笑過我年輕時的狂妄,常常是安慰我說,萬事無論成敗,只要是盡力了就好。

他憑藉一技之長被調到了外貿,開始了屬於他喜歡的一片嶄新的天地。

從那以後,我們家的生活,終於有了突飛猛進的變化。

本以為這一切,從此就這樣開始循規蹈矩地過下去了,突有一日,命運又一次開玩笑般地對我說,他是個日本人,而且日本已經來了邀請函……那個時候,他的養父母都已經去世了,他突然很鎮靜地告訴了我這個消息,他很坦然地對我說,他想要回到曾經魂牽夢繞的日本去看看,去生活……

我本以為這只不過是一個國際玩笑,然而,很快他一臉認真地告訴我,這不是玩笑,而是真實的,公安局已經向他正式轉告了這個消息。

我聽罷,一下就懵了。

這人啊,總是在不經意間,就會因突然降臨的意外之事,而忽視了眼前的、身邊人的感受。我也一樣,先是本能地抗拒着。後來,我們靜下心來,像知心朋友那樣談起了這件久遠的往事,我也偷偷地問過我自己,「假如這件事發生在我自己身上呢?……」

如今,這麽多年過去了,每每回味起來,我還會感到:甚麼是人生無常啊,在生活中,我們總會遇到自己無法控制的外在因素,當我們無法改變現狀時,我們至少能够做到改變自己就好。對老先生來說,這便也是彌足珍貴的時機了。

就這樣,我們夫妻倆又一次站在了人生路口處,從最初的開始徘徊,到開始選擇,因為那時候的小日子可不是曾經的一窮二白了呀,如若還是在清明街住着的那種狀況下,我會毫不猶豫地做這個決定。而那個時候,我們才剛剛擺脫了貧窮,生活正處在蒸蒸日上的階段。

當我們就要和那時候剛剛擁有的一切說再見時,想想心裡也很不是滋味的。要麼我跟他一起去日本,要麼我與他從此兵分兩路。夫妻各走各的陽關道,各過各的獨木橋,大難當頭各自飛嘛。

那一刻,其實他的心裡也並不輕鬆。他雖然每天都在强裝笑顏,我明明能够聽到他的心在無助地哭泣。那聲音是我曾在睡夢中聽到過無數次的。往往在推醒他以後,他只是敷衍我說,他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夢……

這個男人,他一向是如此。明明他的心在無助地哭泣着,卻很少把心扉敞開來。

其實,我們倆那個時候也並不年輕了。眼下,又開始了面臨着一次重大決策的考驗。無論怎麽選擇,我們都感覺着很難。

細想想,我們各自在人生漫長的五十年裡,還能够健康平和地生活在一起,這已經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老後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生活中即便是苦的,終將也會變成甜的滋味,空氣即便是冷的也會將對方溫暖地包裹起來,讓彼此永遠生活在充滿了陽光明媚的日子裡。

只是,這人生再一次重新啓程,重新佈局未知的後半生,帶着我們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是要以失去我們全部家產作為代價的。我們要再次從人生的清零狀態開始了。這真的是廉價的又是義無反顧的一步。

正像人們說的那樣,「一些人追逐榮耀;另一些人則在追求真理。」

我家的這位老先生他為的只是要自己明白:他的親人到底是誰?他的家人到底經歷了甚麼?他究竟是來自哪裡?――這是個多麽可憐而又廉價的渴求!

我決定:不讓他今生再留有遺憾。

就這樣,在他的感激和感恩下,我們全家終於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回到了日本,這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國家。

當他的雙腳踏上日本土地的那一刻,他終於因作為一個真實的日本人的存在,而初次嚐到那份遲來的歸屬感。

可是生活是真實的,也是殘酷的。日久天長之後,人是不能只活在滿意的歸屬感中的。

我們通過政府的安排和培訓後,在東京開始了這之前從未體驗過的,真實的也是不可思議的日本人的生活。

日子,起初是緊張的也是很滋潤的。

漸漸的,我們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楚地感到了,日本的先進與發達那時候似乎與我們毫無關聯。

日本這個國家是一個極端崇拜能人,鄙視窮人的國家。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們必須要重新站立起來才行。不然,是永遠也不能够翻身的。

我們被日本政府送進了拓殖大學,從此要搖搖晃晃地重新在日本站立起來。畢竟,只要自己不認輸,生活就拿我們沒有辦法。這一點,我們心裡很清楚。

同時我們也清楚,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是不用付出勞動就能得到利益的。與其怨天尤人,倒不如珍惜時間,及早調整自己的心態,彎下腰來踏踏實實地從頭幹起。 有多少次,我獨自穿梭在東京都上下班的人流中,心裡在不停地發着誓:我一定要讓他和我過上一個幸福的晚年。

我們不怕吃苦,更不怕付出。我們一定要在絕望的環境中生存下去。

想明白了之後,我們的確踏實地彎下了腰,像個初生的嬰兒那樣,一步步慢慢地從蹣跚學步走起,人也就真的彷彿重生了一樣。

在那些年月裡,流過的汗水幾乎是我這一生的全部。可是,我們沒有白流汗,也從來沒有後悔過,累是累過了,累的不是心而是身體,在付出的過程中,我們才體會到甚麼是活得愜意、活得輕鬆、活得瀟灑。畢竟,生活讓我們體會到:只要你不認輸,生活就拿你沒辦法;只要有了工作,只要肯出力,大家的日子其實都差不多。就因為這一點,我們就不感到窩囊和委屈了。

隨着我們年齡一天天的增長,隨着日本親人對我們的認可,我們的心態由盛滿過多複雜的情感,而變得簡單明快起來。我們對彼此的依戀,也越來越深了。

生活變得好了以後,我們也逐漸地老了。那些年,每年的夏天我們都要回國去帽兒山給老先生的養父母掃墓。看着他爬山一年比一年困難,我就心疼地說:「我們明年不回來了吧?」

他平靜地看着我,然後,又很為難地搖了搖頭。我明白他的心意,也只好依了他。

 

直到這幾年,他才告訴我,其實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勇氣問養父母……

我不解地追問,「怎麽從來就沒有聽你跟我說過?究竟是誰告訴你的?」

他沉思着想了想,很平淡地說道:「童年和少年的那些往事,是我永遠也回憶不完的……」

他微微一笑,又啞了般,一動不動地站在落地窗前夕陽的餘暉中,開始沉思起來。

此時的窗外是落葉無聲,窗內時光靜好。

 

世人都說,世上有一部書是永遠也寫不完的,我想,那或許說的就是:彼此共度一生的老夫老妻吧。

現如今,耄耋之年的我們倆,臉上早已雕刻上了歲月的痕迹,我們卻依舊每天都要打扮好自己,做出精神飽滿的模樣來給對方看。那是因為我們不會讓陪着自己度過了五十個年頭的、與自己一起嚐盡了人生酸甜苦辣的這個身邊人,發現對方竟然已經老成了那副懶散的模樣,那會讓彼此心生淒涼的。

在這漫長緩動的半個世紀的時間長河裡,我們早已看透了自己人生的起落,擺脫了世俗的桎梏,現在的我們更是不想再去理會別人的眼神和看法了。

現在的我倆,只想着要全心全意地取悅自己了。無論是生活還是生命,都已經漸漸變成了悅己即可,無須再去娛人了。

此刻,我只想如實地寫下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並不想歌頌那年月的苦難。


孟慶華 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日本華文文學筆會會員。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發表作品。著有《告別豐島園》《倒爺百態》《遠離北京的地方》《夢難圓》等多部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集。另有報告文學、散文及隨筆近五百餘篇。短篇小說〈路遙遙〉曾獲北方文學首屆優秀小說獎。2017年獲「首屆日本華文文學獎」大賽一等獎。